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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西巴斯贝之恋》作者:(台)高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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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12-7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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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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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9-13 23:41: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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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巴斯贝之恋(一)

      我的名字叫卡巴斯基——尤金·卡巴斯基,男性,四十多岁,离过一两次婚,目前独身,年收入符合一般市民的平均水准,除了烟不离手之外,本身倒没有其他不良嗜好……

      不,您误会了,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相亲。

      我居住在一个叫做“西巴斯贝”的城市之中,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前面说过了,我的一切都不足挂齿,不过这个不足挂齿,倒不包括我的工作,相反的,我的工作十分重要,是这个城市的秩序能否维持住的关键。

      我的工作内容,很难用三五句话就能说得明白,过度简化,并无助于你们对我的了解,但若真要用几个简化后的词汇做代表,那么它们应该是监看,搜索,逮捕以及消灭……很吓唬人是吗,也许吧,不过这类高风险的工作,是每个庞大体系中的必要之恶。

      其实无所谓了,我的工作……在这个极度被化约的城市里,机能性就代表一切,像我这种过了使用年限的职工,随时都有可能被取代掉。

      我还没有提及吗,这并不是一个一般性质的城市。

      一、

      “尤金,办公室里有人想见你噢。”

      当我结束例行性的巡逻,回到办公大楼的时候,我的助手对我露出了微笑。我的助手是一名年轻的小伙子,比我年轻得多,浑身弥漫着一股勃勃的朝气,连那一头卷发,都像施了肥的草坪般积极生长着,看得我这个中年男人,十分羡慕。

      他仿佛是刻意在走廊上等我似的,肩膀斜抵着背后的墙面,看起来一派轻松。

      我不大喜欢他那种轻松,在我看来,轻松就是犯错的前奏。我淡淡地说:“我不记得我有约人,约见名单上没有——是‘中央塔’派出来的人吗?”

      小伙子露出了稚气的笑容:“怎么可能,如果是中央塔派来的人,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这是标准作业流程,不是吗?”他下意识搔弄头发,把一道年轻的古龙水味搔落在空中,“来的是普通的城民啦。”

      我一听皱了一下眉头,这小子虽然是我的助手,但却不是我亲自挑的,中央塔在安排人手时非常独断,硬塞了一个人给我,说是作为我的“援手”——我独自做事惯了,可从来没想过自己需要援手——这小子随随便便就放人进我的办公室,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谁来负责?

      我越看他那张娃娃脸,越觉得他难以信任——也许我该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

      “是一个美人呢。”这小子毫无自觉,笑嘻嘻地瞄了我的办公室门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个老头一块来的……好像,好像遇到了什么困难,表情很落寞呢……尤金,你会帮她吗?”

      这小子不知哪来那么多正义感,眼睫毛眨得像一名圣殿骑士,只可惜这里不是圣殿,而我们也不是骑士,类似这种无谓的个人英雄主义,我早在三亿个电子时脉前就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他实在太年轻了,从事我们这种工作,最好都学着冷漠一点。

      我耸耸肩膀绕过他,走向我的办公室大门。

      “尤金,”他叫住我,犹豫了几毫秒,有一丝期待地问,“你打算几时教我全系统搜查,我被派来这个部门,已经有好一阵了。”

      照理说他这种积极态度,我应该很欣赏才是,但事实上,我却生出了一股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厌恶情绪,就好像在一场无止尽的路跑中,有一名对手死缠着我,而我领先的差距越来越小,随时都有可能被超过。

      “过几天吧。”我敷衍他一句,推开办公室大门。

      那果然是一位美人。

      办公室里的空调呼呼运转着,城里的超大型冷却装置,绕过大半座城市后,送来了令人舒心的凉风。我一进门就看到门左边那排长沙发上并肩坐了两个人,分别是一女一男。女的那个垂首缩在沙发里,脸蛋被一头黑发遮住。男的那个是一名老头,长得十分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短平头,瘦得像一根火柴棒,紫红色的头皮则像火柴棒上的药芯。

      这两人不知道是什么关系,看年纪像是父女,然而又绝不会是父女。老头抓着女人的手,另一只手在女人背上抚摸,嘴巴靠女人很近,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瞧他那副德行,恨不得一口将女人吞下肚子似的,模样十分猥琐。

      女人没怎么搭理他,但是也没反抗,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迳低头。我一进门,她的肩膀颤抖一下,抬起头来看我。

      老头转头一愣,连忙把嶙峋的手放回自己腿上,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在沙发里尴尬一会儿,急急忙忙站了起来。

      女人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也随他站了起来。

      我“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松开领结,迳直走过他们,来到我的实木办公桌边。脱下外套后,将外套挂在桌后那支铁质直立衣架上。

      老头窘迫地僵站一会儿,朝我走过来几步,抓耳挠腮。我刻意不理会他,随手翻看几份桌上的文件,都是些例行公事,没什么特别。

      老头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痰盂般的喉咙,左手贴胸朝我鞠躬:“长官,冒昧打扰您啦,老头深感愧疚。”

      我抬头看他一眼。

      “我是……我们是……嘿……我们来是……”这人说话支支吾吾,鞠躬时不停瞄着我,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

      那个老头且不理他,倒是那名女性,的确是让我眼前一亮。我一进门还没有留意,但在这种近距离下,女性却让我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气色很差,好像几天都没睡好,深褐色的眼里密布着一道道血丝,脸蛋是优雅的瓜子形状,下颌很尖,两条颇具个性的浓眉蹙在一块,在额头上堆出几条横线。

      女人不年轻了,大约已过了女性生命中最精华的年岁。对多数女性来说,那是她们最具存在感的年岁,一旦过去就好像被什么给沥干一般,滋润度大不如前,从某方面看,就像一条日渐干涸的河。

      然而这个女人却不一样,年龄并未减损她的魅力,她抿着的唇上有一抹坚毅,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人,在一切都远去之后,仍默默在角落里刻苦生活着。

      那是一种很少见的坚毅表情——至少在这个城市很少见。

      两人的衣着都颇不入时,仿佛来自中下阶级。女人打扮还稍微好点,两件式素色套装,外加一领无袖黑背心,背心上虽然起了毛球,乍一看还算得体。至于那老头我就真的不敢恭维,西装老气也就算了,里头只穿着一件汗衫,如果这是他比较正式的打扮,那我真不知道平常的他是什么样子。

      老头朝我急跨两步,似乎觉得不礼貌,往回又站了一步说:“长官,我是城东‘伽玛区’E区的管理员老金……您还认得我吗?”

      我冷冷看他一眼。

      他干笑说:“我们来这儿想请您帮一个忙。”

      这简直是废话,来这的人百分之一千都是想找我帮忙。我从口袋摸出烟盒,衔着一根香烟,用桌子上一只做得像镇纸的点烟器打着,一面点燃香烟,一面揣摩他们来我这儿的目的。

      我喷出一口烟问:“你们找我帮什么忙?”

      老金双手揉搓嘿嘿笑着,像在琢磨该怎么措辞。

      “长官,我的女儿失踪啦——请您帮忙!”女人忍不住说。

      我听了皱起眉头——老头说他是伽玛区的管理员,那么这个女人大概也来自伽玛区。伽玛区在这个城市里恶名远播,是一个既混乱又黑暗的地方,这并不光指它的外在——当然它的外在也好不到哪去——在整个西巴斯贝,稍微有点身份的城民,别说入住,连交通上都会尽量绕开那个区域,免得和它有所牵扯,可想而知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在那边也不知侦破过多少犯罪者了,全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躲在那密如蚁窝的小单位里,阴险策划着,准备随时侵袭这座城市。

      这女人说她女儿失踪了,难道和犯罪有关?

      “你别胡说,我们那治安好得很。”老金凶狠地推她一把,眼神锐利,把女人瞪得低下了头,旋即才对我笑,“长官,您别听她的,那只是一桩失踪案,我在想,说不定是‘中央塔’的‘误操作’。”

      他的表情变化之快,让人看了咋舌,连我这个见惯世面的人,也不禁有些发愣。“误操作?你说的应该是‘删除’吧?如果是删除,那么我也帮不了忙啊。”

      这是一座有上亿人口的超大型都市,每一个电子时脉都不断在上演悲伤及欢乐的戏码,我的任务是揪出所有坏分子,好让这一幕幕戏能如实演出,至于演出人会有什么遭遇,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中。即便这个女人有我欣赏的因子,但显然她找错人了。

      我从办公桌里走出来,绕过他们,来到房门边把门打开。

      女人抢过来一把按住我的手,不让我结束谈话,她急道:“不,不是删除,绝不是删除,否则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会不知道。我怀疑——我怀疑她被诱拐了——甚至是谋杀!”

      谋杀?我有多久没听过这词汇了,自从上次“Trojan”遭到逮捕,这个城市就一直没再发生过类似案件——Trojan感染了小半个“希格码区”,恶性谋杀了许多居民,被我们抓到后,已经送上绞刑台了。

      难道又有一个大犯罪者诞生?

      “我求你别再闹啦,黛安!”老金抢了过来,抓着女人的肩膀,用力摇晃,“我带你来,不是让你来这捣乱,我们说好了不是吗?你能不能少说点话,让我来说吧!”

      他的脸皱得像只包子,每一条折缝里,都掺杂着怨愤和不满,他将女人粗鲁地往后推了一步,向我解释说:“长官,不是这样,我们社区里没有谋杀,黛安只是太想念她的小萝莉啦!真实的情况是,她的小萝莉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的确有可能是遭到中央塔的删除。”他那张令人生厌的皱皮,这时又恢复笑容,整排牙齿都是黄的,“但我怀疑这应该是一项误操作,中央塔发生了一个错误。”

      女人激动道:“不可能是删除,如果是删除,‘总管’也会通知我的,不可能不让我知道!”

      “长官,您看看这个女人,始终都不肯相信自己女儿被删除了,做母亲的不就是这样吗,请您行行好,帮她查一查吧?”

      “你是社区管理员,难道有人被删除了你不知道?”我狐疑地瞪着他。

      他无可奈何地摊手道:“长官,您应该了解,我们社区每天被创建的、被删除的,乌七八糟的事情多啦,我怎么可能记得清楚。”

      他这话倒也不假,城市中的每个居住地,人流的变化量都十分庞大,往往中央塔一个命令下来,就有大批城民被创造,或被销毁,日久年深之下,无论是谁想要记得自己以外的人,恐怕都不容易。

      不过这女人——她叫黛安是吗?——说她不知道女儿被删除了,这倒有点奇怪,总管要删除一个人,还不至于会不让其亲人知道。

      我走回大办公桌背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份最新版的城民资料,说:“报上你们的ID号码。”

      这个城市的每一位城民,都有唯一的ID号码,所有关于他们的实名、属性,以及创建修改日期,在中央塔都有记载。我由于职务需要,也有一份简式的城民资料,以便验明正身。

      譬如说那个老头,他其实是个“驱动程序”,实名叫“Seagate UATA Storage Controller-6263”……唔,他真的非常老旧了,创生在上一次系统更新之前,还是个2字节的ISA界面?怎么城市里还有这种装备啊?

      那女人则是一个“文件夹”,全名叫“黛安KC-Temp”,看起来就像一个存储文档的地方。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真的有一个女儿的话——那么这个女儿的确是没了,因为在她目录底下,文档的数目是零。

      应该是被删除了……可是为什么她自己不知道呢?

      “长官,求求您,我女儿肯定是出事啦,我有不祥的预感!”黛安抓紧我的袖子,牙齿痛苦地咬进嘴唇,眼睛一红,难过地流下泪来。

      这的确是一名焦急的母亲。

      我从桌面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说:“女士,请先稳定住你的情绪,着急对事情并没有帮助。”

      安慰人从来不是我的强项,但她似乎听进去了,又或许她先天就有一股倔强的基因?她没用我的纸巾,自己吸了吸鼻子说:“好,我不哭,请您务必帮我查查好吗?”

      我看着她那对弄不清是坚强还是脆弱的眸子,点头答应了。

      “太好哩。”老头在一旁陪笑,“长官,我总觉得这是一项错误的删除,又或者是搬移动作,该怎么处理,请您看着办吧。”他事不关己地张开手,露出了解脱表情,“那么我的分内事已经办完哩,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喽。”

      他只是个驱动程序,照说的确没有权责涉入此事,只不过这番推诿心理,用这种毫不修饰的口吻说了出来,真的让人很讨厌。

      我考虑了一会儿,挥手要他离开。

      他朝黛安眨了眨眼睛,似乎在交流一些他们间的暗语。“亲爱的黛安,那么我先走喽?”黛安扭头不想理他。他轻浮地捏了黛安的脸颊一下,戏谑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说完,朝我鞠了一个夸张的躬,走出办公室外。

      二、

      是时候介绍一下本城的概况了。

      西巴斯贝是一个东西窄、南北宽的长方形城市,中央塔位于城市中央偏北,是本城最重要的运算决策中心。环绕在中央塔南面的,是一大片低矮的办公大楼,几乎所有出入中央塔的人,都会待在这片由亮黑色晶格组成的扁平建筑群里,以便与中央塔沟通——这地方又被称为“内存母体”,是一切城市资源的总汇——我的办公室也在这里。

      城民的住宅散落在城市周边,和中央塔以高速总线串连。由于人口数实在太大,城民平常都必须待在住宅区里待命,除非中央塔有命令,否则不得任意出门。像我这样的“常驻程序”,当然不在这个限制之内,只要中央塔能正常运作,我就能随时出入西巴斯贝的各个角落。

      城民大体可分为数据及程序两种属性,两者间其实差别不大,都是二进位编码而成,唯一不同的是,程序的活动力较大,在接受中央塔召唤时,可以长期驻留在内存母体里,向中央塔提出需求;数据只能被动接受调用。然而说到底,不管程序或是数据,在居住地里都只是一个个文档或目录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希格玛区”是最高级的城民住地,有最新最豪华的生活设施,几乎城市里的重要人物都住在那。“德塔区”和“依塔区”的档次则次了一级,稍微拥挤了点,但也是胃纳量最大的几个区块之一。至于最糟糕而又不宜于居住的,当然就是“伽玛区”了。

      如今我的身边,就站着一名来自伽玛区的女性。

      “这里就是中央塔吗?”

      黛安似乎从没到过这个地方,对这个近乎神一般的存在,无法不感到震撼。

      中央塔内一排巨大的硅晶墙面铺展在我们眼前,密致有序的管路,由一个晶面贯穿到另一个晶面,晶面与晶面间紧紧贴接,好像一整幅全瓷化的黑色壁砖一样,反射出另一个虚幻世界。

      一个包含着我们的虚幻世界。

      尽管仍很焦急,但黛安却无可避免地被中央塔的华丽给震撼住了,她忘情触摸着这面瓷砖一般的墙体,反射性地缩手讶道:“好烫?!”

      “里头有丰沛的电流通过。”我从晶体的反射面里,静静望着那张脸孔,“北西区的大电厂,不断产生强大电源,在配电站分流为五伏及十二伏特,供应全城所需,而中央塔是城里最耗电的几幢建筑物之一……你不知道吗?”

      黛安从墙的内面觑我一眼,低头说:“我从没到过中央塔,我只是个文件夹。”

      我沉默了下来——在城里通常只有程序这个级别的个体,才有机会来中央塔,一般数据只能在居住地待命,即便能来中央塔,也是十分被动,而且被拆得支离破碎,不可能会有印象。

      一名穿着海蓝色紧身制服的人走了过来,表情十分冷漠,他说:“你们的编号是0001 1010 0000 0010,请到1001号室里等待排程。”

      那张苍白脸孔上泛着一层难看的死灰色,仿佛终年不见阳光。黛安畏怯地后退一步,其实她不必怕,那个人只是中央塔的接待人员。

      中央塔里这样的接待人员成千过万,非如此不足以应付这个城市的庞大需求,他们将需求一一编号,送给各排程室,由排程室报请“总管”接见。中央塔至少有五十多个排程室,好将需求一一分流。

      我们的排程室编号是“1001”,也就是第九号排程室。这个城市所有非物质的概念,全都是由0和1所组成的,人们的思维,人们的欲望,甭管再怎么千变万化,其实都只是一连串的0与1呢。

      排程室已经有一大批人在等候了,这些人来自城市的各个角落,有着各自的需求,暂存在内存母体里,一个个来到中央塔,期待能完成自身作业。

      排程室最里侧,有一扇金属大门,门上闪烁着电子式的跑马灯,显示出一串串编号——这些编号,是目前正在“处理”的作业,随着每一次的电子脉冲,跑马灯就会被刷新一次。

      由目前的编号看来,我们还有得等。

      也许真的等太久了,有些人在排程室里走过来、走过去,着急地捶着墙壁。“天,好慢,再这样空转(idel)下去,我会被它们删除的!”抱怨的是个衣着花哨的胖子,用力跺着脚后跟,脂肪像一圈涟漪一般在身上荡漾开来。他焦虑地说:“怎么还不出来啊,里面的家伙!”

      房间里大多都是些应用程序,也有少数的常驻程序如我,在等候排程。胖子看来大概与绘图一类的工作有关,全身花花绿绿,瞧他身体那么笨拙,在结构上应该有冗余的毛病。不过他这话倒是命中了所有人的痛点,每个人都抽搐一下,仿佛对“删除”这件事都怕得要命。

      “你们程序也会被删除吗?我以为……只有我们数据才会被删除呢。”黛安小声问我。

      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别说是一般性质的程序,就连我这种常驻程序,没准哪天也会被上面淘汰,甚至连中央塔的人,也不是没有被更换的可能——

      也许就在几兆个电子脉冲之后。

      我岔开话题说:“告诉我,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她最后出现在什么地方?”

      黛安霎时沉默下来,深黑色的刘海披垂到她额头上。“大概是这几天的事……我不很清楚……”

      “怎么会,你们是母女啊?”

      她犹豫了几毫秒,手指绞着那件有些老气的背心,“她很少待在家里,经常都在外头过夜,我连她是几时失踪的,也不知道……”跟着,像是再也抑制不住般哭了出来,“小萝莉不喜欢我,从来都不喜欢!”

      我一时间有些错愕,看来这不是一桩普通的失踪案,在这个家庭里,肯定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吧。

      黛安用手背抹擦眼角,不想表现得太过软弱。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脏脏小小的照片,递给我。照片里是个很可爱的女孩,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圆润的脸,眼睛很大,嘴角向下耷拉着,好像有点不大开心。

      黛安扭头啜泣道:“她因为我……因为我从前的事,始终都不肯正面瞧我一眼,甚至从不肯叫我一声妈。”

      我记清小女孩的样子后,将照片交还给她。她的出身我其实猜到了几分,和她现在住的地方,不会没有关系。看着她那双微微抽搐的肩膀,我忽然生出一种怜悯的感觉。

      那是一双渴望被呵护的肩膀。

      蓦地有个穿着橘红色工程服的男人跑进室内,用拳头猛敲那扇金属大门,“快开门,我是‘鼠标驱动程序’,外面有最新的点击进来!”

      金属门刷一声打开,从里头走出两名银白色制服的男子,其中一名,招呼着那个看来很急的工程员走进门内,不知道往哪去了。

      好多人都跳了起来,涌到另一名银白色制服身边。

      “该轮到我了吧,我等了好几万个电子秒啦!”“屁,我的编号明明在你前面,凭什么轮到你!”众人推着嚷着,火气都窜了上来。

      胖子和几个人发生争吵,一手推住对方的脑袋,想挤进门内。

      “吵,吵什么吵!再吵把你们全都赶走!不想排程了吗?”银白色制服厉瞪着那几个人,几个人像是很怕他似的,全都缩起脖子,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银白色制服又瞪了他们一眼,逡巡着所有人的号码牌,目光扫到我时一怔,讶异道:“尤金,是你,怎么你也在排程——你先进来吧。”

      我是这里的常客,他会认出我来也不奇怪,只是我对他却几乎没有印象——中央塔里所有员工长得都差不多,除了制服的颜色之外,几乎毫无鉴别度可言。

      我朝他点头微笑,还没说些“那怎么好意思”之类的场面话,胖子就忍不怪叫:“为什么是他先,我明明比他早来啊!”

      银白色制服用力推他一下,厉声说:“他是常驻程序,优先级比你高得多,你有什么资格说话——想被踢出排程室吗!”他生气时,苍白的脸颊登时冒出许多小点,有些看起来像“0”,有些看起来像“1”,纵横交错十分骇人。

      大胖子一跤跌倒在地上,恐惧地抿着嘴巴,他以可笑的姿态在地板上爬退几步,沮丧地捂着胸口。

      他这副先是凶狠,继而又颓废的模样,让人真不知该同情他还是笑他才好,若不是也有急事,也许我会让他先进去的。

      黛安轻咬指甲说:“尤金长官,我们……我们让他先吧……”

      这时,九号排程室的边门“刷拉”打开,冲进来一名工程服男子,扛着一只大包裹说:“我是‘网络驱动程序’,带我去见总管,我有最紧急的封包!”

      三、

      排程室里扰扰嚷嚷,等真正轮到我们的时候,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银白色制服带我们走进一通长廊,许多人进进出出,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仿佛他们再走慢一些,整个西巴斯贝就都会崩溃似的。越过一个川堂后,我们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口,银白色制服朝里头敲门,知会里头一声,便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间办公室很大,宽敞得能装下小半座城市,里头坐着中央塔几位决策的总管之一,长得和银白色制服一模一样,但在体型上胖了一号,挤在办公桌后,就好像一团肉卡在搅肉机里那样,让人看得很难过。除了体型不同之外,他还穿着一身古铜色的贴身制服,在庄严中带点冷肃味道。

      他扫我一眼,又扫了我旁边低头的黛安一眼,扬起毫无个性的眉毛,“尤金,好久不见,城市里情况还好吗?”

      “城市里情况还好,一切都处于正常状态。”

      “注册表呢,有什么异常的更动?”

      “没有异常更动,全部都是合法的使用,一切正常。”

      我们往来了几趟日常业务,随后他眯起双眼,狐疑地望着我和黛安说:“既然一切都正常,那么你来是……”

      我说:“总管,我想调阅‘系统日志档’,追察一件疑似案件。”

      系统日志档是中央塔的运作记录,记载着每个时脉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事,在这个城市里,几乎每一件事都会由中央塔裁决,而裁决后的结果,都巨细靡遗地登载在日志档中。这个文档极其庞大,若不是中央塔,别的地方也没有空间存放,我若想厘清黛安的女儿究竟是不是被中央塔给删除了,或搬移了,只能从系统的日志档中寻找。

      总管堆起眉头:“你调阅日志档干吗,你想查什么案件?”

      我把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他的眉头堆得更高,看起来很不高兴:“尤金,你是不是日子太过闲散啦,放着正事不干,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吗?”

      “总管,这件事有点奇怪,似乎不是普通的删除动作,我认为有调查的必要。”

      总管笑了,笑容里充满恼火,他上下打量黛安,似乎明了到一些我不明了的资讯,很不客气地一挥手冷道:“没有必要,做回你的工作去吧——这个女人,叫她回伽玛区去待好,没事少出来丢人现眼!”

      黛安的身躯剧烈发起抖来,仿佛被这句话给贯穿了。她羞愧地搂紧自己的肩膀,双颊绯红似火,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她恐怕早已经夺门而出。

      我忍不住帮她说话:“总管,她只是——”

      “好啦!”本城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大力拍击桌面,厉斥,“叫你不用理会这事,你听不懂是吗——没有什么案件,这根本就不是案件——做回你的事情去!”他脸上浮出了极其复杂的0与1,仿佛真的火大了。

      以我对总管的了解,他这个火发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是城市的守护员,对任何可疑的事件,深入调查都不为过,他干吗那么生气,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总管?”

      他的手用力指朝门口一指:“出去,两个人都出去,我不会批准你的要求,你不必浪费时间!”

      走出中央塔的黛安,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在地上。她那张近乎透明的脸庞,除了绝望,还有一种自尊心被践踏踩平的悲凉,让人看了十分不舍。

      我上前扶了她一把。

      她回头望着那座可能再也不会踏进一步的中央塔,木然望了好久,轻声说:“已经没希望了吗?”

      中央塔像一块无情的大立方体,在阳光下极其绚烂,建筑物的屋顶,装了好几对如鱼鳍般的金属散热片,散发着氤氲热气。建筑外墙镌着“Wintel Core Five”等几个字样,被热气一蒸腾后,看上去有些歪七扭八。

      “总管的心情不好,你别理他,我会帮你想办法的。”这座宏伟的建筑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庞大压迫感,逼得我只想逃开,“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也许能找到你的萝莉。”

      黛安惊讶地看着我,好久都没出声,栗色的大眼睛反射出我的倒影。

      “走啊?”我说。

      “你要带我去哪?我们还能去哪呢?”

      想到总管刚才的语气,我有点意气用事地说:“这你就别管了,跟我来吧。”

      四、

      “资源回收站”,一个充满绝望与死亡的地方。在西巴斯贝,每一个经由“正常程序”删除的物件,都会被集中在这,随时准备销毁。

      戈壁老头是这边的管理员,穿着一件亚麻布织成的宽大斗蓬,抱膝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我们走进回收站时,他理都没理我们,下巴抵在膝盖里,凝望着不知名的远方。

      回收站的景象看得我们触目惊心,前方是一座广大的铁棘栅栏,里头弃置着一大批人——这批人是文档,是目录,是数据,也是程序——全部都奄奄一息地躺着,不时发出几下呻吟。

      这里是个郊区,所在的位置十分荒凉,我从前虽然来过几次,但那么多人被弃置在这,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前几天人还要更多,已经清理掉一批了。”戈壁老头淡淡说着,头也不回一下。

      黛安倒抽一口凉气,惊恐地抓着我的手:“那么我的小萝莉?”

      我连忙安抚她说:“别急,有机会的,你没看见到处都躺着人吗?”

      “又是来找人的啊。”老头轻轻一笑,不像是嘲讽,但也没有什么同情意味,“人来人去,日落星沉,何必呢。”

      这老头说话的口吻很奇怪,仿佛没什么逻辑,在这个城市里并不多见。我不明白道:“戈壁老头,你知道我们来干吗的?”

      老头依依不舍收回目光,转头觑了我们一眼,笑说:“你们已不是第一批来这的人了,前几天还要更多。”

      他那两片老迈的眼皮,仿佛充满了智慧,与城里许多聪明人不大一样,好像……好像看透了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静静目击?

      “老伯,我想找一个小女孩,八九来岁,长得十分可爱……您……您有看过吗?”黛安掏出相片走了过去。

      老头无声叹气,将自己灰白的长发往肩膀一撩,摇头说:“何必呢,已经删除的,上面是不可能再受理,我这里也只是暂存啊。”

      “老伯,求您,求您帮我找一找,我——我求求您!”黛安完全没理他说什么,焦急往地上一跪。

      老头连忙站了起来,身材很高大,有一股神秘超然的气质,两手连扯带拉,把黛安拉了起来,一脸为难表情。

      我说:“戈壁老头,你就帮个忙吧,她女儿失踪了,是不是被删除,我们还无法确定。”

      老头拉扯了一会儿自己的白胡子,似乎不想她再跪在自己面前,转过身,拿起大石头上一本极大的册子,问道:“你说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黛安高兴极了,搂着老头的长袍,把小萝莉的名字告诉他。

      老头从衣袋里掏出一枚单眼的老花眼镜,夹在深邃的眉骨上,又问:“你的名字呢?”

      黛安说了后,老头一页页翻着册子,浓白的眉毛时而一蹙,时而敞开,看得我们心里都七上八下,最后他摇头叹道:“没有你的女儿,里面没有。”

      黛安尖叫道:“怎么可能,我女儿确实不见了呀!”

      “没有她的记载……只有一个同名的……但母亲不是你,是别人。”

      黛安一把抢过那本册子,着急地翻了几页,又翻几页,指着其中的一行记录,“‘萝莉0817.jpg’——母亲,‘史蒂芬妮2897’——不,不可能!”她一把扔下书册,疯狂地摇撼老头高大的骨架,哭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萝莉,说不定……说不定她就是我女儿!”

      老头的白胡子被她摇得翩来晃去,一把挣脱她的手,严肃地说:“不行的,这不合乎规定——何况你真的不是她母亲啊。”老头朝我看了一眼。

      我上前拉住黛安说:“你先别急,说不定小萝莉没有被删除,只是被搬移了,根本就不在资源回收站。”

      黛安终于崩溃了,哭倒在我的怀里,嘶叫说:“说不定说不定,你只会说说不定!说不定她前几天就被清理掉了,又说不定被什么‘病毒’给抹除,才不在回收站的不是吗!”

      我答不出话,照说她女儿如果是被中央塔给删除,一定会送到回收站,怎么会没有?难道真的几天前就被清理掉了,我们没有赶上?还是有病毒在搞鬼?如果是病毒,那么的确是可以绕过正常的删除程序,不送到回收站的。

      “戈壁老头,收货啦!”

      一辆大型的军用卡车急停在门口,朝回收站喊叫。驾驶座内走下来一名神气的男子,一身军绿色卡其军装,威风凛凛看着我们。卡车后方,有几名持枪的士兵跳了下来,制服上一整排黄铜钮扣,下摆扎在腰带内,七手八脚将卡车背后的铁板卸下。

      老头子司空见惯,慢悠悠拾起名册,迎向那几名军人:“长官,又有废弃物吗?”

      “废话,不然我们来这干吗。”神气的男子一张方形脸,头发剃得极短,军帽里隐约看得到青茸茸的头皮。他横了老头一眼,塞给他一张名单,又瞥了我和黛安一眼,不再理会,继续指挥手下执行公务。卡车上有一批人被驱赶下来,在士兵们的吆喝中,蹒跚地走进回收站。

      我一看见那批人,忍不住惊噫一声——只见里头有一个胖子,满脸惶恐,身上的花衬衫被士兵扯脱几颗钮扣,在回收站的风中不断往外乱翻。

      是排程室里的那个胖子,他怎么也来了?

      胖子见到我,恐惧的眼里满是乞求,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的士兵拿枪托猛击他一下,把他击倒在地。

      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花衬衫都脏了。

      那士兵似乎嫌他走得太慢,还想再拿枪托打他。我上前制止道:“住手,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这么欺负人!”

      士兵愣住,没想到有人会来制止他,一直高举着的枪砸不下去,在半空中有点尴尬,当即朝我骂道:“我我我是哪个单位的,还还要你管,你也想找打不成!”他拿枪朝我过来。

      方形脸一把拽住他,猛推他一下,怒道:“混球,谁让你在这动手,比我还凶啊你!”他上前拉起胖子,拍拍胖子的屁股,要胖子接着走。

      跟着他斜睨我一眼,在我面前迳直走过,对老头说:“这趟送来十二个,你清点一下。”

      老头唯唯诺诺,摊开手上的名单。

      “他们都被删除了吗?”我这时才看出一些端倪。

      方形脸鼻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咕哝道:“废话。”他不耐烦地朝老头挥手,吆喝士兵往前走去。

      “这几天被删除的人可多了,都是中央塔的命令。”老头从衣袋掏出一支鹅毛笔,在簿册上抄写,他眯眼望着被押解的那十来人,摇头又抄写起来,一边写一边叹气,“可怜,可怜。”

      黛安也被这些人勾起了好奇心,悄悄靠近我说:“他们……都是被删除的人?”

      “不,不要,我要回家!”胖子放声大哭,抱头蹲在地上,不肯再往前走了,“我家里有老婆,有小孩,我不能被删除的,我要回家!”

      他这么一蹲,身边几人登时同病相怜起来,一起嚎啕大哭,完全没有了尊严。两名士兵见那胖子蹲在地上,一人拽他一只手臂,想拉他起来。

      胖子挣扎哭道:“我不去,我要回家!”他拼命挣脱开士兵,朝我踉跄跑了过来,喘得十分厉害,“你不是那个常驻程序吗?请你帮我,帮我跟他们说——我不能被删除的,我要回家!”

      他扑过来抱住我,泪水与鼻涕全都黏在我身上。几名士兵冲过来,横拖倒拽,想把他拉拽回去。但他力气大极了,好像把我当成了落水的浮木一般,死都不肯放手。“求求你,求你帮我——我要回家!”他放声哭道。

      方形脸怒火中烧地冲了过来,从腰际抽出一支短棒,前端抵着胖子一按,胖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强电流电得他噼里啪啦地响,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焦味。几秒后他再也支持不住,像一摊烂泥般地倒在地上,被士兵们拖回去,临去前还不断口吐白沫,对我说:“救……救我……”

      我虽然是中央塔的外围份子,但这种惨况,我还真的没有见过。

      我只能闭上眼睛。

      “可怜,可怜。”老头低声道。

      士兵把他们赶进前方的铁棘栅栏里,哐啷啷将栅栏锁好,任他们自生自灭。栅栏里躺着许多人,这时不禁都呻吟出来,“救我……救……救我……”

      黛安忍不住哭了起来,嘴唇都快咬出血了,“难道我的小萝莉也受过这种对待?”这般残酷景象,对她不啻是另一重打击。

      我连安慰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军人都走了回来,我拦住那个方形脸道:“你就这样放逐他们?不给他们食物衣服?”

      方形脸硬朗的下颌一扬,不屑地笑了起来:“马上就要销毁的人,还吃什么食物!”他粗暴地推开我,吆喝着士兵,坐上卡车急驰而去。

      五、

      在回收站的那一幕,带给我和黛安很大的震撼。

      我和她搭乘六十四号线的PCI巴士,在南桥车站下了车。下车之后,我落寞地送她回到伽玛社区。伽玛社区很老旧了,楼与楼之间,像几栋盖得极近的大盘帽一般,十分丑陋,有几栋大楼外筑满鹰架,猛一看像批危楼,实在不是什么理想的住所。

      黛安带我走向这批楼里最老的一栋,大门整面都被拆了,只剩下一小爿门板,门板上贴满了色情广告,许多穿着鲜奶油的女孩,对我摆出奇怪的体操姿态。

      楼盘里连电梯都没有,我们沿着折返式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每一层阴暗的楼梯间里都堆满了垃圾、纸箱,以及一双双杂牌臭拖鞋。正当我爬得有点喘的时候,终于到她家了。

      那个家可真小,建在楼梯延伸出来的走廊末端,与隔壁间原来像是同一户,后来才隔间分开。家门边的水泥墙上,涂画了许多涂鸦,每一幅都离不开性,要不就是脏话。那扇窄窄旧旧的木板门,左边有一条裂缝,从左门框张狂地劈到右下角,门把下有一团黑渍,深黑色带点焦黄,好像是被人用打火机烧的。

      西巴斯贝之恋(二)

      她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吗?

      不知道是否因为楼梯爬太多了,还是楼里的空气,我有一种很烦闷的窒息感,站在门边说不出话。

      黛安从皮包里掏出钥匙,钥匙孔都锈了,好半天才扭开门。她的手停在门上说:“尤金先生,谢谢你帮我那么多忙,你请回去吧。”

      我望着她的侧脸,在阴暗的走道里十分秀美,但也十分悲伤,好像所有希望都在这一刻完结了,破灭了,而前方等着她的是一个冷彻的人生。

      我忽然涌起一股想要拥紧她的冲动,我说:“你别这样,事情还没有完全绝望,也许……也许还有办法。”

      她一副要强忍着才能不流出眼泪的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坚强地对我笑了一下。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笑,法令纹好像魔法般浮现出来,深陷进她的双颊,杏仁般大的深邃眼眸,好美好美。

      我不禁有点看得入神。

      她苦涩说:“谢谢你,至少你帮过我……”我和她眼神交会了几秒,她扭过头去避开我说,“谢谢你。”

      仿佛我们心中都隐隐感觉到,小萝莉找不回来了,再也回不到她身边。

      她推开一丝门缝,说道:“你回去吧。”说完,推开房门。

      我默默看她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好像也关上了自己的人生,我体内那股烦闷感,到现在都还萦绕在胸口。

      在我转头刚想离开之际,门缝里突然发出一丝呼叫,只叫了一声,旋即就中断下来,好像被什么给堵住了。我职业性地产生警觉,贴着门口叫道:“黛安,是你吗,发生了什么事?”

      门里悄无声息。

      我将耳朵贴在木板门上,薄薄的门板几乎起不到什么遮蔽作用——黛安在里头又叫了一声,声音更急更短。

      我用力拍门道:“黛安开门,快点开门!”

      门板被我拍得震天价响,几乎要凹陷进房里。我见黛安不开门,心想里头肯定出事了,侧着肩膀,开始用力撞门。

      一下,两下,这道门脆弱得出乎我的意料,没几下就被我撞开,我差点随门板摔了进去。这时一道黑影朝我冲来,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很高大,绝不是黛安的体型。黑影拿着一只不知道什么玩意,照头就朝我砸下。

      我一个跄跛狼狈躲开,哐啷,那玩意砸在门板上,碎成了千百块玻璃碎片,每一块都带着浓浓的酒臭味——那是一只啤酒瓶!

      黑影用力推我一把,把我推撞到一堵墙上,疯狂跑出门外。

      黛安蓦地尖叫起来。

      我只来得及扫她一眼,见她好端端站着,除了发际被弄乱了一点之外,其余都没事。这个房间拥挤狭小,里头没摆几件家具,一盏昏黄的灯泡照亮了墙壁上斑驳的水泥,几件餐馆制服般的围裙,晾晒在房间一角,一条靠近铁灰色窗户的晒衣线上。

      “你待在房间里别动,等我回来!”出于职业反应,我从墙边奋力爬了起来,朝那道黑影追出去。

      “别去——”黛安在房间里叫了一声。

      我和那道黑影在楼梯间追逐,前后隔了两层楼梯——那可恨的家伙居然选楼上的方向跑,我一层一层地追,追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怒吼道:“别跑,我是本城的管理人——!”

      这份光荣的职衔似乎没起到作用,那人理都不理我,一脚跨过两道阶梯,把我远远甩在后方。

      我的膝盖居然开始痛了起来,胸口的浊气,好像一只压力锅似的从我嘴巴嘶嘶冒出来。一股懊丧感在我心中油然生起,才爬了这几层楼,我居然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这对从前的我而言简直就无法想象。

      我是不是已经老啦?

      急喘中我抬起头,只见最上方有一道门打开,阴森的楼梯间亮白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扶着生锈的楼梯把手,步履维艰爬到最顶楼。那扇通往阳台的铁门,除了门轴没上油外,其余部分都油腻乌黑极了,表面被人刮得乱七八糟,真不知道怎么搞成这样的。

      我一脚踹开铁门,踏上阳台,阳台与楼梯间的高低差让我踉跄了一下,出门后一道强阵风吹来,吹得我眼睛酸得不得了。我正想拔出外套里的配枪,去搜找那个该死的浑蛋的时候,有人从门后闪了出来,拿着一截长棍,在我脑袋上狠狠一夯,发出“空”一声。

      在我失去意识以前,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救命!来人啊救命!”

      我当场昏了过去。

      六、

      好痛!

      我被脑壳上的剧痛给痛醒过来。那种痛,就像牙医在钻牙前没上麻药,还搞错位置,造成了错误又死不认错,非要在那钻出一个洞来不可。我有好久没经历过了。

      我按住后脑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

      “你还好吗,尤金先生?”

      黑暗中有一名女性跪坐在我旁边,把我枕在她怀里——

      是黛安?

      黛安用力扶我起来,一脸担心地看着我,轻轻摸抚我的伤口,“你流血了。”

      我抽搐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好糗,想起刚才的事,急忙往左肋下方摸去……还好配枪还在,只是……

      “是你、帮了我吗?”那一个“救”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黛安没说话,似乎也顾及到我的自尊。她不知从哪找来一条手帕,按在我的伤口上。“我看见你们往楼上跑,才追了过来……你没事吧?”

      “死不了。”我苦笑着看看四周,发现这是顶楼的楼梯间,不禁有点奇怪,“是你扶我进来的?刚才那个人呢?”

      “那个人跑啦,从另一处楼梯口跑走的,那时你……你跌倒在阳台上。”

      是啊,我跌倒在阳台上。

      我恼羞成怒捶着地板,“你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吗?帮我指认,我非找出他来不可。”

      黛安的表情有点为难,我原以为是她没记清楚那张脸,但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你能不能,放过那个人算啦?”

      我一愣。

      “那个人……那个人……”她表情变得有点窘,瞅了我一眼说,“那个人是我前夫。”

      我一瞬间坠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里,在尴尬之中,又有一点苦涩,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对不起。”她低头说。

      我强笑说:“又不是你的错,干吗向我道歉。”话虽然这么说,但我仍然感到有点没趣,觉得自己这件事干得好蠢。我扶着墙壁撑站起来。

      “对不起。”

      “那个人……我是说你前夫,跟你住在一块?”

      黛安晦暗的眼神就像这栋楼盘一样,看不见一点光亮,“我们早分开啦,我根本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但……但他……唉,他好像有我房间的钥匙。”

      就如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幕悲剧一般,总离不开这些桥段,身为局外人的我,只能在一边看着她的悲剧上演。我忽然有一种想法,问说:“你想小萝莉会不会被他给带走了?他不是她父亲吗?”

      黛安一愣,跟着像是打从心里感到窘迫,羞赧地摇头:“不会的,他不是……他不是小萝莉的亲生父亲……”

      最后这句蚊子一般的解释,让我的苦涩更多了一分——原来她的过去那么复杂?

      她惭愧地低头没再解释。

      “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帮到底,我会再去中央塔调查。”

      她蓦地抬头,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明白的诧然,眸子渐渐被一层雾给包住,眼眶突然一红:“你为什么这么帮我?我……我没什么可以给你啊,我只是个文件夹。”

      被她这么一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帮她?——总管不同意我的调查,这件案子就已经不是我的事了,在我的办公室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办理。为了一桩不明底细的案件,值得我花那么大工夫吗?

      我苦笑一下。

      她也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找到托付的微笑,很卑微,但也无比动人。

      送黛安回屋后,我交代她把门锁好,有空去换一副门锁,然后才走出大楼。一个熟面孔的老头挡住我的去路——是那个驱动程序,老金。

      老金的脸干瘪皴皱,不健康的黑色眼袋,简直快要喷出了火来。“嘿嘿,长官,您可真是古道热肠哪,这该叫做‘勇于任事’呢,还是‘服务到家’?”他的话里充满嘲讽,更多的是一丝丝压抑,和一丝丝……妒忌?

      他这时早已脱掉那件破西装,就穿着一件汗衫,布料被洗成浆黄色,领口又皱又阔,还有几处绽了线,真的很适合他穿呢。

      “长官,您来这是想‘仔细调查’吗,从刚才就见您上楼,还待了那么长时间,想必都把事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吧?”他怒视楼上一眼,胸膛起伏得很厉害。

      “你在说什么?”我瞪着这名古怪的老头。

      “呸!”他朝地上吐了口痰,仿佛是对我吐的,“那个贱货,什么人都可以啊。”

      我皱眉道:“老金,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满是敌意地瞪我一眼,忽然换过一副面孔,恶毒地笑:“如何,楼上那滋味还过得去吧?哈哈,哈哈!”

      我实在厌烦透顶他这种矫做的表情,也没时间陪他猜谜,我抖抖外衣,朝社区大门走去。

      “呸,有什么好神气,今天晚上就轮到我啦,哈哈!”他在我背后嚷叫。

      我霍然转过身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老头似乎越来越激动,挥舞瘦小的拳头说:“那女人也答应了你是吗,你承诺她什么——帮她找回小萝莉?”他那张脸上,充满了极度扭曲的欲望,“告诉你吧,那女人其实是个疯子——她哪来什么女儿,我从头到尾都没见她有过女儿,她是个疯子!”

      他这句话惊摄住我,我难以置信地说:“什么,你说黛安没有女儿?怎么会,她有照片啊?”

      “天知道她从哪弄来的!”老头愤怒地一挥手,“我管社区那么多年,她若有女儿,我会没看过?难不成还被她藏起来吗?”

      天,这件事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那你为何带她来我那里,还说要找她女儿?”我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汗衫。

      他疯狂地甩脱我手,吼哮道:“为什么,不就想为了跟她来上一回——难道你不是这样!”他越说越激动,用力推了我一把,又推一把,“你他妈也是个贱种,这就和她拼上啦,那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我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上,怒道:“你说什么畜生话!”

      那老头一口黄板牙被我打落了半边,捂着嘴,血丝不断从他手指缝里流了出来。他坐倒在地上好像发疯似的,不断疯狂地骂吼:“你他妈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打我!你以为你是常驻程序,就比人高一截吗——告诉你,你跟我们一样都是狗屁不如的工具,哪天中央塔一高兴,连你也能删除,你跟我们一样都是狗屁!”

      他真是豁出去了,像一头疯兽一般朝我冲了过来,嘶喊道:“你也是个狗屁!”

      我闪身将他推倒在地上。他正面扑向水泥地,汗衫什么都破了,躺在地上大哭:“你他妈什么东西,你是常驻程序,了不起啊——我早就睡过那个贱货啦——你了不起啊!”

      我气得脑袋发胀,用力狠踹他几脚,踹得他像虾米一样抱紧肚子。我大口呼吸,猛见到楼上一扇小窗户里,黛安静静地看着我们,静静地看着。

      我抬头仰望她半天,转身冲出社区。

      七、

      我哪儿都没去,又来到了中央塔。这次我没在排程室里干等了,悄悄走进中央塔的收纳区,假装在检视这个区域的安全。

      走道上人来人往,没人留意到我,我一个闪身溜进塔里的系统记录室,里头一大排一大排数据,像一间图书馆般的分门别类。我绕过“系统安全”支架,绕过“程序作业”支架,来到了“系统资讯”那一排支架前方。

      所有系统的执行记录——包括新增及删除文档——全都登载在这,只要小萝莉是被中央塔给删除的,这里就一定找得到资料。

      我沿着时间轴线反向搜找,按照黛安的说法,小萝莉该是这几天才失踪的,如果把范围扩大到五天,那么我只需要找遍最后一排系统资讯,应该就能有结果。

      我仔细搜找,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奇怪,完全没有小萝莉的操作记录,这没可能啊,难道不在这几天里?

      我又来到另一排支架前方,里头是一叠叠归档后夹好的纸本记录,密密麻麻一大叠,都是十来天内的操作记录——然而里头还是没有!

      唯一一个类似的,是我们在回收站遇到的那个同名的小萝莉,但母亲却不是黛安,是一个叫史蒂芬妮的可怜女人。

      仿佛黛安从没有过这个女儿似的?好奇怪?

      此外我还注意到另一件事,最近这一阵子,中央塔真的删除了好多人啊,有些是数据,有些是程序,甚至连那个胖子也赫然登载在里面。我听说中央塔的上面还有上面,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一个超然的存在,中央塔都是听从那来的命令,包括创建,包括删除,全都是那的命令。

      可它最近真的删除太多人啦。

      我忽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也许……也许真像那个糟老头说的,我们不过都是工具,一个随时能生,随时能灭的工具?

      这比那些犯罪者杀的人还要多啊,为什么会这样?

      嘟噜!嘟噜!嘟噜!

      一道不祥的警报声从走廊外传来,房间的金属门底下,闪烁着门外反射进来的红色光束,就像一枚警报器那样闪着。

      我急忙把手上的文件夹都塞回架上,飞快走向金属门,想先离开这里再说。

      金属门唰一声打开,一批穿着阴森海蓝色制服的人,冷漠地堵在门口。

      中央塔五名最高总管怒视着我,一式黄铜色的紧身制服,膨胀得像五只啤酒桶一样。

      最中央那人怒道:“尤金,你太让我们失望啦,竟然敢违背命令!”

      “真没想到你会为了一个伽玛区的女人犯罪,你太感情用事啦,嘁!”最右边那人,似乎是之前接见我的总管,这时发出阴鸷的嘲笑。

      “这种卑劣行为不可原谅!”左边那人暴怒说。

      我自己也很惊讶,在这种命悬一线的时刻,注意力居然没法集中,一下注视着他们五人的相似度,一下注视这间我很少来的最高仲裁厅——那恢弘的穹顶,厅中罗列的执法人员——真不知他们在这审判过多少人了?

      他们几个人都到这了,那么谁来处理中央塔的决策工作呢?

      我几乎没在听他们说话。

      “尤金,你认罪吗!”最中央那人似乎是他们的代表,这时吆喝一声。

      什么?

      “你违背命令,必须接受本厅最严厉的惩罚!”

      这是说……

      他们聚拢在一块,像五片大波斯菊一般交头接耳,时不时抬起头看我。片刻后他们做出决定:“你的判决确定了——你将被整个删除,彻彻底底地删除!”

      我的心凉了一半,我要被……删除?

      “不!”我抗议道,“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为城里做出那么多贡献,你们不能删除我!不能就这样把我删除!”几名海蓝色制服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地上。

      一名亮银色制服不断在旁边誊写手稿,仿佛在记录我们的对话。

      最中央的总管——还是最右边的?我都搞不清了——咧笑一下说:“尤金啊尤金,不是你为城里做出贡献,你的创造,本来就是要做这些事,你只是非做不可啊。”

      “但你们不能就这样删除我,我还有重要任务,我还要保护这座城市啊!”我拼命抗辩道。

      “呵呵呵呵,”一名总管弹了弹拇指,召唤进一名高大健壮的男人。这个男人年纪很轻,眼睛很亮,仿佛非常精明干练,墨绿色衬衫里的两块胸肌,像个变形的投石器似的,快把钮扣给弹飞了,“尤金,我们并不是非你不可,他叫做‘NOD32’,也是很优秀的防毒软件,而且比你年轻多啦!”

      我望着那名精神奕奕的男子,男子朝我一眨眼,十分具有男性魅力。

      我大叫说:“你们不能这样!”

      “本人正式宣判——尤金·卡巴斯基,违反了西巴斯贝城的命令,依法将处以极刑——永远在这个城市中消失,裁决即刻生效!”

      “不——”

      海蓝色制服压制我,等待亮银色制服走来,将一份记录扔在我面前道:“签名!”

      那名亮银色制服,也不知是不是常和我有说有笑的那个,这时却像个恶魔。我极力挣脱,却被那批蓝制服按得死死的,将我按向那份记录,抓着我的手,逼我签名。

      这时有一道白噪音从大厅外传来,极端刺耳,激荡在宏伟的仲裁厅内。随着白噪音而来的,是一道道宛如潮浪一般的浅蓝色水波,水波中满是0和1的数字,往大厅浸漫。

      所有人看到这幅画面,都呆住了,一名总管尖叫道:“是系统死机!系统死机啦!”

      每个人都傻了,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上这种事,海蓝色制服全部松开手,踉跄退了几步,往仲裁厅外跑。他们的动作远没有蓝色水波那样迅速,水波一下赶上他们,他们惨叫一声,被分解成由0和1聚合成的单调数字,融化进水波里。

      亮银色制服扔下了纸笔,在跑动中也被水波追上,惨叫一声,分解成一串0和1,融化进水波里。

      我的束缚全都没了,但水波也已逼涌过来,我一把抓住那张将我定罪的纸张,往口袋里一塞,旋即被水波卷了进去,我全身一麻,只见世界在我眼前分崩离析。

      八、

      我在自己床上醒了过来,敞亮的落地窗外,洒入一如既往的金黄色阳光,清新的草皮,露水在草叶上随风摇曳,到处生机盎然。

      这又是一个平凡的早晨。

      我掀开被子,愉快地伸了一个懒腰,突然发现身上穿了件整齐的白衬衫,直条纹西装长裤,连领结都还系在脖子上,平置在我胸口。

      我知道不对劲了,如果是正常情况,我应该穿着睡衣才是。

      系统肯定又死机啦。

      每一次系统死机,所有城民都会被“归零”一次,就好像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不,连梦都不如,梦至少还有些许记忆,然而一旦死机,我们连记忆都没有了,一切都得重新来过。

      “记忆”虽然没了,但我们的“状态”却会保留下来——譬如说我的穿着,我已经完成的工作等等——欠缺的只是记忆而已。

      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搔搔头。

      好痛!

      我的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搞什么,我怎么平白无故受伤啦?一定是死机以前的事,只是是什么事呢?

      我很讨厌这种违和感。

      我下意识翻找衣服和裤子口袋,如果运气不错,我通常会把工作写在随身的笔记本中,以防这种状况发生。

      那本黑黑小小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摊开白纸,静静地阅读起来。

      老金和我打了声招呼,好奇怪,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了。“长官,怎么这么有空,又来视察了吗?”他咧笑着,嘴巴缺了半边牙。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嘴巴,一时说不出话。

      读完那张应该是我的审判记录后,我重新找回了记忆,在我的笔记本上,也一丝不苟记载着我和黛安的那次见面,包括她的女儿,以及我们到过的地方。

      我忍不住又来到伽玛区。

      老金左脸颊一抽,按着嘴巴说:“真是见鬼,一大早起来掉了半边的牙,痛死我啦。”他大概真的忘了所有的事,朝我苦笑说,“长官,您想查什么请自便吧,我身上不知怎么到处都疼,就不陪您啦。”

      楼盘里跑出来一名女性,紧张地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是黛安!

      猛见到她那张水秀的脸,我的心脏怦咚跳了起来。

      黛安见到我后也是一愣,仿佛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一阵后才收回视线,往社区里逡巡——难道她也忘了我吗?

      “怎么啦黛安?”刚才还嚷着不舒服的老金,这时整个活了回来,着脸迎上前去,“在找什么吗,我帮你吧。”

      有些事还是没有改变,黛安厌恶地瞄了老金一眼,迳自往社区门口走了过去,经过我时,好奇地瞄我一眼,好奇之中似有一丝温润的东西存在。

      “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噢。”

      在老金的嚷叫声中,她头也不回地走出社区。我一直凝望着她,直到她走出社区大门。

      “这个贱女人……”老金在我背后喃喃詈骂。

      九、

      我在办公室里思潮起伏。

      看来黛安和老金都不记得我了,这也难怪,一定是因为系统死机的缘故,把前一天的事都归零了。

      这样或许比较好吧?就让一切都这么过去,他们不记得我,我也不必再理他们的事,免得又惹祸上身——说不定连中央塔都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但小萝莉呢?她也会恢复吗?不,应该不会,她肯定仍旧被删除了……这样黛安还要再经历一回这些伤痛吗?

      她还会再来找我吗?

      唉。

      砰咚!办公室门被人用膝盖给撞开,我拉开抽屉摸着枪械,准备中央塔的人一冲进来,立即反抗逃走。

      我这次不会坐以待毙。

      来的不是中央塔的人,那个人是我助手,一头浓卷发,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

      小伙子捧着一叠资料,笑嘻嘻走了进来,大声说:“尤金,帮我一个忙吧。”

      那小子停也不停,一股脑将资料全都压在我桌上,揉搓双手说:“好重,这是最新版的城市资料,看得我眼花缭乱呢。”

      从昨天起,我让他接手一部分办公室里的公务,准备从头开始教他——在经过那些事以后,我早已看清了中央塔的心态,对他们来说,我们都只是可有可无的工具,能存在多久,谁也无法保证。这些工作还是要多几人熟悉比较好点。

      他噼里啪啦翻开资料,里头全是西巴斯贝的城市概况,包括社区简介,城民记录等等,密密麻麻的一堆。他指着其中一页,开始问一些十分粗浅的问题。

      这小子挺积极的嘛。

      “好奇怪,”他翻开一页,又翻回之前几页,有一处地方折了页,“我一笔笔核对过城民资料,发现有个地方看不太懂。”

      “什么地方?”

      “你看,希格玛区有一户这样的人家,可是在依塔区也有同样的人家,里头的住户都一模一样。”

      我翻来覆去看着那两页纸,的确如他所说,有几户资料重复了——是复制吗?我有些存疑,想了片刻,蓦地一拍资料:“原来是这样,你说得没错,那的确是同一户人家——”

      忽然有一个念头如闪电一般穿进我的脑袋,照亮了某个阴暗的点。我突然从座位里站起来,呆望着窗户外的景观。

      我的助手讷讷地说:“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你没有错——但我知道小萝莉究竟在哪了。

      我飞奔往中央塔,经过排程室,向总管要求调阅资料。

      果然在死机以后,所有人都忘了我干过什么,甚至连那个痴肥的总管都笑嘻嘻地跟我说话,还不断鼓励我,显得我不可或缺。

      我不会再上他们的当啦。

      我又来到那间系统记录室,里头和上回一样,仍旧塞满了一架架资料,和上回不同的是,我这次的查阅完全合法。

      我飞快找着一册又一册的“系统资讯”,找的不是删除记录,而是创建记录。翻过几十来册后,我找到了黛安的名字——黛安KC-Temp——果然不出我所料,黛安她,不是一般的文件夹。

      黛安是一个“快捷方式”,一个文件夹的远程快捷方式,她所拥有的一切,其实全都不是她的,而是她所指向的文件夹——史蒂芬妮2897!

      天啊,原来小萝莉从来就不是她的女儿,是史蒂芬妮的,但她却始终都不知道!她一直都这么深信着,并爱着小萝莉,但是这份母爱,却完全没用对地方。

      难怪小萝莉从不肯叫她一声妈,也几乎从不回家——因为那里根本就不是她的家啊。

      黛安的人生历程,全都记载在系统日志档中,她曾经是个最卑微的酒女,没有父母,也没有任何亲人,即便离开这个身份,但她的生活却仍没有改善多少,仍是那么卑微地活着。而她生命里的唯一寄托,都放在她的女儿小萝莉身上——那个根本不是她女儿的女儿。

      老天为何要如此残酷?

      几天以后,我又来到了伽玛区,在街道外留意社区的出入。

      黛安走出楼盘外,脸上充满了幸福,牵着一名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一头红发,和黛安的黑头发完全不像,但她们的亲昵程度,却远胜过许多相像的母女。

      她们走出来了,我躲进小巷子里,见她们依偎着走了过去。

      我前天去了一趟资源回收站,用我的特权,要求戈壁老头帮我一个忙——我复制了小萝莉,将她移转到我私人的“隔离区”里,小心藏好。

      隔离区是我内部的文件系统,不在任何人的管辖范围之内,甚至连中央塔都没有可能查得到她。我将黛安的快捷方式,偷偷指向隔离区内,没人会发现隔离区多了一个文档,小萝莉从此以后只属于黛安一个人了。

      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她们逐渐远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仿佛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必须和黛安保持距离,免得有人注意到她们,这让我有一丝惆怅。但这样也许更好,就让她们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享受着一点小幸福吧。

      在我们都被这无情的城市抹除以前。

      十、

      安东尼从包装袋里夹出两枚洋芋片,塞进嘴巴,不耐烦地用力咀嚼。

      屏幕上的蓝光,扫射在他的青春痘上,电脑开启了好几分钟,却还没能完成正常的开机动作。

      等他吃掉小半包洋芋片,熟悉的欢迎音效才响了起来,代表这台破烂机器终于可以正常运作。他皱眉望着桌面上的裸女图,心想这可不行,得好好整治这台电脑才行。

      要重装操作系统吗?他摇摇头,工程太浩大了。

      安东尼点开几个硬盘,调出那些代号叫CDEFG的玩意,这才注意到资料都快满出来啦——难道这就是拖慢系统的主因?

      他搜寻一会儿,用鼠标反白一大批无用的资料,轻轻按下删除键。系统问他是否真要删除,他回答“是”,删除的动作于是展开。

      安东尼不由得露出得意的微笑。



      西巴斯贝之恋 后记

      各位《推理》的读者大家好,我是这篇小说的作者高普,来自台湾地区,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在杂志上与大家交流,这篇《西巴斯贝之恋》约有两万多字,融合了科幻及冷硬派推理,希望大家喜欢。

      我是一个创作路线比较杂的作者,对好些小说类型都有涉猎,诸如科幻奇幻、悬疑冒险,当然也有推理类──这算是一种贪心吗?也许吧,但主要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兴趣广泛有个缺点,就是很难在每个类型都累积足够的作品量,这边写写,那边碰碰,往往会给人没有定性的印象。我认识的许多朋友,都专注于特定类小说,我对他们的这一点有时相当羡慕。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是否要专注于某个类型,或是挑选某几个类型,而放弃其他?这做法似乎是最合理并且最合乎市场规范,试想作者若只写一类小说,只在一家杂志上刊登,当然就有更多机会让读者们记住。

      不过我也相信,和我一样兴趣广泛的读者一定存在,如果真能找到他们,那么我或许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倘若各位是推理的专一爱好者,那么希望我的小说能带给您新鲜感,就像西巴斯贝的跨界融合;倘若各位兴趣广泛,那么希望有一天您能看到我更多不同的作品品项。

      我写小说时,经常是靠一些灵光乍现的想法,尤其短篇更是如此。西巴斯贝的灵感来源,就在于那个关键谜团“ShortCut”(快捷方式),这个电脑概念十分有趣,让一个文件夹,可以有两个以上的访问路径,何者是真、何者是假,若用在犯罪谜团上岂不很有趣。但什么情况下才能制造出一个“ShortCut”犯罪呢?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来,现实生活好像很难有类似环境。

      如果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虚拟世界呢?于是就有了西巴斯贝的世界观,故事被我挪到了电子空间。

      有很多推理小说的创作起点都是一个谜团,这也是推理小说的特点。我写其他类小说时,起点往往不是谜团,有时是个特殊人物,有时是绝妙的故事片段,无论是哪一个起点,最后都会茁壮成长,结出甜美的故事果实。

      不知各位有否注意,故事里很多人名地名,都取材自大家熟悉的PC产业,包括主角的姓氏卡巴斯基(杀毒软件),以及城市的多项设施等等。包括“西巴斯贝”这个故事名,也是在影射科幻小说中的“Cyberspace”,亦即一个虚幻的电子空间。

      这也算一种创作时的小趣味吧。

      行文到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林斯谚兄为我引介,并承蒙责编两呼小姐不弃,这篇作品才能刊登。

      纸短意长,后记要在这结束了,希望将来还有机会能刊出作品,再和大家多聊聊,最后祝大家金秋愉快、诸事顺心!

      高普 于桃园大溪自宅电脑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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