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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最后一班慢车》作者:李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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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1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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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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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1-2-5 14:49: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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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柏青,筆名李柏,台中人,台大法律畢業,法律工作者。曾獲第一屆浮文誌小說新人獎佳作,第二屆浮文誌小說新人獎貳獎,著有短篇推理小說如《換帖》、《聖光中的真相》、《最後一班慢車》等發表於推理雜誌,另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滅蜀記》出版。



      1

            我睁开眼,看见晃动的灯光,冷汗沿着鬓角凝在下颚,我打了个冷颤,汗水滴下,濡湿了前襟。
          那是个恶梦。
         我伸了个懒腰,抹去黏腻的眼屎,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毛巾,随便揩了揩脸,脸上传来沙沙的声音,那是胡渣。
          我上次刮胡,大概是两个星期之前。
      这是彰化北上的最后一班慢车,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地行驶,窗外农田与乡镇景致不断交错…我并不清楚车子现在在哪里,毕竟那不重要。
      十年来,我坐同一班慢车,在黑夜中缓缓蠕行,我知道我在何处上车,也知道该在何处离开,虽然我已经忘了那些名字。
      而且,我总做同一个恶梦。
      梦中,有我熟悉的两张脸庞,秋予、母亲,她们对我微微地笑着,但那仅是两张脸,没有身体,没有头颅,她们浮在黑暗中笑着,仿佛我从没对不起她们般;我惊惶地往回跑,跳上一班慢车,看着车门关起,重重地喘了口大气。
      「爸爸。」一阵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一回头,看见小文就坐在椅子上,他依然那样的乖巧、可爱,我上前去坐在他身旁,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跑去哪里了?爸爸都找不到你。」小文仰起他的小脸,说:「我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爸爸都没找我而已。」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脸,笑说:「你这小鬼,爸爸一直在找你,你…」话还没说完,小文一张脸,竟被我扯了下来。
      一时之间,车厢不见了,一株老榕繁茂的枝荫遮盖了一切,树须从空中垂挂至地面,像牢笼一般,将我困在其中。
      「爸爸,小文好痛。」那张被扯下来的脸哭着,那没有脸的身体也哭着。我吓得将脸丢在盘根错节的地上,只见小文如巧克力般溶化,一面渗入树根中,一面哭喊:「爸爸,小文好痛。」我抱着头往回逃跑,无尽的枝叶、树须,却随着小文的哭喊声缓缓地蠕动着,它们将我卷入其中,遮住了我的窍孔,我不能呼吸,失去知觉,只听到那声音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爸爸,小文好痛…」「怎样?做梦喔?呷烟?」一个粗豪的声音将我带回现实世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位子。
      那位子是空的。
      
    2

          一名高胖的中年男子在我旁边坐下,咧开嘴,右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轻轻抽动着,我注意到他下排牙齿镶了三颗金牙。他将一包黄长寿推到我面前。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我挤出一丝微笑,拒绝了他。
      车上没有别人。那男人穿着一件深色衬衫,上头两枚扣子松开,一尊玉观音垂在他厚实的胸口;下半身一条卡其裤,搭着双白皮鞋,鞋面擦得雪亮;他腕上戴着一只劳力士的满天星,十指戴满镶钻戒指,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炫惑的光彩。
      「看你一直流沁汗,呷一下烟较好啦!」他伸了伸下巴,将烟盒又硬塞过来一点。
      我和许多这种人打过交道,他们热情豪爽,总是又烟又酒地向你迎来,当你坚拒到底时,他们会恼羞成怒,觉得你在削他们面子。
      「多谢。」我抽出一支烟,叼在唇间,由他帮我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喉咙肌肉快速收缩,逼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也难怪,我该有二十年没碰过烟了。当年坐在计算机前面,一天常常就是两三包的浓烟,和客户应酬,烟酒自然也少不了;不过自从秋予有了小文之后,我便再也没碰过烟了,连酒也少碰;秋予常娇嗔地埋怨说:「当初我叫你戒烟,你死都不戒,现在倒好,这小子都还没出生,你就这么自动自发…」我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二手烟对胎儿不好。
      「没在呷烟就别硬呷,哈哈…看你这款型,我还以为你应该有在呷烟咧。」他干笑两声,仰靠在椅背上,双臂很自然地向外展开,将我包围在其中。
      我这款型?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呢?一个满脸胡渣,穿着破烂衬衫的中年男子?一个一文不值、连烟都抽不起的穷光蛋?
        「这么晚坐车?要去哪?」那男人抽了口烟,问道。
        「没去哪…你咧?」我莫名奇妙地回答。我注意到他右边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绒布袋,袋口用绳子束紧,似乎是很要紧的事物。
      「追分。」那男人又抽了口烟,伸手抹了抹油腻的脸颊。
        「追分,好地方。」   「你是做什么的?跑业务的?修车?」    「我写程序的。」   「计算机的?」     
              嗯。
           计算机游戏?
          做生意用的软件。 我不想跟他说什么私密金钥、公开金钥、加密技术,一般人不会懂,我也不想多费口舌解释。
          「 嗯,计算机工程师…钱赚不少喔?」他试探性地问着。
          「马马虎虎。」    「一个月有多少?几十万有没?」    「没那么多。」    他笑了笑,露出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他翘起一只脚,在右手无名指那枚最大的钻戒上哈了口气,然后挨着裤管轻轻擦拭。我不知道这是习惯动作,还是存心炫耀。
          「工程师啊,你怎会这么晚在坐慢车?还是说要去找细姨…不敢开车去?」那男人显然放弃了「钱」这个他最有兴趣的话题,改扯到私生活上。
          「我去看我母亲,她住在二水。」    「去看妈妈怎么会没有携妻儿出来?医生,我是过来人,像你这样,一定是去风流!」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等我给他肯定的答案。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应话。
        妻?母亲?细姨?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3

           那年我从美国回来,和三个朋友租了间小工作室,整天窝在里面写程序,不过当时台湾的网络体质还不健全,连黑客都没几个,这种网络安全系统当然更没有厂商会需要。我前前后后成立了三间公司,每间寿命大约是半年,合伙人来来去去换了几个,工作室也越换越小间,当时我曾一度三个月完全接不到订单,只能靠去补习班教计算机的打工薪水,买整打的泡面度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民国八十年代起,政府开始大力推动全台的因特网系统,资策会斥资一亿推动一项?信息社会?开头的计划,成立了SEEDNet网络,重点补助网络相关厂商。当时我并没有抱任何希望,毕竟我的公司没有名气,也没有政界背景,纯粹就是一间弥漫着烟与咖啡味道的房间,几台计算机,几个热血但颓废的青年而已。
         但很奇迹的,我们公司获选为?网络安全?类别唯一的受补助公司,每年将领得一千万的政府补助。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大大地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换了间位在四十二楼的办公室,请了位秘书,为自己印了有浮刻字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是:?董事长兼总经理?。我们的产品很快就占据了市场,尤其是当时的网络金融业务,百分之九十都是用我所开发的金钥。网络世界不断地扩大,我在虚拟的土地上,建造我的王国。
         自民国八十五年底公司上市后,我就很少坐在计算机前面,取而代之的是高尔夫球场、酒店与夜总会。我花了一段时间适应这种生活,换掉领口发毛的T-shirt,改穿Armani的黑色西装,口袋里装上几根美金计价的Cohiba雪茄,抽的时候用Dunhill的打火机点燃;每回应酬时先开两瓶八五年的勃艮地红酒,参加宴会时带不同的女伴。与其它企业主相比,我实在是年轻的不象话,我必须尽可能用一些手段,让自己看起来称头一点。
          而我也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对于徘徊在众多女人之间的我来说,结婚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我最终选择秋予,并不是她有什么过人之处,纯粹是小文的缘故。当然,我并不是那种会奉子成婚的保守人物,我大可找个医生将胎儿拿掉,花个几十万了事,继续当个上流社会的?青年才俊?,但我并没有这么做。从得知将成为父亲的那一刻起,我戒烟戒酒,断绝和其它女人的关系,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将秋予娶过门,还在市郊买了栋新屋,等待新生儿的降临。
      一种将为人父的使命感,让我改头换面。
      小文是个聪明的男孩,打从他出生起,我便相信他会继承我的一切,而且超越我之上。我亲自教他数学、音乐,陪他打棒球、读故事书,他做错事时我会声色俱厉的处罚他,有好表现时我也从不吝惜奖励;我要他不只在学业上,在才艺、领导能力甚至品德上,都超越同侪。我常告诉他:「自古以来只有神是完美的,人不可能完美,不过我要你当一个最接近完美的人,你不要让爸爸失望,好不好?」小文总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确实,小文从来没让我失望,他不仅功课表现良好,更连续三年当选学校模范生,参加少棒队,并拿过全国书法比赛佳作。他活泼伶俐但又温和礼貌的举止,受到所有长辈一致的赞赏。我总喜欢将他带在身边,出席各种场合,当别人捏捏小文的脸,说:「好乖、好可爱的小孩?你儿子?」我总是感到无比的光荣与骄傲。
      我有钱,也有地位,但是这一切比不上一个完美的儿子。虽然有时候我承认我对他要求严厉了一点,但我不要小文重蹈我的覆辙;我希望小文正直、勇敢、诚实,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不要像我这个当父亲的一样,有着物质上的成就,却有一身堕落的灵魂。
      小文三年级那年,秋予被诊断患了忧郁症,精神科医生表示是由于长期的压力所导致。秋予必须长期服用抗忧郁的药物,接受精神治疗,我和她分了房,也尽量少带她出门。她也舍弃了原本的衣服和化妆品,总是一件长袍,素着脸,独自躲在房内坐禅念佛。在那些日子里,小文成了我和她所仅剩的交集,只有在小文面前,秋予才会回复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样子。
      那时,我遇见了阿玉。
      母亲住在乡下,每逢周末,我便会带小文回去看阿妈。起初是开车回去,自从一次坐慢车之后,小文便爱上了那种悠闲的感觉,我也顺着他成为台铁的忠实顾客。我们总搭星期天下午的慢车,回到二水乡下,等母亲就寝之后,再搭最后一班慢车北上。
      小文喜欢乡下,他可以在庭院玩泥巴,可以在田埂间骑脚踏车,可以到小溪中抓鱼,还可以采桑叶回去喂他的蚕宝宝。对于整日封闭在水泥丛林的他来说,乡村是一个巨大的游乐间。
      但对我而言,却有另外一种动力驱使我回老家。阿玉就住在我们祖厝的后头,早些年见过几次,知道她先生在东南亚做生意,但一直不甚熟稔,直到某次全庄吃大拜拜,阿玉和我同桌,彼此才多聊了些。我一直好奇她为什么叫阿玉,毕竟她的名字中没有玉字,她笑了笑,说这是秘密。
      我一直很小心地处理我和阿玉之间的关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我的儿子,最终我想出了一个方法。母亲长期以来一直患有心脏方面的毛病,总是八点左右便先就寝,而最后一班慢车却是在九点半左右开车,于是我便在晚餐后,先扶着母亲进房,然后告诉小文,爸爸要帮阿妈看病,叫他在客厅好好看电视,不要进来吵阿妈。待母亲睡着后,我便从后门偷偷溜出去,直接进到阿玉家去。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一年。
      我始终感到惭愧,以重病的老母和天真无邪的儿子,为我的不贞做掩护;但肉体上的欲望总是掩盖了道德理智,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摆荡在「激情—空虚—愧疚」的循环中。这是我生命中无法克服的缺陷,而我已经没有填补的机会,无论如何,我的儿子不重蹈覆辙。
     
    4

          火车喀搭喀搭地前进着,那男人将烟屁股从窗户弹出,又点了另一支烟。
      「你曾经风光过,」他摸了摸下巴,说:「我看得出来,我看人向来是很准,但是你现在落魄失志,你的眼睛里没有光彩,不是风光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让你变成这样子?」「事情很久了…」我原本打算继续沉默下去,但却忍不住蹦出这句话。
      他坐直身子,说:「先生,我会遇到你,这是天意。人生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天下没人一辈子顺遂的…像你,有手有脚,又是弄计算机的,命已经很好了,若是有一点不顺利,那也是天在考验你,像你这样落魄,就是经不起考验,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菩萨。」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手上的烟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哈哈,你真的是说笑,」我苦笑一声,「你不会懂的,先生,你怎么会懂,我遇到的事情,带走了我的一切,这是天给我的考验?哈哈,天公为什么不直接带我走算了,哈哈…哈哈哈…」我十几年没笑过了,现在却因这男人的一席话,禁不住地疯狂大笑起来。考验吗?还是报应?天为什么不让我走,而让我苟延残喘这十几年呢?哈哈哈哈…天…?
      「先生,我是粗人,书读得不多,也不懂什么计算机,要说我说不过你,只是我也落魄过,但我站了起来,站起来拼才会有希望。我十几年前离开台湾,去大陆做生意,今天是我第一次回来,菩萨要我回来感谢当初帮助我的贵人,也要我帮助一个失志的人,我就回来了,没啥好怕的,对不对?」他手抚着胸前的玉菩萨,喃喃地说:「…没啥好怕的,师父说我这次回来会有血光之灾,但我还是回来了,我会遇到你,这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我大声说道:「天意?这是天意?如果真的有天?那叫它告诉我小文在哪里啊?在哪里啊?叫天告诉我十五年前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我将手上一迭海报向窗外掷出去,白色的纸张在夜空中四散,彷佛向天地泣诉着我的无奈。我坐回位置,只觉得全身虚脱,周遭的一切,感受不尽真实,但十五年前那天,却仍历历在目。
      
    5

          那个星期日,我如往常一般,带小文回老家。他在院子里,用我刚送给他的瑞士小刀,想切一些木材回去当美劳材料;瑞士刀本来就不锋利,用来切割木料根本不可能,他一急之下,不小心手滑,在自己左手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小文也不喊疼,他只是安静地跑进屋,摇了摇正在跟阿玉聊天的我,说:「爸爸,我受伤了。」我看了看伤口,虽然很长,但不深,当下也就随便说两句「以后小心点」、「不要随便玩刀子」之类的话,找出医药箱帮他包扎。
      若是平时,我可能会好好地责骂一番,但阿玉就在一旁。那天阿玉搽了点淡妆,穿着一件无袖毛线上衣。肉颤颤的臂膀和因毛衣修饰显得格外丰满的胸部,让我忘了父亲应有的职责。
      「唉呦,怎么会流血啊,」母亲从外面进来,一看到孙子流血,马上就是一阵大惊小怪的惊呼。
      「阿妈,没事啦,流一点点血而已。」小文反而去安慰阿妈。
      「小心一点咧,现在七月中,不干净的东西比较多。」「阿妈,不会啦。」小文笑着说。
      「啊,我想到了,来…」母亲转身进房,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只玉佩,挂在小文颈子上,说:「这是你阿公留下来的玉,听说辟邪很有用,小文挂着,保庇小文平安大汉。」那玉佩本身光泽黯淡,边缘上布满黄斑,再加上日子久远,看起来有些陈旧脏污。我叫小文向阿妈道谢,心里却想,绝对不准小文戴这种东西出门。
      阿玉留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饭后,她将碗盘洗过,对我抛了个媚眼,就先回自己家去。我只觉得心痒难搔,当下扶起母亲说:「妈,要困了,较早困对身体较好。」母亲在我的搀扶下进房,躺上床,对我说:「阿忠啊,我最近头都会晕晕的,好像血压太高,你帮我量一下吧。」我当时心里只想着阿玉的临去秋波,对母亲的要求听若罔闻,我将生活费塞进她胸前口袋里,随便应了句:「另天啦,你只是困太少了,早点困,困饱了就没事了。」那夜阿玉确实是特别迷人,如丝的媚眼,甜腻的呻吟、几个熟练的动作,一切都令我无法抗拒。我在那一刹那早忘记父亲、丈夫的身份,忘了一切的伦理教条,回到最初欲望,沦为一头发情的野兽。
      事后,我捧着她的脸吻了又吻,喃喃地和她调笑几句;她亲吻着我的胸口,想要再来一次,我笑着将她哄开,时间差不多了,我的体力也不能再应付这个骚货。我跳下床,穿上衣服,一个男人忽然从外面闯入,二话不说便往我身上扑来。
      我将那人推开,他又黑又瘦,满头乱发,活像个难民。他又再一次向我扑过来,我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他撂倒在地,又用力踹了他的腹肚,只见他卷起身体,似乎十分痛苦。
      阿玉挡到我面前,高声叫道:「不要打了,他是我丈夫。」「他是你丈夫?」这种破烂货色就是阿玉的老公,我不禁哑然失笑。
      那人站起身,又要向我扑来,阿玉将他挡住,只听他胡言乱语的大骂一阵,又一巴掌甩在阿玉脸上。我抓住那男人的手,将他往墙上甩去,然后挡在阿玉前面,大声说:「你是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你这种人渣、垃圾,老婆跟人家跑是活该,跟我比…等下辈子吧!」那人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瑟缩在我身后的阿玉,眼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谕的绝望,他将一张茶几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我望着满地狼籍,望着不断啜泣的阿玉,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厌恶。我从皮包里掏出两万元,放在阿玉面前,低声说:「你老公回来了,这些钱就当给你的补偿,以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别找我。」阿玉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哭泣。
      我回到母亲家里,看见小文坐在客厅看电视。我走到他身边,摇摇他肩膀,说:「走,回家了。」小文抬起头,小脸显得有些苍白,他说:「阿妈好像不太舒服。」「太晚了,回去了,要不然妈妈会担心的。」「可是阿妈…」「我说回去!!」我怒斥一声,小文吓得赶忙跳起身,将包包拿了,随我走去车站。
      在车上,我不发一语,小文坐在一旁,默默地玩着瑞士刀。我将头埋在双臂之中,想着这一年来和阿玉的来往,想着她丰嫩的躯体,想着灵欲之间之挣扎,想着今晚的难堪,心中纷杂,不知如何自处。火车行进的喀答声中,所有的思绪凝成一股强烈的睡意,盘据了我的脑海,我稍一挣扎,便缓缓地陷入梦乡。
      事后我常常在想,当时为何会睡着呢?我的体力一向很好,作息也正常,除非是正规时间躺在床上,否则很难令我入睡。但那晚我却在最后一班慢车上睡着,而且还睡得很沉,这真的是天意吗?是命中劫数,避之不去?
      我清醒时,列车已经到终站,车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伸个懒腰,缓缓地起身走出车厢,正要往月台出口走去,忽然脑袋像被什么击中一样。小文呢?小文哪儿去了?
      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文了,他没有回家,没有在终站出站,他应该是在慢车途中某站下了车,但我走遍了大小车站,却没有人看过那样一个小男孩。我向警方报案、向儿童福利机构请求帮助、花大钱在报上登寻人广告、请征信社帮忙寻人,但小文却像自空气中蒸发一般,毫无影踪。
      这是考验?或是报应?
     
    6

          「我不知道你遇到的困难是什么,」那男人吐了口烟雾,说:「但我相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遇到的不会比我还要严重。」「家破人亡,」我将头向后仰,半颗脑袋倚在窗外,对面若有列车过来,该把我得脑袋撞成粉碎,「我什么都没有了,还能说什么?」小文失踪当晚,我打通电话回母亲家,但始终无人接听,我慌忙招出租车赶回去,却见到母亲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半夜,母亲过世在医院里,死因是高血压引起的心脏衰竭。
      我在一晚之间,痛失爱子,痛失慈母。接踵而来的噩耗,几乎令我崩溃。
      我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努力寻找小文的下落,但秋予却无法承受,她的忧郁症变本加厉,她丢掉所有的药物,将自己锁在房内,镇日看着小文的相片发呆;三个月后,她在房中用丝袜上吊。
      嘿,家破人亡。
        火车喀答喀答的声音在我耳边徘徊…十五年了,若小文还在,该上大学了吧。我本该是个光荣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文武全才,大步跨进一流的学校,但如今…我孑然一身,伴随我的,只有火车的行进声,和一迭撕了又贴的海报。
        「先生,我跟你说,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绝对没有理由让你落魄成现在这样,你看我,我曾经是比你更落魄、更失志的垃圾,但现在我是什么样子?你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说着将十指伸到我面前,张牙舞爪地炫耀着。
      ? ??我没有理会他。锥心刺骨的回忆纠结我的思绪,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不断来回在这条铁路上,在每个车站间徘徊。我不断地贴寻人海报,不断地询问往来的旅人,被人当神经病般地嘲弄;我将身上每一分钱捐给大大小小的寺庙,拜托各式各样的神棍,祈求一丝神迹降临。一天奔波后,我坐这最后一班慢车,在车上沉沉的睡去,再被同样的恶梦吓醒。
        或许我已知道永远找不到小文,或许我的奔波、自我堕落只是为了减轻心底的罪恶,而或许那一再出现的恶梦,象征着永远走不出的罪恶循环,我身陷其中,越是赎罪,越被枷锁所束缚。
        「先生,我知道我这样说教很讨人厌,我原本也不是这样鸡婆的人,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人生的苦处,今天会和你在这边见面,算是有缘,菩萨要我一定要帮助你,我将我的故事说给你听,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大彻大悟,阿弥陀佛!」那男人双手合十,置于胸口的玉菩萨之前。
        我撇过头去,只盼望追分快点到,逐去这麻烦的瘟神。
        那男人清了清喉咙,遥望窗外,似是追寻一个古老的记忆,他缓缓地说:「这是十五、六年前的故事。我们家是彰化人,从我阿公开始,就是在做玉的生意,生意做久了,反倒没人知道知道我们的名字,大家管我爸叫玉叔,叫我玉弟。我和我爸每年有十个月都在大陆、缅甸、东南亚找玉…玉这种生意你也知道,一半是合法进口,一半是走私,真的有赚钱的,都是走私进来的玉。那年我刚娶妻,意气风发,决心更打拼一点,买间新房子为将来准备。我和我阿爸那年决定去喀邦…在缅甸北部,那边山区有最好的玉;我们两人从泰国进到缅甸,然后到了喀邦市,和那边的中国人碰头,我们跟他们说我们要进山区,他们都劝我们不要进去,他们说山区最近土匪猖狂,生意人都没人敢进去。但我爸就是那种脾气,既然都来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所以我们两个最后还是租了辆车,往山区进去。
        「喀邦的山区都是喀邦人,没有中国人,我们在山里面待了三个多月,走了十几个村买玉,我们都很小心,不在一个地方停太久,免得受到注意。最后我们买了四百多万台币的玉…拿回台湾价格可能要翻个两翻。我们把货给收拾好,开车下山,一切都很顺利,我们顺着公路往南边开,过了一个隘口,进到山坳,再过去就是有中国人的城镇。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碰』的一声,车子两个前轮都破了;我下车检查,发现路面上到处都是钢钉,我赶紧对我爸大叫:『阿爸,有土匪,快走!』  「但是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路边草丛里跑出十几个人,手上都拿着枪,二话不说就将我们两个押在车上,他们将车上所有的玉都给翻出来,我爸才要说几句话,就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一个首领样子的人走了过来,用国语问我们是哪里来的,我们说是台湾,他骂了几句脏话,又叫人把我们狠狠打了一顿,他说他最讨厌国民党,只要是台湾来的人都是烂货…他们打了我们至少半个小时,我的肋骨和小腿都被打断了,那个首领拿了一把枪给我,他叫我杀掉我阿爸,说只要我照做,他就会饶我一条生路。」  那个男人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他大声地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拿着枪,看见我阿爸满脸是血,满口的牙齿都被打掉了,他半晕半醒,跪在我面前,我将枪口指着他的头,旁边那群土匪在笑、在鼓掌…哈哈,这种事我一世人都忘不掉…哈哈…」他又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说:「…最后我做了,我看到我爸的脑浆和血喷出,听到那些人大声叫好,那个首领把我的枪抢回去,在我脸上吐了口口水,又补了几脚,一群人就这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抱着我阿爸,痛哭…大声痛哭…」  我将头侧回来,听着他的故事,他的表情恢复正常,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用爬的爬回城里,乞求有人上山将我爸的尸体给带下来,但缅甸那个地方就是这样,没有钱,什么都不用说…我在城市里流浪了一个月,等脚伤好一点,才回去山里;我在山边草丛里找到阿爸,只剩下一些白骨了,我把骨头化了,想带回台湾安葬…我想要回台湾,但是我没有护照,而且杀了人,也不敢去找台湾的代表处;后来我跑进大陆,先在云南,之后又跑去福建,那边台湾人多…我在那边流浪了一年,攒了点钱,找到了一个蛇头,他说他可以偷渡我回台湾。
        「我还记得,那天风浪很大,一条渔船挤了十几个人,船舱里到处都是呕吐和屎尿,像猪寮一样…但我想到可以回家,什么都不管,我可以感觉到,船开过海峡,离台湾越来越近,我想到我妻…只要回家,什么都可以解决,哈哈,我太天真,不过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船开的第二天晚上,离台湾应该已经近了,我半睡半醒的时候,突然听到船舱外面有人在大叫,然后听到远处有人用扩音器大声对我们说话,几道强光透过木板的间隙透了进来。
        「两个船员拿枪冲了进来,叫我们通通出去,我可以看到海上有好几条海巡署的船,正向我们开过来,那几个蛇头大声乱骂,要我们全都跳到海里去,一个年轻人出来抗议,那人『碰』一枪就打爆他的脑袋…其它人都吓呆了,只好一个一个跳下去,有个女孩子哭着不敢跳的,那些人就抓住她的头发硬把她甩到海里…」  他的表情又再度扭曲,他说:「那晚风浪很大,海水很冰、很咸,我一跳进海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海水一直把我往远方带过去,我用力游着,让自己浮在水面上,想让人看到我把我捞上去,但一直等不到人来救我,我的鼻子不断地吸进海水,手脚也越来越冷,最后我放弃了…当时我想,我没有死在缅甸的山上,却要死在台湾的海里,这样也是落地归根啦…哈哈…  「…等我醒来,我躺在一个海滩上,那是台湾的海滩,到处都是垃圾…我全身痛到不行,肚子又饿,勉强站起走了一段距离,看见一间小店,那老板还怕我是偷渡客,用台湾话跟我讲话…我点了一份蚵仔煎、一份炒米粉,又叫了一碗虱目鱼汤,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已经太久没吃过这样的东西了…但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我一吃完马上就往外跑,我听到店老板在后面大叫,好像还有其它人在追我,我跑过一个弯道,看到一个水泥管,赶紧躲进去…我喘得很凶,全身骨头就像要散了,当时我只想…回家…回家…回家…」  他又吐出一口烟圈,继续说:「…最后回到彰化,那是晚上,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跳越来越快,我希望回到我的床上躺下,希望我的妻为我煮一碗汤,希望开罐啤酒,坐在电视前面嗑瓜子。我的胸口发热,越走越快,走到我家门口,一进门,还没出声,却听到有人在讲话,是个男人,他说:『阿玉,我今天怎么样?比你那个老公如何?』我老婆说:『你那么爱跟他比干嘛?』那男人说:『比比看嘛,那你打个分数怎么样?』我老婆说:『好啦,九十分。』  ?我知道我没有走错房子,我叫玉弟,我老婆人家就叫她阿玉,当时我脑袋一片空白,我活着回来就是为了阿玉,但她竟然…我再也忍不住了,大骂一声『干』就冲出去,把那个奸夫给扯下床来,好好给了他几拳…那个人长得怎样我记不太得了,只记得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样…我饿太久了,没气力,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上,阿玉还挡到我前面…我想好好教训她,还被那个奸夫推开;他大声骂我是垃圾,说我这种样子老婆跟人家跑是活该…我倒在墙边,看到我老婆躲在他后面,一瞬间,脑袋空空的…我才真的知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我踢翻了一张茶几,转头就出去。
      
    7

           那男人抽了口烟,转头看着我惊讶的脸,他笑了笑,嘴中的金牙射出一道金光,他认出我了?不,他没有。他继续说:?我不知道你的故事是怎么样,但你听到这里,难道你还会说你是最悲惨的?你还会说你的困难没办法克服?我那种处境都走过来了,何况是你?你也应该清醒,天底下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
        我望着他全身珠光宝气,心中感到一丝妒嫉,我问:?那…那你是怎么走过来的?靠菩萨吗?
        他将原本挟在腋下的黑色绒布袋放到腿上,说:?对,靠菩萨,靠菩萨给我的贵人,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顿了顿,又说:?…那天我跑出来,一直往树林里跑,最后到铁支路边…我想要自杀,我杀了我阿爸,在外面受苦这么多年,早就撑不住了,一直让我活下来的理由,就是放不下我的妻,但看到刚刚那样,我实在没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在铁轨上躺着,但又觉得害怕,一下子又站起来,就这样子,我看了三班车从我前面过去,我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因为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他一面解着绒布袋口的绳子,一面说:?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说:『叔叔,你不要哭。』  ?我回头一看,是个小男孩,大概国小三四年级,生得白白净净…很可爱,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叔叔,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不可以哭,越哭会越衰的。』  ?我抱着那孩子,越哭越凶,他还拍拍我的头,安慰我…嘿,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不过我那时候真是脆弱,有个人安慰让我整个发泄出来…我哭了不知道多久才冷静下来,觉得脸颊边凉凉的,抬起头来,原来那孩子胸口挂了一个玉佩…  ?先生,就是那块玉改变了我的人生,那是新疆和阗玉,而且是已经停产的黄玉,全世界数量不到一千颗,更何况是雕成玉佩?那个玉佩看起来也有点历史,八成是以前皇帝的古玩,这种东西在市场上少说可以卖个五六百万…我盯着那块玉发呆,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们家世代做玉的生意,看到这种好货,不拿到手就不痛快,我正在想说要怎么拿到这块玉,那孩子却先开口问我说:『叔叔你肚子饿吗?』我看看自己的肚子,肠胃搅动的声音大到连别人都听得见,我点点头,问他说:『弟弟,你可不可以借叔叔三十块,让我去买点吃的。』那孩子很乖的点了点头,掏出一些零钱给我,又拿出一包饼干,说:『叔叔,如果你肚子饿,可以先吃我这些饼干。』  ?当时我感动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我接过饼干,三两下就把东西吃掉,觉得身体好了一点,我看着那个孩子,心想他一定是天上派下来的天使,于是我问他:『弟弟,这么晚了,你在这边干什么?』他说:『我要回去找阿妈,阿妈生病了,你可以带我去过吗?』  ?我问清楚他阿妈住的地方,原来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时候我有精神多了,心想回去也好,回去把事情讲清楚,那房子好歹也是我的,总要把自己的东西讨回来…我陪那孩子一起走,问他:『你怎么会那么晚一个人回去找阿妈,你爸爸妈妈呢?』他摇了摇头,说:『我爸爸回去了,不管阿妈生病,我自己从火车上偷偷跑出来,我爸爸…他是一个坏人!』  ?这样的话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来,让我吃了一惊,这孩子不只是有同情心,而且很早熟,我又问他:『你爸爸为什么不管阿妈?』他说:『我爸爸跟另一个阿姨在一起,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觉得他帮阿妈看病怎么会看那么久,我就偷偷跟着他,发现他都从后门出去,去找阿姨…我爸爸整天就只会教我说要当个最接近神的人,要当个完美的人,要乖、诚实、孝顺,他自己根本是个大骗子…全部都是放屁!』  那男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叹口气说:?我想也没想到会遇到那个奸夫的儿子,先生,你说这不是天意吗?
        我紧抿着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这是天意!天意竟要我在十五年后知道,我在我儿子心中,是如此的低贱,如此的不堪!
        那男人又说:?我带着那孩子回到他阿妈家,走进房间,看见他阿妈在那边呻吟,那孩子爬上床去,担心地问:『阿妈、阿妈,你有没有怎样?阿妈?』他转头对我说:『叔叔,你去帮我叫救护车好不好,我阿妈生病了,我去倒水给阿妈喝,快点!』说着就跑了出去。
         我没去叫救护车,我的眼睛被一件东西吸引过去了。那个老太婆胸前的口袋里,装了一大迭钞票,千元钞票,我好久没看到那么多钞票了…我屏住呼吸,偷偷地把钞票拿了过来,数了数,有十万元,十万啊,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我将钱放进自己口袋里,却听到那个孩子大声叫:『把钱还给我阿妈!』我转过头,看见他端着水站在那边,大声说:『你也是坏人,快把钱还给我阿妈,要不然我要去叫警察。』  ?当时我已经想不了太多,一心只想拿到钱而已,我说:『弟弟,叔叔很需要钱,不然这样,我把钱还给你,你把你那个玉佩给我好不好?』他将水杯丢了过来,大声骂道:『想都别想,你也是个坏蛋,我去找警察!』说完他就跑了出去。
        ? 然后呢?然后呢?那孩子怎么了??我抓住他的肩膀,急切地问。
        那男人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感兴趣,他从绒布袋里拿出一的东西,叹了口气,说:?我杀了他,我杀了那孩子,用这个。?那是一柄瑞士小刀。
        他说:?我追了出去,我不能让那孩子去报警,当时我还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是想把他抓回来而已…他跑得很快,往树林里跑去,我追了进去,但没看到他的人,我跑到一棵很大的榕树下,前面是一道工厂的围墙,没有路了,我四周看了看,心想他应该在这附近,突然觉得脸上一痛,那孩子躲在树上,用刀子划了我一刀。
        他指指脸上的那道疤痕,说:?…就是这刀,而且划得很深,差一点就要把我眼珠挖出来,我气得追上了去,将刀子抢过来,一脚把那小鬼踹倒,然后伸手掐住他的喉咙,把他压在树干上,说:『把玉给我,给我!』他的脸色慢慢发青,他挣扎地说:『你…们…都是…坏人…』  那男人低着头,脸上的疤痕又再度轻轻抽动着,他将瑞士刀的主刀翻出来,反复看着,刀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淡淡的血光。他说:?我被人欺负太久了,怨气在那一瞬间整个爆发出来,我看不到那个孩子可爱的脸孔,只看到那群土匪、看见那个蛇头、看见追我的老板、看见那个睡阿玉的男人…我用刀刺穿了那孩子倔强的喉咙,看他倒在地上挣扎,然后死去。我拿走了他的玉佩,在旁边找到一个麻布袋,把他的尸体装起来,塞到树干的空隙里面去。之后我在市场上卖了那块玉,筹到一点钱,跑去福建,一边做生意一边算是避风头,一去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很快不是吗?
       他笑了笑,看看我,我不知我当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应该是苍白冷静?或是热血激动呢?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继续说:?兄弟,你知道吗,我从不后悔杀了那孩子,他是我的贵人,他不只给我一包饼干,给了我一块玉佩,还用他的生命让我重新站了起来…他是那个奸夫的儿子,他代替了所有欺负我的人,向我赎罪,虽然他只是个孩子…我记得我杀了他之后,觉得…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灵魂一样,我看到前途一片光明,忘记了那些我所受的折磨,忘了那些失去的东西…我在大陆帮那孩子立了个祠堂,这把刀我一直留着,算是纪念;如果他知道,他的死,成就了一个人,那他应该死也瞑目吧!
        火车速度渐渐放慢,广播用国台客语各说了一次:追分站到了。
         上个月我太太…在大陆新娶的,她身体不大舒服,我去庙里求签,菩萨要我回台湾一趟,向我的贵人表示感恩,而且说我会遇到一个需要我帮助的失意人。所以这趟我回来,一来是想去看看那孩子,烧些东西给他,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帮助有缘人,结果我就在这里遇见你,真是有缘!?他将那柄瑞士刀递到我手中,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兄弟,以前的流行歌说:『一时落魄不得怨叹,一时失志不得胆寒』,我今天把这把刀给你,希望你能像我一样,从人生的低潮里走出来…天无绝人之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让自己振作起来…就像我,虽然我杀了个孩子,但我现在那么快活,这样就值得了…你说是不是?
        他站起身,胸口的玉菩萨轻轻摇晃着,他笑着对我挥挥手,说:?兄弟,后会有期,保重!说着转过身去,等着车门打开。
        我握紧了小文的瑞士刀,感觉到自己胸口均匀起伏着。
        那男人的后颈正对着我,因为肥胖,后颈堆栈起数层肥肉。
        最后一班慢车,车上空无一人。

      《本文曾刊载于推理杂志第260期》
    简单的生活,

         何尝不是一种华丽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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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1-2-9 16: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作者的名字好诡异。。和说评书的李白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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