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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雀语》作者:孙了红(民国侦探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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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9-21 18:51: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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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记忆的碎片 于 2014-9-21 19:02 编辑

      雀语

      (一)

      这一条锡寿里二弄,是个着名的嚣烦的地点,里中杂处着几十家中下阶级的住户。弄内自早至暮,找不到一点宁静的时刻,各种小贩带着他们小小的店铺,川流不息,高唱而入,长腔短调,一应俱全。这些声浪,和屋子中的牌声劈啪,以及小孩子们的大哭小喊,常常搅作一片。有时不幸而逢到不利的日辰,还有些娘娘们为了沙粒般的小事,一言不合,便假座这露天会场,各各开动天然的留声机,互相比赛起来。其间许多含有艺术化的绝妙好调,大足使舞台上的探亲相骂,相形见绌。这在别的弄堂中,未必常有这种现象,而在这锡寿里内,差不多已司空见惯,所以有人说,大概也是风水使然。记者此刻所要说的故事,恰巧发生在这嚣烦的地点,因此记者有个要求,希望读者先生们掩住一个耳朵,别听那些嘈杂的声浪,而用另一贵耳,单听记者的报告。这天下午,大概在三四点钟时候,这条热闹的锡寿里内忽然光临了二位贵客。这二位贵客身上,一式都穿呢质学生装。一个年龄较长,已在中年,头上戴得一顶黑呢铜盆帽,帽边覆及眉际,鼻架灰色圆镜,两眼炯炯有光。此人左胸前的衣袋中,露有一支自来墨笔,和一册袖珍日记。其他一个却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状态也很英俊。二人雄视阔步,走入弄内,脚下的四只皮鞋和弄内的石板亲密地接着吻,每一举步,格格有声。

      在平日,这锡寿里二弄内,穿着这种服装的人物乃是难得见得。因此,这二位生客一进弄口,由那皮鞋声的介绍,引得那些忝为地主的人们,不期微微起了一点注意。尤其几个小孩子们,各自拿了一块碎砖,正在石板地上玩着造房子的游戏,至此,建筑的工程暂时也告停顿,却把乌溜溜的眼珠目送这二人的背影。

      二人并肩行来,绝不瞻顾,其中青年的一个,似乎先前曾经到过这里,只顾抢先举步,向弄底走来,情形似很熟悉。可是他们将近走到弄底,约莫还有一二十个门口,青年忽把脚步放慢,回头向那中年的同伴低声说道:

      “到了……我们最好别再走过去……”

      青年说时,伸手指着弄底结末一个门口,这一家的门牌乃是四十八号。当下,那中年的见说,便也收住脚步,依着青年所指,在灰色的圆眼镜里飘眼遥望了一下,微微点头道:

      “哦……没有弄错吗?”

      青年道:

      “没……这里共只三条弄堂。我记清楚是第二条弄,第末一家,第四十八号屋子。”

      中年的道:

      “如此,我去去就来,你且等候一会儿。”

      青年道:

      “也好,什么时候你再来?”

      中年的伸臂看看臂上一个钢质手表,略略踌躇了一下,方答道:

      “大概要隔一小时,你耐性些,必须留意。”

      青年忙点点头。二人说罢,这中年的一个,便背过身子,预备回身向外。但他一时并不举步,却把那双敏锐的眼珠,在灰色的眼镜片内,转动了一下,侧着头颅,眼光透出片外,像在凝想什么似的。这样约有四五秒钟,随后又向青年身前,挨近一步,嘴里说道:

      “我去去就来,但你不可做成临时电线木,耐性一些,必须随时留意。”

      这几句话语声较高,不像即刻说的那样微细。青年似乎不明白他重复再说这话是何意思,但也不说什么,只顾答应:

      “知道了。”

      于是这中年的,方始一径回身,沉倒了头,匆匆向外去了。

      当这二人站在弄内,一问一答之际,他们似乎并未觉得,暗中却已引起一个人的注意。这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短衣汉子,生着一副獐头鼠目的面貌,身上打扮,像是一个仆役模样。这短衣汉子,在前面二人进弄的时候,一手拿着几盒卷烟,一手提了一个酒瓶,恰巧也打弄外跟踪进来。本自兴冲冲地一直向前闯,偶然抬眼,见了前面两个人,不觉缩住步履,顿露一种注意的神情,当下探头探脑,向前张望了一回,便把脚步放慢,远远跟在二人身后。刚自走了不多几步,只见前面的二人,已立定了身子,在那里向着弄底,指指点点,低声说话,形状颇为诡异。短衣汉子一一看在眼里,神色愈加惊异,看他紧皱着眉头,伸头缩脑,似欲抢前几步,抄在二人之前,潜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脚下却又趑趄不前,望着前面,大有畏惧之意。正在欲前未进的当儿,恰值那两个学生装的人物已说完了话,中年的一个,沉倒了头,匆匆回身向外,那青年却全神贯注目送着他。短衣汉子趁这一个罅隙,立刻慌慌忙忙,好像燕子穿帘、蜻蜓点水似的低头疾行几步,掠过二人身旁,一直走到弄底,在结末第二个门口里面,急用钥匙,开了弹簧锁一闪闪了进去,进得门来,顺手急急关上了门,犹自喘息不定。

      在短衣汉子的意思,以为自己脚下走得很快,面上又装作淡漠无事的样子,这两个学生装的人物,未必就会留意。不料二人中的青年,目光异常敏锐,他一面目送他的同伴向外,一面却见一个短衣人,匆匆忙忙,打他身畔擦过,神情有些鹘突可异。他不禁收转视线,斜睨这人的去处,眼梢里,只见这短衣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弄底结末第二家门口,便急急推门走了进去,临时跨入门内,却还很迅捷地旋过头来,向外望了一眼。青年心头蓦觉一动,觉得这短衣人的神情,好似小孩误触蛇蝎,大有惶恐的意味,其间绝非无故。脑底才自转念,同时只听那边“砰”的一声,那结末第二家的两扇石库门已是紧紧关上。在这当儿,这重大而急促的关门声,不啻成了一个火种,顿把这青年脑底的一片疑焰立时燃了起来。

      起先,这青年远远站在那里,他的注意力不过集中于门牌四十八号的结末一家,至此,连那比邻四十七号也连带引起注意。

      以上云云,都是故事中的第一幕。那第二幕的表演地点,却在四十七号的石库门内。这四十七号,是一所两上两下的屋子。走进门来,小小一方天井中摊着许多家用杂具,如脚桶、簸箕、小风炉以及洗衣器具等类,很是凌乱无章。客堂里面比较的整洁一些,陈设几种粗简的椅桌,正中板壁上居然也悬着一幅画和一副对联。这画年代已古,真是古董铺外的古董,画着一个渔翁得利,工楷写着“八大山人”的署款。那副对联,上联“东壁图书西园翰墨”,下联却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我们看了这种风雅的装饰物,对于屋主人的身份如何,品行如何,虽不能完全明了,却也可见十之八九。客堂左侧那间厢房,门上绾着具铜锁,里面当然没有人在。总之,这四十七号石库门中,当那手拿卷烟和酒瓶的短衣汉子未进门前,楼下两间屋内,简直寂寂无人,静悄悄地,真像星期日的学校授课室。可是楼下虽极冷静,而楼上却颇为热闹。因为此时,阖屋中的众人,一股脑儿,都聚在客堂楼上。

      再说这客堂楼内,乃是一间卧室,其中家具,中西杂陈,情形也很杂乱,踏进去一望而知,不像是个规规矩矩的正式人家。靠着板壁放着一张小小的铁床,床中间一张大约民国五六年的报纸上,铺着一副鸦片器具。这副烟具上面,所沾烟渍的数量,不说小说家的虚头,足足和海上的明星相仿佛。那茶晶似的烟灯罩内,透出黄豆大的一粒火焰。室中左面,沿窗靠壁,另设一张短榻,这里本有一扇板门,可通隔壁厢房楼,可是这门已被短榻堵住,不能通行。一室之中,光线异常黝黯,虽在下午三四点钟,已像垂暮,却因窗前悬有一重深色的窗帷,外面天光打了回票,不能光临室内的缘故。因此铁床上的那盏小小烟灯,在它原有的重要职务以外,倒又兼了一种借光的差使。

      这当儿,这客堂楼上,一共鬼魅般的蛰伏着四尊神道。这四尊神道各有各的特点,很值得逐一介绍一下。室中第一尊神,是个妇人,伊在四人中乃是中坚分子,有个尊贵的名号,叫做“老牌美女”。但是余人很恪恭地避着讳,都称伊为“嫂嫂”而不名其号。此时,伊悄然站在右方靠壁一张半桌之前,手拿一支年代陈旧的鸦片烟枪,正在细细收拾。这位老牌美女,年约三四十岁,身穿一件半旧的缎袄,烟容满面,两靥还有许多雀斑。但虽如此,满脸却还不惜所费,厚厚涂着一重雪花粉。伊的嘴角衔着一个竹制香烟嘴,小半段残烟火,却早已熄灭。伊一面收拾烟枪,一面嘴内独自咕哝不绝,可是语声很细,再加竹烟嘴的阻碍,说话更含糊不清。仔细听时,伊在那里咕哝道:

      “阿六哥,你安心横一会儿,等我装口烟你香香!这又何必上什么心事,等我们老大回来,不妨从长计议!”

      妇人嘴里这样咕哝,伊的精神极为专一,视线死钉在墙上,绝不旁视。伊所说的阿六哥,这时坐在铁床下首的床沿上,是个二十岁的少年,身上虽穿短衣,却还整洁,面貌和室中的余人比较,也觉略微清俊,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看着那盏烟灯,态度很是窘迫,分明胸中藏有一件犹疑莫决的事。当下,他听妇人指名向他说话,好像梦醒似的抬起眼来,点了点头,还没接口,不防室内第二位神道却开口发言道:

      “阿六哥,嫂嫂说的话一点不错,万事都有我们弟兄们在着,总不叫你吃亏,何必担心事?”

      说话的人,大家都唤他酒甏阿毛。这人是个又矮又胖的汉子,身上穿着一件黑直贡呢的长袍,天生一副三棱的眼珠,左眼眶下有一很深的刀疤,眼皮因之吊了下来,显出鲜红的颜色,神情令人可怕。这位酒甏阿毛,翘起一腿,双手抱定膝盖,侧身坐在沿窗方桌子边,说话之际,两眼圆睁,神气十足,那一脸的横肉,似乎会随着他的发言而微微颤动。名唤“阿六”的短衣少年,听他说了这几句话,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眼角带着不安,但仍默不作声。酒甏阿毛续道:

      “阿六哥,你听兄弟的话,尽管在这里玩一会儿,照样回去,照样做你的事,只做没有这……”

      酒甏阿毛没有说完,先前说话的老牌美女却冷笑一声,代这阿六哥答道:

      “哼!叫你一声‘阿毛哥’吧,你真看戏看了卖芝麻糖!你没有听得阿六哥说吗?他不回去咧!”

      酒甏阿毛一怔道:

      “这是做什么?”

      这当儿,那靠壁的短榻上,另有第三尊神道,是个黑瘦的细长条子,一手支着头横在那里,起初默然听他们说着,并不插口。至此忍不住坐了起来,很惊异地问道:

      “咦?阿六哥,你为什么不回去?”

      阿六哥未及开口,这性情卡急的酒甏阿毛却又握了一个拳头,在方桌子上重重碰了一下,高声说道:

      “你倘不回去,我们少了一种内线,他那里又有什么举动,我们便不知道。这事,我不赞成!”

      那细长条子也道:

      “是呀,他们不见人口,又不是交给你的,总不至于无端向你说话,你怕什么?倘不回去,倒反告诉他们,这事你也有份了!”

      这一肥一瘦的二人,你一声我一声,交口嚷着。阿六哥满面现出胆小害怕的样子,急忙摇摇手,意思教这二人说话轻些,随又伸手鬼鬼祟祟指着隔壁屋子,悄悄说道:

      “我不回去,自有缘故,我已向嫂嫂说了。你们说话不要太高,不要被他听见我在这里。”

      酒甏阿毛不耐烦道:

      “阿六哥,你又不写意了,吊桶在我们的井里。他听见了,你又怎么……”

      此时,老牌美女插口道:

      “你们别捣乱,也不必嘴五舌六,等我告诉你们。”

      伊说时,便向酒甏阿毛道:

      “你可知道,阿六哥今天为了什么事来的?”

      酒甏阿毛见问,把那粗肥的头颈一扭,神色愈加不耐,冷然道:

      “他来时,我们在隔壁,一千铲还没铲完,怎么知道你们的话?”

      细长条子也道:

      “喔唷,肚肠痒得很,快些说吧,到底什么事?不要牵丝攀藤了!”

      老牌美女慢吞吞地道:

      “阿六哥说的,他那里为了这事,预备要和我们犯一犯,已请了两个什么……”

      伊说到这里,却顿住了话头,回头问阿六哥道:

      “你刚才说他们请了两个什么呀?”

      阿六哥眼中露着忧惧,答道:

      “两个什么私家侦探,一个叫做霍桑,还有一个唤作什么包朗。听说这两个是天下顶有名的自家包打听,没有一件事打听不出的。”

      老牌美女接口道:

      “你们听见吗?阿六哥是个胆小朋友,恐怕他们查问起来,疑心到他身上。因此,心里着急,逃到这里来了。我想这事倒要……”

      老牌美女还没有说完,酒甏阿毛和那细长条子二人同时吃了一惊。那细长条子尤甚,黑苍苍的一张瘦脸皮上顿时改变了颜色。酒甏阿毛也把那双可怕的眼珠瞪得很大,半晌不发一言,分明这一个消息,已打动他的心坎。可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弱点太暴露了,因又耸耸两个肥肩,一阵狞笑道:

      “嗄,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他们请了两个侦探。什么霍双霍单,包朗包姐的!这两个起码人,我连名字也没听见过,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酒甏阿毛说这话时,故意又把头颈一扭,胸脯一挺,随在身畔取出一支纸烟,在方桌子上使劲捣了几下,就向嘴里一送,一面取火燃吸,一面满面放出淡漠的样子,表示他对这事不屑置念。但他虽把态度勉强装得十分镇静,倘有细心的人,在这烟纹里面,冷眼观察一下,便知他那镇静之中,实已起了无限隐忧,眉梢眼角,随处可以找到一句嘴硬骨头酥的成语。可是那个细长条子却还不曾发觉他这破绽,听他说着这种冷冰冰的话,不禁皱着眉说道:

      “阿毛哥,你别看得太轻松,说这凉飕飕的话。我看这事有点吃闪,非等老大回来,商议商议不可。”

      细长条子说这话时,语气有些着忙,他的态度,恰和酒甏阿毛,成为绝对的反比例,好像即刻就有大祸临头似的,随又沉下脸色,问阿六哥道:

      “你这消息是真的吗?”

      阿六哥正色道:

      “我是看见了人才跑来的!这又不是好玩的事,的确一本正经跑来告诉你们的,骗你们做什么!”

      老牌美女起先精神专注着那支烟枪,对于这事,淡淡的并不十分在意。至此,看了阿六哥说话时那副紧凑的面色,又听这细长条子说得如许郑重,知道这事有些厉害,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忙把嘴内的烟嘴取下,呆呆地看着二人问道:

      “你们说的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呀?”

      细长条子苦笑道:

      “咦,即刻说过是两个侦探,你不听见说吗?他们不比寻常的包字头,很不好弄咧!”

      他说着,目光一闪,想起了什么事的,问道:

      “嫂嫂,毛狮子的事你知道吗?大约这个人,老大总会提起过的。”

      老牌美女道:

      “你说贩海砂的毛狮子吗?”

      细长条子点头道:

      “正是,他从前贩过海砂,也贩过黑老,什么玩意儿都玩过。他在江、海、湖三条线上,总算扳指头数得到的人物,圈子里的朋友,谁不知道。那一回到上海来,也算他触霉头,头一次放马,轻轻易易,就跌翻在这霍桑手里。”

      这几句话,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二人都听得呆了。细长条子顿了顿,便继续道:

      “还有那飞贼江南燕,大家都知道,他是有飞檐走壁的本领的,他这三个字的名头,哪一个听了不头痛?独是他一遇着了这霍桑,却是一帖药,比血滴子还怕。有一回,听说江南燕,曾被这霍桑,追得无路可走。后来逃到一座阴地之前,江南燕一翻身,翻上了三丈多高的屋面。他以为这一来,那霍桑只好看看他了,哪里知道,霍桑是外国学堂里的学生出身,练过跳高、走天桥和各种外国体操。当时冷笑一声,说是‘任你逃到龙王庙,我要追进水晶宫’。说完,身子轻轻一纵,也上了屋面。江南燕一急,几乎急得灵魂出窍,急忙一手发出三支金钱镖,专打霍桑的上盘,这是他的结末一手看家本领,百发百中的。不料霍桑把头左边一偏,右边一偏,两偏,那两支镖都齐耳根擦过,第三镖把头一低,接在手里,一镖还打过去,就把江南燕从屋面上打了下来。一面他的伙计包朗,等在下面,绳子也预备好了。你们想想,这两尊神道,厉害不厉害?现在事情临到你我头上,还在糊里糊涂!”

      细长条子这一席话,说得唾沫四溅,神情活现,遇着紧要关头,却还指手画脚,辅助口述的不足,真比当时曾亲临其事,还要真切几倍。中年妇人听出了神,每当他说一句,脸上添上一份担心的样子,听到末了,忍不住着急道:

      “啊哟,这样说,亏得阿六哥预早来说!我还当作无关紧要的事,这怎么好呢?我们也得商议商议唉!老大怎么还不回来?这个浮尸,汆了出去,魂灵总是掉在外头的!”

      老牌美女恨恨地诅咒着,声音也两样了。尤其是那阿六哥,脸色变得铁青,手足好似没有安放处,而且满带一种后悔的神情。细长条子在这话机暂时停顿的当儿,定睛向这二人看看。他一方面觉自己的话,能够耸动他们的听闻,心里很有点得意;一方面他虽这样说着,对于所说的事,自己未免也有几分气馁。心头藏了这种复杂的心绪,面部的表情,便觉格外难看。当下,他伸手抹抹嘴边的唾沫,又往下说道:

      “况且……况且……”

      他正很兴奋地预备续续发表他那有声有色的演词,冷不防一种重大的声浪,“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也吃了一惊,一看,却是酒甏阿毛,气呼呼地,把那方桌猛力拍了一下,直拍得指缝中的那支烟,火星四溅。原来酒甏阿毛起先听这细长条子,代那霍桑、包朗二人,竭力张大声势,心头已是不快,本来早想打断他的话头,不想后来听他添油加醋,说到霍桑追赶江南燕的一节,听着听着,觉得比那说书先生开讲《七侠五义》《征东》《缘牡丹》等故事,趣味还要浓厚,不觉听得张口结舌,忘乎所以。这时候,他见细长条子,抹抹脖子,不知又要说些什么,因而顺手碰着桌子,阻断他的话头。老牌美女不知为了什么,忙惊问道:

      “阿毛哥,做什么?发疯吗?”

      酒甏阿毛不理,歪着那双红筋满布的怪眼,向这细长条子狞笑道:

      “长脚金宝,我劝你阳春加四,就这样免了吧!我看你再说下去,马上就要零碎动咧!亏你也算是个经过潼关杀过鞑子的老相,竟说出这种虫囊子的话来!老实说,年纪轻轻,总要吃硬一点,要害怕,就不要干这种事!既已干下了,就不必再害怕!身体又不是租来的,馋牢又不是跌不得的,为什么这样不值价?”

      这一番连讥带讽的话,说得这瘦长的长脚金宝,有些猴急了,黑苍苍的脸上,顿时泛出一抹怒红,成了猪肝似的颜色,不服道:

      “啊呀,阿毛哥,你的声音太难听了!这几句话,囔声得没有道理呀!兄弟不过说,他那里请了两件末老,物事很大,恐怕事情扎手,须要防备防备,又没谈过别的话,有什么值价不值价呢?”

      酒甏阿毛打鼻孔里透了一声气道:

      “阿弟哥,静点吧,你说那两件末老,不大好弄,兄弟不是不知道。老实告诉你吧,兄弟虽不才,也曾在三关六码头混过,红眉毛绿眼睛的朋友也见过的多了!嘿嘿,随你什么知马力的绿豆,没有戳碰不得的!蛇吃鳗鲤,各有三千年道行的!那两位仁兄如果有种,找到我们头上来,嘿,凭你三刀六洞的交易,不是自己吹牛,兄弟和老大两人,大约还对付得了!万事不用别人费心!”

      酒甏阿毛说这一席话,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显露,说到末了,又把两个袖口,使劲左一卷右一卷,卷了好几次,露出两端肌肉坚实的臂膊。臂上一片乌丛丛的汗毛,望去好似春初的细草,再加说话时的那股狠劲,大有吃人肉不怕血腥,四天王不是对手的气概。他这一股勇气果然效力不小,顿使那老牌美女,即刻一脸担心的样子,无形中消失了大半,连那惴惴不安、手足无措的阿六哥,也觉胸口松爽了许多。他们不但觉得安心,而且对于这位口头上的英雄,心里都还存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倾倒之意。独独长脚金宝,却依旧愤愤不平,正自紫涨着脸,想要和他争论一下,不防酒甏阿毛趁势歪过眼来,狠狠地向他瞪了一个白眼,同时眼皮眨了几眨,又把嘴儿向那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一歪。这种举动分明暗示长脚金宝说:唉,长脚金宝,你别发急。你的话很有见地,我都明白的,但是当着这两个胆小如鼠的东西面前,何必放在嘴上呢?长脚金宝看酒甏阿毛向他丢眉眨眼,起先一怔,不明用意,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知道酒甏阿毛的那番英雄好汉式的话儿,也是用打气筒儿,吹壮了胆子,说的分明怕那二人害怕,有意这样说,安他们的心的。转念之间,不觉非常地懊悔,懊悔方才,不该不稍加考虑,冲口说了许多厉害的话,害得他们心意忐忑不定。明知和他们计议决计议不出什么长策,真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为何这样糊涂!想时,忙不迭支吾道:

      “唉,阿毛哥说的话,是呀,错是也不错,对的!”

      此时,长脚金宝竭力收转篷来,意欲掩饰几句,无如即刻预备和酒甏阿毛抢白的几句话,方从喉际强咽下去,却把别的话都挤塞住了,一时竟找不出适当的语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方又勉强说道:

      “是呀,阿毛哥的话,错是也不错,不过……不过我想,阴沟里也有翻船的日子,万事不可太大意。他那里既有了准备,我们也要预防一着。我的话也没有说错呀!”

      阿六哥道:

      “这话也不错。等老大回来,快些商议一个对付的方法!”

      酒甏阿毛猛力吸了一口烟,笑道:

      “长脚金宝,我教你静点,还是静点吧!大约今天吃了膈肝,怎么回不过来。阿六哥也不必胆小,依我的主见,顶好还是回去,不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只要问你们,那姓霍的就算本领通天,但他又不是仙人,怎能知道我们的地方?就算他有颜色,找得来了,到了真正风紧的时候,我们还有头号挡风牌,可以保护我们。老实说一句,也不怕他们碰动俺这里的一根汗毛,怕什么呢!”

      老牌美女听到这里,不住点头,表示酒甏阿毛说的话,很能使伊满意。这时伊的态度,也完全恢复原有之镇定,顺势撇了撇嘴,附和着道:

      “真的……阿毛哥的话一点也不错!听长脚金宝说起来,好像那姓霍的人,比孙行者和赵子龙,本领还要大,我倒两个半吓咧……专门谣言惑众,听了他的说话,盐钵头里要出蛆哩!”

      长脚金宝故意装得十分忸怩似的,俯首无言。那酒甏阿毛却放出一脸得意,像是一个倒霉的律师,一旦在法庭上得了胜诉似的。但虽如此,二人的眉宇间,一种隐忧仍续续流露于不自觉中,接着,他们便凑近身子,唧唧哝哝,开起咬耳朵的谈判来。

      (二)

      先前室中你争我论,一片嘈杂,此际空气渐觉沉静。那阴郁无生气的阿六哥,便呆呆地静听他们谈话。可是语声太低,十句之中,只能听得一二句,而这一二句,又都是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语句。原来二人所说的,不比方才随口说话,都是江湖上的秘密黑话,听去完全不懂。因此,阿六哥看着他们,重新又觉局促不安起来。老牌美女早已知道他的意思,忙向二人高声道:

      “这里又没有外徒,阿六哥也是自家人。你们樱桃响亮一些,大家听听,何必用春点(记者按即切口),省得阿六哥又要疑心我们,合了药请他吃呢!”

      老牌美女一面说,一面旋转娇躯,对着阿六哥嫣然一笑道:

      “喂,阿六哥,对不对?”

      说完,又露着陈象牙式的瓠犀,飞了一个眼风。伊这一飞眼,自以为是极媚极媚的媚眼,可是这土木作头似的阿六哥委实无福消受,不知如何,只觉周身的汗毛孔儿,一起开放,凉飕飕地,起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

      说话之间,老牌美女已把烟枪收拾好,一面按部就班,燃着已熄的残烟,又在伊那烟具大本营的半桌上,拿起一个烟斗,用一个小小铁挖,仔仔细细,挖着斗内的烟灰。读者当知,世间有两件事情,性质虽绝对不同,情形却十分相像:一种是大军阀的括地皮,一种是瘾君子的挖烟灰。这两种人物,对这两种工作,精神的专一,心计的细密,以及手段的酷辣周到,简直像是一个老师所传授。自然,这老牌美女也不能独出例外。伊既专心于这种重要工作,方才所说的事情,早已抛到南北二冰洋以外。悄然拨弄了一回,忽然堵起了嘴皮,发出恨恨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真不识相,满满一斗蓬末子(编者按蓬末子即烟灰),谁又烧枯了?……背后说起来,总说我是小刁码子,不知道这蓬末子,却是吃烟人的性命。情愿吃掉一点烟倒不要紧!”

      老牌美女咕噜了几句,便回过头来,说道:

      “我知道的,没有别人,一定又是长脚金宝,总是这样穷形尽相的!”

      长脚金宝正和酒甏阿毛,开着极秘密的谈判,谈得十分起劲,一面不时举眼偷觑老牌美女,防伊听见了话。这时,听伊嘴里咕噜,说是偷吸了伊的烟灰,不禁打断了话头,嚷道:

      “嫂嫂……你又冤枉我了!蓬末子是谁弄得,你问阿毛哥,你不问他,倒来怪我……刚才他在厢房楼上游了三趟花园(记者按游花园是指一种短局之雀戏,即如近今中下社会流行之一千铲一洋铲五洋铲之类。),却唱了三回滩簧(记者按唱滩簧,意言钱输尽也),输了三千个钱,急了……因此,他跑来烧了两口灰吃,说是解解气闷的。”

      老牌美女见说,回眼看了酒甏阿毛一眼,嘴皮动了几动,虽然不说什么,却把半桌上一个不幸而由洁白无瑕堕落到黑垢满布的雪花粉缸拿在手里,凑到眼前,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

      酒甏阿毛一看,知道伊为了一点烟灰,已是大为心痛,急忙赔着笑脸说道:

      “嫂嫂,不要小气。等老大把这件事,讲好了斤头,大家劈了霸,我来买这么一七石缸的黑老和一七石缸的蓬末子,回来孝敬嫂嫂。嫂嫂,你说好不好?”

      老牌美女把嘴一撅,扭转身子,做出不愿听的样子道:

      “免谈吧,免谈吧!不多一歇,刚说起什么姓黑的,姓白的,事情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当心些,不要把稳瓶打碎了啊!”

      酒甏阿毛笑嘻嘻地道:

      “笑话了,哪有这种事?”

      他口头虽是这样若无其事地回答,面色不免有点变异,因而有意把话岔开,便问长脚道:

      “不知几点钟了,你的玲珑子呢?拿出来看看。”

      长脚金宝耸耸肩膀,故意叹口气道:

      “亏你还问什么玲珑子!玲珑子早已和哔叽大蓬,一起保了险,也像李君甫一样,胜了几张嚣头了!这几天真是九更天,倘再孵不出豆芽来,真要三上吊咧!”

      酒甏阿毛道:

      “我不是和你一样吗?而且赌神不在屋里,大赌大输,小赌小输,方才叉叉桂花马将,也会强盗打官司,真是笑其话也!”

      他说时,又紧紧皱着双眉道:

      “咦,老大怎么还不回来?”

      酒甏阿毛说了这一句,他那一肚子的焦灼,委实忍无可忍了,因又冲口说道:

      “唉,老大做事,真不落位!依我的主见,这种事情,早一天了结好一天,爽爽快快去开了价,大家早些活活血,岂不是很好的事吗?不知道他,死蛇迸迸在这里,迸些什么?记得今天他说去去就来的,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看他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咧!”

      经他这样一说,长脚金宝也耐不住了,也皱眉道:

      “是呀,这种事多等一天,多担一天风险。而且我们这个阳地,也拔得不好,非但窑霸太贵,不合算,通子里窑堂又多,人口又杂,进出很不稳便。我们虽说不怕那个姓霍的,不过万一有人点了眼药,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唉!老大不知到底存着什么心思,我们又不好多问。”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吹一唱,一搭一档,同时搔头摸耳,现为焦急无奈的神情,说话时,却也忘了顾忌咧。

      这当儿,这手捧来福枪的老牌美女,早已上了战线。伊和阿六哥,面对面横倒在铁床上,很安稳的,只顾大吞大吐,时时饧着眼,朦朦胧胧望着那二人,对于他们的话,似乎听着,又似乎不听着,听到末了,听他们对那所谓老大,互相抱怨,不禁停了枪,有点不快。伊已忘却不多片刻以前,伊自己也曾一度恨恨地诅咒,此时却又改变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嘻,也算笑话,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老大不去开价,自然总有老大的道理。他是什么角色,倒不及你们吗?”

      酒甏阿毛不防老牌美女冷然接他的口,呆了一呆,自觉说话太率直了,急忙勉强做出一副嬉皮笑脸,浑身欠动了几下道:

      “喔唷,到底自家人,臂膊不肯向外弯的,我们只顾埋怨老大,倒忘记嫂嫂在这里咧!”

      老牌美女撅起了嘴,满面鄙夷不屑,不理他的话,却向长脚金宝道: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叹什么苦腔,你当我闭上了眼,不听见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跷起了二郎腿,一点念头不转,除了想照大牌头,别的事样样都是朗德山!隔壁胡小麻子,陪那小老爷,已经陪了好半天了,请你去问问那小老爷,要吃什么不要。要呢,快去买,也好替班了!”

      伊说着,猛力吞吐了几口,又道:

      “此地请教着的,通通都是宝货,老枪阿四,出去买买香烟,也死在外面,不想回来咧!”

      长脚金宝听伊这样说,好似奉了圣旨似的,忙打短榻上面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噢,晓得,得令!”

      说完,向酒甏阿毛吐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酒甏阿毛却向他歪歪嘴,摇摇头,意思教他走过去,不必多开口。长脚金宝会意点了点头,一面连声嚷着“出松”“出松”,便拖着鞋皮,趿拉趿拉,走到隔壁屋里去了。

      一尊神道方去,一尊神道又来,来者便是所说的胡小麻子。此君尊容如何,不劳再替他写照,只看他的雅篆,便可知道八九。不过要补说一句,他的肤色很白,白的却同石灰仿佛,头戴一顶花呢鸭舌帽,帽舌几乎把两个鼠目似的眼珠,完全掩住,身穿一件上青华丝葛短袄,足有二十多副胡桃纽扣,下身两个裤脚管,估量起来,放心可以藏下两对孪生的私孩。此君很像一个蚊虫,大像未曾光临,声音早已先到,嘴内哼着“妙根笃格娘呀”,一路哼进门来,先向铁床上面一看,边道:

      “喔唷,阿六哥,长远勿见,租苏满面!”

      一句话没有说完,却向老牌美女道:

      “喔唷,嫂嫂,让我也香一口,透透气,好不好?”

      第二句话方自出口,立刻又像旋风般的旋转身子,向酒甏阿毛望了望道:

      “喔唷,这里方才热闹得很,不多一会,听得你们碰台拍凳,神喤鬼叫,谁又和谁吃斗呀?我好像听得长脚金宝,说起什么江南燕,又是什么霍桑,你们无端提这两个做什么?”

      酒甏阿毛未及答话,他的身子又背了过去,仍向老牌美女道:

      “咦,嫂嫂,老大还没有回来吗?喂,阿六哥,他那里怎么样,有什么举动吗?”

      自从这胡小麻子进门以后,简直等于飞到一个稻熟时的麻雀,满屋子中,只听得他单纯的声音,而且说起话来,比瀑布更急,余人简直无从插言。老牌美女恰巧抽完一筒烟,抬眼向这胡小麻子看看,见他这种骨头轻于美人鹞的样子,伊想起方才听了长脚金宝的话,曾经吃了一个小小的惊吓,这当儿,好在机器之中,已是加足了电,便觉很安心地意欲借这来人,间接报复一下,于是把眉峰一蹙,说道:

      “哼,烂麻皮,事情扎手的很咧!你还这样轻骨头劈苏(哭也)的日子,在眼前了!”

      胡小麻子嘻开了嘴,笑道:

      “不要紧,天坍下来,有长人顶的!”

      老牌美女见伊的话不生效力,沉下脸来道:

      “好好,不相信,随便你,你问阿六哥!喂,阿六哥,你把他那里的事,对这小鬼说!”

      到底这阿六哥,在满屋里,还是比较的最长厚的人物,得了这个纶音似的命令,立刻战战兢兢,把先前一番话,一字不易背了一遍,承他的情,另外小心翼翼,加了好些话。胡小麻子听阿六哥说起霍桑的事情,证以方才隔壁所听得的话,不由得也是一怔,失口嚷道:

      “啊哟……这……”

      “啊哟”二字方自出口,忽觉背后一种鬼叫似的声音,“嘘”的一声,直刺他的耳鼓,忙不迭顿住口,回头看时,却见酒甏阿毛一脸诡秘的样子,正在竭力和他挤眉弄眼,一面又听酒甏阿毛朗声说道:

      “哼!讨厌极了,还提这话做什么,真是有愁无愁,愁六月里没有日头。小麻子,快不要听嫂嫂的话,伊是有意吓吓你的!老实说,他们有种敢来吗?嘿……”

      读者总还记得,记者前面把这满屋子的人都称为神道,既称神道,当然都有灵感。尤其这胡小麻子,在诸位神道中乃是最具广大灵感的一位,差不多眼珠可以当作探海灯,而眉毛可以代表无线电。他一面听酒甏阿毛的口气,又看他扮着鬼脸,心头早已明白酒甏阿毛的意思,一转念间,忙将“啊哟”二字底下的原句退了下去,顺口大声附和道:

      “嗄,我当什么事!这两个起码人吗?”

      胡小麻子说这几个字时,竭力表示一种清淡的意思,又道:

      “哦,这两个起码人,想要来找我们吗?我问他们头皮还推得动,推不动!”

      他说着,把那顶鸭舌帽,推到青龙角上,两眼骨碌碌地,死盯着酒甏阿毛。酒甏阿毛却向他微微点头,对他表示一种赞许之意,搭讪又问他道:

      “喂,小麻皮,闲话少说,隔壁小老爷怎么样了?”

      胡小麻子答道:

      “他在那里,弄着麻雀牌搭大桥,搭牌楼,独自玩得很乐意咧!告诉你们也是笑话,这小老爷桃子真酥,我问他‘这里好不好’,他回说‘很好,很开心’,又说‘他城隍老虽然很有钱,却小气的很,不像此地,想吃什么有什么的,所以多玩几天也不要紧。’还说‘他写信回去时,一定要逼他老头子多放些血,给我们分’。你们想,这种酥桃子,不是难得见的吗?”

      胡小麻子嘴内虽这样唠唠叨叨,和众人敷衍,眼里望着酒甏阿毛,见他一脸忧急,心头也暗自辘轳不定,一时又未便询问,因此,方才那种油腔滑调,不知不觉渐渐消失。可是床上的老牌美女和阿六哥,听了他的话,倒忍不住好笑起来。阿六哥自言自语道:

      “真是戆坯!他们家里,还当他是活宝,常常说他怎样怎样聪敏咧!”

      阿六哥自从走进这间客堂楼上,一副阴沉的脸色,自始至终,像是崑山城隍的偶像,直到此刻,听了胡小麻子的话,方有一丝笑意,但这一笑,不大吉利。笑容在他脸部,还没放得安稳,蓦地听得楼下一种重大的关门声,“轰”的一下,直同坍塌了什么似的,震的这不甚结实的屋子,楼板窗棂,都微微起了震动。同时门上那个响铃,一阵急颤而又锐厉的声音,滴零零向人耳内直钻。这时客堂楼上的四个人,除了老牌美女,即刻吃了酒甏阿毛的一服定心丸似的被黑雾迷了心,还不很在意,余外的三个各各都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鬼胎,听了这种急促的声音,他们的心房,不禁也随着楼板窗棂,同时起了微微的震荡。酒甏阿毛一时忘形,身子霍地竖了起来,失声道:

      “谁呀?这样穷凶极恶的闭扇!”

      随说随即伸手去揭窗帷,阿六哥也打床上坐起,变色说道:

      “快些,看看是哪个,这样开门,人也吓的死咧!”

      老牌美女神色虽比较淡漠,但也忍不住恨声诅咒道:

      “谁呀谁呀,还有谁呢?一定是老枪阿四!这东西自己胆小的好像麦屑,做出事来,又常常吓人,真是一个抖乱鬼!”

      一言未了,外面楼梯上,已听得一种沉重的脚声,蹬蹬蹬蹬,急如骤雨一般,听去好像是这上楼的人,对这楼梯挟有切齿的怨毒,恨不得每步把这一块块的楼梯木,逐块踏个粉碎似的。酒甏阿毛是个有事在心的人,听了这脚声,他的直觉上“倏”的一动,似已得了一个预兆,仿佛已经知道这急骤的脚声中,必然带着恶劣的消息。故此,白瞪着眼,一时呆怔住了,一面他见胡小麻子,已迎出门口,大声问道:

      “谁呀?老枪吗?你要死了吗?做什么走路不好好的走,吓得人家要死!”

      胡小麻子刚出房门,便和这手拿酒瓶和纸烟的老枪阿四,劈面撞个满怀,只觉这老枪阿四,身子似在寒战,气息如牛喘,气呼呼地直扑自己的面门。胡小麻子正待问他什么事情这样慌张,不防老枪阿四得了疯症似的,顺手赏他一掌,把他推在一旁,逃命般的闯入了室中。

      这当儿,室中的人不用开口询问,在那晦暗的光线中,只看老枪阿四那副类如日本人听见大地震消息般的脸色,已知事情不妙,几颗心不禁一齐跳起狐步舞来。阿六哥胆最小,已是面如死灰,冷静的老牌美女,手捧长枪,忘其所以,也打铁床上弹簧般的弹了起来,惊问道:

      “呀,阿四,做什么?隔壁失火吗?”

      此时,这老枪阿四,仿佛患了疟疾,那个酒瓶在他手里乱晃,说话绝不连贯,只是满口断断续续嚷着:

      “快些……快些……大家准备亮工(逃走也)……他们已经来了……门口……两个……一个……还有一个……”

      众人越是把他催促的急,他喉际越是长着钩子,钩住了话,格格不吐。胡小麻子从他背后跟了进来,只急得把他重重撼了几下,唉声叹气道:

      “老枪,阿哥先生,你见了鬼吗?你要急死人了!快些说呀,什么事快些呀!”

      酒甏阿毛和阿六哥真恨不能伸手到他嘴里,掏出他的话来。老枪阿四定了定神,对于众人雨点般的问句,却不回答,气嘘嘘地反向阿六哥问道:

      “你……你刚才不是说你……你们东家那里,已请了两个大本领的人,什么霍……霍……霍……”

      他“霍”了半天,只是“霍”不出下文来。阿六哥听了一个“霍”字,仿佛脑壳里面,被人掷了一个炸弹,竭力从牙缝中迸出一种声音来道:

      “是的,他们请的是霍桑,怎么样?怎么样?霍桑怎么样?”

      阿六哥声音已是颤了,但这老枪阿四,却还有意和他开着玩笑似的,接连又气嘘嘘地问道:

      “这……这个霍桑……你……你不是已经亲眼见过了吗?”

      阿六哥颤声答道:

      “是……是的。”

      老枪阿四道:

      “他不是戴着眼镜吗……灰……灰色的?”

      阿六哥颤声道:

      “是……是的。”

      老枪阿四道:

      “头戴黑呢铜盆帽是不是?”

      阿六哥颤声道:

      “是……是的。”

      老枪阿四道:

      “另外还有一个,年纪很轻,衣服是一式一样的,脚下都穿着黄皮鞋,对不对?”

      阿六哥仍旧颤声道:

      “哦,另外有一个,年纪很轻吗?有,有的,对的,是的,怎么样?”

      老枪阿四喘息问一句,阿六哥略不假思索,颤声回答一句“是的”。其实,他听了“霍桑”二字,恰恰切中了他的心病,脑底早已乱得发昏似的,对于老枪阿四所问的各节,究竟是否算是完全听清楚,连他自己也觉莫名其妙。余人屏住了呼吸,捺住了心跳,听他们这样一问一答,听老枪阿四把霍桑的状态,说得这样清楚,都忍不住又急又惊,又觉狐疑,心里都开了吊桶铺。不等他们再问答下去,大家七手八脚把老枪阿四你推我搡,历乱的问句,仿佛乱箭似的向他面门射来,问他在什么地方看见霍桑的。老枪阿四被困在这重围之中,连身子也不能转侧,只得鼓足了勇气,嘶声说道:

      “在门口……就在门口看……看见的!”

      老枪阿四好容易略微平了平喘息,接着他便把如何在弄外看见两个可疑的人,昂然走入弄来,自己因为预先听了阿六哥的话,见两个中,一个很像所说起的霍桑,觉得他们的路道不对,自己如何起了疑心,跟在背后送他们的丧,预备听他们的话,那两人又如何走了几步,站停身子不再前进,如何远远地指着此间门口低声谈话,如何形状非常诡异,后来如何两个之中,一个走了出去,一个仍旧伸头探脑守在弄里的话,很费力地说了一遍。他因为急昏了的缘故,两手所拿的东西始终没有想到放下,说话之际,还用紧抓纸烟和酒瓶的两手,一起一落,历乱地比着手势,那酒瓶便随之而摇晃不定。若在寻常的时候,众人看了他这怪状,早已同声失笑,但在此刻,哪还顾到这些。听完了他的话,大众头顶上,比起了一个焦雷更甚,直震得目定口呆,面面相觑。一时这间客楼,已变成一座庙宇,几位所谓神道,真的都成了道,变作泥塑木雕的神道咧!

      (三)

      其中胡小麻子,乃是比较乖觉的一个,在这万分惶急的当儿,头脑也比较的清楚一点。他见余人惊的骨筋酥软,一筹莫展,勉强捺定了胸头的跳荡,向众人摇摇手,叫他们暂且不要慌乱,一面扳着老枪阿四的肩膀,用力搡了几下道:

      “阿四,你不要大惊小怪吓人,我知道你有那种鬼头关刀的脾气,胆子又小,照子又不亮,遇见随便什么事情,瞄头还没拔准,就要鸡毛报,活见鬼!通子里有人立定了低声说话,也是常有的事,不要是你自己瞎起疑心,弄错了吧?”

      众人起先听了老枪阿四的话,再加听说那人的状貌服装,阿六哥本人已一一认为合符,大家心目中都以为老枪阿四所见的那人,千真万真,必是霍桑无疑了。此际一听胡小麻子的一番话,想起老枪阿四,平素果然非常胆小,而又非常冒失,又觉这话不为无理。况且阿六哥来报告的事,还只是当日发生的问题,司马懿的大兵,来得似乎不致如此之快,或者真是老枪阿四因疑见鬼,也说不定。众人很聪敏的这样想时,紧张的心理,顿觉宽松了好些,于是众声一片杂乱,抢着向老枪阿四道:

      “对呀,老枪,恐怕是你自己照子过腔,活见鬼吧!头路没有摸清,就这样鬼头鬼脑逃了进来,别人原本不在意的,看了你的样子,反要弄假成真,闯出祸来咧!”

      老枪阿四狂喘犹自未止,反碰了众人一个大钉子,两眼直翻,双足乱顿道:

      “什么?什么?瞄头没有拔准?照子过腔吗?好好好,不相信随便你们!明明那两个人,商议了一会,一个在这里把风,一个是去放龙的!”

      老枪阿四又气又急,索性格外道地,又添些嚼头道:

      “对你们说不相信,那个去放龙的就是霍桑。临走,他还拿出一本日记簿,望着此地门口不知写了些什么,又向那个年纪轻些的,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我是听见的,他说‘横竖你有手枪,等他们出来,尽管开枪!’年轻的点头说‘绝不放掉一个’,又教他多带些人来。这时候,大队人马一定在路上了,跌馋牢是人人怕的,不相信随便你们!对不起,我只好脚里明白咧!”

      他说完,双肘把众人乱挤乱撞,果真预备杀出重围,脚下明白咧。众人一把急急抓住了他,看他这副万分情急之状,又觉事情断断不是误会了。这时众人的心,宛然成了一种具有伸缩性的东西,恰如俗语所说,成了三收三放,才得略为解放一时,又紧收起来。正自乱的一天星斗,不防隔壁厢房楼上,长脚金宝听得了声音,反拴了门,也闯了过来。他一眼望见许多石灰铺铺主般的尊容,当然也大大的吃了一惊。胡小麻子迎面嚷道:

      “啊哟,你让那小老爷一个人在那边吗?”

      长脚金宝喘息着道:

      “我本不放心走过来的,我已耐了好半天了,被你们大呼小叫,胆要吓碎咧!什么霍桑不霍桑,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众人见了长脚金宝,也不暇再顾别事,一时好像捣乱了鸦鹊二家公馆,抢命把老枪阿四的话,历乱都告诉他。长脚金宝未及听完一半,一双小圆眼珠,已瞪得胡桃般大,死瞪着酒甏阿毛,不说别的,只把长脚乱顿道:

      “如何?如何?我老早说的,这个恶鬼连江南燕和毛狮子这种名件,尚且不在他的话下,何况你我!老大又不在家,怎么弄呢?怎么好呢?”

      大家满望他有什么方法,不防雪上加了些霜,加之老枪阿四只顾夺路要走,本来心不乱的,也要乱咧,一时满室只听“呃嘿”“呃嘿”干咳的声音。老牌美女此时双手捧定那支宝贵的老枪,姿势类如道士捧朝笏,患了热症似的,嘴里只顾喃喃呐呐说:“阿呀,怎么好?老大怎么不回来?”“阿呀,怎么好?老大怎么还不回来呀?”失魂般的念念有词。一时伊听了长脚金宝的话,神识暂时似已清楚了些,想起酒甏阿毛方才那番狠劲十足的话,不期飘转伊打折头的媚眼,瞅着这位大无畏的英雄,眼角满含哀龠之色,似说“我的英雄呀,是这时候了,想个方法出来吧!你说你有手段对付的!”可笑那阿六哥,周身早已麻木不仁,上半个身子失了重心,勉力支持在铁床架子上,嘴里说不出话来,死鱼般的眼珠,也同样的死瞪着这位大英雄。可是他们不望这位大英雄犹可,一望这大英雄时,见他那双英雄的眼珠,两个瞳仁差不多将要并家,再挨片刻,一定要打眼下那个深深的刀疤里面,一齐露出来咧!

      总之,在这几分钟中,这间客堂楼上,已陷入于神秘不可思议的区域,许多神道,大都摇身变化,都已变成了没脚的螃蟹,没头的苍蝇,没眼的海蜇。最奇怪而又可笑的,他们耳内听了“霍桑”,脑筋似已“吓伤”,因此,捣乱尽着没命的捣乱,对付的方法,却终于毫厘丝忽都没有。

      记者写到这里,应当代表这些神道,郑重声明一句:他们在先前虽然并不是什么圣经式的正人君子,但记者可以保证他们,对于现在所干的这种伟大事业,一个个都还是和尚结婚,破天荒第一次尝试。唯其对这伟大事业的经验,既嫌不足,于是遇了一点风吹草动,便都魂荡神摇,急成了没头神。依记者想,若在资格较深的斲轮老手,遇了这一点小小的风浪,决不致无法可施,也决不致急成这个份儿。

      当时室中的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他,差不多已到了束手待毙的最后一步。正自上天没路,入地无门,忽然胡小麻子不知在他脑海里的哪一部分中,居然急出了一个方法来,硬着头皮,连忙摇手阻止众人的捣乱道:

      “拼死无大难,叫化再不穷,你们就急死了也无用呀!难道大家这样天打木人头,坐等他们捉死蟹吗?”

      这话一发,众人觉得胡小麻子,必已得了什么妙计,不禁哄然闹将起来,用了似哭似笑的声音,争先地问:

      “你有什么生路?依你怎么样?依你怎么样?”

      胡小麻子道:

      “依我吗,大家碰碰额骨,头先派一个人,悄悄出后门。一来照照后门外面,有线头没有线头;二来,还可以抄到前面去,把那个赤老,仔细拔一下子瞄头。虽然老枪说的话活灵活现,情愿再去看个明白为妙,不知自然最后。万一路道真的不对,我们只好准备亮工。我想鹰爪要来,早已来了,能够大家出松,总算祖宗亡人都在家里。万一扯(读如蔡走也)不成,要跌馋牢也是命里注定的,只好值价点了!”

      胡小麻子慨然说毕,众人又“哄”的一声,齐喊赞成。胡小麻子道:

      “不过谁先出去照一照呢?”

      他说着,歪眼看着酒甏阿毛,不防酒甏阿毛似乎预早料到这一着的,视线早已避了开去。至此,老牌美女方始彻底觉悟,这位英雄真是一包脓一包葱的英雄,只得回头龠求阿六哥道:

      “这是大家的事,费你的心走一趟吧!况且你是亲眼见过的,可以看到底是不是那个千刀万剐的杀千刀断命人……”

      老牌美女没说完,不料阿六哥死赖在铁架子上,几乎要掉了头,表示宁死不干。众人大家谦虚客气,结果还是胡小麻子,义形于色,自告奋勇,便问老牌美女道:

      “那柄家伙呢?”

      老牌美女急急检出一支手枪,是崭是黄,不得而知。但胡小麻子接了过来,向袋里一塞,勇气似已陡增了十倍,遂把青龙角上的帽子一拉,帽舌照前掩住了眉毛,一面出了房门,匆匆下楼去了。

      在蹬蹬蹬蹬的梯响声中,众人的脸色又改了一种式样。大家鸦雀无声,都露着一副囚徒待决的样子,而且不约而同,都有一个热烈的希望,希望胡小麻子一回来,便重重埋怨老枪阿四,说他是“照子过腔”。不多片刻,胡小麻子果然回来了,但众人抬眼向他一望,不用多问,就知希望已成肥皂泡儿。只见胡小麻子失惊大怪,喘嘘嘘道:

      “快些!快些!准备亮工吧!”

      众人急问怎么样,这问句尤其老枪阿四问得更急更响,胡小麻子道:

      “真的,那个赤老,死盯着此地门口,两手插在裤袋里,裤袋凸出一大块,手枪一定有的!而且一副四六开招的面色,看起来决不止他一个人,近处一定还有埋伏!”

      众人忙道:

      “那么,后门,后门怎样?”

      胡小麻子道:

      “还好,后门外不像有什么可疑的人。管不得许多了,趁早大家走吧,越快越好!”

      胡小麻子一面说,一面飞眼在众人脸上绕了个圈子,又道:

      “此地有两位阿兄,吃相太难看,只好陆续分着先后出去。”

      酒甏阿毛道:

      “那么,我先撤!”

      胡小麻子道:

      “慢!”

      老牌美女道:

      “呀,我们走了,老大怎么样呢?万一他不识相,撞死撞了回来,不是倒霉了吗?”

      胡小麻子道:

      “嫂嫂不要发急,快些预备!我们走后,马上分头打发人到那几处老大常到的地方,快去找他,告诉他。现在只好头痛先救头,脚痛先救脚咧!”

      酒甏阿毛和老枪阿四也同声抢着问道:

      “那货色怎样?也带了走吗?”

      胡小麻子道:

      “自然,我们担风担惊,吃辛吃苦,为的是什么?自然带了一道走!”

      众人一齐很不安地说道:

      “呀,货色还带了走吗?万一……”

      胡小麻子急得只顾顿足,拦住他们道:

      “快些!快些预备!不要再噜苏了!货色仍用原法带了走,出了通子再转念头!小鬼胆很小,我有方法教他封缸(不泄声也)的!”

      胡小麻子平日在众人中,原不过小喽啰而已,而在此际,俨然已自处于大元戎的地位。好在众人已等于无机能的大号傀儡,一举一动,完全任他摆布。最后,胡小麻子手忙脚乱,搔着头皮向众人厉声说道:

      “你们胆子小的,先请吧!先出去分头找了老大,大家都到富泽路,二百六十八号,一家小麻油坊楼上聚会,听见吗?富泽路,二六八号,一家小麻油坊楼上。那边是老大和阿金妹新借的小房子,大半老大早在那里了。”

      好不容易,一切都已支配好了,冷不防风浪之中又起了风浪。老牌美女依着胡小麻子的命令,抢出一件较新的衣服披上了身,抢着胡乱撂了撂头发,末了,正抢着把一大包命根般的烟泡,塞入怀内,一听这话,蓦地一个饿虎扑食的姿势,一把揪住胡小麻子的胸襟,翻天倒海似的嚷道:

      “好好好,烂麻皮你好!我和你先拼命!老大和那滥污寡老,借着小房子,你们倒瞒着我!好好,我和你先……”

      一语未完,作势便欲一头撞过来道:

      “我先出去报告,宁死也不跟你们去的!”

      这一着,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眼珠早又定了,看这情形,只觉哭笑皆非。胡小麻子直急得一面退让,一面带着哭声,几乎双膝跪落道:

      “嫂……嫂……嫂嫂……你你你……你再要吃醋,我……我们要吃萝卜干了!”

      笔尖只有一个,而事情却多得宛如乱麻,许多神道纷纷扰乱,记者的笔尖也随之而扰乱。这其间便把隔壁厢房楼上,一位真正的神道,忘到脑后了。有人问,又是什么神道?很聪敏的读者先生们,看了上面的事,大概能代记者回答说,所忘的必然是位货真价实的财神。厢房楼上这位财神,年岁还很幼稚,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材很是瘦小。论他的状貌,举凡普通相术书上,所有的五官端正、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等等的现成语句,都可借来应用,尤其这孩子的两个小眼,明亮得好似秋夜朗星。虽然面色很带着忧愁惶恐,然而忧愁惶恐之中,仍旧流露一种活泼的精神,即此已可显出他在平素必是一个绝顶聪敏的小孩。

      厢房楼上,由一堵板壁划分为二。前半开中除了一床一几,余外空旷的类如原野。但那床上却设着一副极精美的卧具。当时这孩子却在后半开中,这里也有一张板搁的没帐铺,铺的位置,恰巧挡住那扇可通客堂楼的另一板门。室中有一张粗简的木桌,桌上摊着一副麻雀牌,表示不久以前曾经有人在这里玩过雀战,战后,却并未把这战具收拾起。

      在几十分钟以前,胡小麻子在这厢房楼上,陪伴这个大家认为小财神的童子。二人围坐于木桌之前,很无聊地弄着这麻雀牌,拿来解着气闷。当时,一室之中,空气极静,加之这孩子的耳官,敏锐异于常人,静寂之中,早已听得隔壁的人,在说什么“霍桑”“包朗”。童子一听,顿起注意,苦于隔着墙壁,语声又很杂乱,不能听得十分真切。但他心里虽很注意,表面一丝不露,仍旧装作浑浑噩噩的样子,把那许多麻雀牌,堆成几座牌楼和桥梁。

      其后,长脚金宝走过来,和胡小麻子替了班,接着不多片刻,便听得楼下起了重大的阖门声。接下来,急促异常的楼梯声、粗浊的喘息声、杂乱的问答声以及种种失惊大怪声,一时并作,闹成一片,童子外表若无其事,其实一一听在耳内。因为声音太嘈杂,仍是听不分明,只觉隔壁屋中,已乱得翻山倒海似的。抬眼看看长脚金宝,却露着十分慌张的神色,见他搔头摸耳,只在室中团团打转,转了好一会儿,似乎忍无可忍,临了望了自己一眼,便急急走了出去。童子见那门已闭阖,悄然走近那张板铺,把身子俯伏在那铺上,一耳贴住那扇铺后的板门,凝神细听,仿佛听得内中有一个人仍旧气嘘嘘说着霍桑的事,仔细再听,又听得说这霍桑似已到了门外,接着这些人便又闹哄哄起了一阵潮涌似的扰乱。孩子此时已明白了他们扰乱的缘故,忍不住又惊又喜。他从铺上抽身起来,一望室中,四下除了自己,别无一人,眼光不期倏的一亮,略一踌躇,便又像小鼠觅食似的,轻轻掩到那扇通行的门前。此时,他两个面颊上,突起了两片红晕,伸手便去扳那扇门,扳了半天,文风不动,知道这门已是反拴,不禁又露一种强烈的失望。这当儿,隔壁客堂楼上,正是乱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这样扰乱,此间的孩子,也独自随之而扰乱。双方扰乱的起因,虽然绝对不同,而那扰乱的情形,却十分相类。看他搔头摸耳,似乎不知如何才好,一会儿,他又走到那铺上,仍旧俯着身子,贴耳细听。这一次,他听得众声杂乱之中,仿佛那些人预备要把自己迁往别处,并已听得所要乔迁的新地点。他听时,满面焦灼,差不多要失声哭了,正觉坐立不安,无可如何,偶然抬眼,一眼瞥见了适间玩弄的那副麻雀牌。忽然他那活泼的眼珠,亮晶晶地透射出一种异光。

      他霍地走到木桌之前,低头沉思了好一会,随把麻雀牌内的“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一一拣出。拣时,不知是忧是喜,小手已是震颤,但虽震颤,他仍把神识竭力镇定着,一面拣,一面还照顾门外是否有人进来。拣完了东西南北中发白,把这些牌远远推过一边,踌躇了一下,又把四个“九万”照前拣出,杂入东南西北等牌之中。接着,他又凝神屏息,很着意的,在那牌面向天的余牌中细细找出许多牌来,细细屈指算着,不知算些什么,一面细细把拣出的牌,列成几条横行。最后,却随手拿了些不用的牌,砌成一个“?”形的问句符号,表示这奇异的八阵图中,含有一种问题在内。

      奇异的工作,匆匆地工作已毕,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按着额骨,现出一种似忧愁又似欣慰的苦笑,同时,脸色蓦地变异,已听得门外的声音,有人来了。于是他急急踮脚走近板铺之前,一仰身睡了下去,两手捧着头颅,眉心紧皱,口内嚷着“喔唷”。在他“喔唷”声中,门儿“呀”的一声开放,果已走进一个人来。

      (四)

      进来的那是胡小麻子,此时已完全不像先前那样和善,面容惶急而又阴险,一手挟着条绒毯,一手却握定一柄锋利异常的小刺刀。这孩子见他来势不善,心房便跳荡起来,连嚷着:

      “喔唷,头痛得很……痛死了……”

      胡小麻子很可怕地一笑,接口道:

      “嗄……头痛吗?巧极了!顶好多喊几声,你要不识相,喊别的话,这是什么,看!”

      孩子只觉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闪,正要抬身,未及开言,陡觉顶上天昏地黑,一条绒毯,已没头没脑罩了下来。

      写到这里,应向一人表示歉意。为了记述上的顺手起见,累那学生装的青年,在那弄内已呆等了许久许久。青年因为记着他同伴临去“不要做成临时电杆木”的一句叮咛,所以他在弄内竭力把他的态度,装作非常暇豫,双手插在裤袋内,时时吹唇作声,或是曼声低哼各种歌曲,身子踱来踱去,并不呆站在一处。有时还和弄内的小贩们,或小孩子们淡淡地搭讪几句,似乎表示他也是本弄的一个寓公,因为点心偶然吃的太饱,所以在门外散散卫生步,而消消食的。总结一句,凡是可以使他表示态度暇豫的方法,都用尽了。但他外表虽是如此,而他的内心,却非常留意于四十七号门内的动静,并且此刻他已专注意着四十七号,却把最初注目的四十八号,反倒淡漠了。青年所以专注这家四十七号,也有缘故,因为他在无意中,和弄内人随口搭讪,对这四十七号屋的内容,不期探知了几点,这几点虽很简略不明,但在这青年,却认为极有研究的价值。

      据说,这四十七号屋中的寓公,迁入至今,还未到一月,屋主是何姓名,是何职业,却为这屋中人迁入以来,绝不和弄内邻居交接,所以邻居也无从知道,只知屋内常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每天出入。这人状貌很魁梧,服装很华美,像是一个有钱的人。大众意想,以为这魁伟男子,大概就是四十七号的屋主,此外进出的人们颇多,品类很杂,一时无从记忆。

      三日以前,大约晚上九十点钟时候,这条昆仑路上风驰电掣般的,驶来一辆大号轿式汽车,就在这里弄口停下。车中首先跳下一人,就是这四十七号中的魁伟男子,随后陆续又从车内走出三四个人,服装长短不一。这些人团团簇拥着一个十余岁的孩童,露着一种保护唯恐不周的样子。孩童半身裹着一条绒毯,遮的密不透风,面目如何,无从窥见。据这些人告诉弄内爱管闲账的人说,这孩子是他们主人的独生子,本在某校读书,因为突患急病,不能冒风,故用汽车特从学校接回来医治。他们说时,那魁伟男子,露着忧急之色,似嫌这些人多说话耽误时候,接着,便督率他们,围绕着那孩子,慌慌忙忙。蜂拥进了四十七号屋子。

      以上云云,都是青年在无意中所探知的。青年对于这些话,反复咀嚼着,觉得很奇异:第一,屋中人的姓名职业,竟无人知道;第二,绝不和邻居交往;第三,进出的人,品类很杂。拿这以上三事,和三日前汽车中的一事合看,便觉很有许多可疑之处,再证以自己方才亲历的事情,尤觉得可疑了。青年因为越想越疑,精神觉得专一,最使他纳闷的,这四十七号屋中,自这可疑的短衣汉子,匆匆进门以后,便像石沉大海似的,始终不见第二人进出。青年腕上也有一个铜质手表,当他第十五次看这表时,他计算充当临时义务巡警,已有一小时又十分钟之久。于是他又焦躁地想,他那同伴为什么还不来。

      正纳闷间,忽见他那中年的同伴,匆匆来了。中年的一走近他身畔,就低声问他说:

      “一件奇怪的事,你看见吗?”

      青年道:

      “我也正为遇了一件奇怪的事,所以很焦灼地等着你来。”

      中年的道:

      “嗄,你也遇见一件奇怪的事吗?什么事呀?我所说的,是为一个短衣汉子,这人一手拿几盒烟,一手却提着一个酒瓶。我觉得这人很有点奇怪。”

      青年一怔道:

      “是呀,我也正为这个短衣汉子的事。”

      中年的道:

      “嗄,也为他吗?实对你说吧,方才我们二人进弄内的时候,我早已一眼先见了他,而且一见就觉得这人很可疑。但因另有要事,一时不及兼顾,所以临走特地又嘱咐你,不要做成临时电杆木,意思就是使你注意这个短衣汉子。但你此刻为什么说他奇怪?”

      青年便把那短衣汉子见了自己,如何有些畏怯,如何慌慌张张,闪入四十七号屋中,以及后来在无意之中,如何对这四十七号,问知了几件事情,和他自己的疑念,一一述了一遍。中年的想了想道:

      “嗄,依你这样说,事情更加奇怪咧!别的暂且不说,单说这短衣汉子,此刻我来时,在离此不远的一条马路上,劈面又遇见他。他见了我,像你所说一样,也有同样的害怕,看他逃命般的一阵乱闯,就不见咧。但这还不算绝对奇异,最使我奇异的,这人先前拿的纸烟和酒瓶,此刻仍分两手拿着。这不是很有趣的事吗?”

      青年讶声道:

      “真是可怪之至了!但是更可怪的,为什么我在此地守了一点多钟之久,并未见他外出,而你却又会遇见他?或者是另外一个人吧?”

      中年的微笑道:

      “另外一个人吗?形态相同,连手内拿着纸烟酒瓶也相同,岂不太巧了吗?你这傻子,你不见他向外,难道他不能从另外一扇门中出来吗?我所以为奇怪的,不为这个,却为这短衣汉子,为什么打这里门进去,而又打另一个门内外出,并且时间已隔一点多钟之久,为什么手中的东西还不曾放去。这不是很值得研究的事吗?”

      青年呆了一呆,中年的续道:

      “但你既怀疑这短衣汉子,又怀疑这间屋子中的事,为什么呆站在此地,而不注意这里有无后门?”

      一语提醒了青年,满面涨得通红。中年的含笑看他一眼,似乎讥笑他说:

      “你真是个电杆木!”

      又道:

      “话说的太多了,我们既在怀疑人家,不可使人家怀疑我们。来吧!我以为眼前的问题,比我们原本想来查访的事,更为要紧一些咧!不过,恐怕已经太迟了。来吧!来吧!”

      中年的旋说旋行,脚下并不停步。他们转身从右手横力的支弄里,抄入后面一条弄堂,青年却低头随在中年的身后。一时他们已找到四十七号的后门,一眼望见那扇矮闼门上,已绾了一具铜锁,中年沉着脸色,自语道:

      “唉!一定迟了!”

      二人正在伸头探脑向这四十七号的后门张望,凑巧后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年老佣妇,一手提了一铜壶水,蜗牛似的,在那边走来。这年老佣妇见二人站定在那里,忽然咕哝起来道:

      “阿弥陀佛,外国医生倒来了!可怜可怜,我看那个少爷是靠不住了!两个人两面拥住了他,走路也不会走咧!阿弥陀佛,可怜!”

      二人回头,听这年老佣妇咕咕哝哝了那几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特地向他们说的。青年目光一闪,正想上前和伊搭话,中年的急忙向他使个眼色,一面很和蔼地问这年老佣妇道:

      “老婆婆,你说什么?这四十七号里,不是已没有人了吗?我们是外国医生。”

      年老佣妇停步说道:

      “哦,先生们是哪医院派来的吗?你们来得迟了。我看见的,他们陪了那个少爷,先后慌慌忙忙,都出去了,就是到你们医院里去了。”

      这年老佣妇说毕,走到对方一个石库门前,去推那门,嘴里还连念“阿弥陀佛”,说:

      “老年人的眼睛,是瞒不住的,那小少爷,三日前用汽车接回来,病已很重,现在只怕阿弥陀佛,真的靠不住了。”

      青年和中年人听着,二人默然忽视了一眼,中年的望那对方石库门已紧闭,立刻举足在四十七号闼门上,重重踢了几下,大声喊道:

      “喂,收电灯费,有人吗?”

      三五声不见答应,两边骨碌一望,见弄内无人觉察,立即伸手抓着那闼门上的锁,轻轻一捩,这锁大概是冥器店的出产品,一捩已捩在手内。但那闼门里面的一扇门,也用耶尔弹簧锁锁着,中年的却又急急取出一大串钥匙,在锁孔内探进取出,眨眼间已忙着配了好几个。这二人对于这一种事情,似是个中老手,一人工作,一人用身子遮住在前面,顺便望风,而那中年人的手段却迅捷得一似摇急了的电影,转瞬二人已掩入屋内。

      二人顺手阖上了门,穿过灶屋,到了楼梯之前。中年的如前高喊道:

      “收电灯费,有人没有?”

      他们好似进了坟场,仍寂寂地绝无回响。中年的大踏步闯入客堂,四下一望,走到厢房门前,如前捩去那具铜锁,推门进去,见除了两张床铺,除外绝无所有。

      他们回身蹬蹬蹬上了楼,跨入客堂楼中看时,触目都是零乱的景象,随处显露这屋中人,已是弃家而走的样子。约略察视了一下,见并无可注意之物,他们便又匆匆走入隔壁的厢房楼。只见这间屋子中,也只一张板铺,一张粗劣的木桌,和几只粗劣的木凳,那木桌却斜角放着,上面还摊着副散乱而未及收的麻雀牌。再踏进板壁前面一间,这里有一只小小的床,却挂着一顶洁白的帐子,比别的床大不相同。床上有两条被褥,里床上的更为精洁,两端放有两个枕头,一端的枕边还露出些陈皮梅、樱花糖以及半枚吃残的鸭肫干,地上也遗下许多食物的包皮。中年的随意看了看,默自点头,当他跨出板壁,重复走入后间时,举起他那皮鞋脚来,在楼板上跺了几下,摇头自语道:

      “可惜可惜,迟了一点咧!”

      又向青年道:

      “当时我因怕你等得焦灼,此时却后悔不该放过那短衣汉!”

      青年见说,侧着头,露出怀疑之状道:

      “你以为,这是……”

      中年的立刻接言道:

      “自然,这还要用疑似的口吻吗?迟了一步,便宜了这些绑票先生咧!”

      青年道:

      “看这样子,他们走还未久。但他们为什么要急匆匆地举室他迁?”

      中年的道:

      “依情势看,似乎是被你我二人吓跑的。”

      青年更疑惑道:

      “你我二人,把他们吓跑的吗?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身上有什么地方,挂着可怕的牌子吗?”

      中年的沉吟着道:

      “这就是我所不解的,但是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如此,已是无可更易。”

      说时,取出一支烟来,燃火吸着,在满室往来踱步。青年听了这话,满面引起一种趣味浓厚的样子,更带着几分懊悔,用力搓着两手,也跺足道:

      “这样说,真是可惜了!方才我见了短衣汉的那种惊慌,原已疑惑其中必有缘故。依情势看来,必是那短衣汉,不知把我们错认作了什么人,急急进内报告了余人,因而吓得都从后门跑了。只看短衣汉的烟和瓶始终没有放去,可以想象他们的慌张之状。可惜,可惜!好多头野鸟,已飞进我们衣袋,却又飞出去咧!这一飞,一定飞入了丛林密箐,再想找他们,却是海中捞月了!”

      青年十分惋惜似的说着,那中年的正自喷去一口烟,寂寂地空气中,幻为许多奇妙的圆圈,一听青年的话,一面凝想,一面接口道:

      “哦,你说是海中捞月吗?我却以为我们的公司中,不该有这海中捞月的话。难道你不能略微改动一下吗?你不能换一个字,改为海中捞‘针’吗?”

      青年似乎不解这话,凝眸反诘道:

      “海中捞月,海中捞针,不是完全一样吗?有什么分别?”

      中年的含笑答道:

      “自然,分别大呢!你须知道,海中捞月,是世上没有的事,也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海中捞针却不然,既有这针,或者可捞,不过形容非常的难罢了。”

      青年摇头笑了笑,正待答辩,此时中年的旋说,旋想,旋走,已踱近那张木桌。他把一手撑在桌角上,无意中俯下首,桌上那许多牌,有的向天,有的合倒,有的散乱,有的整列。第二次又映入他的眼帘,蓦地一种惊喜不禁的锐呼声从他口中发出,仿佛一个穷汉一跤跌进纸币库内似的,呼道:

      “哎……呀……你来,看这是什么!”

      青年被这奇异的呼声,吸引到了木桌边,一看那牌,眼角也渐渐透露讶异之色。原来他也已发现了那个雀牌砌成的问句符号,和那奇异的牌阵了。这当儿,中年的那双锐利的眸子,凝结成两点坚钢似的,放着钻石般的光华。他随手把一个凳子,拖近木桌,坐了下来,一面振足了精神,便去细细检点桌上的牌。他发现这全副的牌,总共分散作四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寥寥无多几张牌,砌成一个“?”形的问句符号。第二部分,数约三十多张,远远地散乱在右方桌角,完全牌背向天,逐一翻过来看时,却都是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内中另有四个九万,也杂在里面。第三部分却放在桌子上部的左角,那些牌横列成三条长线,成为一个三字形。第一条线,完全是筒子,第二条线,完全是索子,第三条线完全是万子。中年的看着这三字形的牌,想了一会,于是最后他又注视第四部分。这第四部分,位置在桌子劈居中央,也是牌面向天,乃是筒索万三种,互相间杂的,每二、三、四、五、六张不等,列成一组,每组隔离一个牌的空隙,也分为三行横列着。中年的向这桌子正中分组的三行牌,凝眸注视了好半晌,眼光现出非常的注意力,似乎说“哼!这三行牌,却就是含有问题的,万万不可放过!”凝注一会,沉思一会,猛力吸一会烟,他那视线,渐渐变成滞定,似是入定的僧人。

      青年异常知趣,望望他的同伴,知道他已进了思想之域,因而默然绝不则声。一时看这中年的,抬头嘘了口气,懒洋洋伸欠而起,目光回了原状,表示他对这个奇异的问题,胸中已有成竹,突然开口,向那青年,发为奇异的声音道:

      “哈哈……告诉你吧,我已代那些可怜的野鸟,算了个命。在我们袋里的,终于在我们的袋里,而且方才的话,或者要改一改,不用说海中捞月,也不用说海中捞针,也许可以改为海中捞山咧!你要知道,活雀子虽张翅会飞,死雀子也会张口报告,但是天下的事乃是瞬息万变的,我们不宜再延误,来来来……把这桌子正中的三行牌赶快抄下……依我的话,快抄,四筒……五筒……一筒……九索……空去一些,再抄四索……九索……”

      青年对他同伴这种奇特的举动言语,似乎了解,又似乎并不了解,只觉他的口角极高兴,不禁瞪眸不语,但也依言取出日记册,把中央的三行牌仔细抄录着,每组加上括弧。抄毕,向桌子上,对了一下,交在中年的手内。中年的很着意地收好,随手把桌上的牌,一推推得很乱,欢呼道:

      “好了,我们赶快回去,检点三四日的各报纸,看看共有几件新的绑票案!”

      (五)

      为了增进读者们的兴味,和对这故事的明了起见,记者觉得四十七号屋中的麻雀牌之谜,很有依样葫芦画下之必要,并希望读者诸君,破些功夫,费些脑力,和前面那两个学生装的侦探家角一下智,看是谁先打破那空屋中的闷葫芦。现在且把含有问题的三行牌,依样附图如后方。


    附图.jpg



      在上述各项事件的第二日,还只上午八九点钟光景,龙飞路北区第四巡警分署门外,驶来一辆黑泼马别尔的大号篷式汽车,车内跳出三个人来。前面二人,记者是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下午,到过昆仑路锡寿里二弄内的青年和那中年人。只是他们的服装,已经改换,并非昨日那种学生装,而都很斯文地,穿了长袍马褂,中年的比较朴素,青年却穿的华丽夺目,类乎一个有钱的贵公子。更可异的,青年穿上这种衣服,神态也改变了,完全不像隔日那种满脸精警,变作了浑身都是纨绔气派。另外那一个人,作下人模样,却恭而敬之,垂手紧跟在他身后,像是保镖似的。三人的脸部都挂一副急迫的招牌,令人一见便知,身带重大的事故。

      二人之中,中年的一个,说是姓霍,这青年自称名为王石亭,乃是珠钻商会会长的胞弟,当从身畔取出一张巨大的名刺,上面印有“珠钻商会会长王玉亭”的字样,并有好些哄老婆和吓乡亲的阔头衔。三人神色仓仓皇皇,即由门岗引入署内,见了署长,匆匆报告说:“珠钻商会会长的独生子,在四日前被一群绑匪所诱架,至今不见音讯。此刻在无意中发现那绑匪的巢穴,在据此不远的富泽路,二百六十八号,一家油坊内,故此请求立刻就近派遣巡警,随同本人前去援救那肉票,顺带捕获那万恶的匪类。”

      青年报告时,并说:

      “那肉票还只十四岁的小孩,本人是他嫡亲的叔父。”

      老狐狸式的署长,对于这件簇新的绑票案,早已有所知晓,虽然事件的发生地点,并不在他该管区域之内,但前昨的各日报中,却都郑重地载着。并且他觉王玉亭三字的名头,在他耳内时常出入,知道这是本埠一个极有手面的绅士,不便拿出常用的嘴脸,慌忙地问说:

      “怎会寻见那匪窟?不是他们那里有信来吗?”

      青年大模大样,有点不耐,简略地答说:

      “不是有信,因为家有一男佣,名唤阿六,和这案件也有关系,昨日下午,那阿六已畏罪逃逸,今天这姓霍的朋友,和我们的另一男佣,无意中在富泽路的近段,见了那个阿六。他们急忙潜尾在后,一直跟到富泽路的二百六十八号,见他进了油坊,因而推想那匪窟,必在这油坊里面。”

      青年旋说旋指着身后的中年人,和那下人模样的人,又说:

      “恐怕那个阿六,也已瞥见他们,再迟一回,事情或有变端,所以愈快愈好。”

      青年匆匆地说着,语气急如贯珠,旁人很少掺言的机会,大概为了神经兴奋过甚之故,说话历乱不明。署长侧耳静听他说着,神情有点惶瞀,心中暗忖:寻常的绑票案,事主方面,为了维持肉票的生命安全起见,大都不愿兴师动众。这种情形,差不多已成为奈端的定例,而这一案却独出例外,委实令人可异。转念时,正想启口问得详细一点,不料青年已露出一刻不能再延的样子,铁青着脸,似乎警告他说:

      “哼……你不要在噜苏。万一事情有了变卦,我回去告诉了我们哥哥,那责任是要使你负的!”

      青年指手画脚竭力催促,右手无名指上,一枚六七克拉的钻石指环,光华随着他的说话而四射,引得警长的两眼,不禁也发出光来。他觉眼花有点缭乱,同时心头也有点缭乱了。一时,他忽念及某项问题,觉得事情不能再怠慢,于是也不想再问,马上准许青年的请求,派那名侦探长和一名巡长,四个武装巡警,随同这三人一齐出发。

      署前停着的那辆汽车,车身虽是很大,可是容纳不下十个人。众人一拥而上,有两名巡警,只好攀立在踏脚板上。喇叭呜呜的几声,车子已如飞地驶动,向富泽路进发。

      在车子里,这华服青年王石亭,和那位侦探长并肩坐着,一路还把肉票被绑时的大略情形,告知这位探长先生,所说和报上的记载,并无什么出入。末了却说,此次能够马到成功,救出安全的肉票,一注极丰厚的报酬,他是可以预先担保的,那位探长先生听了,便觉十分高兴。说话时,车子已驶到那条冷僻的富泽路口,忽见坐在侦探长左面的那个中年人,霍地从车中直站了起来。原本他是默然绝不开口,好像入睡一样,此时眼珠一阵转动,略露一种干练的精神,伛下身子,吩咐前面汽车夫道:

      “快些停车……快些……”

      当下,轧轧的一阵响,车机便立即停住。中年又高声向车内的众人说道:

      “来……下去吧……就在此地下去,不要惊动那些东西……”

      说时,脸色沉着,挟有命令的声气。他一面首先举足跨下车去,一面远远地伸手指着道:

      “你们看见吗……那家油坊就在那边。”

      中年的随说随在怀中很迅速地掏出一支绝小的手枪,看了看,旋又很迅捷地藏入袋中。那侦探长和巡长见状,不禁有点讶异,静念:怎么这人也有这东西?还没启齿,同时,中年的已含笑说道:

      “兄弟现在保卫团中服务,这小玩意儿,不是不能少的吗?”

      巡长和侦探长,方觉释然。

      这门牌二百六十八号的小麻油坊,是个一开间的店面屋子,破旧的小柜台前,有一位先生,在那里打盹,两名小伙计,却在里面,很忙乱的,不知工作些什么。另有一匹驴子,绕着一个石磨,正自举行无终点的长距离赛跑,大约慈悲的主人,因它身上瘦得可怜,所以使它运动运动。一时这安静而又狭窄的小天地中,忽然蜂涌般地闯进许多恶狠狠的人来。柜台上拜访周公的那人,瞌睡虫儿,早已吓得打道回衙。两名小伙计,惊得直跳,见中人手内都有火器,以为强盗来了,他们这件可怜的屋子中,别无值钱之物,唯有那匹驴子,乃是老板唯一的资产。他们吓慌了手脚,急的只顾解放驴子的束缚,驴子莫名其妙,于是也惊得嘶声乱嗥,一时扰乱成一片。

      中年的抢在最先,忙不迭向他们摇手,阻止道:

      “不许闹……不干你们事……”

      小伙子见说,喉口立时宣告戒严。一面这中年的,便吩咐下人模样的那人,守在楼下,不许这些人走动或自相惊扰,一面回身向那些巡警们打个招呼,自己已找到楼梯,轻轻地掩上楼去。第二个便是华服青年,余人也都轻随着。

      楼上也由板壁划分为前后两间。此际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那先前住在锡寿里二弄四十七号中的全班人马,一个不少,完全在着。踏上楼梯,那板壁后面的一间中,有两个铺位,室中人都还高卧未起。阿六哥和长脚金宝,以及那英雄式的酒甏阿毛,这三位死猪般的睡在一张铺上。另有一张较大的床,床上睡得也是三个,却是老牌美女,和一个魁伟的中年汉子,大概就是那所谓老大,还有一个年轻的少妇。一室之中,鼾声起落不绝,听着使人害怕,料想这时候,外面小小开上一仗,还不至于打扰他们的甜睡。尤其老牌美女,正自做着很满意的美丽之梦,梦见他们的老大,逼着那小财神,写信回家,要五十万两现银取赎。洋码还不行,定要现银,还得依海规银两的算法,全数折兑成钞票,一次交足。对方真漂亮,非但不折不扣,说是情愿出一百万,于是伊的牙齿缝中,也有了笑意。这是他们预备要在今日实行的大问题,慈祥的梦之神,恐怕疯人院中增加主顾,故而使伊先在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先行尝尝美满的滋味。梦境的变迁很快,一会儿,老牌美女又好像自己已成了一个豪富的太太,并在一家最新式的制衣公司中,做了一袭十七八岁女郎穿的巴黎时式舞衣。因而逼着这老大,陪伊同进蓝狐饭店去跳舞,当时便有一百多个男女佣人,同声称伊“太太”,问伊今天想驾何式的汽车。美丽的梦做到这里,楼下不识趣的长耳先生,恰巧嘶声唱着京调,老牌美女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有点奇异,迷迷糊糊地想:咦?不是说驾汽车吗?怎么有驴子叫?哦,对了,驴子拖汽车,或是近今最新式,最时髦的!

      记者痴人说梦似的,写到这里,有个爽利的朋友看了,表示不满说:

      “太噜苏了,这些都是题外的事!”

      记者的噜苏,原有卑劣的用意,但也装出十足的幌子,暂时掷笔叹气说:

      “哦,朋友,你不觉得,现在的绑票案,不是太多了吗?唯其上海这种环境,能使做这种美丽之梦的人,日渐加多,于是各种绑票也随之而加多。我们侥幸能够提笔,抹些‘发于韩卢余窍’式的文字,略为警醒警醒,不是应当负的小小责任吗?”

      爽利的朋友,不能胜过记者强辩,无言去了,于是记者重又继续记录的工作。当时老牌美女的好梦,还只做了几分之几,只觉身上被人狠命地揉了一下,可怜伊已跌出美满之境。伊还当作阿金妹来和伊争宠,一双惺忪的睡眼,朦朦胧胧,似开非开地一动,嘴里还迷迷糊糊,带着呓语说:

      “哦……哦……车子备好了吗……好……等我多带些票子……”

      揉她的人接口道:

      “什么……车子吗?在门口了。我们正为票子来的,只要一张够了!”

      凶恶异常的语声,一勺冷水似的,把伊浇醒。在第二瞬中,撑开睡眼,伊已明白床前站的是什么人,并已明白是什么事。可怜一个耀得眼睛发冷的枪口,劈对伊的面门,连“阿呀”二字,也不及喊。其余几名巡警,也都凶煞似的,把两张床上的余人,逐一从无意识的境界中,生生地抓回。此际,室中的景象,记者认为无可描写,一言以蔽之,室中六位神道,共计十八个魂灵,魄的数量加倍,同时已飞向四十八处。趁他们没魂魄的机会,勇敢的巡警老爷,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说不费吹灰之力。可怜这些人,白费了许多心计,还不及老牌美女比较的合算,连那美丽之梦境也无福游历。

      “说时迟,那时快”六个陈腐的字眼,真是此际最得用的按语。当那四名巡警,一名巡长,伺候男女六位神道时,那中年人早就飞隼般的,闯入板壁前方的一间,青年和侦探长紧跟在后。这一间内不比后面,有两个人早已起身,呆呆守着那位小财神,一个是老枪阿四,一个就是胡小麻子。胡小麻子起先听得楼梯上有足声,已经注意,但觉得足声只有一个人,以为谁已起身,下楼打洗脸水的。不料足声越弄越近,越弄越多,他的心房顿时开始擂鼓,正想大声问是谁,又想举步出望,来不及了,已有三人闪入室内。两人当然大大吃了加料的一惊,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用多说的。老枪阿四一眼瞥见这中年人和青年,极喊一声:

      “阿呀……不好……霍桑!”

      其余的喊声,喉际已是闭塞。胡小麻子比较乖觉,两手抢到那小孩的身子,预备实行前面所说的挡风主义。不料那中年人的身手,快如一阵风,放出一个饿虎擒羊的架势,直扑过来,抓住他的一臂,轻轻向外一送,等于掼去一个纸团似的,胡小麻子的身子,连跌带撞,已飞到那边的墙角。此时,这中年人似恐这小孩吃吓,真的实行挡风主义,背转身躯,立在前面,掩住那小孩,一面向胡小麻子握着一个拳头,泰然说道:

      “你们想演武戏?来来来,趁早多演几出吧!”

      他说着,又向华服青年喝道:

      “石亭哥,你不要真的像石头一样停着,不和侦探先生一起动手,等什么?”

      到了这步地位,胡小麻子和老枪阿四,跌的跌昏,急的急昏,已无一丝抵抗的能力。他们的脸色,比洞房花烛死去老婆更为难看,十八个朱凤竹,也只能看着摇头。当下二人只好安然就范,但心里却还一万分的不解,心里历乱地想:这个霍桑真是仙人,至少也是仙人的子孙!不然,何以我们一到什么地方,他却如影随形,马上就会追到什么地方?

      总结一句,这四名巡警,一名巡长,一个侦探长,加上这青年和中年的共计七人,这一役,不曾费去一颗汗珠,已完全唱了凯歌。

      再说中年背后的小孩,他在最初突见三人闯入室内,不知为了何事,也有点吃吓,转眼审度情势,知道救星到了,忍不住快活无比。这时他见胡小麻子等,已加上束缚,忙打中年背后钻了出来,两个明朗的眼球,灼灼地望着救他的三人,表示一种亲昵之意。尤其对于中年的,为有掩护之恩,分外显露依依不舍的样子。华服青年抢前一步,拉住这孩子的两手,十分欣慰似的说道:

      “呀,清官,可怜的好孩子,你已急得呆了唷!脸已瘦了许多咧!可怜,我们家里的人,比你更急啊!天保佑的,现在好了!”

      孩子见说,举眼向他痴望着,但这青年不等孩子开口发言,一口气又抢着说道:

      “呀,你真急昏了,人也不认识咧!他是谁?看看认识吗?你要好好地谢谢他咧!”

      青年说时,伸指指着中年的,眼珠却仍热望似的盯着小孩的脸。孩子见说,两眼很乖觉地一转,他想起了适才匪徒的惊呼声,立刻回首望着中年的,欢声说道:

      “哦,霍桑先生吗?谢谢你来救我!你不是已经看见那副牌吗?我很着急,我当你不……”

      小孩说得太匆忙,语气有点不连贯,中年的急急摇手阻止他道:

      “哦,好孩子,都是自己人,不用谢的!别的话,慢慢再说吧。石亭兄,你先带他到车子里去等着,让他定定神,不要多说话。”

      名唤石亭的华服青年,答应了一声,上前搀着孩子的手,孩子很欢慰地跟着他,首先下楼而去。正好后面的巡长,也走来探望,因为他们也都完了事,只等鞭敲金镫响了。

      (六)

      可是在这一刹那间,那位探长先生,整颗的心,已完全被惊奇的意绪所占据,暗自惊奇道:这人竟是霍桑吗?真想不到,但他为何不早说?探长走进来时,原也听得那匪徒的惊喊,但他以为是听错的,此刻见这小孩,也认识这中年,喊他“霍桑”,方始确信无疑。一时他的心头,顿又发生许多想法。他想:侦探名家的举动到底是特别的,怪不得这肉票能够安全出险,原非偶然侥幸的事。他们认识这样一位大人物,果然名下无虚,几名毛贼简直不够他带。我们也算幸运,跟这大人物得了一个现成功劳,那注丰厚的报酬,是稳固了。我不解的,那孩子说什么那副牌不牌,而这些毛贼,何以也认识他是霍桑?侦探长迅速地乱想,也不暇继续深究,一双充满惊奇的眼,倏而变成满含钦佩之意,立即抢上前来,向这中年的深深一鞠躬,高声道:

      “哦,先生就是霍桑先生吗?久仰之至,佩服之至!”

      他忙着说,又忙着伸过一双手来,中年的明白他的用意,连说:“不敢,不敢”,立即也伸手和他握了一握。

      世间无可形容的事件很多,眼前的事也算一件。当这侦探长先生,和这所谓霍桑握手之际,他感觉浑身的骨节,轻爽异于常日,许多汗毛孔内,似乎钻出许多声音,齐说“不胜荣幸,不胜荣幸”。这个霍桑,见这怪腔,不禁暗笑,趁势凑近他的耳朵,低低说道:

      “请你吩咐那位巡长先生和弟兄们先走一步,因为……因为我知道,这里还藏着许多黑老。”

      此时,这位侦探长对于这位中国唯一私家大侦探的命令,本已不敢违拗,经不起最后一语,又是从他耳官直达心窝的话,连忙回身说道:

      “曹巡长,请你带弟兄们,押着那八名男女毛贼,先回署中报告吧!因为……因为我想审审这里油坊主人,是否有通匪嫌疑。”

      那个吓人模样的人,依然呆呆地守着。巡长等一径走到先前停车的所在,四面寻那汽车,却已无影无踪,以为那青年等不及,故已先驶回去,于是只能押着那些匪徒,安步当车,慢吞吞取道回署。

      这里油坊楼上,只剩下二人。霍桑见众人走后,估量他们已走得远了,举目望着侦探长手内一支簇新的六寸手枪,徐徐问道:

      “你这枪,是几响,是哪国制造的?”

      侦探长见问,忙不迭把枪递过来,连说:

      “这是兄弟新买的……这是兄弟自备的……九响九响……”

      霍桑接枪在手,独自玩弄了一回,也不开口,大有安闲无事的神色。侦探长有点耐不得,赔着笑脸问道:

      “霍先生,你不是说这里有……”

      霍桑猛然抬头,发为极严冷的声吻道:

      “对不起,先生,对于兄弟的名称,可否改一改?兄弟觉得‘霍先生’三字,怪刺耳的!先生所热望的大侦探家,终有见面的一日,但是现在不必着急。”

      这霍桑说时,继续玩弄着那枪,目光咄咄逼人,神威凛然,好像一座金甲的天神。这种突如其来的怪语,使这侦探长,一时如进伦敦的雾阵,完全不解。他只觉眼前说话的人,神色有异,完全已像换了一人似的,他的心房不禁起了一种微妙的荡动,颤声嗫嚅道:

      “你……你……你……你。”

      前面的人,立刻很顽皮地学着他的话声,接口道:

      “我……我……我……我,我姓鲁……鲁——平——就——是——我。”

      最后的一语,真有非常的力量。话方出口,侦探长的身子,只觉腾云一般,逐渐飘浮起来。小楼上的楼板,尘封门窗椅桌,一切都在眼前旋转,同时,身躯便摇摇欲倒。自称鲁平的中年汉,含笑上前扶着他道:

      “探长先生,不用害怕,这里并无吃人的‘矮胡’,清醒些,叫魂是件麻烦的事。”

      这样说着,侦探长的双目依然直瞠,嘴皮微微欠动,做出说话的姿势,终于说不出话来。鲁平又含笑说道:

      “镇定些吧,侦探先生,兄弟还有事拜托。这里有一封信,费神乘便交给那老牌霍先生。再者,我们方才曾许一种报酬,鲁平很重信用,这里另有大洋一元,敬烦转致我们几个临时的忠实党员,聊表一点微意。”

      鲁平说完,果然取出一封信,和一张破烂不堪的纸币,强行塞进侦探长的手内,末了,又将那支九响手枪,送在他的另一手内,说道:

      “这是原璧,敬谨归赵。”

      手枪既归原主,侦探长觉得适间外出旅行的全部勇气,有一半已回了躯壳。勇气来了,怒气也来了,最使他愤懑的,却是“这里还有黑老”的一句话,无端累他空喜了半日,还说什么丰厚的报酬,结果却是很“阔绰”的大洋一元。越想越恨,他明欺这可怕可恨的敌人,两手空空,不及取出袋内的小手枪,意欲拣中他的要害,加以冷不防的袭击。不料一眼瞥见鲁平一只手内,正把许多小小的东西,一起一落,在那里抛掷作耍,手法熟娴而曼妙,像是江湖卖艺人的技术。一经凝眸细看,刚回府的那股勇气,顿又上了火车。原来这一起一落的东西,恰是几颗小小的枪弹,不知何时从自己枪内卸了去的。侦探长颤巍巍握着那支等于零的空枪,只听鲁平一阵狂噱道:

      “无用的黑心先生,算了吧,留些精神,回署好哭诉咧!我觉得我们见面颇不容易,留一点纪念物,也是应该的!对不起,这些小宝物,兄弟拜领了!”

      鲁平说罢,把那九颗枪弹,就向怀里一塞,颔首道声“再见”,连下哼起“我本是散淡的人”的浪漫京调,一路踱着潇洒的方步,扬长走了出去。

      这里孤零零留下了侦探长,眼看这怪物消灭以后,足足呆了三五分钟之久,他用学拨琵琶般的手指,捉起那封信来,看时,只见函面写着两行:

      敬烦临时忠实部下某君便交

      霍大侦探 亲披

      里面两张八行笺,一笔飞舞的行楷,绝不依照普通信件的格式,写满文言白话间杂的语句,写的是:

      最大的大侦探霍桑先生大鉴

      久仰泰斗,无由识荆,甚憾甚憾!这一次因为种种纷乱的误会,在不意中,竟使小子冒顶了大名。这是非常抱愧的,而该请罪的。微闻珠钻会长王玉亭之爱子清官被绑一案,前途系委托先生出面办理。小子对于此事,为守割鸡焉用牛刀之诫,径已越俎代谋,当于某日,督率临时部下某某等六件,躬自“牵线”,直捣匪穴。所有男女霉虫六条,兹已押入北区第四巡警分署,恭候。

      先生鞫询案情,在小子开开玩笑,解解睡魔,原不当作一回事在。

      先生素以除暴安良为职志,亦或不以孟浪见责,清官无恙,暂留敝寓,交易条件,容再面议。更烦寄语。贵委托人为荷,拜托之至。此请。

      道安

      最小的小鲁平手奏

      这信的末后,另有“模模糊糊的一日书”几个小字,侦探长看完这信,看看手里一张破烂了的纸币,看看那柄不争气的手枪,再看看这空洞的小楼之四周,迟钝的神经上,真有点模模糊糊,浑如做了一场离奇的大梦。

      很拉杂的,记述到这里,这件因许多误会而发生变化的新绑票案,已到了结束时期。所该补记的,不料这案情的后半节,另外还有一个可笑的误会:原来那位珠钻商会会长王玉亭先生,对这案子,始终并未委托过霍桑。只因他家在慌乱失措中,来了两个难得来的朋友,这两人恰巧穿的是西装,恰巧内中有一个,也带着眼镜。他们问起这案,无意中提及霍桑,说:

      “这事情倘能交给这侦探名家去办理,必得满意的结果。”

      两位朋友,原不过轻轻随口一句话,不防传入那位有胆做而没胆当的阿六先生耳内,一时心虚见鬼,错认说话的人就是那中国唯一的私家大侦探,冒冒失失,顿引起了自吓自的恐慌,直至于吓的脚下淌出油来。可怜他所通同的匪徒,偏偏也是一群绑票速成学院中的冒失鬼,彼此冒失,搭进了一个戏班,遂致演成许多冒失而缠夹的戏剧。更滑稽的,害我们那位精明的老友,跟着他们误会而误会,也上了一个小小的当儿,竟向霍大侦探,乱投了一封滑稽的书信。料想那霍桑如有机会得见这信,一定瞠目结舌,等于批阅卓勿灵的诗集,这其间,不知还要惹出什么新鲜的误会来。像这种含有传染性的误会症,四处蔓延开去,不知其所趋,岂非绝对可笑的笑话?尤其有趣的,鲁平那日,带了那个新进的部下,同到锡寿里去,原是别有事,不期竟逢这种奇事,也可说是巧不可阶!至于这肉票清官,自从让渡给鲁平以后,对那豪富的王玉亭,最初本是预备狮子张口,重重敲他五十万。因为豪富者的金矿中,大半带些不纯不粹的杂质,敲他一下,原非一件罪过的事。但他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大慷他人之慨,自愿打个倒九折,便放清官回去。于是轩然大波就此告了结束。

      一星期后,鲁平和一个青年党员,在他们办公室中闲谈。青年眼内含着问句,鲁平因问道:

      “吴六,你对那麻雀的谈话,不是还没有了解吗?好,好得今天有暇,你且坐下,听我说。”

      鲁平捧着一个特制的水烟袋,在“扑噜”声里,便说道:

      “这不是什么难解的事。我一见桌子正中那些三五成组而又‘筒’‘索’‘万’相间杂的雀牌,就知其中包含一种密号。但想,这是何种的密号呢?最初,我以为是利用雀牌一至九的数目,代替九个阿拉伯数字,列成那种中国电报符号的式样。但是不对,因为寻常的人们绝不会把电报符号,一一记清楚在肚里。而且我们中国普通的电符,照例都是四字一组,每组相等的,而这桌上的牌,却是三三五五,多寡不一。于是我又因着这牌的多寡不等,便想到里面所暗藏的,或竟是英文。因为英文在近今社会上,最为普遍些,且有一个显明的证据,你不见那牌内的四个‘九万’,都已拣了出来,杂在桌角那些不用的‘东’‘南’‘西’‘北’等牌内吗?全副的雀牌,拣去‘东’‘南’‘西’‘北’‘中’‘发’‘白’等七样,余下筒、索、万三种,便剩下二十七样,再拣去九万一样,不是恰剩下二十六样了吗?于此更可决定,这二十六样的雀牌,一定代的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但是怎样的代法呢?当时我推想,布这密号的人,所以这样布着,一定是知道有人来救他,而这密号,却是布给救他的人看。势必存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希望救他的人,入目就能了解,但是用什么方法,能使救他的人容易了解呢?我想,除非一个方法,就是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等的数目,顺着那二十六个字母的次序,一一依次代替。依如,一等于爱,二等于皮,三等于西,四等于地……这样顺序类推。然而又有一个小小的疑难来了,因为那筒、索、万三种牌,数目都只到九为止,虽然三种合并起来,也尽够二十六样,但是哪样在先,哪样在后呢?费了我好几秒钟思索,不免又自笑太笨,因为那桌上的另一部分,明明另有三行牌,横列成一个三字形。第一行筒子,第二行索子,第三行是万子,明明这是用来表示先后次序的,而且常人说起雀牌的种类来,总说是筒……索……万,绝对不听见说索、筒、万,万、索、筒,或是什么万、筒、索的。如此再不明了,真正的也成为一个饭桶叔咧!”

      吴六静静听到此处,陡忆自己曾一度充当那孩子的冒牌叔父,而对那筒索万,万筒索的问题,直到今日,不经解释,还觉得始终不会明白。这样一看,岂非像首领所说,真正的也成了一个饭桶叔了吗?他那样想着,忍不住喷出笑声来了。

      鲁平继续说道:

      “依照上面所说的方法,于是我便把一至九的九个筒子,依次代着A至I的前面,九个英文字母,其次把一至九的九个索子,接续下去,代着J至R的九个字母,复次又把一至八的八个万子,代着那S至Z的最后八个字母。你看,这里是一张表,表的后方,便是把那雀牌之谜,照表译成的英文。”

      鲁平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张纸来,如下方:

      表的式样

      一筒=A 二筒=B 三筒=C 四筒=D 五筒=E 六筒=F

      七筒=G 八筒=H 九筒=I

      一索=J 二索=K 三索=L 四索=M 五索=N 六索=O

      七索=P 八索=Q 九索=R

      一万=S 二万=T 三万=U 四万=V 五万=W 六万=X

      七万=Y 八万=Z

      译成的英文

      第一行 dear mr huo sang

      第二行 kindly save me in a oilmill

      第三行 no 268 fu chi road

      吴六拿着这纸细看时,鲁平又道:

      “因为这孩子,是个小学生,所以这文字中几种译音,须照国语的声音读去才对。全文非常简略,只有一个称呼,一句说话,和一个最着重的地名,拿来译成中文,仅说‘亲爱的霍桑先生,慈悲地在一家油坊内救我,第二百八十六号富泽路’如此而已。只是第三行第二组的三个万子,原本应该译作txz三个字母,但这三个字母,合着没有意义。既是位置于No一字之后,且这三个牌,又有意倒置着,更不用怀疑,当然直接指着门牌号数了。至于原文中的‘路’字和‘号’字等,都用简写,也是大家知道的。”

      鲁平抽丝剥茧,一层又一层,无微不至地解释着。解释完了,又是一阵噗噜噜地把那水烟吸了个痛快,连下欣然望着吴六道:

      “至于此外的事,你也是戏剧中的一名要角,大约再不需要说明书了吧!”

      此时,吴六一一心领神会,倾倒达于极点。他默念:我们的首领,比较古代的公冶长,本领更大!公冶长只能懂得活鸟的话,而他却连死雀子的语言,也能领会!他想时,连带对那聪敏的清官,也十分心折。只是他有一种惭愧的感念,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竟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岂不可耻?因而他的面皮微泛红色,只把那张纸头颠倒翻弄着,打算找出一个破绽,以示自己的脑力不弱。一时他忽想起,那第二匪窟,是在那家小麻油坊内,而这秘码中只说“油坊”二字,这是一种粗心,并且这全文,也觉太……他那思想的马达,还只发动,突被鲁平的语声所打断,只听鲁平冷然说道:

      “唉!吴六,你也太糊涂咧!你以为这文字,太简略,太不完备吗?须知这不是一种英文专家平心静气所作的文章,而是一个弱小心灵中的呼救声,文法是谈不到的。你要谅解孩子当时所处的环境,还得想想他的年龄!最困难的,英文中那A、E、I、O、U五个有音字母,在每整个字中,都用得着,而那麻雀牌所能供给他的,至多每样只有四个,岂非绝顶的难事?如此,你还想苛求,不是太糊涂了吗?”

      吴六低倒头,没有说话了。

      又隔了一个多月,记者和鲁平,在他寓所会见了。他便把这最新的经历,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了记者。记者从头到尾,细细听完,当然也很敬佩他的脑力。但因见他说话之际,很有点得意,不免笑问他道:

      “这一种经历,果很新奇。只是一件,当时你在锡寿里内出来以后,第二天一清早,就去冒名报告,在这极短促的时间中,何以就会知道,那王玉亭家的仆役阿六,有通匪的情事呢?”

      鲁平拍拍记者的肩膀道:

      “喔唷,好厉害,了不得!这在小说匠孙了红君的未来的记录中,果然是个大号的漏点!但是聪敏的笨伯,你倒很可以和我们那位吴六先生,结为弟兄,你的目光太近视了!你以为鲁平手下的党员,也和你老先生一样呆,一样笨吗?你竟以为他们连这一点事也不能打探出来吗?果然如此,鲁平何以能成其为鲁平!”

      他的语气很有点夸大而自负,记者道:

      “妙极妙极,既能打听阿六通匪的事,何以不能打探霍桑的问题,而终至于造成笑话。好个鲁平!好个鲁平的党员!”

      记者这下黑虎偷心,却打中了鲁平的心坎,看他只管咳嗽,没有回答了,记者又道:

      “无论如何,总算那白虎进命的阿六兄,有心擢擢你咧!”

      鲁平道:

      “什么,擢擢我吗?这真是笑话!”

      他跳起来,取出好几张慈善机构的捐款收据,捐款的数目总计五万元,署名都是无名氏。鲁平把这些收据,笑着掷到记者的脸上说:

      “你看你看!”

      又道:

      “依我的说法,阿六先生的确擢了三种人。第一擢了肉票的家属,因为肉票在那些呆虫手内,一定要大擢。而我却看在聪敏的孩子的面上,自愿大减价,格外克己,不是擢了他们吗?第二,你也知道,那五万元却是擢了那些贫苦的同胞。”

      记者问道:

      “还有第三呢?”

      鲁平格格地笑道:

      “第三吗?你真要问吗?那么,告诉你吧,第三的确作成了一个附丽于文丐身上的可怜小文虫,就是足下!你得了这种新资料,用你那种拖泥带水而绝无气力的笔墨,穷其凶而极其恶的延长起来,不是可以得到一注很丰足的可怜稿费吗?如此说来,阿六和我二人,无形中的一场间接合作,不但救济了一部分贫苦同胞,并救济了你那许纸烟虫的饿荒,功德无量!所以万一我若和你易地以后,一定要用犬吠似的大嗓,狂喊一种口号道:‘阿六万岁’‘鲁平万岁’‘阿六万万岁’‘鲁平万万岁’!”

      原载《红玫瑰》,1928年第四卷第五期至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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