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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三十三号屋》作者:孙了红(民国侦探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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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12-7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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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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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9-21 19: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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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号屋

      一 问题的屋子

      那位神秘朋友鲁平,生平和字典上的“家”字,从不曾发生过密切的关系。但这一次,他却郑重其事,亲自去租下了一所房屋。租房屋,原是一件绝对平常的事,可是后来因这件事而引起的结果,非但完全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以外,同时也完全出乎鲁平本人的意料以外。

      鲁平所租的屋子,地点是在贝当路的尽头。那条路,在这嚣烦的都市中,是向被一般人们很荣宠地称为一条有“诗意”的路的;那里的地段,相当幽静。有一带新建的屋子,也有一个颇含诗意的名称,叫作“萍村”。

      不过鲁平专程去租那所屋子,并不是贪恋那个地点含有诗意,也并不是要在那边组织什么家庭。实际,他租那所房屋,完全出于好奇;也许可以说:这是他的一种“生意眼”。

      说起来是相当有趣的:当这萍村落成未久,村里的屋子还不曾全部租出的时候,村中却已一连发生了两次奇事,当时颇曾引起社会上的注意。第一次,据说有一辆簇新的流线型的汽车,停在村口。车中跳下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衣着相当华贵,模样像是一个政客,声言要租住村中的屋子。其时,村中仅剩下“三十三”“三十八”两所房屋,还没有租户。于是便由村中的司阍,领看那所“三十三”号的空屋。

      当时这中年男子,在这空屋的二层楼上,逐处细看,逗留颇久。那司阍感觉到不耐烦,便独自先走下楼来。刚走到楼下,忽听那中年男子,在楼上一声惨呼。好像是突然遇见了什么意外的事情!那司阍急忙奔到楼上看时,前楼后楼连同浴室,都是空空洞洞,连人影都不见。三层楼上也是如此。奇怪之至呀!一所平常的居住的屋子,当然不会有什么“复壁”与“暗室”之类的设备;既然没有复壁暗室,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清楚楚地眼看一个人走上楼去,何至于转眼之间会在一个空洞而一无所有的屋内突然隐匿不见?

      经这司阍把以上的经过,到外边播音似的一说,引得全村的居户,都感到了非常的奇怪。

      有人以为那中年男子,或者是乘着司阍并不注意的时候,悄然离去的。至于那二层楼上的一声惨呼,也许是出于这司阍的误听。然而这一个揣想,立刻就证明不正确。因为不到一小时,那个守候在村口的汽车夫,却来找寻他的主人。这可见那中年男子,自进了三十三号屋以后,显然并不曾走出村去。因这一点,这事便愈觉不可思议!

      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哩。

      下一天,又有母女二人,到萍村来看屋子。那少女,长得非常俏丽,服装也摩登得可以,有一件可注意的事,她身上戴着许多件珍贵饰物;令人一望之间,感到她身上所戴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这不像是出外来看屋子,倒像有意搬出她的全部储藏,来参加什么饰物比赛大会似的。

      当时,仍旧由那司阍领看那座三十三号的空屋。那司阍开了门,让这母女二人走进这空屋之后,他自己却走到斜对面的一所四十五号的屋子门口,和一个女佣去闲谈。他们正起劲地谈着昨天那件不知结果的怪事,约摸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只见那个老妇慌慌张张地走来,问他可曾看见她的女儿。据这老妇说:她和她的女儿,一同走上三十三号空屋的二层楼,又一同走上三层楼。其后,她——这老妇——曾打开三层楼前楼的楼窗,向村道里闲望了一会儿。又曾走进三层楼的浴室,略略察看了一下,前后至多不过四五分钟的时间,不料一转身,却发觉她的女儿已影踪全无,不知去向。以上的情形,和上一天的那件怪事,前后如出一辙,这未免太神秘了!

      自这第二幕动人的戏剧演出以后,这新闻在各日报上也都登载了起来。有一张报纸,在显着的地位,刊着“萍村怪事”的标题;另有一张报上,除了刊出新闻以外,又特载着一篇“魔屋司阍访问记”的素描文字,内容除将上下两天的事件,详尽地记在一起之外,又尽量加以渲染。这篇文字,比一张侦探影片的说明书,写得更为动人。于是,这前后两天的事件,更加吸引起了群众的注意。

      其实,这前后两件怪事,经过虽十分相像,而实际却有着很显着的不同。就是——前一天的中年男子,其姓名来历,完全无人知道。他自从在萍村三十三号二层楼上不见以后,是否果真就此失踪?这一个问题,始终没有准确的解答。因为在以后的几天中,社会上并没有传出什么人失踪的消息。至于第二件事,却显然不同。那个少女,自在三十三号空屋中突然消失以后,她的踪迹,一直便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并且,这少女的来历,大家也已经知道,她是一个唱花旦的女伶,艺名叫作白丽娟。在舞台上略有一点相当的声誉。惟其如此,这怪事在社会上,便格外增添了动人的力量。

      总之,萍村中三十三号空屋,自此已成为一所“问题的屋子”。大家走过这座空屋时,不期而然,会发生一种异样的心理。尤其是住在村里的人,甚至禁止着妇女与小孩,不许在这近边逗留。而这座空屋,也从此不再有人敢去租赁,一直便幽悄悄地,空关了起来。

      二 密密层层的疑云

      萍村的事件,迅速地传到了鲁平的耳朵里。

      鲁平生平,差不多可以称为“猎奇”的专家。他的“猎奇”,具有两种目的。其一:是为了消遣;其二:这简直也成了他的“专门的营业”。凡是社会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件,不论或大或小,只要稍带一些诡奇的意味,在他心目中,便认为这是发掘面包原料的机会来了。不过,他的探奇,也具有一个信条。他认为一件事情,最初在表面看看,好像是神奇无比的,而其结果,往往平常得很。所谓“雷声大,雨点小”的成语,在他过去的经历之中,几乎已成了一种定例。至于一件很小的事,凭他像剖解刀一样的智力,一经细细分析,却又每每会找出一个比较严重的后果。这种例子,在以往有过许多。

      萍村事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认为非常不可思议。唯有鲁平,却觉得并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趣。尤其那第二件事,他几乎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吃定那个女伶白丽娟,在那空屋里突然消失,是出于自动地溜走。她所以这样走法,不外乎要眩惑人家的眼光——也许,她就是在对她那位同来看房子的母亲,在放着烟幕,也说不定。像这种事,他认为平常得无可平常,完全不值耗费他的思绪。至于第一件事,他觉得除了那个中年男子,在楼头的一声惨呼,略堪研究之外,其余的种种,也并不怎样神奇。总之,鲁平对于这所谓萍村事件,在最初,他并不想插身进去。

      巧得很哪!在那时候,恰好有个医生,忽然嘱咐鲁平,说他的体力,有静静休养一下的需要。而鲁平自己,也感到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一则闲得发慌,脑子几乎生了锈。二则,他也觉得最近他的“生意”,实在太清,“进款”似乎有点不够。因着以上这两个动机,他想,不如姑且到这所谓“魔屋”中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大小生意,可以做这么一下。虽然他明明知道,问题的枢纽,绝不在那空屋里面,不过,即使找不出生意来,就遵了医生的嘱咐,顺便在那里休养一下,却也未为不可。

      在主意决定以后,鲁平就以“画家俞石屏”的名义,径向萍村的经租账房,租定那幢三十三号的屋子。在第二天上,他就亲自押着一些极简单的家具,独个儿搬了进去。

      所谓萍村也者,地方相当宽绰。在这村里,共有四十宅单幢三层的住屋,前后排成四个行列。建筑相当精美;屋中一切设备,也相当考究。三十三号一屋,位置在第三排。这屋子的二三层前楼,都装着法国式的落地长窗,窗外各有一座长方形的阳台。那后半部的亭子楼,容积比较普通住宅所有的略为宽大一些。这里也装着较狭小的法国长窗,开窗出去,却是一座月牙形的小型阳台。站在那里,可以眺望幽静的村道,和对面第四排的屋子——二三层的后楼,式样完全相同。这种结构,大体上和一般的普通住屋,似乎略有不同。

      这里,笔者要向读者们请求,对于以上的情形,稍稍加以注意。因为,这和后面故事的开展,是有些小小的关系的。

      鲁平在搬进三十三号屋的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把上下前后的各个部分,细细都察看了一下。不出他的所料,这屋子的内容,绝无半点异状。他觉得一个人会在这种绝无异状的屋子里突然地消失掉,那简直成了一种可笑的神话;换句话说:那简直是绝对不可能与不会有的事。

      “哼!这里面,一定有些可笑的错误在着哪!”这是他搬进这座屋子后的最初的一个意念。

      不过,在巡视各室的时候,有一件小小的异事,却迅速地引起他的注意了。

      他在三层亭子楼的地板上,找到了一张扑克纸牌;纸质还是簇新,显然并未被人用过。咦!在这一所还不曾有人住过的空屋里,这纸牌是哪里来的呢?还有可异的事哩!这纸牌的正面,是红色心形的三点;反面,也是红色心形的三点。原来是两张同式的牌,背对背粘合在一起的,粘合的手法非常精细,粗看,决不能看出这是由两张牌所并成。再细看这牌,那是一种用羊皮碾成的纸张所制造。他本是一个玩纸牌的“专家”,他一看这东西,就知道这是“808”的牌子,品质非常名贵,价值相当可观。况且,他想:在每一副的纸牌之中,并没有同花同点一样的两张,这两张红心的三点,当然是从两副牌内抽取出来而粘合成的。假使这里面并没有特殊的作用,大概决没有人会从两整副的纸牌中各抽一张,而破费工夫把它们合并为一张。还有更可异的问题咧!这里子的号数是“三十三”;而这两张纸牌的点数,恰巧也是“三”与“三”!这其中,会有什么微妙的关联没有?若说并没有关联,而仅仅是出于“偶然”,呵!做这种可怪的偶然,未免偶然得太巧啦!

      这可异的纸牌,成了一种燃料,把他的兴趣,立刻鼓动了起来。他的敏锐的思想,从此便开始了忙碌的工作。可是,至少在眼前,他对这问题的端绪,觉得空空洞洞,还是毫无捉摸咧。于是,他暂时把这纸牌,小心地藏进了一个信封,又把这信封,郑重装进了他的衣袋。

      当天,他就在拣到这张奇异纸牌的三层亭子楼中,布置下一个简陋的卧室,独自住了下来。

      第二天,他独自走到村口,借端去找那个司阍。他把一支上品的雪茄,恭敬地送给了这一位魔屋怪事的经手人。那支“上品雪茄”,轻轻撬开了这司阍者的嘴,于是,他们便开始闲谈,渐渐谈到了三十三号空屋中的第一次所发生的怪事。

      鲁平在有意无意之间,把那中年男子的状貌、衣饰、年龄、口音,以及突然不见的情形,逐一问得非常详细。据这司阍说:那中年男子在楼头的一声惨呼,他听得非常清楚,可以发誓说是决无错误。而他在听到这呼声之后急急奔上楼去的时间,至多也不会超过十秒钟。在短短的十秒钟内。那样清清楚楚的一个人,竟会突然消失不见——就算是一缕烟吧,那也不至于消散得这样快!这未免太可怕啦!

      连下来,他们又谈到下一天所发生的事。这第二件事,在这司阍的嘴里,他简直把那个失踪的女伶,描写成在天上闲逛而一不留神从云端里面失足滑跌下来的仙女一样!此公一味形容那女子的美丽,其余,却茫茫然地说不出一个肯定的所以然来。二人谈了半天,鲁平依然感到茫无头绪。好在他对以上的两件事,本来并不十分重视。暂时,他所念念不忘的,却是藏在他衣袋里的那张怪异的纸牌。

      喂!你们以为那张纸牌的事,有些可怪吗?不错!当然可怪之至!可是,比这张纸牌更可怪的问题,还在后面哪!

      当鲁平拜别了那个魔屋怪事的经手人,而从村口回进来时,他忽见有两个人,神情鬼鬼祟祟,在三十三号屋子后门口诡秘地张望。其中的一个,是四十左右身材高大的壮汉,戴着一顶深色铜盆帽,穿的是黑呢短大衣,下半身,露出着蓝布裤与黑皮鞋。此人生着一双三角怪眼,模样像是一个工人的头目。

      另外一个人是青年,穿着蓝布工装皮鞋,面貌也并不善良。

      这二人一见鲁平向三十三号屋走过来,便同时回身走开去。鲁平匆匆奔上二层亭子楼,轻轻开了法国式长窗,悄悄探头向下张望时,只见这两个人,向外走了几步,重复又回身进来,向这三十三以及左右两家三十二与三十四号的屋子,只顾徘徊探望。他们站了一会儿,脸上个个露出焦灼的神色。又看他们细语商量了一阵,第二次又返身向外。鲁平一见他们相偕走出去,他急忙自后楼奔到前楼,开窗走上阳台,看时,不出他的所料,只见这二人,又从后面的村道里,兜到了前面的村道里来。

      鲁平偷看到那个穿大衣的壮汉,向着那个穿工装的青年挤了一挤眼,便走向三十四号屋子的前门去,按了一下电铃。只听他高高地喊说:“这里可是姓王?你们是不是要校对电表?”

      “不是的,没有!”一个清脆而带厌恶意味的女人的声音,简单地从那三十四号门上的小方框里高声传送出来。

      “咦!你们不是写信到电力公司来的吗?”那壮汉一边说,一边将一种饿鹰觅食般的锐利的目光,从这小方框内飞射进去。那小方框迅速地紧闭了起来。这壮汉又诡秘地向那个工装青年耸耸肩膀。看这情形,显见校对电表的话,完全出于假托。

      这时,鲁平又见那个工装青年,踌躇了一下,似乎要来叩这三十三号屋子的门,恰巧那个壮汉偶然抬头,却和阳台上的鲁平打了一个照面。这壮汉便立刻闪动着他的三角怪眼,向那个工装青年投了一个暗示,似乎在阻止他的动作。接着,便见这二人重新又向村口那边走了出去。

      鲁平看这二人的情形,简直非常可疑。他想了一想,决计追踪出去,准备细看一个究竟。他立刻走出三十三号屋子,急急奔到村口,他满以为这两个人,走得还不很远。不料,他向这幽静的马路上两面一望,早已不见了这两个诡秘人物的影踪。鲁平越想越疑,觉得错失了一个大好的机会,未免有点可惜。

      于是,他懊丧地回进屋子。他在他的记事册上,把当天所见的事情,详细记了下来。

      为了这两个可疑的家伙,引得我们这位神秘朋友,不时踏上这三十三号屋的前后部的阳台。

      他以一种“哥伦布”站在甲板上面眺望新大陆时热望的眼光,不时眺望着下面的村道,准备着随时再有什么新的发现。

      可是,三天的时间,匆匆过去了。下面村道之中,一直是那样幽悄悄地,毫无半点动静。这使他感到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未免拙劣得可笑。他正打算改换方法,到外面去活动一下。他刚自这样准备,却没有料到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完全出于他意外的枝节,从另一方面岔生了出来,这一种非常诡异的枝节,竟把他的预备向外活动的脚步,立刻拦阻住了。

      笔者在前面一节文字中,曾清楚地向读者们报告过:鲁平在这三十三号空屋中所布置的简陋的卧室,是在三层楼后部的亭子间中。推开那两扇狭长的法国式长窗,便是月牙形的小型阳台。站在这里向外眺望,目光最易接触的,却是对方第四排屋子的前部;尤其对面的一家,更容易映进眼帘。

      这一家屋子的号数,是四十三号。由于季节的关系,那边二层楼上的法国长窗,不时开得很直。从这里三层楼上,望着对面二层楼中的内容,因为居高临下,窗内的情形,可称历历分明。那里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寝室,其中所有的家具,完全显着流线型;一切陈设,也都显示百分之九十九的精美。这简直是一座小布尔乔亚所住的瑰丽耀眼的小皇宫。在这小小的皇宫之中,常常见到的贵人,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胖子。——看样子,这就是这间屋子里的幸运的主人。另外,还有一个瘦小的中年妇人,大约就是主妇。

      以上的事情,看去很平常,似乎不值得加以详细的记述的。可是,惟其太平常了,其中却隐藏下了一种不平常的成分,不信,请看以下的诡异的发展。

      对方那座四十三号的屋子,二层楼上的情形,是记述过了。但是,三层楼上的情形,又怎样呢?

      那里两扇与二层楼上同式的法国长窗,多半的时间是半开半掩,看不见室内的情形。但鲁平有一次,走上屋顶露台,望见对面三层阳台上,安放着一张铁架矾石面的长方小茶桌;两边,附属着两张小藤椅,这表示这三层阳台上,时常有人来憩坐。但鲁平自从搬入这三十三号空屋以后,却从不曾在这对方的三层楼上,见到过什么人迹。那里的二楼与三楼,是否为一家所住?却也无从知道。

      在那两个可疑的工人模样的家伙,到前后村道里来窥探的后两天,鲁平忽然发现对面这四十三号屋子的三层阳台上,有两个漂亮的西装青年,靠着阳台栏杆,正向自己这边的屋子,在那里指指点点。——这两人的年龄,较长的一个,也不过二十多岁,另外一个,却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学童——二人脸上,都呈露着一种特异的神情。鲁平起初还并不十分在意。但,约摸过了一小时后,只见对面这两个西装青年,第二次又踏上了这阳台。鲁平闪身在长窗半边,隔着玻璃斜刺里偷看过去时,只见这两人的神情,较前更显出了诡秘。其中年龄较轻的一个,不时举手遮着口角,扮出一种奇怪的鬼脸。那另外的年长的一个,两手插在裤袋里面,却时时沉下脸色,向他不住摇头,似乎在阻止他,不要做出这种怪模怪样来。

      这二人站在阳台上,一面鬼祟地谈着话,一面却把四道可异的目光,连续不断地向这边飞扫过来。

      这一次,鲁平发觉到这两个青年的眼光,并不像先前那样,专注着自己这边的屋子,同时他们也集中注意力于这里隔壁三十四号的那座屋子上。

      这情形,使鲁平忍不住开直了长窗走将出去。同时,对面的两个青年,也正伸手拉窗,预备回进室内。只听得二人中那个年龄较长的一个,在用一种严重的声气,抱怨那个年轻的说:“你真不留神,要被你弄坏了大事哩!”

      后者还未及对答前者的话,一眼瞥见这里鲁平踏上了阳台,便呀的一声叫喊起来道:“哦!你看!三十三号有了人!”

      就在这一声非常惊怪的喊声中,鲁平发觉对方这两个青年,四颗闪烁的眼珠,正像机枪子弹那样向自己身上怒扫了过来!

      以上连续发生的种种怪异事件,使鲁平的脑海之中,推起了许多许多的疑云。连日的事情,姑且抛开那张第一天所拣到的怪异的纸牌,暂且不说。在两天之前,那两个工人模样的诡秘的家伙,曾跑到这屋子的前后左右,多方窥探。他们不但注意着这三十三号的屋子,而同时也注意着这里三十四与三十二号的邻屋。这已经大为可异。不料,今天对方这座四十三号屋子里的两个西装青年,也有着同样的怪异的情形。照这样看,这里萍村的屋子,不单是这座三十三号的所谓魔屋,大有神秘意味;甚至,连这前后左右的邻屋,也都无形地在散放一种神秘的辐射!

      呵!这未免太可异了!真的,太可异了!

      三 日历、花瓶、热带鱼

      从这天起,鲁平那枚忙碌的脑球之中,又添辟了一座新的小小的“应接室”。在这一所新的应接室里,他是预备着,专门招待对面屋子中的那些“来宾”的。

      自这“新应接室”揭幕以后,果然,鲁平在对方四十三号的阳台上,陆续又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新奇”事件;这所谓“新奇”事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看来,实在也并不新奇。粗粗一望之下,也许,任何人都会把这种不值注意的小事,完全忽略过去。但在鲁平透视一切的目光中,却觉得每一桩每一件,其中都合着神秘的不可思议的意味。

      第一件新奇的东西,首先引起鲁平注意的,有一天,他见对面三层阳台长窗边的墙上,忽然高挂出了一个日历。呵!一个日历,那也很平常呀!这有什么可怪呢?

      可是,谁都知道的,像日历这种东西,论理,应该悬挂在办公室憩坐室书室或是卧室里,那才对呀!依据普通的习惯,似乎绝不会有人把这种东西高挂到阳台的墙上来的,是不是?

      这未免是可异的一点。

      那份日历,附有一张很大的纸版。这是一家很着名的首饰商店中的赠品,印刷非常精美。纸版上的图案印的“七矮人”围绕着那个活泼美丽的白雪公主。原来,在这时期内,本埠的大小各电影院,正先后放映着那位华德狄斯耐的卡通新作“白雪公主”。因之,在这新颖的广告物上,却把那些“喷嚏”“哑子”“老顽固”等等的应时的矮人,全部礼聘了出来。

      这些矮人,是并不值得惊讶的;而可惊讶的事情,却在另一部分。

      细看这日历上所撕到的一页,并不是当天的日期,而赫然是一个红色的阿拉伯的“3”字!

      还有可异的咧!在那原来印成的红色“3”字之上,另用钢笔添上了一个英文大写字母“A”字;而在原有的阿拉伯“3”字之下,也用钢笔另添了一个较小的“3”字。这样,自上而下,便成为“A33”三个字。这上下另添的字,悄悄望过去,很显得鲜红耀眼。

      呵!这一个含有无穷神秘的三字,却掀起了鲁平脑内的无限的疑云!他暗想:萍村最初发生的怪事,就在自己住下的这所空屋里;这屋子的号数,是“三十三号”。进屋子的第一天,发现了一张二合为一的神秘纸牌,这纸牌的正反两面,数目都是“三点”;而今天对面四十三号的阳台上,高挂出一份日历,所撕到的日期,恰巧又是“三号”!这接连不断的许多“三”字,会是偶然的巧合吗?不!这可以很肯定地说是不!

      既然不是偶然的巧合,那么,这其间,一定隐藏着一些什么神秘的意味咧?

      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意味呢?

      我们那位神秘朋友——鲁平——他生平,自以为他的思想,等于一柄专剖神秘事物的剖解刀,任何神秘的难题,都不足以把他困倒。然而这一次,这位神秘朋友,竟已陷进了一个神秘的圈子里。

      总之,他的脑海里被那些连续发生的神秘的数字,搅得有些波涛汹涌了。

      当天下午,鲁平悄然拿出他的望远镜,带着一团困惑,又踏上了那座月牙形的小阳台。

      他怀抱着一颗物理学者研究物理的热心,准备在那份可怪的日历上面,再找出一些可供探索的资料。但他的望远镜,还不曾举起,而一种失望,却已立刻送上了他的眼帘。

      呵!可恶!那份日历,竟已收去了!

      其实呢,鲁平在这时候,他是不必过分失望的。因为,那份可怪的日历,虽已不见,而同时却另有一种好玩的东西,做了那份日历的“代替品”。并且,这一个新奇的“代替品”,它的出现的姿态,与后来的演出,较之先前的那份日历,竟格外来得神秘莫测哩!

      这第二次的陈列品,是什么呢?

      那是一座长方形的玻璃热带鱼箱。这鱼箱里,除了点缀着些热带产的海底植物以外,却畜养着一对所谓“五彩神仙鱼”。这小小的一对鱼,约有四寸长的圆径;滴溜圆的身子,圆得像一枚月饼;而又扁薄得像用纸片剪成的一样。这的确是一种新奇有趣的小动物。当时,这种鱼,曾经在本埠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中陈列过,竟标着每对一千元的惊人的高价——请读者们注意:在这一件萍村事件发生的时节,这一千元的一个数字,你可以把它买进一座小屋;或者换得一个妻子。所以,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了!——当时曾使社会上的那些大饼阶级,对着它们发出一种无声的悲叹!如今对面这座小皇宫里,既能养得起这种身价远比人类高贵的小动物,其为相当富有,那是可以概见了。

      这热带鱼箱最初陈列到阳台上来,我们这位神秘朋友鲁平,除了对它发生了一些莫名的感慨以外,起先,他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可是,不久,他迅速地发觉,这里面,又有些新奇的花样发生了。

      下一天,鲁平绝早就踏上那座小型阳台。他见对面的三层阳台上,昨天那座较大的鱼箱已经收去;而又换上了较小的一座。在这较小的鱼箱里,却也换上了许多绝细小的热带鱼。

      鲁平从望远镜细细望去,只见这里面,有所谓燕子鱼、太阳鱼、玻璃鱼、剑尾鱼、扯旗鱼以及翩翩鱼、霓虹灯鱼等等。呵!真是洋洋乎的大观!

      这里,笔者要请读者们特别允许我,说上几句不必要的“闲话”。喂!你们看哪!在这狭小的世界之中,容纳着这许多不同型的小东西,不用说,它们之间,一定也有许多所谓利害上的冲突的!可是,我们从来不曾看到过一队翩翩鱼,会向另一队的扯旗鱼,举行过什么“海上会战”;也不曾见过那剑尾鱼,会向霓虹灯鱼,放射过一枚半牧的“鱼雷”;它们之中,永远没有轰炸、屠杀等等的疯狂举动;它们是那样的有礼貌、守秩序。于此,可见这些渺小的生物,它们的胸襟,真是何等的阔大!而反顾我们这些庞大的人类,相形之下,更是渺小得太可怜啦!

      再看这鱼箱中的许多种鱼,虽然都比虫蚁大得不多。但它们的种类,却都非常名贵。不消说,这一箱鱼的代价,当然又是很可观的。据鲁平所知,在这种畜养热带鱼的玻璃鱼箱里,都有调节水温的设备,并不一定需要什么阳光与空气。而对方这家人家,却每天把这东西,不惮烦地陈列到阳台上来,这有什么作用呢?

      当时,鲁平呆呆望着这距离十码以外的热带鱼箱。忽然,他的脑内,陡然像电光般的一闪!就在这电光一闪之中,使他顿时记起过去一件诡奇而有趣的经历。

      事情是这样的:

      在若干年前,他住在某处一所房屋里,差不多是每天,他瞧见对面一家人家,把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高挂到楼窗外面来——那时候,还没有这“穿西装”的热带鱼哩。所以,我们这些有闲的绅士们,只好玩玩那些古老的金鱼。日子久了,他在无意之中,忽然发现这鱼缸中的金鱼,尾数忽多忽少,每天不同。——甚至,在上午与下午之间,也会变换花样——有时是许多尾鱼,像南京路的行人一样,满满挤成了一堆。有时,这鱼缸里,呈露了一种“宵禁”后的萧条景象,只剩下了一二尾鱼,在那里凄凉地游泳着。并且,那金鱼的颜色,也逐日都在变换:有时候,满缸都是黑色的;有时候,满缸都是白色的;有时满缸都成了红鱼;而也有时候,变为黑、白、花、红,各色俱全。总之,这一个小小的鱼缸之中,内在的幻变,比之国际间的形势,一般的迅速而莫测!

      当时的鲁平,也像眼前一样,每天从望远镜里,密切注视着这小鱼缸中的奇异的变化。后来,他便很聪明地,吃准这细小的生命,一定是被什么人在利用着,做了一种暗里通讯的特别信号。

      “有了信号,当然一定有收、发这种信号的人物。”鲁平开始这样想。

      于是,第二步,他又从他的望远镜中,暗暗注意这些通密电的角色。不久,他果然发现那个“发出”信号的主角,乃是一个青年美貌的女子,而那“接收”信号的对方,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呵!不用说得,这一双“亚当”与“夏娃”,一定是在进行着一种粉红色的秘密交涉,那是无疑的了。

      有一天,鲁平望见对方的窗外,又挂出了一满缸的红色金鱼。他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一个方式,却是那个女主角暗约那个男主角前去幽会的记号。这晚,我们这位世间第一机警的人物——鲁平——悄然在暗中守候,单等那位男主角先生,一声动员令下,他便暗自尾随在后。

      他自以为很聪明哩!

      在他的本意,以为这一次,他以第三者的资格,突然跳上那座秘密舞台;结果,一定会找到一些意外的“外快”。说不定在回来的时候,衣袋里便可以高耸耸地装进许多粉红色而带玫瑰香的纸币。

      鲁平当时,是这样的想望,所以心里非常高兴。可是,世间有许多的事情,所谓“想望”,毕竟也只成其为“想望”而已!因之,这一次的事,他竟带回来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可笑的结果!

      原来,那夜,他大模大样,以“麒社长”的步法。直闯进他这“芳邻”的屋子,前后还不到三分钟,已被那男女两位主角,很不客气地,当他是种“奇货”,而把他“囤积”了起来!

      哈哈!这真是一艘三万吨的邮船,无端打翻到了小河里!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出来,真是很可笑的。原来对方这家“芳邻”,在某种性质的营业上,却是鲁平的“同行”。他们预知鲁平住在这里,又预先了摸透了鲁平那种专门“趁火打劫”的性情。因此,他们特地为他而设就这一种小金鱼缸的圈套,“专候”着这位“贵宾”!他们预料到这位“贵宾”,见到了这一件神奇的“古玩”,一定要加以“赏鉴”,而且一定要神经过敏地自投罗网。哈!果然不出所料,这一位自命最聪明的人物,居然轻轻易易,大步踏进了这聪明的圈套!

      这事情的最后一幕,鲁平虽然仍旧仗着他的不可捉摸的机智,安然脱身,并无“损失”——这里该要声明:当然!他在回来时,他并没有装到那些粉红色而带玫瑰香的钞票。——但在他的生平的活动史上,却已永远留下了最可笑地失败的一页。

      让我再把笔尖从回忆中收回来吧!

      这时候,鲁平呆望着对方四十三号三层阳台上的热带鱼箱,他的脑内,不期而然,反映出了以前的这件失败史。他明知眼前的事,决不会是“旧瓶装新酒”,但无论如何,他觉得对方把这些“日历”“热带鱼箱”等的东西,一一陈列到阳台上去,决不会毫无作用,那是可以断言的。

      写到这里,笔者又要请求读者注意。眼前的鲁平,却已不是以前青年时代的鲁平。此时,他的年龄,已经达到中年的高度。他的阅历,既已较前增长;当然他的性情,也不像青年时代的那样“火暴”。为此,他对这萍村中所发生的种种怪异事件,并不打算采取急进的态度,他只仿效着那些所谓“国际观察家”,沉机观变,以静待这事件的自然发展。

      又到了下一天,这天,鲁平望见村道里面,推进了一辆百货公司的三轮送货车,车子上,载着一对美丽的鹦鹉,连同两座镀镍的架子,停在对方四十三号的门口,未及半小时,他见这一对鹦鹉,又高高陈列到了对方的三层阳台上。

      哈!这一座小小的阳台,真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博览会了。

      这一天的新陈列品,除了那对鹦鹉以外,那热带鱼箱却已收去。在那矾石面的小茶桌上,另外又供上了一个绝精致的珐琅瓷瓶,瓶内,插着一大簇各色间杂的折枝杜鹃花。

      鲁平虽然并不是一个莳花专家,但对于花木,都有相当的癖好。他细看这些杜鹃花,都是一些难得的名种;他觉得把这好好的盆栽植物,无端摧残下来而插在瓶里,这未免非常可惜!他这样想着,同时他脑海里,陡然又触发了一种绝对奇异的思想;由这思想,又使他推起了无限的疑云。

      原来,他暗忖:自己到这萍村中来租屋,用的是“画师俞石屏”的名义;这“俞石屏”三字,原是“鱼日平”的谐音;再将“鱼日平”三字拼合起来,便成为“鲁平”两字。如今对方阳台上,第一次,高挂出了一个日历;第二次,先后陈列了两座热带鱼箱;而今天第三次;又有一个花瓶,赫然陈列出来。试将这鱼箱的“鱼”;日历的“日”,花瓶的“瓶”,三种东西合并在一处,岂非清清楚楚,成了“鱼日平”三个字!

      照这样看来,自己秘密搬进这萍村里,难道又有人已经知道了吗?难道对方阳台上种种新奇的陈列,是和自己有关的吗?又难道对方这种神奇的搬演,真的和若干年前的小金鱼缸,是具有相同的作用的吗?

      他再仔细一想,不禁又哑然失笑。觉得以上的揣测,设想未免太远!有些神经过敏。然而,除了以上那种揣想之外,对方阳台上的那些“日历”,“鱼箱”,“花瓶”,“鹦鹉”以及日历上的怪异数目,凡此种种,毕竟又是什么解释呢?

      鲁平最初,以为这萍村里的事件,一定很容易解决,决不至于会有什么困人的难题。不料一到了这里,立刻就发生了许多意外的枝节,而这些枝节,每一种都是迷离惝怳,不可捉摸。最可恨的,他觉得自己的眼前,明明摊放着许多许多可供研究的线索,然而自己眼看着这些线索,竟无法加以贯穿,甚至要想从这里面找个比较清楚些的轮廓,那也绝不可能。

      这里,鲁平正在那种软性的雾网里面乱撞,不料,对方阳台上的神奇的表演,却还层出不穷;而且,所变更的节目,竟也愈出意奇——这好像那暗中表演魔术的神奇主角,知道有人正在“欣赏”他的演出,因而他也格外卖力起来咧!

      四 八张同色同点的纸牌

      鲁平开始注意这对方四十三号的三层阳台,是在那两个西装青年站在那里鬼鬼祟祟谈话之后。到眼前为止,这已是第五天。就在这第五天的上午,对方阳台上,又有一种较前更新奇的东西,直刺进鲁平的眼帘。

      所谓更新奇的东西,却是许多纸牌,齐整地贴在对方法国长窗左侧的墙上。细数这纸牌,一共是十三张,分为三个横行粘贴在那里。第一行,共四张纸牌,是:“5”“A”“3”“3”;第二行五张牌,是:“5”“7”“A”“3”“3”;第三行,又是四张纸牌,却是“K”“4”“3”“3”。这总共十三张的纸牌,其中“三点”的数目,竟占据了六张之多!

      最可异的是:这许多纸牌,一律都是红色,而又一律都是心形的。这十三张红色心形的纸牌之中,那神秘的“三点”,共计六张。连第一天在这三十三号屋里捡到的二合为一的一张,计算这种同色同点的纸牌,前后共已发现了八张。

      从这纸牌上面可以见到,对方这家四十三号的屋子,和这里三十三号的屋子,两者之间,必有一种幽秘的连带关系,那是无疑的了。

      可是,当时鲁平呆望着对方的阳台,想来想去,竟想不出这问题的枢纽毕竟在什么地方。于是,他把那十三张纸牌的数字,以及排列的方式,小心地抄了下来。他索性回进屋内,燃上一支纸烟,用心思索起来。

      他开始作如下的推测:——

      他想,这第一行的纸牌——5A33四张,也许是暗指一种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而言。姑且假定:5A二字,是指早晨的五点钟(英文以AM二字母代表上午);33二字,就是指这里三十三号的屋子;那么,第二行的57A33,连带可以假定为——由早晨五点钟到七点钟。不过第三行的K433四个字,应作什么解释?还有,以前日历上的A33三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鲁平尽力喷着烟,尽力苦苦地思索。费掉了好多的时间,只觉得想通了这一边,却阻塞了那一边;想通了那一边,却又窒碍了这一边。最后,只觉得越想越多阻碍,越想越不得要领。

      其次,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也使鲁平怀着非常的苦闷,而无法加以打破。就是——他见对方阳台上,总是静悄悄地,不见半个人影。计算自从那张怪异的日历挂出的那一天为始,从此连那两扇长窗,也不很见到敞开的日子。至于那个扮演连台魔术的主角,毕竟是个何等的人物,当然也格外无缘拜会。这一点,已属非常可异;还有更可异的是——每逢自己十分注意的时候,对方这阳台上,明明阒无一人;单等自己回进了屋子,转转眼,对方的陈列,立刻已变换了新鲜的花样!这种情形,岂非也是神秘之至?

      复次,鲁平觉得对方这种神奇的扮演,无疑的,那必定又是一种什么暗号?既是暗号,应有一个接收暗号的对方;而这接受暗号的人,想来也必定就在这里附近的几座屋子中。然而非常可怪!鲁平在暗地里,这样时时刻刻密切注意,但自始至终,却从不曾在四周的屋子里,发现过一个可疑的人物。以上这一点,也是绝对可异的一端。

      可笑!我们这位聪明人物,自从踏进了这座三十三号的屋子以后,他简直像踏进了一座魔鬼所设的八阵图,用尽心力,只觉得无法揭开眼前的重重烟幕。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前的难题,还没有解决。接连着从另一面,陡然又遇到了一种极堪注意的发展。

      这一天下午,鲁平在村道里,忽又瞧见那个工头模样的壮汉,和那个工装青年,第二次又到这三十三号屋的近边来窥探。当时,鲁平站在二层楼后部的月牙形阳台上,他听得那个工装青年,向那个壮汉说:“这屋子的号数,你没有弄错吗?”

      只见那个壮汉,闪动着三角眼;坚决地回答说:“清清楚楚,瞧见这家伙,站在这三十三号的楼窗口,哪里会弄错!”

      这两人鬼鬼祟祟,指点了一阵,最后,眼看他们带着满脸的失望,便向村道外边走了出去。

      鲁平自这两个诡秘的家伙,第一次来窥探,就已起了疑念。只因略一迟疑,失了追踪的机会。今天见这二人,竟又旧地重临,觉得不能再把机会轻轻错过。于是急忙下楼走出屋子,悄然尾随在两人的身后。

      本来,已是两人在前,鲁平在后,双方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不料,当那两个家伙走过横马路之后,忽然路旁的交通指挥灯,由绿色一变而为红色,给横堵里车辆一间隔,鲁平竟不及赶过去。这一来,便耽误了好些时间。待到他越过横马路时,只见那两个家伙,已从容跳上路旁一辆预待着的白牌汽车,霎时像箭一般驶去了。看这样子,分明他们到这里来窥探,在事前早有一种很精密的准备。

      鲁平站在路边,眼望着他们绝尘而去,一时竟无法加以追赶,甚至,他连那辆白牌汽车的号数,也不曾看清楚。失望之余,他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重重敲了几下。他自己恨恨诅咒着道:“你这东西,上了一点年纪,竟会那样的不中用!”

      他带着一种极度懊丧的心理,拖着沉重的步子退入村道。刚待举足回进这三十三号的屋子,一眼瞧见隔壁三十四号的后门口,走出了两个年轻的女子——不!与其称她们为女子,还不如称她们为女孩,比较的切实一些——前面的一个,是学生的装束;年龄,至多不过十五岁。这女孩的面貌,不能说是怎样美,但一双活泼的眼珠,却显得特别的动人。那跟随在后面的一个,年岁与前者相仿,打扮却像是个侍女。

      这两个女孩,正待举步向外,忽听三十四号的门内,有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高声地喊着:“三三!你回来,你爸爸有话和你说。”

      这一声呼喊,几乎在鲁平的耳膜上,刺上一个洞。他眼望着那个学生装束的女孩,带着她的侍女,惊鸿一瞥似的重复回进了三十四号的屋子。当时鲁平站在自己三十三号的门口,一时简直完全呆怔住了!

      他暗忖:呵呵!真神秘呀!当前种种问题,已被许多“三”的数目,搅到眼花缭乱。而今天,意外地竟又发现这邻屋中的女孩,名字也叫“三三”照这样看,这一个关于“三”字的神秘的旋涡,竟是无限制地加深,这岂非是不可思议的事吗?

      五 芳邻的履历

      这天晚上,鲁平睡在他临时布置起来的简陋的床上,脑海里,只顾闪烁着邻家那个女孩的影子;同时,那“三三”二字的芳名,也只顾在他脑膜上面打着盘旋。因这女孩的名字,他联想到了对方阳台上的神秘纸牌。他嘴里喃喃不绝地背诵着:

      5A33!57A33!K433!

      他把这几组富有神秘性的阿拉伯数字,在舌尖子上滚了一阵,无意中,他的脑内,居然像触电般的触动了一种灵感!他蓦地从床上直跳起来,自己责骂着自己道:“你这牛!你的年纪说老还不老,但你的老悖,比了一头笨牛更甚!”

      鲁平虽然这样诅咒着自己,但这一晚,他的精神上,却感到了一种自进萍村以来从未有过的轻畅。

      “呵!那一线光明,毕竟找到了!”他心里暗自这样呼喊着。

      他想:这萍村中的事件,当前种种神秘氛围,自始至终,一直环绕于三十三,三十四,以及对方四十三这三座屋子之间。现在,姑且把三十三号中的种种问题,放过一边,暂时不论。至于隔壁三十四号,对门四十三号,这两家“芳邻”,其中毕竟住的是些何等的人物?这问题,似乎有赶紧追究一下的必要。——鲁平最初踏进这萍村,一开场就被许多许多推不开的疑云,重重困惑住了脑筋。因之对于这一个问题,一时竟无暇加以注意。照眼前一看,当前许多问题的枢纽,明明是隐藏在这两宅邻屋之中,而自己对这重要焦点的所在,偏偏熟视无睹,反而向黑暗的夹缝里面无意识地乱撞。细想自己这种愚蠢,岂非比了一头笨牛更甚?

      鲁平自从无意之中找到了这“问题的钥匙”以后,他的胸头已有了成竹。到下一天,他便专心致志,开始打听两家芳邻的来历。——读者们是知道的:鲁平一生对于这种任务,的确可以称为一个科学化的技术专家。——因之,他仅仅费了一天功夫,已把三十四,四十三这两家屋子中的详细内容,探访得非常清楚。

      开场,他所“私行察访”的,乃是对方四十三号的这一家。

      这一家的住户,乃是时代潮流下的骄子——米商——主人五十多岁,一个肥得像一口猪猡那样的大胖子。他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可钦佩的姓名,叫作柳也惠。在两年之前,还是一条躲在米桶里面无声无息的小米虫。最近的过去,他在动荡的潮流之下,把良心搬了几次家,居然“捞”到了大宗染有血腥气的钞票。于是,平地一声,这小米虫竟跳出米桶,而成了一个资产阶级中的人物;同时,他更像“华德狄斯耐”笔下的“小米老鼠”一样,一时在社会上,也有了相当的声誉与地位。

      一个暴发的财主,找些物质上的享受,当然,这是载在“圣经”上的天经地义哪!因此,他这一宅小皇宫型的住宅里,一切陈设布置,都是超过了百分例以上的精致与富丽。不过,在这一座小皇宫内,人口却非常简单。除了那条老米虫自己以外,他有一个夫人和一个独生的儿子。这位主妇,虽然间接吸收尽了大众身上的脂肪,奇怪,她却依然瘦削得和银幕上的小米老鼠一样!以上这两位一肥一瘦的贤伉俪,便是鲁平在对方二层前楼法国长窗里面时常见到的一对。

      至于那条老米虫的独生的儿子,年龄还只十五岁。这一条幸运的小米虫,名字叫作柳雪迟。这孩子天生一种非常怪特的性情:平常住在家里——或是在一个习惯了的环境里——他的那种顽劣,简直超出乎理性范围之外。但是相反的,一旦遇见了面生的人——或是到了一个不相习的环境里——立刻会变得异常温文;甚至他的局促怕羞的情况,较之同等年龄的女孩,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个独生的孩子,在那对老夫妇的眼内,看得如同一颗夜明珠相仿。平时,要长,要短,第一秒钟夜明珠开了口,那对“老蚌”便恨不能在第二秒钟以内立刻给他办到,即使他要搬取“月宫宝盒”——只要可能的话——他们也决计不惜牺牲全部财产而替他把订单送到德国或美国去定造那座登天的梯子的!

      这住宅里,除了上述的二老一小三位主人之外,其余,有一个汽车夫,和几名男女下人。以上,便是对方四十三号屋中的一篇详细账目。

      其次,鲁平又探访得了隔壁三十四号这一家的内容。

      这一家的情形,和前者有些不同。这里并不是一处正式的公馆,而却是一个非正式的“小”公馆。主人,是一个从旧货业中发迹的财主。他的姓名,叫作梅望止。这位财主虽只拥有一个中级的财产,而他所囤积的夫人,却有六位之多。住在这里的,是他的第二房的太太。这位二太太,虽然像一艘军舰那样,已到达了应退伍的“舰龄”,可是,她在她的半打“同行”之中,依旧还是最受宠爱的一位。为什么呢?原因是:主人梅望止自从和这第二位太太结合以后,不久,就增添了“一千金”的流动资金,而他自从增添了这一千金的财产之后,他的命运,从此便像搭上了国际饭店正在上升的电梯一样,一层高似一层;一直到眼前为止,他简直逐年在他的财产纪录上,增添着舞女们所怕见的记号。

      就为了上述的原因,这位旧货大王,却把他这流动式的“一千金”,一直看得如同第二生命一样。

      这女孩子在梅望止的全体的儿女之中,排行应列第三。所以从小的乳名,就叫作“三三”。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随着“三三”二字的字音,顺口改作了“姗姗”。鲁平前一天在后门外所见到的,就是这一支娇柔的“蜜丝”。她因为身材生得纤小,外表看去,好像只有十四五岁。实际,她的年龄,却已到了“应该学写情书的时期”,告诉你们吧!她有十七岁了呀!

      这一宅住屋里,除了以上三位主角以外,还有一个年轻的侍女,似乎也是必须一提的。这侍女叫作小翠,她是那位姗姗小姐的贴身女侍,同时也是心腹女侍。如果我们要把这位女侍加进一种旧式的喜剧里,无疑的,她在这喜剧里,便应取得一个和“翠屏”或“红娘”相等的位置。

      除了以上种种,另有该说明的一点是:那位旧货大王梅望止,每个月中不过到这里来住上几天。其余的日子,他却把他的宝贵的光阴,轮流分配在其余的五个公馆里。

      以上便是三十四号屋中的一个大体的情形。

      当时,鲁平既将上述情形打听清楚以后,他觉得“梅望止”这一个名字,字眼取得相当特别;同时,他又觉得这一个特别的名字,碰到耳膜上面似乎有些熟稔;他仿佛感到,自己和这相熟的名字,过去好像有过一种什么交涉的。

      他想了半晌,忽然,他的脑内一亮,竟想起了十年前一则曾经轰动过全上海的特异的新闻来。

      呵!那则新闻,的确是件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它的性质,也的确是具有一种诡奇动人的力量的!

      六 神秘的绣枕

      笔者可以站在神坛之前,向读者们宣誓:以下所述的事件,绝对不是出于凭空的结构——该声明的:以上所说过的许多许多,当然也不是——读者如果不信,笔者可以设法拣出那张十年前的旧报——那张“中国绅士型”的新闻报——以证明笔者所说的不虚!

      遗憾的是:笔者对于那则新闻的较详确的日期,已经有些模糊;而同时,对这新闻主角的姓名,也已记忆不起。好在读者们对以上这两点,一定能够予以谅解;那么,让我把这新闻的轮廓,先说出来吧!

      十年之前有一个将近踏上饥饿线的人物,一天,花费了他衣袋里的仅有的两块钱,在一个比他更困苦的人的手里,买得了一个很精美的绣花小枕;——他买这小枕,实际并不需要这小枕;而却是出于一念的仁慈。——当夜,他把这绣花小枕,放在他的后脑之下,准备试一试新。不料,睡下了未久,怪事来了!原来,在黑暗中,忽然有一种东西,向他展开了“闪电式”的袭击!

      燃上了火一照,他立刻发现他的床铺,已成了一小片的战场。那里有许多细小的生物,像“装甲师团”似的,正自列成了一种“钳形阵势”,准备向前作“锲形”的冲锋!

      那是什么东西呢?

      那是无数的虱子,在向他举行黑夜的袭击。往常,他这床上,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意外的祸患。他知道敌人的根据地,一定是在那个绣花小枕之中无疑了。细细一看,果然,那枕上还有许多后备的队伍,正在线缝里面勇敢地冲出来。

      那个绣枕的新主人,气愤之下,立刻把这些“小型坦克”,悉数予以扫荡。他搁高了他这绣枕,准备再度入梦。然而,暂时的“妥协”与暂时的“苟安”,都不是一种彻底的好方法哪!

      刚阖上眼,那些像伞兵一样突如其来的小生物,再度又向他开始了总攻击。这使他第二次又从床上很气恼地直跳了起来!

      在起先,他因为这小枕上的刺绣,绣得非常的精美——简直是生平从未见过的精美——因之舍不得实施“焦土政策”,而予以摧毁。但这一次,他却耐不住了。立刻把这小枕的外层,愤愤然地拆了开来。

      可是这一拆,却拆出了一种非常神秘的内容!

      读者须如:一个曲折的故事,需要一种相当的耐力去阅读,方能取得趣味的收获。因之,这里我要请求读者们,用一种较远的目光,耐心读完以下的记述。

      当时,那个绣枕的主人,他在这小小的绣枕之中,毕竟发现了些何等的秘密呢?

      原来:这一个神秘的小枕,拆去了外面的一层,里面另外还有一层,而且,这里面的一层刺绣,较之外面一层,格外细密而精美!在这种奇妙无比的情形之下,他索性像博物学家开发埃及的古金字塔一样,开始作更进一步的发掘。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了!

      在第二层之内,竟还有着第三层的刺绣!在这第三层上,绣着一幅“群仙祝寿”的图画。真的!他自生眼珠以来,梦里也不曾见到过这样神化的美艺!呵!说出来,你们也许是不信的!——这里绣着许多许多的人物,都只像豆子那么的细小;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美的,丑的,简直无所不有;而且一个个都是须眉毕现,栩栩如生;一种活跃的姿态,差不多要跟着线缝中的那些虱子,蠕蠕地走下这枕头,而到另一空间里来闲逛一会儿似的!

      呵!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这神秘的小枕,既有第三层,料想,也许还有第四层吧?果然,开拆下去,又有更新的发现,映进了他惊奇不止的视线!

      这样一层,二层,三层,四层,五层,重重拆卸下去,一直竟拆到了九层为止。当然,那小枕的局径,是一层较一层缩小,而那刺绣的手法,也一层较一层精密;每层有一种色调不同的图案;每层有一种字体不同的颂祷的语句。总之,单从这外表的九重刺绣而论,那已是一种价值无从估计的宝物。有一点是显然可见的,就是,这一个奇妙无比的小绣枕,决不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家里所能有的东西,那是绝无疑义的事。

      然而,可惊讶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咧!在最后一层的第九层中,他发现了一个鹅黄锦缎的小裹——这鹅黄锦缎上也绣着花,那是一种“百福捧寿”的图案。事后,细数这上面的小蝙蝠,整整是一百只,都比蚂蚁还要细小。——这锦缎小裹保藏着的,是一枚长方形的镂花小金盒。

      料想读者们,一定急于要探询,在这镂花小金盒里,储藏着些什么东西呢?看情形,在这重重名贵而严密的封裹之内,只放着几颗夹心巧克力糖,那当然是不会的吧。

      请读者们不用性急,且听我细说下去,好吗?原来,在这镂花小金盒内最后发现的东西,那不是别的,却是十二颗一式无二的明珠;每颗都像带壳的龙眼(桂圆)那么大小。这些珠子,你若脱手把它们放到桌子上,每颗都是那样顽皮地溜走不定,简直不肯有一秒钟的休息;而一种特异的精光,在灯火之下,却使你的眼珠,被刺激得睁不开!

      当时,那个将近踏上饥饿线的家伙,在这种情形之下会引起一种怎样的情绪?那似乎无须笔者再加以说明。据料想:那天晚上,我们这位一向穷困的朋友,已决计不会获得一个安适的睡眠——因之,笔者准备劝告读者先生们,决不要羡慕上面那样的一个故事。因为无论如何,一个人的睡眠的时间总是宝贵而需要的!

      人类的心理,毕竟非常奇异。由于过度的惊喜,反使那位穷困朋友,疑怨他所获得的宝物,并不是一种真的宝物。过了一天,他偕同了一个可靠的朋友,到一家可靠的大当铺中去估价。估计的结果,据说,这种珠子,他们每颗愿出三万元的当价。——至于这珠子的实价,他们委实无法加以估计!

      呵!这是过去十年前的估价哩!在眼前,你如要获得这样的一颗珠子,也许需要推出一小车的法币吧?

      以上这一节诡奇的新闻,在当时,竟轰动了整个的社会。许多聚集于公共处所的人们,都把这件新奇的事情,糖一般的粘到了嘴唇上。——大部分的人,当然非常羡慕这事;甚至,也许有些人是在想:即使事实上不能获得如是的幸运,那么,晚上能做到一个同样的好梦,那也感到高兴的!

      社会上的新闻,照例没有一件能逃过鲁平的耳朵。当然,这一件动人的故事,立刻也在鲁平耳边兜着圈子。

      起初,鲁平推想这神秘的绣枕,以为一定是从“清宫”里流落出来的东西。为时不久,鲁平凭着他的探索力,他对这一个小小的绣枕,果然找到了一纸较详细的“履历片”。不出所料,这小枕真的曾在“大内”之中,做过一次短期观光的旅客!并且,这十二颗无价明珠,曾和震动一世的“戊戌(公元一八九八年)政变”,有过一种曲折离奇的关系;同时,这些小东西还曾影响被幽囚于“瀛台”中的光绪皇帝的命运。

      ——真的咧!这里面含藏着一个具有“历史性”的大秘密,细细说出来,那是会得到一种“可歌可泣”的考语的!(关于以上种种,笔者原已耗费了五张以上的原稿纸,而把它写出了一个具体的轮廓。不料适当本文将要发表之前,笔者忽然接到“吾友”的来信,信内提起这宝珠的历史,认为在某一点上,似乎有玷国家的体面,因而坚嘱笔者,把这一节完全删去。于是,我只得向读者们道一声歉,仍旧用我的钢笔尖,把这一小部分已揭开的幕布,重新挑闭了起来。)

      这里,请读者们注意这些珠子在另一方面的离奇的发展。

      七 电杆木上的头颅

      过去的是过去了;而未来的却还有待于说明。那么,这十二颗无价明珠以后的下落,毕竟又怎样了呢?

      鲁平当时,曾作进一步的探访,据说这十二颗的珠子,其中六颗辗转落进了本埠一个大富豪之手——有人说:这富豪就是那着名的“蕾多花园”的主人周运舫——可是这些珠子,身价虽很高贵,而实际却是一种不祥的东西。那位富豪,自得了这六颗珠子以后,不久,就因某种缘故破了产。于是这宝物便又从这富豪手里落进了一个南京人的掌握。

      这南京人的姓名,叫作梅放之。他是一个古董商贩。此人起先原极困顿。后来,因为结识了一个同乡的孀妇,靠着这孀妇的一些私蓄,渐渐又活动而获得了顺利的发展。

      此人买卖古董,具有一种精明活泼而不入正轨的手段:他能把别人手内的东西,在一转眼间,由真的一变而为假的;而同时,他也能把自己手内的东西,在一转眼间,由假的一变而为真的。他既具有这样一套神化无比的魔术,于是,不久之间,他这不很正当的业务,便有了一种意外惊人的成就。

      据外界传说,那神秘小枕中的六颗明珠,落进这位“大魔术家”手内的经过,也是凭着以前一贯的方式;因此,他仅仅费了一种细微的代价,便已轻轻易易,取到了那无价宝物的所有权。

      那六颗宝珠,落到了这南京人的手内,他便专请了一个广东巧匠,用精金打成了六架龙形的座子;六条龙,有六种不同的姿态,而在每条龙的一个仰举着的前爪之中,高擎着一颗精光夺目的宝珠。不过,他对这事情,却是守着绝对的秘密,在最接近的亲友之前,也矢口否认有这么一回事。

      然而,这一个秘密,当时终于清楚地传进了鲁平的耳内。

      读者们是知道的,鲁平的生平,眼睛里面,不能飞进一颗灰尘;而耳朵里面,也是不能杂入半粒细沙的。何况,这一次竟有那么大的六颗宝珠,钻进了他的耳孔!哼!你想吧,这位神秘朋友,他肯安逸吗?

      自从得了这个消息,立刻,我们这位神秘朋友,就在脑球里面,开动了“马达”。他暗自计划,用什么方法,方能使那位南京大魔术家,把他这份名贵的礼物,客气地送到自己的衣袋中来?

      记着,当时鲁平的计划,还只是脑球里的计划咧!不料,在这计划还不曾开始策动之前,忽有一件出乎意外的消息,迅速地传进了鲁平的耳内。

      这消息说是——那位古玩巨商南京人梅放之,在一夕之间,无端竟失了踪。一连三天,简直石沉大海,音讯全无。而同时,本埠各大日报上,忽又刊出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新闻。这新闻的内容说:

      在本埠姚主教路的尽头,一根电线木上,高挂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有人指认这枚头颅,却正是那位古董巨商收藏了已有好几十年而每天随身佩戴着的“天然古董”之一。

      从此,这梅放之三字的大名,便不再出现于本埠社会。

      读者又须知道,鲁平原是一个很乖觉的人哩!他意外听到了这一个很突兀的消息以后,最初,他也疑惑,这事情也许会是一个针对自己而发的烟幕弹。但,继而一想:这显然不可能。因为,自己的计划,既然还没有发动,那位南京朋友并不具有预知的能力,他何至于会窥破自己的秘密,而预先放出这一个具有掩护性的烟幕弹?当然,这是绝对不会有的事!不过,鲁平虽然作如是想,可是,他对这一件事,暗中依旧破费了一番很细密的侦查。结果,却依然毫无线索可寻——甚至,当时侦查的结果,连同那六颗珠子,竟也随同它们的主人,而一齐不知去向。——于是,鲁平对这一件将发动而未发动的“攘宝”计划,只得无形搁置了下来。日子稍久,他更因其他业务的忙迫,把这一笔账,渐渐地忘到了脑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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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9-21 19: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上,却是十年前的一本未经清算的旧账。

      眼前,鲁平为打听隔壁四十三号这一家的内容,使他脑内顿又联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件事。他疑惑眼前这一个梅望止,或许就是十年前曾把头颅拿下来高挂在姚主教路电杆上的那个大魔术家——梅放之。因为:一则,梅放之与梅望止,这两个名字,字音非常相近。二则,他虽打听得隔壁这一家芳邻,自称是本地土着;可是,那一天,他在门口所听到的那个中年妇人的语声,分明含有南京人的土腔。三则,以前的梅放之,是古董商贩;而眼前的梅望止,却是一个从旧货事业中起家的人物。这两种生意,名目虽然不同,而实际却非常接近。呵!古董,不就是旧货吗?因着以上三种疑点,立刻使鲁平疑到,这前后两个姓梅的人物,或者竟是一而二的化身!

      我们久已知晓:鲁平原是一个无孔不钻的人物,他既已引起了疑念,当然,他立刻便要发挥他的“水银式”的特性。于是,他躲在暗幕之后,便格外用心加以窥伺——虽然他在十年前,并不曾见过那个南京朋友——梅放之——的面目,但是,凭着他这水银式的本领,无多几天之后,他便准确地查明:以前的梅放之,与眼前的梅望止,不出所料,果然是一个人的化身。

      他不但侦查到了上述的真相,同时,他另外还查明了两件很重要的事:其一,他查到当时那个梅放之,无缘无故忽然失踪,其中果然隐藏着一种诈谋,而这诈谋,又果然是针对自己而发。原因是:当时自己有一个极亲信的“部下”,在无意中,偶然泄露了自己那个攘夺珠子的计划,竟被那个南京朋友,预先得到了情报。他自问决非鲁平的敌手,因而,他竟仿效了乌贼鱼的办法,赶快放出了他的自卫的烟幕。

      这是鲁平在眼前所查明的重要事件之一。

      其二,鲁平又查明那六颗明珠,内中的三颗,梅放之在两年前,已秘密脱售给一个犹太巨商;连着,这三颗宝物,又从犹太商的手内,以可惊的巨价转售给了一个专事收罗中国国宝的英国人。于是,这三枚可怜的小东西,从此便永远脱离了大中华的国籍,而成了漂流于异域的流浪者!至于余下幸运的三颗,却一直很妥密地保藏在这南京人的手里。

      以上,便是鲁平在最近所查得的另外一个重要的消息。

      鲁平既发掘出了上面许多出乎意外的情事,他不禁感到了一种高兴。在最初,他到这萍村里来,只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想把这所“魔屋”中的怪事——那男女两人的离奇失踪案——加以研究,而揭开它的暗幕。不料,他自搬进了这座三十三号屋以后,这座所谓“魔屋”竟真的成了魔屋。只在短短的时期之中,许多许多不可索解的问题,却像平民“轧米”那样的接踵而来!最可异的是:当前所发生的每一个问题,在问题的本身之外,都有一种横生出来的枝节;而每一个横生出来的枝节,又都是那样扑朔迷离,不可究诘!不过,他所最想不到的,在眼前这一个问题的枝节中,竟会翻到一本十年前的旧账,细算这本旧账之中,似乎还有一些利益可图。这无异一只烤熟了的又肥又美的野鸭,无端飞上了他午餐的餐桌。像这种上帝赐予似的机会,送到了一个“抓机会专家”的手内,喂!你想,他肯轻轻放过吗?

      鲁平愈想愈觉高兴,当天,他便振作精神,准备进行他的一种奇妙的计划。

      这一天,他偶然走到阳台上去。他望见对方四十三号三层阳台上的神秘纸牌,已换了一种新的方式:在先前,这纸牌分为三个行列;而现在,却已改成了两行,那第一行的式子,依旧是“5”“A”“3”“3”。而第二行,却已变为“3”“3”“A”“5”。这些纸牌,依旧一律是红色心形;不过在第二行最后一张“五点”的纸牌之后,又添上了一个问句的符号,这符号是由一种五色的碎纸所粘成;大小略与一张纸牌的面积相等。

      就在这一霎时间,鲁平的敏锐的眼角中,忽然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华,同时,他的口边也浮上了一丝异样的坏笑。

      切实地说,他这一笑,却是笑得非常神秘而不祥的;就在他这一笑之后,这一所萍村三十三号的“魔屋”之中,突然又发生了较前更恐怖而更不可思议的怪事!

      八 屋顶上的血渍

      那出事的一天晚上,时间已是相当的晚。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将近九点钟的时候,萍村第三条的村道里,忽然发生了一种重大的骚扰。当时。每一座屋子的门口,都簇拥着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群众,在那里嘁嘁喳喳地议论。这些人的脸上,满布着一种紧张而诡秘的神情!并且,每一条疑惧的视线,都投射到了那座鬼气森然的三十三号屋子上!

      这是什么事情呢?

      有人一打听,方知这一座三十三号的“魔屋”之中,竟又出了事情;并且,这一次的情形,较前格外离奇而严重得多!

      原来,在这一天之中,竟有好几名的人口,又在这一个可怕的地点;成群结队地失了踪——事后,大众立刻发现这离奇骇人的失踪的事件,又和这三十三号的“魔屋”有关。——在那失踪者的名单上,列于第一名的,那是三十四号中的幸运女神——那位梅姗姗小姐。第二名,是这位梅小姐的心腹侍女——小翠女士。第三名,是四十三号屋中的一颗活的夜明珠——那个年方十五岁的柳雪迟少爷。还有第四名,却是三十三号魔屋中的单身居户俞石屏画师。

      现在,让我们把数目总结一下:一加一,得二,二加二,得四。以上这一小队的失踪者,共计竟有四名之多。——再算上最初失踪的无名男子;和第二次失踪的女伶白丽娟;四,再加二,总计是六。呵!可怕呀!在这一座神秘的魔屋之中,连前带后,竟有六个不同型的人物,活生生地被吞咽了下去!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后来失踪的四个人,也是被这座三十三号的魔屋,吞咽下去的呢?

      别急!且听笔者细述下去:

      先说那四个人的失踪的情形,虽然各不相同,但那失踪的时间,却前后相差无几。这是这事件中的第一个可异之点。

      第一名失踪者,那位梅小姐,她是这萍村附近一所金陵女中的学生,依往常的习惯,每天下午,她是四点钟下课,至迟在四点三刻左右,必定要回到家里。可是这一天,她自下午一点离家赴校之后,直到晚上八点钟,已过了晚餐时间,却还不曾回家。——这是平常从未有过的事,因之,梅家的家人,立刻惶急起来,差人到学校中去查问,据说:这天她是请了早退的假,约摸在三点半钟时,早已提前离校。自从那时候起,这一位幸运女神的娇小的影子,便不复再出现于众人眼帘之前。

      其次,那第二名失踪的侍女小翠,她在下午约摸四点钟的光景,梅家有人差她出去买些小东西,自此竟一去不归。

      复次,说到第三名失踪的柳雪迟,这一天,他放下了午餐的饭碗,就离家外出。临行,他曾告诉他的母亲,说是约定一个同学,同到大光明去看电影。但事后去问那个同学,却根本没有约看电影的这回事,并且这一天,那个同学,连柳雪迟的面也不曾见到过。

      最后一名的失踪者,那情形是更神秘了!新搬进这座三十三号屋子的画师俞石屏,这人并无家眷,孤零零一人,独住在这一宅可疑的魔屋之中。左右的邻居们,在未曾出事之前,对他本已有些讶异。但据他自己告诉人家说:家眷是在乡间,一时不及搬出来,因而自己先来看守这所屋子。因为他是孤身一人,所以出事的这一天,他究竟是何时失踪的?并没有人能够提供准确的时间。不过,这天晚上,大约在七点钟左右,有人走过这三十三号屋的后门,曾于一瞥之间,见这画师,在二层楼后部的小型阳台上,探了一探身子。——这一个画师,自从搬进这萍村以后,身上一直穿着一套深灰而带细格的旧西装;颈子里,老是拖着那个黑色而蓬松的大领结——这好像有意表示出他是从象牙塔内走出来的身份似的——因为有这两种特殊的记识,所以轮廓非常好认。——当时那个走过这屋子的人,就在这画师在阳台上探出身子的一瞥间,曾听得这画师的嘴里,清楚地喊出过一声“救命!”不过,那喊声并不十分高。据事后的推想:那时候,好像在他的身旁,正有什么人在遏阻他的发声,而不让他有自由呼叫的机会。尤其可异的是:这人不但听得这画师呼喊“救命!”同时,他还听得二层楼的长窗之内,另有许多哭喊嘈杂的声音;这声音中,包括着好几个人,内中有一个,好像是很年轻的女子;又有一个,好像是一个男孩或者是将成年的童子;还有几个声音,却听不清楚。总之,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许多的声气,都像是在呼救!当时,这人为好奇起见,曾在这座魔屋之前,站定了一两分钟,准备细听下去。可是,那二层楼上,自从那画师探身发喊之后,那小型阳台的长窗,立刻就紧紧关闭,同时窗内的灯火,也迅速地完全熄灭!一霎时间,那楼头已变成寂默无声,而又漆黑无光,简直像是一座坟墓一样!

      当时,这一个经过三十三号屋外的人,想到了这座魔屋里面过去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再看着当前那种阴气逼人的景象,立刻,他的背部感到了一阵冷水直浇似的感觉,一时只觉毛发飞立,再也不敢站在那里,更作一秒钟的停留。

      可是,当前所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奇怪了,他还疑惑,这是由于自己平时对这屋子的恐惧心理而引起的神经过敏,因此,他当时并不曾把自己所遭遇的奇事,立刻告诉人家。直等两小时后他听得三十四与四十三两家屋子都传出了失踪人口的消息,他方始说出了他两小时前的经历。由于此人这种恐怖的陈述,大众便立刻疑惑到,那三个人的失踪,或许又和这座神秘的魔屋,竟会有些关系也说不定?

      于是,梅柳两家的家人,急急便去查究。他们走到这座屋子的门口,只见里面既没有一丝灯光,也没有半点声息。用力打门,也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最后没奈何,只得破门而入。不料,到了里边,寻遍了这屋子的全部,非但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这屋子里竟全部是空阒,连家具也不见一样。呵!这真奇怪之至呀!难道这魔屋中的无形的魔鬼,在吞咽下了人口之后,竟连家具什物,也一并吞咽了下去吗?

      在这种奇特的情形之下,当然已不能放弃搜寻的工作,大家仔细一找,在二层楼的前后各部,却有些细小而可注意的东西发现了。

      第一件:在二层楼的楼梯口,找到了一支翠绿色的没有笔帽的女式自来墨水笔,笔杆上刻有M.S.S三个大写的英文字母,这正是“梅姗姗”三字的缩写。

      第二件:连着又找到一支五颗小钻所镶成的梅花形的别针;这东西是被发现于二层前楼的门后。经柳家的家人指出这是柳雪迟的东西。今天外出时,还见他把这东西,插在他的一条绿条子的领带上。

      第三件:在同室的窗棂上,发现半条撕碎了的黑色大领带;起先,没有人能指出,这是什么人的东西。但,后来经那村口的司阍一认,他立刻说,这正是住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位孤身大艺人的特别商标。

      除了以上三种极可注意的东西之外,最后找到的,却是一小包的丝线,与一小封的绣针,却是梅家在白天差那侍女小翠出去购买的东西,这两种东西,却是在二层楼浴室中的白瓷缸内发现的。

      上述许多东西,在这可疑的空屋中被发现后,这可以完全证明:那张失踪名单上的前三名人物,无疑地,他们今天都曾到过这宅三十三号屋里来,那是绝对不容否认了。

      可是,经过一种证明以后,而成串的问题,却也随之而来了。

      第一:那三个年轻的男女,他们为什么要到这座魔屋里面来呢?

      第二:他们到这魔屋中来,是自动而来的呢?还是被迫而来的呢?

      第三:假定说是被迫而来的,那么,逼迫他们的是谁呢?用什么方法,逼迫他们的呢?

      第四:他们到过了这所空屋中之后,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第五:这屋子中的主人——那第四名的失踪者——为什么也不见了呢?

      第六:以上这一小队的失踪者,眼前,他们还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第七:这座魔屋里面前后所发生的种种鬼气森然的事件,毕竟是出于人为的呢?还是,真的竟有什么无形的魔鬼,在那里作祟呢?

      以上种种问题,当时任何一个聪明的人物,也都不能提供一个比较接近的答案。

      总之,一切的问题,简直都已成了最神秘的问题!

      然而,我还要请读者们定定神,让笔者再报告你们一件最可恐怖的怪事!

      当时,那大群的“魔屋探险者”,在这可疑的空屋之中,自底层搜索到二层,自二层搜索到三层,最后,又自三层楼,搜索到了屋顶铺着士敏土的露台上。

      这里,有一些东西,直钻进了手电灯的光圈以内,使人一见之下,简直要做噩梦而睡不熟觉!

      快说!这是什么哪!

      首先被发现的,在露台的一隅,被抛掷着一枚枯干的猫头,那是全黑色而用一种什么香料熏过了的;凶丑的一只猫眼,在电筒的光线之下还像活的一样!这东西,很像是一种未开化的黑人们所崇奉的妖物!是谁把它遗留在这神秘的空屋里的呢?——此外,还有咧!

      在一个种植盆景用的腰圆形的瓷盆子——这是这里全部屋子里所遗留的唯一的器物里,有着一些黏性的流液,细看,啊呀!那是血呀!因这瓷盆的底部,有一个漏孔,却使这可怕的血液,已在光滑的士敏土上,流成了一大滩。在这漆黑一片的所在,有几个人,脚下已践踏到了许多。以上所发现的事物,已足使人浑身冷战。然而最可怕的东西,却还并不在此!

      在这血液还不曾流尽的盆子里,赫然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刺进许多战栗的视线。胆大些的人,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枚一寸多长的连龈脱下的带血的牙齿!当然,这决不会是人类的牙齿,但,却也并不像是兽类的牙齿。呵!这是何种动物的牙齿呀?阿!这就是魔鬼的牙齿么?

      “呵!快逃哪!”有一个胆小的家伙,这样狂喊了一声。他带奔带喘,滚般的逃出了这可怕的屋子!

      九 珠子换珠子

      萍村三十三号屋中,最初发生的两件怪事,因为日子渐久,所留给予人们的印象,逐渐已归于消逝,差不多再过些时,便要达于淡忘的程度。可是,自这第三次的事变发生之后,全村的居户对于这座魔屋,立刻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恐怖的心理。并且,这一次的情形,较前更是严重了若干倍;村内有几个神经衰弱的人,甚至积极地向家人们,提出了立即搬家的建议。

      不过,村内其他的居户,他们所感到的,只是惶惑不安而已,其间最感到心惊肉颤的,当然,要数到三十四号与四十三号身当其事的两家了。那个柳大胖子,每一想到那空屋中的血渍和怪牙,却使他的全身的肥肉,块块都会飞舞起来!可是他却完全没有想到,在过去时间中,他自己也是每天磨尖了齿牙,在啃嚼人家的血肉的!

      自从这惊人的飓风,出乎意外地袭击进了这两家屋子以后,这屋中的一切人物,差不多感到每一方寸的空间,都充满了触人的芒刺;而一秒钟的时间中,也都在增进火烧一般的焦灼。这样,整整一昼夜,匆匆过去了。虽经侦骑四出,努力搜索,但结果却像一颗最细小的石粒,投进了最辽阔的太平洋内;在怒涛汹涌之中,连最细小的一星泡沫也不曾发现。在这难堪的二十四小时内,两家的家人,一面演奏着惶急与恐怖的交响曲;同时也搬尽了烧香,许愿,起课,测字,以及其他种种可笑可怜的演出;至于报警,登报,悬赏,等等必要的举措,当然,那更不用说得。

      警探自从接获了这惊人的报告,自然也曾迅速发动了他们的“侦查”,可是所谓侦查,结果也只“侦查侦查”而已,暂时却不能有多大的帮助!

      光阴先生不管人世间有许多疾苦,它只顾拔腿飞奔。匆匆间,三天又过去了。在这三天之中,四十三号中的那个专门吸收他人膏血而营养自己贵体的柳大胖子,已急得三整天没有吃到一顿好饭。嘿!在平时,他惯常以那种绝食的惩罚,施予广大的群众的;而这一次,他却把这美味的“饿刑”,慷慨地赐给了他自己!料想起来,这几天他大约已没有那种安闲心绪,再去衡量他的体重,假使他有兴政,到磅秤上去站一站的话,他一定会发现他的满身的肥肉,至少已有十磅重的损失;好在他身上的脂肪,并不能算是他个人的私产,就算损失一些,似乎也还不在乎!

      至于三十四号中的梅望止呢?自然,也有相同的情形。这位素来善演魔术的旧货大王,平常,他自称是一个儒教的信奉者。至此他却连救主耶稣,与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号,也拉杂地拖到嘴边,而喃喃念诵起来。

      其中仿佛有点“天意”咧!似乎该派这位旧货大王,所应受的精神刑期,不至于会像那条残酷的米虫所应受的报罚那样长久,因而在第三天的下午,一个天大的喜讯,竟插着翅膀,先飞进了三十四号的屋子。

      这一天,有一个男仆自外喘息地飞奔进来,报告梅望止说:“隔壁三十三号中那个失踪的画师,突然回来了!他专程要来拜会主人!”

      这一个意外而突兀的消息,无异一方铁块,在这南京朋友的胸口重重撞击了一下。他惊疑而又欣快地暗忖。这画师是同自己女儿一同失踪的人,现在要来求见,显然地,一定带来了什么意外的消息。他不及细加考虑,在急骤的心跳之下连说“快请!”。

      小而精致的会客室中,那神奇的画师俞石屏,挺挺胸,昂然地走了进来。

      这位从象牙塔里摇摆出来的人物——他像他其余的“同行”一样,一脸都是艺术大师的色调!——他身上,依旧穿着那套灰色纲方格的旧西装,胸前依旧挂着那个注册商标式的蓬松大领结。衣衫虽敝旧,神采却很轩昂。他像一座铜像般的在这屋子中央尊严地一站,神气上,好像表示他就是这间屋子中的高贵的主人!

      “唷!俞先生回来了!没有受惊吗?——光顾敝处,有何见教?”主人梅望止,睁大了两眼,竭力表示着恭敬;但恭敬之中,分明带着一种迫切与困惑。

      “请梅先生垂恕冒昧!鄙人专程造府,想替令嫒姗姗小姐做一个媒!”来客绝不考虑,干脆地回答。

      来客的开场白,是这样的突兀可怪!却使这位旧货大王,格外感到非常的惶惑,他简直猜测不透此人的说话是何用意。但这神奇的画师,似乎早已看透他的心事,所以不等他开口发问,立刻自动接口道:“令嫒千金,经鄙人屈留在舍下,一切平安,请你放心!”

      来客说出了这一句话,无异在这南京朋友的耳边,冷不防地放了一个炮仗!这位旧货大王不觉呆怔了半晌。定定神,渐渐他对这事,已经明白了几分真相。他不禁圆睁着两眼,把一种火焰似的怒光,射到了来客的脸上,他且颤且怒地说道:“你把我的女儿,留在你的家里,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盛气地问:“你是什么人?”

      这时候,主客双方的情形,可说非常有趣,而也非常特别。在主人方面,那神情是万分的紧张,好像他的整个儿的躯体,一时已变成一辆喷火的坦克车,准备着向对方冲过去!可是,来客的状态,恰好和他完全相反,他简直镇静得和一块树立在“齐格菲防线”后面的钢板一样,只是巍巍然地,不动半点声色。

      只见他悠然走近一张桃花木的小圆桌。在那里,安放着敬客的纸烟和精巧的打火机。他斯文地自动取出了一支烟,还用一种骄傲的目光,细看了一下这纸烟的牌子。在他看得认为满意之后,方始以一种熟练的手法,拨动那个打火机,而把纸烟燃上了火。

      他一面悠悠然地喷着烟雾,一面,他举眼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座位,温和地坐了下来。

      那位盛怒着的主人。眼看着他这种安闲的神气,一时只觉迷离惝怳,仿佛是在做梦。

      来客吸畅了免费的纸烟,他又开口了。他说:“哦!你要问我是谁吗?喏!请看!”

      他伸出一枚手指,镇静地,指了指他的左耳。同时,他又不愿似的把他的身子,向前略伛了一下。但立刻,他又把身子仰贴到椅背上,做成了一个懒惰的姿势。

      (像以上那种讨厌的姿态,在笔者的钢笔尖下,差不多已有过了十次以上的记录,而在每一次的记述里,那个不同型的对方,却老是显示着一种相类的反应。呵!真讨厌呀!)

      然而也可怪之至!这一位素来精明强干而以善演魔术着称的南京人梅望止,当时,他一看到这来客的左耳,立刻,他像遇到了蛇蝎一样,只见他的额部,迅速地分泌出了许多汗液;同时他两眼之中,也透露一种不可掩饰的惶怖。原来,他在这短短片瞬之中,他已立刻记忆到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

      他尽力抑制着他的惊惶的情绪,低声地喊:“哦!你是鲁平!”

      连着他又自语似的,喃喃地背诵:“哦哦!俞,——石,——屏——鱼,——日,——平,鲁平!”

      在这喃喃诉说之际,他的心头,简直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沮丧。他自己抱怨他自己,为什么这样一个神秘可怕的敌人,搬到了自己的贴邻,而自己竟会分毫不觉。

      那位神奇的来客,似乎不让他这可怜的懊丧,在他脑内留得太久,以致引起了生理上的妨害。因之,他又开口了。

      他点点头说:“不错!梅先生的记忆力很好,你已想起来了吧?”

      “你的来意如何呢?”旧货大王带着颤动的声音。

      “干脆些说吧!我已绑到了你的幸运女神的票,我想和你算算十年前的那本旧账!”

      “那么,条件如何呢?”梅望止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恶劣情势之下,知道命运之神,已在他的额上,抹上了一些煤炭。没奈何,他只能硬着头皮,吐出一种屈服的探试。

      “我清楚地知道,在你手内,还留着三颗绣枕里的宝珠,你分两颗给我,交换你的一颗“活的明珠”。你说这个交易,公平不公平?”来客毫不客气,这样爽脆地开了价。他又补充着道:“我的生平,素来不做不留余地的事。你把两颗给了我,而你自己,仍旧留着两颗;内中的一颗还是活的。我们双方利益均等,大家算是不吃亏。不过,你要弄清楚,我的生意,一向是不二价的!”

      “如果我立到去报警呢!”这旧货大王明知自己的法道,决非对方的敌手。但这敌人,一开口,就要吞下他的两颗无价明珠,这如何使他不痛心?因之,他忽然鼓起最后的勇气,提出了这样一句含有威胁性的反抗。虽然他也明明知道,这种恫吓的试探,于当前这一个神秘的敌人,是万万不会发生丝毫效力的。

      “那也悉听尊便!”来客随意抛掉了他的烟尾,打了一个呵欠说:“可要我来代打电话?或者代你接一下电铃?”

      一颗手榴弹,投在“齐格菲防线”的钢板上,其效力,不会比投出一枚生梨大得多。这使这位南京朋友,感到了一种完全绝望的痛苦,他不禁颓丧地说过:“那么,假使我把两颗珠子给了你,你几时交还我的女儿呢?”

      “在一小时内!”

      “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不万一!”来客不容他再说下去,立刻截止他的话。一面,他再指指自己的左耳,坚决地说,“凭我这个,担保一切!”

      “但那珠子不在我的手头呀!”

      “我知道的,当然是在银行保管库里。要做生意,不妨迁就,我可以在这里略等。”

      至此,主客间的会议,似已告了一个段落。这位旧货大王,把眉头皱得像干吞了十斤黄连似的那么紧。他摇摇头,叹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无奈何地走出室外。

      他随手带上了门,独自站在这会客室的门口,默然思考了一两分钟,他还在他的脑内穷思极想,准备找出一个新奇的对策,挽救他当前所遇的倒霉的命运。但最后,他脑内忽然闪出了那位姗姗姑娘的影子,仿佛愁眉泪眼,正在向他哀求。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又摇摇头,走了出去。

      主人梅望止离室以后,这里剩下了来客一人。只见他做成了打八段锦那样的姿势,伸伸腰,伸伸腿,一连打了几个呵欠。似乎即刻一场小小的交涉,已使他感到非常的疲倦。于是,他索性取了一种最舒适的姿势,把整个身子就在软椅里面一横。不到三分钟,竟自呼呼然地睡熟了。

      在这甜蜜的小睡之中,他做了一个甜蜜的美梦。他梦见自己,把额上的许多皱纹一丝丝细心地剥下来,放进了一个放衣服的箱子里。于是,转转眼,他已变成一个镀金式的青年大学生。身上,穿的是笔挺的西装;襟边还缀上一朵淡绿色的康乃馨花。他正在一个幽悄的咖啡座内,和一位娇小的丽人,密密地谈着心。他在恍惚之间,好像把一个精致的小锦盒,偷偷塞进他这丽人的纤手,做了一种博取欢心的贿赂。那个安琪儿般可爱的天使,轻轻打开盒盖,只见其中乃是两颗无价的宝珠,那夺目的光华,恰巧镶嵌进了两枚浅浅的酒窝里。

      他这一个美梦,大约做得并不很短哩!所以,等他醒来之后,真的竟有两颗无价的明珠,在他面前,闪烁地发着光,射进了他模糊惺忪的睡眼。

      他懒惰地伸手抹抹他的眼角。他把这两颗明珠,托在手掌之中,细细欣赏了一回。随后,却用一种东方绅士式的谦恭,温和地,把这两颗珠子,连同那两个黄金的龙形的座子,再加上外面的紫檀小盒,一齐“照单全收”,装进了他自己的衣袋。

      他又举起一种安慰小孩似的视线,怜悯似的看看那个神情丧沮的主人,他伸出一个指头,简单地说了一句话这:“一小时内!”说完,整整他的商标式的黑色大领结,一鞠躬,便向主人告辞。他走到门口握住了那个门球,忽又旋转头来补充了一句道,“做媒的事,我们再谈。”

      会客室的门砰然关闭,这里寂寞地留下了那个旧货大王,呆呆地望着那扇室门,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来客的信用,相当的可靠。自他离去这萍村三十四号屋子,前后还不到四十分钟,就有一辆黑牌小型汽车,驶到了萍村的村口,汽车中天真地跳跃下来的,正是这三十四号屋中的一颗会开口的明珠——梅姗姗小组,随在她背后的,却是她的心腹侍女——蜜丝小翠。

      在汽车里,是谁把她们送回来的呢?关于这,当时却始终无人知道。

      主要的是,全村的人,他们见这两位小女神,依然是那样活泼而愉快,简直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

      所不可解的,事后,梅家的家人,曾向她们几番追问,怎样无端会走进那座三十三号的屋子?是谁把她们引领进去的?在离了三十三号屋子以后,又逗留在什么地方?那位姗姗小姐,对于以上种种的问句,却始终保持政治家式的缄默;甚至她还哭哭闹闹,禁止那位小翠女士,也绝对不许吐出半个字!

      十 一张破天荒的米票子

      到了第五天上,总算还好,那四十三号屋子里,消息也来了。

      这一天,还不过在清晨的八点钟。柳大胖子经他夫人催促着,匆匆洗过一下脸后,照例,便要亲自出马,去探访儿子的消息。

      他正要出门,忽然壁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大胖子拿下听筒,一听,只听得对方发为一种轻亵的声气,问道:“喂喂!你们那里,是不是米蛀虫柳大块头的公馆?”

      大胖子正没有好气。一听到这种太不客气的问句,不由得把一团怒火,立刻提了起来。他正待痛骂几句,挂断这电话;不想他的骂声,还不及签出“派司”,而对方的子弹,竟先从电线上面寄送了过来。只听到听筒里面,接连又恶狠狠地骂道:“喂!是不是?说呀!猪猡!”

      打电话用着这种客气的开场白,那也是少有的事情!因此,倒使这柳大胖子,感到了讶异。他索性忍住了气,耐性地再听下去。

      呵!打电话的对方,对于骂人,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嗜好!只听得话筒之中还在一连串地放着鞭炮道:“喂!猪猡!赶快说呀!是不是!倘然是的,你们的小米蛀虫有话要说!猪猡!听得吗?”

      柳大胖子听到“小米蛀虫”四个字。这当然是指他的儿子而言。在一阵心跳之下,他只觉全身的肥肉,一时都飞舞了起来!

      他急忙颤声答应:“是——是的,是——是的。我正是米蛀虫!我——我正是柳大块头呀!”

      大胖子心忙口乱,他忘却了自己的忌讳,急不暇择地这样回答。

      “猪猡!你等一等!”

      话筒里寂默了。这一等,足足等候了五分钟之久。五分钟其实也不算长,可是,在柳大胖子的心理上,无异是受到了五年的徒刑。还好!话筒里又有声音了。

      “爸爸!你救救我哪!”这分明是他儿子柳雪迟的声吻。可是对方一开口,就唱出了带哭的调子,这使柳大胖子的一颗心,几乎在腔子里跳起颤动的草裙舞来!

      “你为什么不回来呀?”柳大胖子急迫地问,声音几乎要哭!

      “我不能回来!”

      “你在哪里?”

      “我不敢说,他们不许我说!”

      “我怎样救你呢?”

      “我快要饿死了!我要吃饭!”

      “吃饭?我不能把饭从电话筒里送来给你呀!——难道他们不给你饭吃吗?”

      “他们都吃不起饭!”

      “胡说!饭有什么吃不起的!”

      “听他们说,因为米价太贵,所以吃不起!——他们还说,为了米蛀虫的捣鬼,米价还在一天天的飞涨。照这样子,我是一定要饿死了!”

      说到这里,话筒里清楚地传来了一阵哭声。

      “该死!”大胖子心痛已极,不觉脱口骂了出来道,“这一班黑心的畜生,为什么把米价抬得这样高?”

      “是呀!这一班该死的畜生,为什么把米价抬得这样高!”

      话筒里忽然换了一个声音,像山谷的回声那样的接口。连着,便有一阵格格的怪笑,直刺上大胖子的耳膜,那电话便括的一声挂断了。

      结果,这一个怪电话,却是毫无“结果”。这真使这柳大胖子,感到了非常的困惑。他简直不明白,对方打这电话,毕竟含着什么用意?若说是绑票吧?为什么不开价?若说是复仇吧?他自问生平,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人。若说是有人开玩笑吧?但在电话里,又明明是儿子的声气。

      大胖子夫妇俩,在一种坐立不安的境界中,度过了一个难堪的上午。一到下半天,那莫名其妙的电话,第二次又打了过来。这一次的情形,仍和上午完全一样。大胖子抓着话筒发抖,他用带哭的声气,求他儿子快说出所在的地点来。但他儿子的回答:只说“他们”不许他说。又问:“他们是谁?”说筒里只说“不知道!”

      一连三天工夫。那奇怪的电话,竟先后打来了八九次;每次通话的情形,几乎做留声机片那样,成了一种印板的方式。最初,必是那个陌生的口气——这陌生的口吻渐渐也听成了烂熟——开口便猪猡长,猪猡短,痛骂过一气。骂过了瘾,接连着的便是他儿子的一串哭诉:说是没有饭吃,快要饿死了!最后,仍是一阵格格刺耳的怪笑,结束了这无结果的电话。

      当然,他也曾费尽心机,去追究这电话的来源。但结果,却查出对方打电话的地点,都在公共场所;而且,每次的地点,也时刻变换而并不固定。等到追踪而去,那打电话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这情形,使警探界中的人物,也感到了束手无策。

      可怜!在这三天之中,大胖子夫妇俩,如同走进了炮烙地狱,每一分钟内,都在忍受着最难堪的酷刑!尤其是大胖子本人,本来他是一个好端端的中国式的胖“哈台”;而现在,却几乎要变成一个外国式的“韩兰根”。有人在背后说:再这样子磨拆下去,预料不久之间,他身上所“囤积”的全部脂肪,有尽数“脱售”的倾向;甚至,他还具有一种悲壮慷慨的以身“殉孝”的可能!

      但是,全能的上帝,他自有着一种“上帝式”的道理的:他似乎还要留下这样一个残忍的人物,在这残忍的世界上,做些残忍的事业,以添加些残忍的史迹。因而,到了下一天——这是柳雪迟失踪后连头带尾的第七天——却有一个真正的消息飞来了。

      这一天,有一位穿着绿衣服的先生,把一封挂号信件,投进了这四十三号的屋子。

      这封信,由一只震颤着的肥手把它拆开。只见那信纸上,有许多行极潦草的字迹,那样地写着道:

      米蛀虫先生:

      在最近期中,听说你曾经把你的良心,屡次送进搬场汽车。因而,在时势的大动荡中,得了不少意外的收获。料想你身上的脂肪,近来必定是更加丰富了。

      我这里一开口,就提到你的发财,你一定不会痛快地承认。不过,我在写信之前,早已清楚查明:单单你在某一处的堆栈里,已有一千包以上的白米的囤积。——“生意人”是喜欢保守秘密的——所以,其余的“货色”,还是不必说吧!

      所遗憾的是:我又打听得,你的许多米,大约因为藏储不善,所以有一部分,已经发生了霉烂的情形!你想吧,屋内有着过剩的米,而屋外却有着过剩的饿殍,你看这是一个何等合理的情形哪?不过,这情形你是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你也不会有什么感想的!是不是?

      有许多许多快要饿死的人,都来包围着我,要我救救他们的生命。惭愧!我自己也是一个穷汉子,我实在没有办法。因为不忍袖手旁观,我只能向有钱有米的人去商量。于是,我把你的公郎,请到了我的家里。

      我一向是个“善人”,手段并不像你们这些富翁一般的毒辣!所以我并不打算查抄你的全部的财产。我只希望你能把存放在某堆栈中的米,提出二分之一,去救济一下那些捧着肚子没有人理的“饿狗”——当然!在富翁们的高贵的眼光中,他们根本不能算做“人”!

      你把你的白米捐出来,我也把小米蛀虫送还给你。公平交易,老少无欺,你看好不好?

      你如不能同意上项的办法,那我只能屈留你的公郎,把他当作一张长期的“米票”。以后,我当指派那些“饿狗”,每天排队到府上来吃饭,直吃到米价平贱到他们吃得起饭的时候为止!

      以上两项办法,你喜欢采用哪一种?我们这里,“做生意”非常迁就。一切任从“客”便。穷忙得很,恕不多谈。仅祝“加餐”!

      这一封信的结尾,直接痛快,留着如下九个字的署名:

      绑票匪最高首领鲁平

      在原信之外,另附有一张信笺。整张的纸上,只写着两句话,乃是:

      亲爱的父亲:

      请你立刻答应这个要求吧!这是有关儿子生命的事!

      儿雪迟附禀

      柳大胖子一看,这正是他儿子的亲笔。不过,信上的“生命”二字,起先原写着“终身幸福”四个字,后来却涂抹去了,另改了现在的两个字。

      大胖子伸着肥手,抓着这两张信纸,心头不住狂跳,一时只觉不知所可。

      那是不用说的:你们想,一条向来以米为命的米蛀虫,眼睁睁看着他的一座相当高大的米山,要被人推倒,这是一件何等心病的事?可是,他再看看他儿子那封向他哀求的信,却又使他一颗隐痛的心里,不得不默认下了无条件的屈服。

      两天以后,本埠各大日报的封面栏,都刊出了一则引人注意的鸣谢广告!这广告占有二十行阔的地位。那木刻的标题,赫然是以下的几个字:

      “中华义赈会谨代哀黎鸣谢柳也惠大善士,慨助赈米五百石!”

      就在各日报上刊出这鸣谢广告的这一天,时间约在上午八九点钟——这在这烦嚣的都市中,一部分糜烂的群众,还算是个大清早——萍村村道之中,照例来了那个沙喉咙的卖报人。只听他拖着那种听惯了的悠长的调子,在高唱着各种报名。随着这卖报人的高唱声,远处呜呜地,却驶来了一辆汽车。

      这是一辆对萍村居户有些相熟的汽车。车子驶到村口,立刻便停了下来。车门开处,从车厢里一跃而下的,正是四十三号中那个失踪已久的十五岁的少年柳雪迟。看神气,他是那样的高兴。当他顺手关上那扇车门时,还向车中那个穿着旧西装的司机者,亲热地点了点头;同时,双方都露出了一种友好而善良的微笑!

      呵!活宝贝回来了!

      萍村四十三号屋子中,每一个角度里,每一方寸空气中,都充满着一种无可形容的悲喜交集的气氛,那情绪是无法加以描绘的。

      在柳大胖子的初意,以为他这夜明珠式的儿子,挨了这许多天的饿,受了这许多天的惊恐,面庞一定要消瘦许多。哪知并不呀!一看他的神情,反较未离家时,更为活泼了些。大胖子单等他定下了神,父子二人,便开始了以下一节奇异的回答:

      大胖子先开口问:“那一天,你为什么要到三十三号屋子里去呢?”

      答:“我并没有到那里去过呀!”

      问:“并没有去过,你的钻石胸针,怎么会在那空屋子里发现呢?”

      答:“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呀!”

      问:“那么,他们是用什么方法,把你绑去的呢?”

      答:“什么绑去不绑去?我不明白这话呀!”

      问:“你不是被人家绑票绑去的吗?”

      答:“我越弄越不懂,我并没有被人绑过票呀!”

      问:“既然并没有被人绑过票,这许多天来,你在哪里呢?”

      答:“我在一家旅馆里呀!”

      问:“你在旅馆里做什么呢?”

      答:“在等候着一个约会的朋友哪!”

      问:“这是一个何等样的朋友呢?”

      答:“是以前的同学啊!”

      问:“这同学姓什么?叫什么呢?”

      答:“他——他——他——”

      这奇异的问答,进行到这里为止,却已踏上了“警戒线”的边际。只见这位柳雪迟公子,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立刻间又引起了他素常那种怕羞的特性。大胖子眼看他这宝贝的儿子,沉倒了头,红涨着脸,无论如何,再也不肯回答半个字。

      以上的情形,恰好和三十四号中的那位姗姗小姐最初回家时的情形,完全出于同一的模型。

      柳雪迟有两个年轻的表兄,他们和读者们,是有过一种“初会”的交谊的——那就是这四十三号三层阳台上的那两个漂亮的西装青年——事后,在背人的时候,他们曾偷偷向这柳雪迟探问,他们说:“你既没有被人绑过票,为什么附回来的信,要请求你的父亲,答应那个要求呢?”

      柳雪迟回答说:“那封信上的要求,却是‘另外的一种要求’呀!”

      两个老兄又问:“所谓‘另外的要求’,又是一种什么要求呢?”

      这最后的一个问句,无异一方沉重的石块,顿时又把这柳雪迟的头颅,压低了下去。于是,这一个不可解释的疑问,终于成了一个不可解释的疑问。

      然而,读者们都是非常聪明的。料想,他们对于此一疑问,你们必然已获得了一种适当的解答,那是无疑了。

      十一 空屋中的记事册

      萍村三十三号魔屋里面所发生的种种离奇的事件,最初,真像一种北极的暴风雨,它的来势,是有些吓人的。可是,惟其来的迅速,它的消逝,也是迅捷得可笑。以下所记,就是风雨收歇时的情形。

      不错,在读者们的心目之中,截至眼前为止,你们对于以前许多神秘的事件,必然的,那还留着许多暗影咧。譬如说:

      第一件:那三十三号空屋中最初发生的怪事——那个无名男子的突然消失——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件:那女伶白丽娟的失踪,其前因与后果,又怎么样呢?

      第三件:鲁平最先所发现于这空屋中的那张可怪的纸牌,有些什么含义呢?

      第四件:两度到三十三号左右来的窥探的壮汉和那工装青年,和这座空屋,又有何等样的关系呢?

      第五件:三十三号对面四十三号三层阳台上所发现的纸牌,日历,以及其他种种神奇的搬演,这其中,毕竟含藏着何种的意味呢?

      第六件:那以后发生的四件失踪案,是怎样发生的呢?

      第七件:还有——

      呵!细细计算一下,那许多许多可供提出的问题,似乎还多着咧。不错,以上种种不可解的问题,是应该由笔者负责,予以详明的解答的。为了要解答以上的种种疑问,这使笔者不得不把我的笔尖,重新指引到最初发生这些问题的三十三号空屋中去。

      关于三十三号屋中第三次发生的怪异的失踪案,一共四个角色,其中的三个,已经安然地回来了。那么,还有第四个角色——那个曾经一度出现于三十三号屋子中的画师俞石屏——他的最后的下落,又怎样了呢?结果,他曾否再回到他的三十三号屋中去呢?

      关于上面这一问题,答案是“不!”而且,从此以后,这一个神秘的画师的影子,一直不复再出现于萍村诸人的眼底。可是,他在那所神秘的三十三号空屋之中,却遗留下了一宗小小的物件,做了一个开启一切疑问的钥匙。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那是一本小小的记事册。

      在那一木纹皮面的精美的小册子上,有许多页码已被撕去。留着的,却是寥寥无多的几页。这留下的若干页,用自来墨水笔写着绝细小的字迹。从这上面,你可以找到关于萍村三十三号空屋中所发生的种种疑问的解答——我们说得动听一点,以下的文字,我们很可以称之为“剧盗鲁平的身边文学”。然而,强盗毕竟总是强盗哪!所以,你若要把这些文字和一个“执笔的专家”去比拟,那你一定要感到重大的失望。因此,我想请求读者,放弃了“文学”上的“欣赏”,而单看这小册子里所记的事实吧!

      在这小册子中,有一节是这样写道:

      (上略)谁都知道:任何一个人,观察外界的种种事物,脑力万万不宜太迟钝。脑力太钝的结果,自然随时随地,会使你遭受“碰壁”的教训。然而,掉过来说,一个人的神经,也不宜太敏锐,神经倘然过敏,那你也有“钻进牛角尖”的危险。本人(鲁平自称)自信,生平对于任何一件事,从未吃过脑筋迟钝的苦。但有好几次,就因神经过敏的缘故,却受到了一种太可笑而太不可恕的教训。

      像最近所遇的萍村事件,就是眼前一个最好的例子。

      萍村三十三号屋的事件,一般的群众,对那一男一女的突然消失,都认为神秘离奇不可解释——本人最初,也有这种倾向——其实,这事情的内幕,揭穿了,真要使人哑然失笑,甚至认为不值一笑。

      据本人探访所得,最初那件离奇失踪案的真相,事情是这样的:

      第一次来看屋子的中年人,他的姓名,叫作王仲浩。以前,他是政海中的一个小官僚。——依据我们中国传统的习惯,“官”和“钱”,有着一种必然性的联系;而“饿”和“女人”,也有一种必然性的牵涉。这一个小官僚,原是本地一个悠闲的寓公。这一次,他到萍村中来看屋,为的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故而亲自来找藏娇的金屋。那一天,他在三十三号二层楼的前部,四面看了一会儿。后来,他又走上后部月牙形的小阳台。他正自眺望之际,忽然在下面村道之中,出乎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是一个工头模样的大汉,却是他在许多年前所结下的一个势不两立的死仇。据他所知:他这一个死仇,早已关进了监狱;并且,已判定了无期徒刑,万无脱身外出之理。如今不知如何,竟会突然现身于自己眼帘之前。他知道自己和这死仇,一旦见了面,生命在呼吸之间,就有极度的危险!当时惊极之余,不知不觉,竟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呼啸。——他的呼声,是那样的锐利,在一所无人的空屋中,当然格外刺耳——于是立刻引起了楼下那个司阍的注意。那个司阍既听得了这一声破空而来的呼喊,以为二层楼上的来客,出了什么意外。因而急忙赶上楼去,想看一个究竟。这一下,双方却引起了一个绝对可笑的误会。

      原来,二层楼上的中年来客,他在阳台上,望见村道里的死仇——那个工装大汉——脚下穿的是皮鞋。这时忽听得楼梯上面来了一阵极急骤的皮鞋声,他在万分惶惧之中,误认为他的死仇,已经破门而入,要来取他的性命!一时情急,便立刻闪在后部一室的门后,姑且作一下暂时的掩蔽。而可笑的事情,便也由此发生。

      其时,那司阍匆匆上楼,他先在前部的室中匆匆一望——在这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当然用不到细看——连着他又推开后部一室的门,向内约略一看。当然他是万万意想不到,就在这一扇门后,会有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孩子,正和他闹着“捉迷藏”的把戏!当下前后察看,不见来客的影踪,那司阍的心里,已经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明明听得那一声锐利的呼啸,是起于二层楼上。何至于在一霎时间,就会不见了人影?

      他在惊疑之中,立刻又匆匆赶上三层楼去查看。这其间,便又造成了第二个绝对可笑的错误。

      当这司阍踏上三层楼的楼梯时,同时恰值那中年来客,从二层楼后部的室内轻轻开门,蹑足偷掩下楼。当时,一个是匆匆上楼,一个是悄悄下楼。在一上一下之间,恰好演成了小孩子们捉迷藏时你“找”我“藏”的话剧。这真是一种非常可笑的事情。

      再说,那中年来客既下了楼,便径自开了三十三号屋的前门,偷偷地向外走。他在慌乱之中,不及知会他的守候在村前的汽车夫,却从村后另外一个出入口里,悄然溜出了村外。

      其后,那个司阍既在三十三号屋的全部各室细找之后,因为始终找不到来客的踪影,当然要引起他的极度的骇怪。兼之在一小时后,那个守在村口的汽车夫,又来寻找他的主人,这更显见来客自进三十三号屋后,一直并未走出屋外;既未走出屋外,显然是被这座神秘的空屋,吞噬了下去!于是这事情在重重可笑的误会,与那司阍口头过分的渲染之下,使交织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失踪奇案。

      以上,便是萍村三十三号屋中第一次所发生的离奇事件的真相。

      可是,这第一次的离奇事件,除了上述种种可笑的误会之外,内幕中,还有一些题外的余波哩。

      原来:那前后两度偷偷到三十三号屋左近来窥探的工装大汉,就是那个失踪案主角的死仇。——当这工装大汉,偕着他的同伴——工装青年,第二次到萍村中来窥探的时候,他们已听到了这离奇失踪案的消息。他们虽不相信,一间空洞的屋子,真会吞下一个人去。但他们对这可怪的事件,也感觉到不可解释。据他们的料想,以为这一个突然失踪的家伙,或许是乘人不备,掩藏到了隔壁屋中去。——那个工装大汉,对于他这仇人,原是必欲得而甘心的——他们在别处,既遍访不获这仇人的消息,因之,第二次又到萍村中来窥伺。这一次,他们不但注意三十三号一屋,连带地同时注意着贴邻三十二号以及三十四号的两座屋子。他们以为那个家伙,也许会从屋顶的露台上,逾越到邻室,而躲藏了起来。

      以上,便是那两个工人两度前来窥探的原因。

      本人(鲁平自称)最初,因这两个工人,形迹非常诡秘。曾经怀疑他们,对于三十三号屋中第一次的事件,必有一种直接的关系。当时因这一点,曾耗费过许多的脑力;而结果,却几乎因之而走入歧途。眼前真相既白,方知这两个工人,于第一次的失踪怪事,虽有间接的关系,但实际,他们对那中年来客的失踪,正像大众一样,始终也处于暗幕之中。以上种种,便是本人在萍村事件中,第一次所受到的教训——说得切实点:这便是第一次因“神经过敏”而受到的教训!

      由于这小册子的揭发,所谓萍村事件,那第一幕神怪戏剧的内容,至此已揭露无遗,再也不值加以研讨。至于连台接演的第二幕剧,在那本小册子里,也有一节详明的记述。现在,一并抄摘如下,以作那后本戏剧的说明书。

      在鲁平的小册中,对第二件失踪案,他是这样写道:

      (上略)女伶白丽娟,自在大新剧场辍演以后,就下嫁于本埠着名某富翁,做了一名闪烁的小星。那个富翁又老又丑,原本不是她心目中的真正的对象。只因黄金的光彩,炫惑了美人的心眼,于是,双方在“钱袋”与“脸袋”两种互相需要的供求原则之下,暂时做了一次常见的交易。实际上,这女伶白丽娟,另外拥有一个秘密情人。双方的热恋,已达沸点以上。他们曾几次商议,预备卷带了那富翁的钱,一同逃往外埠去过活;这策略是在酝酿之中,还没有进入实行时期。那个秘密情人,他的住处,恰在萍村的附近。当萍村第一次离奇事件发生的时候,正值他们偕逃的计划,将达成熟阶段。那天,这女伶的情人,听到了萍村的怪消息,忽然想到了一个新奇的投机的方法。他想:借这绝妙的机会,倘能使白丽娟,到这所魔屋中去,亲自投下一个烟幕弹,那必定能使那个老丑的富翁,和其他的一般群众,暂时移转一下眼光,而使他们获得一个从容潜逃的掩蔽。于是,那个秘密情人,便授意于白丽娟,特地在第二天,专程到萍村三十三号屋中去转了一转,这情形,无异拍下一个特写的镜头,故意引起观众的注意。随后,他们便依着预定计划,双双远走高飞而去。至于那个同到萍村中来的老母亲,当时,虽有许多惊慌的表情,实际,当然也是参与这新奇策略的一人。这样一来,却使萍村三十三号屋中所映的怪影片,于一个高潮之后,立即又扩展另外一个更离奇而紧张的高潮。

      以上,却是那本小册子中,对第二件失踪性案件的全部揭发。当然,谁也意想不到,这前后两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件,最后的暴露,竟会显示了这样一个平凡得无可平凡的画面。真的应验了鲁平最初发表的预言:

      呵!“雷声大,雨点小。”果然是雷声太大,雨点太小啊。

      除此以外,在那本记事小册子里,还夹着两封信的信稿。这是一种应该把它写在粉红信纸上的作品。现在,笔者把第一封信的大意,抄录如下。从这里,可以看到萍村事件中的另一种疑问的解答。

      这一封信,是由四十三号中的那位十五岁的柳雪迟先生署名,寄给对邻三十四号中的梅姗姗小姐的。信上这样写道:

      (记事册中原注:信的第一节从略。)

      自从上月的月初,我在阳台上初次见你,那时你曾向我微微一笑。这一笑,在你,不管是有意,或者是无意。但从此,我觉得我自己,和以前像已换了一个人。

      从那一天起,我天天盼望你走到阳台上来,但我的盼望,一百次倒有九十九次的失望。我只见你们那里的长窗,每天都是关得很紧。我真痛苦,我简直要哭。

      你是知道的:今年我还不过十五岁,完全是个小孩子。我的胆子很小,我见了生人,我十分恼羞。一面我虽然盼望你,常常走到阳台上来,但是你若真的走出来了,我却又吓得立刻躲藏了起来。

      虽然这样,一面我仍旧用尽种种方法,想引你走到阳台上来。

      我听得你们家里的佣人说:你很喜欢看“白雪公主”的影片。真的,你自己也很像白雪公主呀!

      你记得吗?不多几天之前,我觅到了一个美丽的日历,上面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滑稽的矮人。我在这日历上,做了一个“爱姗姗”(A33)的记号,不知道你看见不看见?注意不注意?

      我又听说:你很喜欢花,鸟,热带鱼,种种的东西。因此,我又常常买了这些东西,陈列在我的阳台上,希望引起你的注意。

      我想尽了种种方法,所得到的只是失望。我太痛苦了!今天,我大胆写了这一封信,要求你们小翠带给你。在本星期五,下午四至五时,我在华龙路法国公园门口等你,我想和你做一个朋友,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和你说。

      你不答应我,我只有自杀了。

      这一封原信,长得有些吓人!以上所抄,只是十分之三的大意而已。这封信的文字与口吻,虽是那样幼稚可笑,但是细心的人,用心一看,便能看出里边许多的破绽,并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所写的。

      不错,这封信,真的并不是柳雪迟所写,而是出于一个“黑暗中的秘书”的代笔——并且,那位秘书先生,写这封信,他是完全不曾取到柳雪迟本人的同意的。

      那么,这一位黑暗中的秘书是谁呢?关于这一问题,这里不再提出答案;而预备让读者们自己去加以猜想。我想,聪明的读者们,你们一定能够猜中——而且,眼前你们已经早已猜中了。

      还有第二封信,却是梅姗姗小姐写给柳雪迟先生的一封“摩尔登糖”式的信——当然,这也不是那位姑娘的亲笔,——信上是这样写道:

      (原注:称呼从略。)

      听小翠告诉我,你有许多话,要向我说。记得在前个月中,你有好几回,远远跟在我的身后,你的话,为什么不当面向我说呢?

      你说我有心回避你,其实你自己呢?你为什么这样怕羞,一见了人,立刻就要躲避?有好几次,你躲藏在你们二层楼的窗帏之后,偷偷掩掩,不知在看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在看些什么呢?

      记得最早的一次,你在你的三层楼阳台上,拿了几张纸牌,想要飞到我的窗口里来。我看你的手法很不行,有几张飞得太近,跌落到村道里去;还有一张,竟飞进了隔壁三十三号的空屋。不知道你飞这种纸牌,又是什么意思?

      明天下午四时,我下课回来,在法国公园门口等你。请你把以上的许多问题,一一告诉我。不知道你能来不能来?祝你愉快!

      这信的结尾,署着一个“梅姗姗”的名字。

      读者们看到了以上两封信稿,料想对于四十三号与三十四号两屋间的关系,必已看到了一个大体的轮廓。但,为求事情的更明了起见,笔者且把那本小册子中所记的一节初恋趣史,一并摘录如后,以供读者的欣赏。

      关于那节小小的趣史,在那本册子里,有着如下的记述:

      在恋爱的王国之中,本来常有许多出人意外而可供唏嘘的史实。提起那对小情人的罗曼史,却更使人感到滑稽而可笑。在过去的两三个月间(他们原是最早搬进萍村新屋的居户),四十三号中的柳雪迟,和三十四号中的梅姗姗,因着居位贴近的关系,他们在斜对面的阳台上,双方不时见面。那时候,这一位将近进入成人阶段而尚未尝试到人生甘苦的柳雪迟,就把一颗人世间危险的炸弹,自己轻轻投进了他的弱小的心房。他一面对那梅姗姗,燃烧起了一种怒火般的热恋,而另一面,他因未曾受过恋爱的训练,他在某种特殊情景之下,每每引起了他的极度畏羞的特性。因之,他一面每每想尽种种可笑的方法,想引逗他的意中人走上阳台,好暂时满足他的望“梅”止渴的欲望。可是另一面,他见那位姑娘真的走上了阳台之后,他却又因畏羞的缘故,每次总是吓得直躲起来。尤其可笑的,在这一个时期之中,他不但对他的意中人,存着一种绝对矛盾可笑的心理;同时,他对四周任何一人,也都存着一种相类似的畏避的心理。总之,他是害怕着有人会窥破他的心房深处的秘密。

      为着以上的原因,他每逢搬演着他的可笑的玩意的时候,每次总是预先审慎察看,必定要等四周绝对无人注意,他方始表演他的神奇的魔术;他的动作,简直像“天方夜谭”中所记叙的仙女一样,成了来无踪而去绝迹。——本人(鲁平自称)最初,每天只见到戏台上的道具,而见不到戏台上的角色,就为了这一个缘故。——当时,这一个可笑而可怜的孩子,他还以为他的心事,掩护得非常妥密,决不会被人窥破,却不知他这种种可笑的举动,在他四周接近的人们中,早已成了一件公开的秘密;甚至连他两个不常到来的表兄,也把这事情,当作了一件新奇的谈话资料。——本人那一天,在阳台上所见到的两个西装青年,便是这位初恋主角的两位表兄。他们鬼鬼祟祟,指点着三十四号屋,便是在谈论着这件新发生的罗曼史。

      以上的秘密,却是本人耗费了两小时的时间,与两小叠的纸币,向四十三号中的车夫小金和三十四号中的侍女小翠,细细打听出来的。

      除此以外,这小册子里,对于对方阳台上的纸牌,也有一种简略的解释。

      这小册子里,是这样记着:

      关于那些纸牌,我最初认为最不可思议。因之,也耗费了我最多的脑力。但是不久,我已找出了其中的含义;而这含义,简直是非常的可笑!

      最初发现的纸牌,排成三个行列,其方式为“5A33”,“57A33”,“K433”。

      原来,它的含义如下。

      第一行“5A33”,应解释为“吾爱姗姗”!

      第二行“57A33”,这里仅较首行多一“7”字,依前类推,当然可解释为“吾切爱姗姗”!

      第三行“K433”,其中含着一个“Kiss姗姗”的谐音。

      至于第二次的“33A5”,加上一个“?”的符号,这里面,明明藏着一个“姗姗爱吾否?”的问句,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深意呢?

      由于这小册子中的种种揭发,萍村三十三号屋中所发生的怪事件,以及邻近三十四号与四十三号屋中所附带发生的种种神秘问题,至此已完全失却了它的神秘的价值,无复可供研讨的余地。

      至于三十三号屋中,后来所发生的事件,这在聪明的读者们,当然,也早已窥破它的全部的底蕴,更不劳笔者提出多余的报道。

      最后,吾友鲁平曾在他这“身边文学”之中,用一种伤感的笔调,抱怨着他的年龄已达于老迈无用的阶段。他在他这小册子里,这样写道:

      在这萍村三十三号屋的全部事件中,最使他吃苦的,就是当时明明在各方面,已获得了许多许多的线索,这些线索,看看,好像一个蛛网一样,仿佛四面都有牵涉;可是,再看看,又像各有头绪,各不相关,正像一盘散沙一般,竟绝对无法贯串起来。而其间最可笑的错误,就是误认三十四号与四十三号两家邻屋中的幽默的喜剧,和三十三号屋中最初发生的两件失踪事件,以为其中必有直接的关系。因这一点,自己却把自己,深深推进了一种神经过敏的网罗,结果,终至在牛角尖中越钻越紧,几乎无法脱身而出。所以应该承认:这一件萍村事件,实是一生从未有过的可笑的失败。

      好了!关于这小册子中的记载,笔者打算抄到这里为止,不再占据更多的篇幅。可是,在这全部事件之中,另有短短的几句话,必须加以补充。

      这里应该请读者们耐性读完以下补记的一小节,那么,笔者可以用钢笔尖,把这三十三号屋中的幕布,完全挑闭起来了。

      十二 最后的一个小戏法

      距离上述事件三个月后,萍村中的“梅”“柳”两家,由于那一阵意外的飓风的风力,无形之中,却把那一对小小的情人,吹合到了一起。这事件的最后一幕,竟造成了一个“弄假成真”的结果。

      这一天,萍村中的梅柳两家,假座于新揭幕的金门大酒店,在那九层楼的宫殿型的餐厅中,举行着盛大的订婚典礼。当时,因为这男女两家,在社会上都有一点相当的地位,故而这一个宴会,却也相当富丽而热闹。

      当时男女两家的来宾,双方集合在一起,那衣香鬓影与珠光宝气,在欢笑声中织成了一片狂欢白热的空气。这种狂欢的氛围,保持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一直到夜宴以后,还不曾完全消灭。不过,在这盛大的夜宴上,有一件事情,却使宾主之间,引起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记着,这只是很小的一点。可是这很小的一点遗憾,当时也并不曾使这狂欢的空气,受到重大的影响——原来,在筵席开张的时节,那餐厅中的电灯,像遭遇到空袭时间中的灯火管制似的,忽然竟全部熄灭。这一个短促的黑暗,维持了约有两分钟的长久,等到恢复光明,有几位时代骄子——如囤虎与投机家之类——的太太们,她们的一些名贵的饰物,都不见了。

      在这一件小小的戏法中,有两个小小的异点,很值得注意。

      其一:当这些小小的饰物,和它们的主人宣告脱离的时节,它们的主人,竟一丝一毫都不曾有所觉察。呵!这很可怪哪!

      其二:那几件无端“走失”的东西,每件都是价值最高的精品,较次些的货物,就不曾遭到相同的命运。看样子,那个黑暗中的“伸手者”,分明是经过一番很精密的鉴别与挑选的。

      这些东西,是谁把它们收罗而囤积起来的呢?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那个黑暗中的剽窃者,无论如何,不出乎许多来宾中之一个。

      然而,哪一位来宾,会干这件事呢?

      你看:男女两方的与宴者,都是那样的衣冠楚楚,气宇不凡。谁都知道,他们都是社会上的有金钱,有势力,有地位,有声望的人物,你能怀疑这些人物,会做这种窃盗的事吗?是啊!即使他们要做或会做,凭着他们优秀的能力,也将出之于较冠冕的方式;而断不致出之于着迹的偷盗,那是无疑的。

      经过以上一番合理的判断以后,于是,这宴会中的全部的来宾,他们都把一种特异的眼光,输送到了这大餐厅的某一隅里。

      在那树立老朱红圆柱与描绘着篮地金龙的富丽矞皇的礼台的一旁,一张雕刻着孔雀形的高背大圈椅内,安闲地,坐着一个人。翘着腿,在安闲地吸着一种气味强烈的纸烟。

      此人身上的服装,和他眼前所处的环境,有着一种太不调和的色彩。

      呵!你看,他身上穿着的那套细方格的西装,已是那样陈旧;尤其那双皮鞋,会使擦皮鞋的职业者,对它发出长叹。他的项下,系着一枚蓬松的黑色大领结;这虽然可以表示出他的身份,然而就那领结的本身而论,那也分明告诉人家:这正是售货地上拣取来的东西。

      总之,从这人外表而论,无论哪一点上,都表示他并没有一“西西”的资格,可以参加这一个盛大华贵的宴会。而且,不久之间,全部在场的人物,立刻都已发觉,即刻那件黑暗中的魔术,毫无疑义,正是此人所表演。可是,说出来是非常奇怪的,他们明明知道此人是一个偷饰物的盗窃者,然而,自男女两家的家长和订婚的新郎新娘起,以迄双方的许多男女来宾为止,——甚至连那被窃盗的女宾们也一起在内——他们非但不敢把他们的怀疑,宣之于口舌,甚至,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敢对他失却一丝一毫的尊敬的态度!

      呵!以上的情形,未免太可怪了!

      喂!读者们,你们试猜,这一位神奇的来宾,他是谁呢?

      原载《万象》,1942年8月至10月第二卷第二期至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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