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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夜太黑》作者:王小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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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12-12-7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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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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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9-13 22:26: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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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太黑(上)


      此文献给最懂女人心的音乐鬼才李宗盛,文中章节标题及引词皆来自李宗盛作词曲的专辑《夜太黑》,强烈建议配合倾听林忆莲演唱的同名音乐专辑。

      引歌

      门铃猛地响了三声,把李茂吓了一跳。

      从猫眼里看到门外是外甥女罗晓琼,李茂略感诧异。这丫头青春期的时候倒是经常往小姨家里钻,但是步入社会以后就很少来骚扰。再扭头看看挂钟,已经晚上十点半,李茂感到一丝不安。

      开了门,等罗晓琼站到灯光底下,李茂更感觉不对头。罗家最俊俏、最惹眼的丫头化了浓妆,漆黑的眼线厚厚地压着略微浮肿的眼皮,那双平日明媚的眸子也蒙了一层霜。李茂拉住外甥女的手,感觉手心是软软的,不过还温热,应该不是病了。

      罗晓琼径直地走进了客厅,环顾四周,然后向并不存在的听众宣布:“我刚才报警了。”

      李茂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几个念头,立刻明白外甥女是为了那桩命案,当然还有斩不断、理还乱的情债,不由得心头泛起了一丝酸苦。

      她去架子上挑出一张CD,启动音响。

      “啪”的一声轻响,高级功放的电路接通了;然后是CD机将那张光盘吸进肚子里所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

      寂静,然后是歌声。

      夜太黑

      告别白昼的灰 夜色轻轻包围 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

      霓虹里人影如鬼魅 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

      如果谁看来颓废 他只是累 要是谁跌碎了酒杯 别理会

      只是 夜再黑 也遮不住那眼角不欲人知的泪

      OH!夜太黑 他又给过谁暖暖的安慰

      只怪 夜太黑 谁又在乎酒醒了更憔悴

      夜太黑 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 夜太黑

      当萨克斯吹响纸醉金迷的前奏,罗晓琼仍然站在客厅中央,被光洁的大理石地板映着,扮演孤独的白天鹅。她真的穿了一件白色的绉纱连衣裙,下摆几乎触及地面,而赤裸的胳膊无力地下垂。李茂在观察她的手,罗晓琼左手的指头略屈着,拇指正在缓缓地转动中指上的戒指,导致那个不大不小的钻石时隐时现。

      “只是 夜再黑 也遮不住那眼角不欲人知的泪。”听到这一句,罗晓琼怆然泪下,猛地扑进李茂的怀里,一边痛哭一边喊道:“我爱他!我爱他!我恨他!我恨夜晚!我恨你们!”

      她的头埋进了李茂的怀里,泪水浸湿了小姨的睡袍;她闭上眼睛,陷入了黑暗,又回到了三天前的夜晚,回到了喧闹的新婚现场,回到了她再也不想踏足的遥远山庄和旁边深不见底的悬崖。

      三天前,凌晨,水天一色山庄。

      虽然是盛夏,山里的夜风还有一种刺骨的痛感,罗晓琼被迫用双手搂住胸口,以免心口受寒。她是带了一件披肩,不过留在了房间里,更何况还塞在小行李箱下面,罗晓琼决不肯中途折返,她也不愿意惊醒酒后宿醉的男朋友。

      文艺女青年的仲夏夜之梦?罗晓琼开始自嘲刚才的冲动和幼稚。在罗晓琼的想象中,她轻足漫步穿过那些月光婆娑的美妙竹林,身边有萤火虫飞舞。现实却和想象如此遥远:水天一色山庄坐落在偏远的山林里,只有一条小径配备了稀疏的路灯,除此之外都是黑黢黢的深林。她的身边既没有月光也没有萤火虫,只有冰凉的石阶和间歇发作的诡异的丛林噪音。

      形单影孤的落寞感触随着寒气缓缓地爬上来,罗晓琼感觉她的心脏空空地悬在胸腔里,没着没落。她想要转身回去。一个小时之前,山庄的宴客厅里热闹欢腾的气氛几乎让她窒息,但是也好过这里的清冷。她停下了脚步,回头观望。她正站在小径的中间位置,左手是仍然有几扇窗户透出灯光的水天一色山庄,右手边是低矮的路灯所圈成的椭圆形的山崖。罗晓琼正打算折返,却望见有一个略微明亮的影子在山崖边挪动了几分。那个身影并不陌生,罗晓琼别无选择,只能顺着路灯走向水天崖。

      这座山庄是一家私人会所,依山而建,距离伟大祖国的首都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名曰“水天一色”其实勉强,因为这里并没有海,只是站在悬崖边能够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工湖。这个山崖自然叫做“水天一色崖”。清晨远眺也许能够沐浴朝阳,但是在没有月光的夜晚,站在水天一色崖的铁栏边……

      罗晓琼面前是一片虚无,只剩下遥远的几个星,闪烁。

      更多的寒气正顺着山崖涌上来,擦着罗晓琼的面颊;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环顾四周,罗晓琼更感到迷茫,刚才明明看见李青宇的影子……

      她竖起了耳朵,试图分辨出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是的,左手边有点儿动静,可是那里只是一团黑暗。罗晓琼想要喊一声,突然又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搅了李青宇的深夜约会,急忙按住自己的嘴巴。她暗暗笑了,这小丫头,原来背着我们……

      因为安了心,罗晓琼又调皮了起来。她更努力地竖着耳朵,甚至踮起脚尖,好像这样就能让耳朵更灵敏。

      “啊!”

      因为她竖着耳朵,那一声惨叫格外清晰,格外漫长。

      那声惨叫深深地刻在了罗晓琼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

      罗晓琼仍然踮着脚,试图说服自己刚才是幻听。可是左侧的脚步声清晰可闻,那里甚至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光圈。随后是李青宇焦急的声音:“吴新楼,你在哪儿?别吓我!”

      真的是李青宇!罗晓琼从受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立刻朝光圈的方向跑过去,同时喊道:“青宇,你别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跨过一根铁链,罗晓琼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黑暗的树林。幸好有小手电筒的灯光,她很快就找到了李青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看不清颜色的牛仔裤,只有白色的船鞋在黑暗中急促不安地挪动着。

      “刚才是你尖叫?”罗晓琼拉住了李青宇的胳膊。

      “不是我,”李青宇用手电筒指向了更靠左的方向,“是吴新楼。她拉着我出来散步,刚才我们在水天崖那边聊天。后来好像有人在远处招手,吴新楼自己跑了过去,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她让我在路灯下等着。后来我听见小路上有脚步声,我觉得被人看见不好,就慢慢地挪了过来……”

      罗晓琼抢过了手电筒,朝左手边的黑暗照过去,但是只看到一丛丛枝杈诡异地相互交叠。“你确定是那个方向,你没看见吴新楼和谁在一起?”

      “我看不清,你知道的,我夜盲。”

      罗晓琼刚才惊恐和奔跑所带来的燥热退却了,寒冷再次从四面八方裹住了她的脖子。她的思维也回到了正轨上。是的,李青宇有夜盲症,这种没有月光的夜晚,如果没有灯光,对她来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她更紧地攥着手电筒,另一只手也更紧地捏着李青宇的胳膊。“拉住我,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缓慢地向左手边探索,但是很快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在那些树木的后面,仅仅几米远的地方,罗晓琼又看到了点点星光。

      她们的脚下就是悬崖。

      罗晓琼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向悬崖下面探头,“吴新楼?你在哪儿?”

      李青宇也茫然无助地瞪着四周的黑暗,“新楼,别吓我们,快出来。”

      她们的声音为什么那么陌生?为什么听起来软弱、渺小?为什么没有回应,甚至听不到山谷的回响?

      罗晓琼又爬了起来,感觉两腿在发抖,“我们最好回去,找更多的人。”

      两个人相互挽着胳膊缓缓地挪动,体温是黑夜中唯一的安慰。终于到了水天崖的灯光下,再小跑着回到山庄大门口明亮的灯光下,她们喘着气,冲进了散落着彩色纸屑和气球残骸的走廊。

      罗晓琼停了一下,然后打定了主意,“去找李皇甫,他是警察。”

      李青宇点了点头,她的视觉功能恢复了,但是瞳孔仍然在收缩,其中的惊恐有增无减。

      不许哭

      这一首歌是关于你 不幸也属于我自己

      爱如歌 自与你相遇 却曲终以难堪的主题

      那些过去点点滴滴 那些任谁也无解的难题 已是生命里最冷的回忆

      挥不去 始终在心里凝聚 仿佛在告诉你 这已经是结局

      罗晓琼拉着李青宇上了二楼,心里火急火燎却不敢猛跑,因为脚下的地板吱嘎作响。好容易到了李皇甫的门口,罗晓琼急促地敲门,同样不敢太用力。不知道为什么,罗晓琼总有一点儿虚幻的感觉,始终不肯相信吴新楼会有什么意外,那个疯丫头什么都干得出来,说不定是吓唬人,而且吴新楼总是说她命硬……

      李皇甫肯定先从门镜里看到了罗晓琼,开门的时候满面喜色,但是两个女人脸上的表情肯定打消了他的任何邪念。

      罗晓琼简单的介绍之后,李皇甫立刻吩咐:“你们去吴新楼的房间看看,我换件衣物,马上就来。”

      吴新楼和李青宇住在一个标准间,两张单人床还都整整齐齐地铺着床单,门口堆着两个轻便旅行箱,其中一个敞着肚皮,里面是女人的一切必备品,无序地满溢着。

      罗晓琼突然毫无理由地发彪:“青宇,你就不能把东西收拾好?”

      李青宇把小手电塞进上衣口袋,走过去把旅行箱的拉锁拉上,然后坐在床沿上发愣。

      罗晓琼也俯身,拉开了另一个相对破旧的、属于吴新楼的旅行箱,里面的东西不多,但是井然有序。罗晓琼胡乱地翻了翻,然后也坐在了李青宇旁边。她始终无法理解吴新楼,那个比李青宇还要散漫、喜欢冷嘲热讽、善于破坏性艺术的吴新楼,为什么会保留如此整洁的特性?

      “她没回来?”李皇甫闯了进来,匆匆地扫了一眼,然后走向窗边的固定电话,“我必须通知县公安局,这儿手机完全没信号。你们去通知婚庆公司的小玉和丽莎,让她们去找这里的工作人员——我们需要照明设备、绳索之类的东西。”

      十几分钟之后,水天崖旁边的树林里聚了十几个人。不时晃动的灯光并没有驱散寒意,反而增添了几分诡异。私人会所的工作人员趴在地上,用强光手电徒劳地照射着悬崖下方的黑暗。罗晓琼和另外几个女孩子坐在不远处的一截断木上,她们紧紧地挤着,默不作声。她们的目光都避开了身边的悬崖,都盯着另一侧有着惨淡路灯陪衬的水天崖。

      李皇甫正在水天崖的路灯下询问李青宇。

      “你和吴新楼出来散步?她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提到和别人约会?”

      “没有,她就说心情烦躁,想要出去透透气。”李青宇的左手捻着右手袖子上的扣子。

      “心情烦躁?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我说不准。”李青宇继续折磨那粒扣子,动作更加缓慢,“吴新楼一直不太愿意来参加这个婚礼,她没有明说,但是我们都能感觉出来。不过今天下午她还挺正常的,我是说她……”李青宇咽了一下口水,“她还像往常那样不屑一顾的态度。后来,后来,晚上节目开始之后,她有一段时间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问她也不搭理我。大家都散了之后,她就在房间里开着窗户抽烟。”

      李皇甫匆忙地在小本子上记录了两行,然后继续问道:“你们出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人?走廊上,大门外,或者路上?”

      “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到。”李青宇缓缓地扭头望着周围,“我有夜盲症,如果不是吴新楼硬拉着,根本不敢跑出来。我一直拉着她的胳膊,仔细盯着脚下的台阶,而且吴新楼走得那么快……”

      “好吧。你们俩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一直走到这里。在吴新楼离开之前,你们一起在这里停留了多久?”

      “大概一两分钟吧。”李青宇指着不远处的铁链子,“她跨在铁链子上晃荡,我不敢靠悬崖那么近,就坐在这边的石凳上。我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她只是抽烟,还把烟头扔下去。”

      “好。那么吴新楼说有人向她招手,你看到了没有?”

      “我刚才说了,我有夜盲症。”

      “你没有问吴新楼那是谁?”

      “我问了。她只说来得正好……她很少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们都习惯了。”

      李皇甫还不死心,“你看不到人,那么听到了什么?比如说他们说话的声音,或者脚步声,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不知道。”李青宇扭头望着灯光闪烁的地方,“我能够感觉到那边有人,我能够肯定是一个人,但是他的脚步很轻,吴新楼走过去之后他们就钻进了树林,而且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压低了声音。”

      “你应该能分辨出吴新楼的声音吧?她的情绪激动吗?”

      “我说不准。吴新楼从来不激动,她一般都是冷嘲热讽的腔调。不熟悉的人听她说话根本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李皇甫叹了口气,“他们谈了多久?”

      “也就一分钟的样子。吴新楼过去之后,我就竖着耳朵,很远就听见有人顺着小路走过来了。我能听出来是个女人,但是我不知道是罗晓琼。我怕遇上陌生人尴尬,就也往他们那边走。”

      “你进了树林,有没有注意到吴新楼和神秘人的位置?在吴新楼尖叫之前,有没有听到打斗或者争执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旁边就是悬崖。可能吴新楼也不知道……完全没有防备……”李青宇放弃了那粒扣子,开始卷衣角。

      “那么尖叫之后,你听到什么?有没有那个神秘人的脚步声?”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肯定轻轻地从旁边溜走了。可当时我被吓坏了,只想着喊吴新楼。”

      李皇甫合上了笔记本。李青宇的证词没有带来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不知道那个神秘人的性别。他要等着县公安局的正式调查,但是吴新楼已经失踪了一个小时,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吴新楼不可能到处乱跑,也就是说凶多吉少。如果李青宇没有撒谎,有一个人平安地离开了悬崖,那个神秘人当时没有呼救,事后也隐瞒了身份……

      李皇甫打了个哆嗦。如果是谋杀,凶手必定是今晚住在水天一色山庄的宾客之一。一场喜宴难道要以悲剧收场?

      冰一样的空气中有一种轻微的振颤,墨一样的天空中有微微的黄晕。那边趴在地上的人嚷道:“看,是县里消防局和公安局的车!”

      紧挨着罗晓琼的林小玉突然开始抽泣,就好像那句话是一句暗语,猛地触动了心头的阀门。

      “不许哭!”罗晓琼蛮横地推了一下林小玉的胳膊,差点儿把婚庆公司的两个负责人推到地上。抽泣声并没有停止,只是节奏变慢了,却更凄惨。

      罗晓琼霍地站了起来。她也不明白平时追求淑女风度的自己刚才怎么会那样失态。此刻她无心道歉,因为她的心完全被堵死了,里面积聚的情绪随时会引发爆炸。她抛下了抽泣声和断木,急促地走向水天崖的路灯所形成的光圈。她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诫:“不许哭!不许哭!”

      李青宇独自坐在石凳上,茫然地望着从黑暗中钻出来的好朋友。罗晓琼一声不吭地坐在李青宇的旁边,和李青宇一起倾听着越来越清晰的重型车辆的厚重车轮声。她还是赤裸着胳膊,冰冷的石凳又夺去了她最后的一点儿体温。罗晓琼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要病了。病了也好,如果发烧可能就不用想吴新楼,可能就不用经历悲伤和痛苦……

      李青宇肯定感觉到了那个冷战,她用胳膊搂住了罗晓琼,把头靠在罗晓琼的肩膀上,就像一个热恋的女学生靠着她的初恋情人。罗晓琼只能听到李青宇急促的呼吸,只能感觉到肩膀上湿润的泪水以及泪水所带来的刺骨寒冷。罗晓琼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里仍然是那个声音:“不许哭!不许哭!”

      车轮的声音终于停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对话。消防局和公安局的人马肯定已经到了水天一色山庄的院子里。罗晓琼扶着李青宇站了起来,顺着小路往回走。脚下的石阶并不规则,就是简单加工过的石块拼接而成,而每个石阶都过于宽阔,完全不适合缓缓的步伐。她们只能上一步,挪一步,上一步,挪一步。

      终于到了院子里,一片慌乱,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光,衬着里面穿各色睡衣的人影,他们高声地相互询问,还残留着喜宴的冲动和谐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小玉呢?他妈的,这是老子大喜的日子!”一个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尖刻、带着醉意。罗晓琼抬头,看见新郎赵连胜出现在门口,身后是头发蓬乱的新娘,穿着一件红灿灿的中式旗袍。

      李皇甫走了过去,低声地解释了几句。

      可是赵连胜肯定没有听懂,或者不愿意听懂,他继续嚷着:“闹新房没有这样的!我跟他没完!”

      罗晓琼突然觉得恶心,她想吐,想把心提起来,用力抖动,狠狠地抽打,赶走上面的每一粒记忆。

      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

      罗晓琼和李青宇都转过身,都看到了几乎穿戴整齐的李知时,都看到了他关切的眼神。

      李青宇突然推开了罗晓琼,低头冲进了私家会所的大门,几乎把新郎和新娘撞翻在地。

      罗晓琼扑进了李知时的怀里,用拳头狠狠地敲打着他的胸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哭泣是女人的天性,因为她们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也可能只是因为她们是女人。

      诱惑的街

      有什么心结难解 竟然你离不开这一切

      只是你身在诱惑的街 只是你身在沉沦的午夜

      血里的狂野 对真实与幻觉 已无分别

      罗晓琼翻开了自己的皮箱,掏出了那条披肩。屋子里肯定不冷,李知时只穿了一件T恤衫,可是罗晓琼必须盖上她的肩膀。她跌坐在床沿上,任由那个皮箱挡在桌子前面,开膛破腹。李知时过去把皮箱关好,又把它推到一边。罗晓琼的目光机械地跟随着男朋友的动作,等李知时拉过椅子坐在对面,她的目光自然落在那张并不年轻但是仍然迷人的面孔上。

      和李知时认识多久了?应该有一年半了。罗晓琼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面,记得她闯进闺密李青宇的房间,意外地遇到嘴角带着笑容的李医生。罗晓琼见过不少医生,因为李青宇的父母都是医生,李青宇的朋友多半和医务工作沾边,但是罗晓琼从来没有见过嘴角带着那种笑容的医生。礼貌地打招呼之后,罗晓琼注意到了李医生的肢体语言,罗晓琼很熟悉这种信号,并且迅速作出了回应。她肯定是太匆忙了、太大意了,直到向李知时告别的时候才注意到李青宇的眼神——怨恨的眼神。李青宇的怨恨并不持久,那个丫头天生心软,甚至曾经为罗晓琼创造过机会。对此罗晓琼感激不尽,作为回报热心地为李青宇物色对象。如果是别人,罗晓琼决不会有丝毫愧疚,她相信这个时代的感情没有债务可言,但是这个时代的友情如此稀缺,她愿意担负友情的债。就像吴新楼,性格那么极端,却是她们不可或缺的……No,不要去想吴新楼!

      罗晓琼努力地把目光和思绪集中在最现实的地方,集中在她的男朋友身上。认识一年半了……真的,一年半了。这算是罗晓琼最长的一段恋情,而且是最有希望,甚至要谈婚论嫁的恋情。李知时给她买了订婚戒指,半克拉的钻戒,此刻就套在她的中指上。罗晓琼下意识地去摸那半克拉的石头,钻石恒久远,对,钻石恒久远……如果感情能够像钻石一样,那么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是的,恒久远!

      李知时的嘴在动,他的一根头发在晃动……噢,他在说什么?罗晓琼被迫打起精神,重新投入现实。

      “……你魂不守舍,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离开这个鬼地方!罗晓琼有一秒钟要跳起来,直接冲出去。可是下一秒她又想到了李青宇,今晚她不可能抛下最好的朋友,尤其是她们刚刚失去吴新楼……

      吴新楼……李青宇……

      罗晓琼缓缓地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嘟囔,向自己发布指令:“我应该去陪一陪李青宇。”

      因为客房都住满了,李青宇被临时安排到了走廊尽头的工作人员的休息间。尽管消防队已经撤走了一个多小时,尽管众人都被赶回了房间,但是今晚肯定有很多人无法入睡。铺着木地板的走廊隐隐约约地回荡着模糊的杂音,罗晓琼的脚步如此慌张,生怕那一扇扇古色古香的房门后面藏着不知名的怪物。终于到了走廊尽头,她轻轻地敲门。

      李青宇果然没有睡,红肿的眼睛、颤抖的嘴唇和一个小时之前没有任何分别。不过她已经摆脱了之前李知时所带来的情绪波动,用苦笑迎接过去和现在的密友。

      “我刚才还在想,李医生应该禁止你深夜跨出房门。”

      罗晓琼回报以苦笑:“李医生吩咐我来守着你,禁止‘小丸子’出门。”

      “小丸子”……李青宇从小就被罗晓琼恶趣味地叫做“小丸子”,但是她并不在乎甚至以此为豪。此刻,“小丸子”的脸上带着一个成熟女人的无奈笑容。罗晓琼愣了,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愿意被叫做“小丸子”的人早已经不是“小丸子”的年纪。不过,她仍然带着“小丸子”的稚气,因为李青宇喜欢简单,因为李青宇选择了单纯。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桌、一把椅子、一个壁橱,几乎不剩什么回旋的余地。

      “陪我躺一会儿。”

      李青宇拉着罗晓琼倒在了床上。两个人紧紧地挤着,一同仰望着天花板,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学生的时代。

      “就像以前一样,”李青宇轻轻地笑着,“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吴新楼,就我们俩。你曾经幻想着白马王子,我发誓一辈子当樱桃小丸子。”

      罗晓琼也笑了,突然之间吴新楼的名字不再是禁忌,突然间她的心窝不再寒冷,“我找到了白马王子,你还是小丸子。”

      “你爱他吗?”

      这样简单又复杂的问题让罗晓琼无言以对。李青宇从来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罗晓琼自己也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经历了太多的感情波折,罗晓琼早已经放弃了那种苛求:爱会永恒吗?爱能持续多久?爱需要什么?

      关于爱情的问题总是让人神伤。

      “我找白马王子,并不等于我永远爱那个白马王子。”罗晓琼转过头,怜惜而嫉妒地望着李青宇,“小丸子有权利要求纯洁的爱情,我没有……”

      “那么你现在爱他吗?”李青宇的眼角仍然有泪痕,但是那双眼睛清澈如同深邃的夜空,小丸子的眼睛。

      罗晓琼咬着嘴唇,她又仰望着天花板,“小丸子,告诉我,爱是什么?”

      “爱就是发疯。”李青宇的声音带了点儿颤音,“我会睡不着觉,我会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我会变成瞎子,忽视他所有的缺点;我会变成天使,原谅他所有的过错……”

      罗晓琼用胳膊支起了身子,仔细地审视着李青宇,小丸子的圆脸上还残留着几个雀斑,小丸子的眼睛蒙着一层幻想。“小丸子,你是不是爱上了谁?如果你瞒着我,我决饶不了你!”

      李青宇轻巧地呼了口气,脸上新出现的红晕掩盖了多数雀斑,“我妈老说让我别跟着你,说我老受你的影响,还说我对你比对亲妈还贴心。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是谁?快说!”

      李青宇避而不答,继续自言自语:“其实我也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我们属于那种亲密无间的朋友,没有秘密可言。吴新楼就完全相反,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不明白她想什么,也猜不出她以后会做什么……她是一个谜,经常让我头晕脑胀,可是我喜欢她。也许我的潜意识里希望像吴新楼那样自由自在……”

      罗晓琼又躺回到床上。“吴新楼……如果你不了解她,我就更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她工作上的事情,她是那种鬼才,她设计的东西常常很震撼,但是要么太刺激要么太阴沉,往往不能用。对了,今天晚上她一直和你坐在一起,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反常?”李青宇停顿了片刻,“我说不准。就像你说的,她时而亢奋,时而抑郁。不过,她下午一直很尖刻——你知道的,她一直不喜欢新郎和新娘,是我硬把她拉来的。后来,那些老古董走了,剩下的人胡闹的时候她有点儿兴趣了。可是后来她突然又变得沉默,让我想想……好像是我们和新娘一起秀大腿让新郎猜的节目……她当然没有参加活动,就在旁边看着。那个节目完了之后,我就觉得她有心事……”

      确实有这么个节目,罗晓琼回想起了三四个小时之前——却又显得如此遥远的喧闹片段。大厅里拉着一道帘子,七个姑娘藏在帘子后面只伸出多半截大腿。那么多套着丝袜的美腿,醉醺醺的新郎几乎眼花,那些簇拥在新郎旁边的人大饱眼福的同时不断地出馊主意。不过新郎最终选对了,抱住了张翠玉的大腿。大家都猜新娘或者组织节目的丽莎预先向新郎透露了信息,纷纷表示抗议。那位新郎倒是很坦诚,笑嘻嘻地宣布说“亲爱的”左脚腕上有一块斑,如果换一条腿他就很难猜中……有人起哄要再来一次,有人要亲眼看看新娘的脚腕,有人要在新郎的胳膊上画一块斑……

      “你说,樱桃小丸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是个贤妻良母还是继续天真烂漫?”李青宇的问题打断了罗晓琼的回忆。

      樱桃小丸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罗晓琼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意去想。“樱桃小丸子属于她自己的世界,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也许她永远不会长大。”罗晓琼轻轻地拂着李青宇的黑发,“我只知道我眼前的这个小丸子将会变成一个天真烂漫的贤妻良母。”

      野风

      野地里风吹得凶,无视于人的苦痛

      仿佛把一切要全掏空

      李青宇坐在窗口,午后的太阳晒着她的头、她的肩、她的胸口、她的胳膊、她的脸。虽然窗外熙熙攘攘,隔着一层玻璃,等于隔了一个世纪。有人敲门,李青宇没有扭头;她希望就这么一直坐着,被阳光笼罩着。

      房门开了。李青宇仍然没有回头,可是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了兴奋和恐惧。

      “青宇,看什么呢?”李知时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李青宇的肩膀,“我买了桂花糕,特意找你来陪吃。”

      李知时对女孩子肯定有一套,简单的一句话就打破了李青宇的自闭情绪。李青宇竭力想要提醒自己,却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桂花糕?”

      “咦?你爱吃桂花糕?”李知时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李青宇的旁边,阳光穿过浓密的头发,像是钻进了迷宫的孩童。他把桂花糕摊在窗台上,捏起来一块,自顾自地咬,眼睛也转向窗外。

      两个人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倒是李青宇先开口了:“吴新楼以前也曾经坐在我旁边,陪我望着窗外发呆。当然是我发呆,她有时候抽烟,有时候打哈欠,有时候嘟囔,有时候喝啤酒。不管怎么说,吴新楼愿意陪着我,罗晓琼就没有这个耐心。”

      “有一首歌,我忘了名字,好像是说女人忙啊忙,忙得分不清欢喜和忧伤,忙得没有时间痛哭一场。”李知时放下桂花糕,轻轻地掸手,扭头望着毫无脂粉的李青宇,“其实男人也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忙,忙得没有时间看看窗外,也没有时间仔细看看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忙与盲》,李宗盛写的歌词。”李青宇盯着李医生略带自嘲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个微笑的嘴角,“以前我们说过笑话,罗晓琼是个大忙人,我是个夜盲,所以《忙与盲》就是给我们写的。”

      “那么吴新楼呢?”李知时也被逗乐了,“你们三个人似乎总在一起,可是她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她甚至都不打招呼。”

      “哦,她就那样。只要不合她口味的人就没好脸色,”李青宇又垂下了眼睛,“其实她不太喜欢你——”她又急忙抬眼辩解,“不过她从来没有说过你什么,她只嘲笑她喜欢的人和特别讨厌的人。”

      “那么说我还不算特别讨厌。”李知时几乎要笑出声来,“我深感荣幸。”

      不知道为什么,李知时出现之后,李青宇就能坦然地谈论刚刚死去的密友。

      “吴新楼其实心眼儿特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她怎么发现了你这个小丸子?”

      李青宇飞快地瞥了一眼李知时。他怎么会知道小丸子的绰号?当然是罗晓琼告诉他的。可是这三个字从李知时嘴里说出来有完全不同的音调。

      李青宇慌张地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做出思考的假象。“认识多久了?大概有三四年吧。有一次我在街上冒傻气,忘了为什么事情哈哈大笑。我笑得不行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开始斜眼看我,可是有一个人很认真地过来问我为什么笑。我告诉她原因,也就不想笑了。可是她也笑了起来,笑得比我还夸张……”李青宇的嘴角也因为回忆出现了笑容,“那大概是我见过的极少数几次她开怀大笑。”

      “那她为什么不像你这么爱笑?”

      “因为……”李青宇咬了一下嘴唇,“因为她受到过伤害。不是,我不是说她本人遇到了什么不幸。其实,其实是她的朋友。”李青宇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向李知时透露这些,但是已经开口了,就很难停下来,“好像是她的一个特别特别要好的朋友,可能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上大学就分开了。那个朋友也是学医的,好像和你是同一所学校。她们一直保持联系,打电话啊,写信什么的,那时候还不时兴网络。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朋友自杀了,可能是因为感情问题。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吴新楼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情,有一次喝多了才含糊地告诉我。我听见自杀就害怕,所以也没仔细问。”

      李知时想了几秒钟,“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假定吴新楼和罗晓琼的年龄差不多,那个自杀的人年龄应该也差不多,也就是说比我小一两届。我们学校每隔一两年就会有人自杀……让我想想,是不是割腕?”

      “我不知道。”李青宇扭头又望着窗外。

      李知时也意识到不该再提和死亡相关的事情,于是转变话题:“刚才我和你爸聊了两句,他说那边有个项目,正缺人手。我这边也干得太累,很可能就去投靠你老爸。要不你也回上海?”

      “你要去上海?罗晓琼怎么办?”李青宇诧异地望了一眼房门的方向,“我?我不知道。”

      让我试

      若不是痴 怎么解释 感情的事

      情深如斯 情深如刺 不理还是不知

      眼看就要爱与泪交织 然而一切已开始

      只怕现在 再要说理智太迟

      李知时的藏蓝色小宝马轻巧地穿过小区过度拥挤的道路,扬长而去。罗晓琼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犹豫着要不要上楼。李知时去探望李青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李知时早先在电话里就通报过了。可是罗晓琼觉得男朋友不应该抢在她前头,或者不该这么快就走了。

      罗晓琼咬了一下嘴唇。要理智,别胡思乱想。

      她缓缓地顺着楼道上去,竟然没有坐电梯。到三楼,敲门。来开门的是李青宇的父亲,他很淡定地让罗晓琼进去,然后向卧室的方向努嘴。

      李青宇还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仍然暖暖地照着她的半边脸。看到进来的是罗晓琼,她的另外半边脸也有点儿热。她指了指窗台上的桂花糕,“李医生送来的。”

      “我看见他的车了。”罗晓琼坐在了刚才李知时的座位上,她毫不犹豫地捧起了李青宇的手,“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我就陪着你。如果你想一个人安静,我就去外面陪叔叔。”

      “你总是一阵风,而且从来不犹豫。不像我……”李青宇低头看着她们的手。因为罗晓琼个子高,她的手也更细长,但是李青宇的皮肤更细嫩,“讲讲你们的故事,好吗?”

      “我们的故事?我和李知时?”罗晓琼抑制住了要把手抽回来的冲动,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还是那个老问题,对吗?人什么时候才能相信爱情?”

      阳光如此浓烈,把空气中缓缓游走的尘埃都照成了闪亮的星星。罗晓琼吹了一口气,赶走了眼前的一片尘星。“我不需要爱情,我需要一个家,一个能干的男人,一个依靠。别看我平时挺有主张,其实我胆子很小,我怕,怕孤独,怕失败,怕丢面子。我们需要安全感,需要房子,需要车子,需要漂亮的衣服,需要度假,需要孩子,需要保姆,需要一切,简单地说我们是推动经济的火车头!”

      “不管你怕不怕,你都不会停下来。”李青宇苦笑了一下,松开了罗晓琼的手,“刚才李医生不光是来慰问我,还提到了回上海的问题。我爸邀请他去做助手,我看他动心了。他还劝我回去,说在我爸身边治疗会更方便。如果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罗晓琼的胸口一紧,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如果他求婚,我就跟着他。”

      “把选择权留给别人?”李青宇看了一眼罗晓琼,然后又扭头望着窗外,“就像我,总是等着你或者吴新楼做决定……”

      罗晓琼开始烦躁,很想推开面前的窗户,放一点儿冷空气和喧嚣进来,“青宇,别想这些琐碎的问题。先考虑重要的事情,警察还会来找你的麻烦,甚至可能怀疑你!”

      “怀疑我?”李青宇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昨天晚上仔细想过了。”罗晓琼是一个漂亮又实干的女人,“我了解你,可是警察不了解你——除了李皇甫。所以你必须站在警察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婚宴过后,两个女人半夜结伴出去散步——你们没有喝酒,在他们看来没有理由做这种荒唐的事情;然后我也出去散步——我的做法同样可笑,不过比你们好点儿。我只远远看到你的影子,我根本没有看到吴新楼;我只听到一声尖叫和你的喊叫,我无法确定那是吴新楼的尖叫声;你说有一个神秘人,但是你没有看清楚,我没有看到,山庄里的人也没有看到。”罗晓琼挥了一下手,“简单地说,你的证词听起来不太靠谱。”

      “可是,我没有撒谎……”

      “我们知道吴新楼是一个行为叵测的另类,我可以相信吴新楼毫不犹豫地跑到悬崖边上去和一个神秘人见面,可是警察不熟悉吴新楼的个性!”罗晓琼停顿了一下,“今天早上就有警察到公司里了解情况,你也知道那些设计师,在他们看来吴新楼特正常!让他们一说,吴新楼就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小女孩儿!”

      “也许她真的是敏感而……”李青宇看见罗晓琼的脸色,话只说了一半,“可是警察非要怀疑我,我也没办法。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

      “你不明白!”罗晓琼越发地急躁,“你不是不明白,你是不在乎!这案子如果搞得不明不白,最后倒霉的是你,是我。那些背后嚼舌头的可不管你是不是善良的小丸子。还有,赵连胜和张翠玉,他们的婚宴给搅和了,正不知道找谁撒气呢,你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替罪羊!”

      李青宇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半眯着眼睛,“你不能太在乎别人怎么说。”

      “可是我在乎!”罗晓琼站了起来,“我不愿意永远背着一个阴影!我必须采取行动。”她一拧身子又坐了下来,“青宇,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也许你昨天晚上太激动,忽略掉了某个细节?”

      李青宇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又合上了。

      罗晓琼仔细地盯着李青宇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试图逃避的眼光,“你肯定有什么秘密!别想瞒我。”

      李青宇叹了口气,“我不敢告诉你们,因为……可是,这和昨天晚上的事情无关,真的!”

      我明白

      我明白

      总有一天他会走得很快

      对我不理不睬

      如置身事外

      案子发生在郊县,所以应该归县分局管;不过因为李皇甫熟悉所有的涉案人员,他被上司指派协助调查,因此第二天早晨他没有跟随新人的亲友们回城,而是留在了水天一色山庄。

      突然清静下来的山庄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点儿冷漠,也有点儿忧伤——尚未收拾的宴客厅里一片凌乱,晨曦透进来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县分局的几个人坐在桌边抽烟,李皇甫觉得呛,烟气混合着昨天的宴席所残留的酒肉气,让人恶心。李皇甫溜达到窗边,看见外头的停车场里只剩下警车和两辆花里胡哨的面包车——婚庆公司的人被扣住了,此刻正在接受盘问。

      “先说说新人,有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新郎叫赵连胜,老爸有地位,又有钱,长相一般,稍微有点儿暴躁,没正式工作——人家根本不用工作;新娘叫张翠玉,耳鼻喉科的医生,算不上国色天香,可也不难看,而且会过日子,会经营,绝对旺夫。这两家相互都挺满意,又舍得花钱,是难得的好客户!”

      “宾客名单是谁定的?”

      “新郎和新娘提供了一份亲友名单,我们又帮着删选了一遍。另外有些人不愿意跑这么远,我们都事先问清楚了。”林小玉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听不出半点昨天晚上的歇斯底里。

      “李青宇、罗晓琼、吴新楼还有李知时,他们都是女方的亲友?”

      “是的。新娘的家人不多,所以我们尽量拉新娘的朋友、同事参加。李知时是新娘的同事还是校友,关系也不错;罗晓琼是李知时的女朋友,设计公司的美女,当然要请;李青宇是罗晓琼的闺蜜,而且她父亲是名医,算是新娘和李知时的导师;只有吴新楼……是李青宇执意塞进来的。”

      “那么吴新楼是什么时候决定来的?有谁知道?”

      “基本上是最后一刻,就是婚宴的当天上午。幸好我们总是预留一两个位置,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

      “这个吴新楼并不认识多数宾客,对吗?她昨天有没有和谁打招呼?”

      “那人挺奇怪的,总是冷眼看人。我特意留心她来着,怕她闹场。不过她似乎就是孤僻,不搭理别人,也不招惹别人。我看她不怎么喝酒,就放心点了,后来一忙也就顾不上留意她了。在我的印象中,她没有主动和别人打招呼,其实宴会的过程中她基本上都在窗口晃悠,可能是避开那些各桌串的酒鬼。”

      “后来呢?年轻人的节目开始之后,她有没有参与?”

      “她被李青宇拉着在旁边看热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她有没有突然接电话,或者突然离开会场?”一个老成的声音插了进来。

      “这儿手机没信号,我们特意安排的,要不然所有的人都只顾着上网。”林小玉微笑了一下,“这里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偏僻,出去什么都没有,所以谁也不会中途退场。”

      “有人说吴新楼后来心事重重,你注意到了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林小玉仔细想了想,“我记得最后的时候,我们搞了个节目叫幸福传递——就是故事接龙,吴新楼还参与了。”

      “前面还有个节目叫什么‘美不胜收’?”盘问者低头看了看节目单,“吴新楼参加了吗?”

      “没有,我记得她又去窗口抽烟了……”

      李皇甫还站在窗口,就在昨天吴新楼曾经抽烟的地方,那旁边有个通风的小窗户一直开着。他也默默地回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些节目。他以前听罗晓琼提起过这个与众不同的同事,昨晚第一次见面确实感觉新奇,但是吴新楼的冷淡态度很快就让李皇甫失去了兴趣。在随后的节目中,李皇甫在关注那些宴席的主角,只偶尔看到吴新楼。进行到“美不胜收”的时候,他已经累了,就没去观赏那些大腿;他听到了那些质疑和起哄,好像也瞥见吴新楼凑过去看热闹。至于最后的“幸福传递”,李皇甫倒是印象深刻。因为自身也在默默地幻想幸福,他也参与其中。他们站成一圈,李皇甫在两个新人的正对面,吴新楼在他的左手边,隔着一个人。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由新人悄悄地把两个心愿告诉旁边的人,接下来的人可以选择继续传递这两个心愿,或者用一个自己的心愿替换其中的一个心愿;但是必须要公布一个心愿,要么是他自己的心愿,要么是他所替换掉的心愿。他记得吴新楼好像公布了一个心愿“希望暗恋我的人鼓起勇气”,很可能来自她左边的那个小女孩儿;李皇甫左边的人也公布了一个心愿“愿时间倒流,找回方顺子”。李皇甫印象很深刻,因为这个游戏的意图是半遮半掩、保持神秘,很少有人会直接提及名字。当然当时李皇甫在关心自己的幸福,没有去推测这个愿望是否来自吴新楼。李皇甫所听到的两个愿望是“即便爱情变冷,让我的床保持温暖”“愿背负我的人后悔莫及,让他肝肠寸断、不得解药”。李皇甫毫不犹豫地替换了第二条,他自己的愿望很简单“让我爱的人放弃理智”。当然这个愿望立刻被右边的人公布了……





      夜太黑(下)





      “好的,先这么多。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再联系你。”李皇甫愣神的工夫,那边的盘问已经接近尾声。

      “我们可以回去了?”

      “还不行,最早也是今天晚上。”

      接下来接受盘问的是王丽莎,几乎同样的问题,几乎同样的回答,几乎同样的烟气。然后是婚庆公司的其他职员,私人会所的负责人、厨师、服务员、司机、看门人……

      等这一轮盘问结束,已经接近中午。县分局的刑侦科长清了清嗓子:“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昨天晚上没有外人闯入,本地人和死者没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所以嫌疑人必然是宾客之一或者是婚庆公司的职员。中午大家放松一下,下午再继续讨论。”

      下午的讨论非常激烈,却一无所获。晚上李皇甫搭了婚庆公司的车回城里,他很想去找他的上司李茂讨论一下。那个绰号“沉睡的老李”的女人最善于分析这种毫无头绪的案子,可是他想到了罗晓琼是李茂的外甥女,按理说应该回避,更何况已经快到十点,“沉睡的老李”也许已经睡了……

      第二天的下午,李皇甫养足了精神,打算自己展开调查。他刚参加工作两年,也参加了几个案子的侦破,不过都是干一些跑腿的事情。最近被安排到刑侦部副处长李茂的手下,跟那个女疯子学了不少东西,自觉颇有体会,只是还没有机会一展身手。

      按照李皇甫的分析,如果有人蓄谋要杀死吴新楼,完全没有必要选择水天一色山庄这样的封闭空间,更没有必要大晚上动手——万一被人看见出入大门就会成了首要嫌疑人。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李青宇和吴新楼晚间散步是一种不可预见的事情,要么凶手也有心事,碰巧也出去散步;要么是凶手看到她们两个人出门,于是跟了出去并抢到前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是吴新楼当晚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者突然遇到了某个陌生人……简单地说,吴新楼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对某人构成了致命的威胁,被人灭口。这让李皇甫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一本小说,可惜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李皇甫极力反对,但是无法彻底排除的可能性:李青宇。单从逻辑上讲,李青宇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嫌疑人。没有人看到李青宇和吴新楼出门,她们的夜间活动情况完全是一面之词。如果没有罗晓琼的“仲夏夜之梦”,李青宇完全可以把吴新楼推下山崖,然后独自回去,第二天谎称吴新楼宿夜未归。实际上罗晓琼根本没有看到吴新楼,尖叫、陌生人都是李青宇的单方面证词。这确实可疑。诚然,李青宇没有明显的动机,可是和吴新楼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也许完全没有逻辑可言。李皇甫不住地摇头,他的直觉认为凶手不可能是那个笑嘻嘻、在很多问题上稀了马虎的姑娘。可是,以往的经历证明他的直觉往往是错的!

      需要进一步了解李青宇。李皇甫拿出喜宴的宾客名单,找到了李知时的名字。按照号码打过去,竟然是已关机。李皇甫又拨通了医院的号码,被告知李医生中午临时请假,导致一个重要的手术被推延。李皇甫很不情愿地又拨通了罗晓琼的号码,那位美女听说找不到李知时表现出了惊诧,但是坚持说最后一次见到李知时是昨天上午,这一整天都没有通电话。

      放下电话,罗晓琼开始觉得心慌。李知时不见踪影,这可不是好兆头。昨天李知时抢先去探望李青宇,竟然没有等着她;然后李青宇透露了那个秘密,李知时很可能知道的秘密;从那之后李知时就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就好像这个同样悲伤的女朋友不存在。罗晓琼知道他当天下午有一个手术,就用工作的借口原谅了李知时。可是,可是……

      罗晓琼把手机扔进帆布背包,直奔大门。她必须再去找李青宇问清楚!

      半个小时之后,罗晓琼用颤抖的手拨通了李皇甫的号码。

      “李青宇死了。”

      李皇甫赶到李青宇家的时候,楼下已经停了警车和救护车。好在没有多少人围观,因为这里的居民多数是和旁边的医院相关,已经看惯了死亡。李青宇的父亲阴沉着脸,正在外间坐着,眼眶红肿着。里间站着好几个人,法医模样的人正俯身查看,挡住了躺在地上的尸体。他迅速地站了起来,小声地说:“氰化物!”

      听到这三个字,李皇甫也吸了吸鼻子。确实房间里有浓重的杏仁味道——氰化物的特征。他同时看到另一名警察小心翼翼地用铲子从地板上铲起一块已经摔烂的桂花糕,那晶莹剔透的糕点上有点儿白色的糖霜。

      法医退开了,李皇甫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想要吐。李青宇躺在里间的地板上,扭曲地仰望着天花板;她的眼睛迷蒙地张着,头发挡住了半边脸;那红润的半边脸颊因为强烈的抽搐而变形,展现出一种野蛮而痛苦的表情。

      李皇甫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电影中的生离死别总是那样轻松,只是因为那是别人的痛苦;等轮到自己才明白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才知道切肤之痛。他木呆呆地顺着楼梯下楼,那些台阶没有尽头,直通向地狱。

      李皇甫木然地走了半条街,然后才感觉到天空中飘下了毛毛细雨。他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摆脱阴影的方法就是给自己找点儿事做,比如说重新审视水天一色山庄的谋杀案和李青宇的死亡。虽然李皇甫不愿意接受,但他无法否定这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

      李皇甫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李青宇的痛苦表情,然后是李青宇父亲的痛苦表情。一个是因为毒药,另一个是因为愤怒——名医难以接受自己的女儿自杀。按照罗晓琼的说法,她按门铃没有反应,打电话也没人接,这才找来了李青宇的父亲。他们开门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门窗也没有异样,也就是说李青宇独自在家。再考虑到氰化物的特殊味道——普通人也许不知道,李青宇自己就是护士,肯定明白那种味道,也知道那种毒药的效率。实际上因为职业的关系,李青宇比普通人更容易弄到氰化物。独自坐在窗口,望着外面阴郁的天空,把毒药撒在美味的桂花糕上,等待人生痛苦的终结……

      李青宇为什么要自杀?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愧疚。前天晚上的水天一色山崖,是李青宇把自己的好朋友推下山崖?不可能。李青宇不是那种有城府有心机的女人,如果她对于吴新楼抱有怨恨,她肯定早早地表现出来,会和吴新楼决裂,而不是在半夜里用这种卑鄙的手法。那么也许只是一个意外,李青宇因为夜盲而不小心把吴新楼带入了歧途,或者就是吴新楼自己莽撞掉下了山崖。李青宇在慌乱之中编造了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但是她始终感觉愧疚,也认为那个谎言难以继续。一个活泼而喜欢幻想的姑娘因此选择最简单的解脱。李皇甫的心头有一种撕裂的痛楚:生命如此脆弱,尤其是那些善良的人。

      李皇甫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善良并不能抑制疯狂,善良的人也可能丧失理智。如果李青宇丧失理智,那必然是因为感情。自己不也曾经为了感情几乎发疯,几乎做蠢事吗?

      然后李皇甫想到了仍然下落不明的李知时。罗晓琼含含糊糊地说去找李青宇实际上是因为李知时——因为李知时!李皇甫突然停下了脚步,差点儿被后面的行人撞倒。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两个同等可怕的念头。

      李知时会不会也命丧黄泉?李皇甫按着胸口,别瞎想,别吓唬自己。李知时那种人不会自杀;李青宇更不可能平静地自杀之前找个人殉难。不可能吗?想想那天晚上李青宇看李知时的眼神……那个小丫头很可能暗恋着闺密的男朋友……不可能,不可能,后宫电视剧看多了。李皇甫用力地摇头。

      他转而去想第二种可能性。如果李知时安然无恙又不见踪影,还取消了重要的手术,说不定是跑路了。如果那天晚上的神秘人是李知时?

      李皇甫越想越觉得有理,越想越兴奋。如果李青宇看到了那个招呼吴新楼的人,却偏偏隐瞒起来……那么必然是她很亲近的人。当天晚上在水天一色山庄,除了罗晓琼,那个小丫头最舍不得的人就是——李知时!傻丫头隐瞒了真相,左思右想觉得对不起吴新楼;过了两天,李青宇想要李知时表态,但是那个花花公子肯定不肯就范,于是李知时仓皇出逃,李青宇绝望之下选择自杀?

      难道真的人生如戏?三角恋情无处不在,爱情的傻瓜随时都有,负心人层出不穷,悲剧就在身边上演。李皇甫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冷静,冷静,再从头想一遍,不要落入港剧的俗套。

      李青宇暗恋李知时,但是被罗晓琼横刀夺爱;李知时在别人的喜宴上突然起了杀机,半夜追踪两个夜行的女子;李知时当然知道李青宇有夜盲症,巧妙地隐蔽在暗处招呼吴新楼,并且把吴新楼推下悬崖;可惜李青宇还是看清楚了凶手,只不过心存幻想包庇了李知时,但是密友的死亡是沉重的打击,李青宇因愧疚而自杀,李知时感觉败露而出逃。

      可是这一串逻辑中有一个漏洞:李知时为什么突然要除掉吴新楼?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吴新楼。还有,李知时怎么知道两个女孩子出去散步?按照罗晓琼的说法,李知时当时醉倒在床上,罗晓琼自己也不知道两个朋友在外面闲逛,自然不可能告诉李知时。等等,当然可以,李知时事前约好了吴新楼,吴新楼坚持半夜出去散步实际上是赴约……可是李知时怎么能保证把罗晓琼支开?除非罗晓琼也是同谋?见鬼,越来越乱了。

      李皇甫摇了摇头。不要瞎想,还是考虑一些更现实的问题。再去李青宇的家里看看,说不定李青宇临死前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然后再设法搜查李知时的住宅,当然最好是能尽快找到这个漏网之鱼。

      我心仍在

      不是尽头, MY DARLING

      心更加依赖

      别流泪,也别说GOOD-BYE

      说你会等待

      北京的初夏,偶尔也会有朦胧细雨。可惜那些娇弱的水滴无法洗去这城市的污浊,它们知道自己的命运,无声地贴在玻璃窗上,流下淡淡的泪痕。

      罗晓琼坐在星巴克咖啡店靠窗的小桌边,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这是她和李知时经常光顾的咖啡厅,这是李知时和她最喜欢的座位,耳边是罗晓琼所熟悉的旋律。只是对面是一片空白,连椅子也被别的客人借走了,什么都不剩。罗晓琼试图想象李知时坐在对面的样子,他的过度自信的笑容,他对于尘世的贪恋和轻蔑。李知时是谁?

      他是谁?罗晓琼努力地劝说自己。只要他爱我。

      他爱我吗?罗晓琼努力地劝说自己。只要他对我好。

      他对我好吗?罗晓琼努力地劝说自己。只要他不抛弃我。

      他会抛弃我吗?罗晓琼的眼泪悄然滑落。

      她很想痛哭,可是哭不出声。

      肯定有人看到了她的泪水,可是他们若无其事,佯装不知。

      罗晓琼的手变得冰凉,她的心也在逐渐变冷。

      她缓缓地喝下了一杯冷咖啡,她开始憎恨周围的人群,憎恨这个城市的虚伪,憎恨自己的懦弱。

      她又瞥了一眼平躺在桌子上的手机,光滑的表面只是暗黑,失去了生命,如一口玻璃棺材。

      罗晓琼拿起了电话,拨通了李皇甫的号码。

      “李青宇不久前出过一次车祸,伤到了后脑,导致嗅觉失灵。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还有她的主治医师,李知时。”

      当罗晓琼踏进李青宇的房间,当她看到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当她闻到杏仁味道,她已经明白。李青宇出身医师家庭,正常情况下闻到杏仁味必然会警觉;只有知道那个秘密的人才敢如此大胆。

      罗晓琼打了一个寒战。她的世界被这个寒战轻易地震成了一地碎片,她需要一点儿暖暖的安慰。她木然地起身,决定去找她的小姨,李茂。

      夜太黑?

      谁又在乎酒醒之后更憔悴

      谁又担心明天会不会后悔

      外面夜色朦胧,李茂的客厅里仍然灯火通明。

      罗晓琼趴在李茂的膝盖上。

      眼泪已经干了,胸口的起伏趋于平缓。林忆莲的婉转之音成了遥远的背景,歌词失去了感性的含意,和配乐混为一团。

      另一种音乐突然打断了混沌,是手机的铃声。

      “我们刚刚找到李医生。”李皇甫的声音断断续续,周围还有丰富的嘈杂声。

      罗晓琼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五个手指都狠狠地攥着手机:“他还活着?他怎么了?”

      “别担心,我们在机场。他刚从广州飞回来……他不肯开口,坚持要见你一面。”

      在罗晓琼回答之前,李茂夺过了手机,“小李,你在搞什么鬼?让主要嫌疑人和主要证人见面?你疯了吗?”

      “李姐,是你?”李皇甫没有料到文艺女青年转眼变成了顶头上司,结结巴巴地说,“他说愿意坦白,只要见一眼他的女朋友……”

      “胡闹!”李茂推开了想要夺回电话的外甥女,“你把那个医生押回局里,我马上就到。”

      “遵命。”

      李茂挂了电话,平静地面对再次染上泪痕的罗晓琼,“不许哭。我们马上去局里,我开车,你要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所有的细节!”

      不许哭?

      不许哭 我这样告诉自己

      更何必去追根究底 和命运说道理

      不许哭 心痛也许可以

      爱曾是动人的歌曲 而我们的旋律 悲伤不幸的 是主题

      罗晓琼在区公安局的会客室里坐了足足两个小时,宽大的桌子上是一杯冷咖啡和前人留下的永远无法抹去的圆珠笔涂鸦。罗晓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回旋着林子祥的一首老歌的歌词:

      无人夜中 穿起那明艳舞衣

      呆呆独坐直至六时

      拿着两杯暖的香槟说:

      Happy birthday to me

      墙上那个默不作声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外面的走廊里时不时有歇斯底里的叫声,李皇甫说那是闹事的醉汉的呻吟。罗晓琼很少喝酒,现在却想把自己灌醉。这寂寥的夜,无可奈何地等待感情的悲剧,情何以堪?

      她的小姨到了局里就把她撇下了,再也不见踪影;李皇甫来过两次,每次都神情凝重,也绝口不谈李知时的供词。临走的时候,他悄悄说了一句:“等李姐问完了,肯定会让你见一下。”

      罗晓琼的心在冰冷和酷热间游荡,再见李知时她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走廊上又有脚步声,应该是两个人。罗晓琼几乎跳起来,她吃惊地能够听出那是李茂和李知时的脚步声!

      “吱嘎”的怪响,门开了,先进来的是李知时。

      仍然是那个她认识的李知时,却不是她所熟悉的李知时。平日风流倜傥的李医生穿着件浅灰色的衬衫,衣领歪斜着,袖子胡乱挽了起来。他的眼睛满是血丝,他的头发粘在了一起,肯定是因为过多的汗水;罗晓琼甚至闻到了汗臭味,闻到了血腥气……

      李知时坐在了罗晓琼的对面,隔着宽大的桌子,他伸出手。罗晓琼骇得一缩。

      他苦笑了一声,转而拿起了那杯冷咖啡。

      “真苦啊。”他的声音沙哑,“有时候半夜醒过来,我会回想起白天做的手术,那些凄惨的病人,然后我的嘴里就莫名其妙地有苦味——就像隔夜的咖啡。所以每天早上,我都告诫自己要活在此时此刻,要及时行乐。这是我的人生原则,你一直没有反对过。”

      罗晓琼惊恐地扭头,看到李茂打横坐在一边才稍稍安心。

      “说正经事,就五分钟。”李茂歪着嘴,强行压住了一个哈欠。

      “我经常动刀子,生死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李知时毫不在意李茂的催促,“那些神经元和脑细胞,莫名其妙地就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有时候要切掉一块肿瘤,甚至切掉整个小脑,已经残缺不全的人却自称是痊愈的人,你说可笑不可笑。所以这个社会里到处都是疯子、病人、残疾,而且他们都自认为是好人!”

      罗晓琼的脊背发凉,李知时很少和她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更极少谈及社会和人生。此刻吐露心中秘密的李知时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她开始动摇,开始怀疑,他们的感情是什么?是什么?

      李知时大概看出了罗晓琼的彷徨,“你后悔了,是吗?如果现在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说更好听一点儿,‘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

      罗晓琼打了个寒战。李知时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动听”的话,他甚至很少提到“我们”。

      “你怎么不回答?”李知时继续逼问,“你半夜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见我,难道你和昔日的情人无话可说了?”

      罗晓琼被迫抬起眼睛,强迫自己回应李知时的目光。她生性里可能有一点儿狂野,就像她的小姨李茂;她们家的女人都敢做敢当,昨天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刻李知时的心灵开了窗;她终于窥见了其中的肮脏和卑鄙,甚至窥见了自己的影子。她久久地凝视着,因为她很少这样凝视自己的情人;在公安局清冷的会客室,她看到的是一个脱去伪装的李知时。

      “我爱你。”

      这是罗晓琼能想到的一切。

      野风?

      往事虽已尘封,然而那旧日烟花

      恍如今夜霓虹

      李知时走了,会客室里只剩下罗晓琼和李茂。

      “小姨,怎么办哪?他要坐牢?”

      罗晓琼眼泪不停坠落的时候,李茂竟然不停地打哈欠,“未必。隐瞒证据是违法的,不过也不算重罪。”

      “什么?什么?”罗晓琼瞬间收住了泪线,“只是隐瞒证据?他没有给李青宇下毒?”

      “下毒?”李茂又打了个哈欠,“他没那么傻,大家都知道他给李青宇送的桂花糕,他下毒那不是自寻死路吗?再说,如果是他下毒,后来你去找李青宇,即便李青宇闻不到杏仁味,你应该能闻到。”

      “可是,他可以今天上午再去找李青宇。”

      “哈,如果他今天去下毒,没有人看到,他何必要逃亡,更没有必要跑回来。如果他被人看到,早该有人报警。”李茂继续打哈欠,“按照你的逻辑,李知时有机会,那么真正的凶手也有机会。”

      “那么吴新楼呢?不是他害死的吧?”此刻罗晓琼不关心谁是凶手,只要不是李知时就行。重色轻友果然是女人的本性。

      “还不确定。我们必须核对证据,然后才能排除他的嫌疑。”

      “总之他没问题,对吗?”此刻罗晓琼只需要安慰,不需要证据。

      “嘿,你爱他,他爱你。行了吧。”李茂颇不耐烦,“我大半夜地给你们当灯泡,吃力不讨好。”

      罗晓琼跳了起来,过去搂住了李茂的脖子,“小姨,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姨。你行行好,说清楚,让我安心。”

      “还要我解释?自己动动脑子就清楚了。”李茂继续打哈欠,“我真不明白李皇甫的脑子怎么能愚钝到这种程度,摆在眼前的线索都抓不住……”

      “小姨,我现在脑子也不够用。你赶紧给我说说,要不我一直缠着你。”

      “不行,不行,我困死了。必须回去睡觉。”李茂连连摆手,“有什么不明白,你问李皇甫吧。”

      李茂毫不留情地走了,罗晓琼毫无困意,甚至精神百倍,迅速地捕获了垂头丧气的李皇甫。

      “小李。李知时不是凶手。”罗晓琼在炫耀一个李皇甫早就知道的秘密,“明天我请你吃饭!”

      “不必了,我没什么功劳。李姐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难题……”李皇甫愤愤地说,“只有我像傻瓜一样被你的男朋友骗得团团转。”

      “哦?李知时怎么骗你了?”罗晓琼果断地拉住了李皇甫的胳膊,“我替他向你道歉,明天一定要吃饭!一定!”

      李皇甫一屁股坐了下来,“你那个聪明的医生什么都算计到了,就是吃不准你爱他有多深,所以故意自称要坦白罪行,让你相信他有罪,还要见你一面,看看你的反应。这算什么?欺骗执法机关!作伪证!该关他几天!”

      “可以理解,我今天也一直在怀疑我们的感情……”罗晓琼心里美滋滋的,不过识趣地转变了话题,“到底谁是凶手?我小姨死也不肯告诉我。”

      李皇甫恶意地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清了清嗓子,“警方目前不便公布案情的细节……”

      “少来这套!”罗晓琼拧了一下李皇甫的胳膊,“李青宇是我最要好的闺密,吴新楼也是我的朋友,不管是谁,我都要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李皇甫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垂着头,手掌摩擦着桌面,“有一句话是‘祸从口出’,危险的并不是知道可怕的秘密,而是让别人了解到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你是说在那场婚宴上,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罗晓琼也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那天晚上我们都太放松,太放肆……我无法记清楚自己都说过什么,也很难准确地重复别人说过什么。”

      李皇甫苦笑了一声,“我记得那最关键的一句话,可是没有放在心上!”

      “哪句话?”

      “愿时间倒流,找回方顺子。”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句话?”

      “你还记得‘幸福传递’吗?站在我左边的女孩子说出了这句话,而吴新楼就站在她的左边。这句话要么是那个女孩子自己的心愿,要么是她所替换掉的心愿。只要去问问那个女孩子就知道了。可是我光关注李青宇,完全忽略了这个线索。”

      “这算什么线索?”罗晓琼根本不记得这句话,不记得说这句话的女孩子,也不记得什么方顺子。

      “因为这句话提到了一个名字,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名字。”李皇甫幽幽地说,“而且用词很特别,如果是懊悔以前错过的恋情,我们会说‘挽回方顺子的心’等等,不会说‘找回方顺子’。按照字面解释,在很久以前,方顺子不见了!在婚礼的游戏中说这样的话,确实很奇怪。我没有在意,但是凶手听见了,你的男朋友也听见了。我想吴新楼故意说这句话,是想要试探那个人。可是她太大胆了……”

      “李知时去研究这个方顺子了?”罗晓琼越来越感兴趣了。

      “是的。他去找了站在我左边的那个女孩子,确定那句话是吴新楼传给她的。他又去找了站在吴新楼左手边的人,确定哪句话不是来自上游。于是可以确定那是吴新楼的心愿!剩下的就是搞清楚谁是方顺子。”

      罗晓琼突然明白了过来,“李知时突然失踪就是去找方顺子?等等,让我想想。李青宇好像说过,吴新楼有一个闺密和李知时是校友。可是,李知时是在武汉学医,他跑去广州干什么?”

      “如果是调查母校的旧案,李知时完全可以打电话,或者托武汉的朋友,没有必要取消重要的手术。”李皇甫望着深灰色的窗帘,“我们明天早上会去和校方联系,不过我个人相信李知时的说法,方顺子是个绰号,原名是方顺娟。她在大学里自杀了,似乎是割腕。”

      罗晓琼打了个哆嗦,缓缓地抽回手,“是因为感情问题?太可怕了。她……那个方顺娟,她喜欢的人抛弃了她?还是因为怀孕了?”

      李皇甫摇摇头,“那个方顺娟非常低调,当时很多人都知道她有个情人,可是始终不知道是谁。又过了这么多年,调查起来有一定的难度。”

      “吴新楼在婚宴上遇到了那个秘密情人?”罗晓琼顿然醒悟,“别跟我说是新郎官!”

      “当然不是赵连胜,他那天晚上喝醉了酒,走路都困难,不可能半夜跑出去。”

      “那能是谁?”罗晓琼的脑子里飞快地筛选着那天晚上她所见过的男人,粗粗筛选,真的是李知时最符合条件。

      “你的男朋友肯定也卡在这个问题上,他大概发动了不少校友,却始终没有线索。更离奇的是,按照李青宇的说法,连吴新楼都不知道她闺密的情人的细节。她们当时经常通信,打电话,方顺娟透露了很多细节,却始终不肯说出姓名。”

      “他们学校应该挺开放的,有个情人算什么?”罗晓琼默想了片刻,“我知道了,师生恋!而且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暗中把这件事掩盖了。”

      李皇甫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罗晓琼,然后平静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吴新楼是广州人,方顺娟也是广州人。”

      “哦,那么说李知时去广州是去探访吴新楼和方顺娟的家人?”

      “是的。他期望方顺娟的家人能够提供一些信息。这种事情挺棘手——我们警方最头疼的就是去询问受害者的家人,李知时还说方家人在乡下,非常古板、守旧,认为自杀是丢脸的事情……”

      “啊。那怎么办?”

      “还好,吴新楼家人比较开通。给李知时看了一些吴新楼留在老家的东西,从中发现了线索……”

      “他还有侦探的才能啊,我从来没注意过。”罗晓琼幻想着李知时穿一件花格呢子大衣,俯身检查古老的箱子——可是这景象和广州完全不沾边。

      李皇甫大概猜到了罗晓琼的想法,“李知时已经有了一点儿猜测,知道应该找什么,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如果像你一样胡乱猜测,就算最明显的线索也白搭!”

      李知时猜到了什么线索?罗晓琼努力回想着。

      “他所掌握的信息并不比你我所知道得多。”李皇甫又开始自嘲,“而且我们都在场,就是那场婚宴。”

      我明白?

      就为了一点爱啊,

      那么多伤害 那么多伤害

      不应该

      罗晓琼闭上了眼睛,努力地回想着那场婚宴。只是三天前的事情,却感觉非常遥远。她坐着李知时开的宝马轿车,跟着车队在山路上盘旋;新郎官赵连胜从婚车的天窗探出头,狂笑着抛撒纸屑;李知时选了一张她不喜欢的CD,惹得罗晓琼提前跳下了车;婚庆公司在水天一色山庄门口组织的迎亲活动,各种喧闹和夸张;罗晓琼和李青宇在山庄四处游荡,从水天一色山崖向远处眺望;婚宴正式开始,各种祝福、各种显摆;主宴结束,长辈和疏远的亲朋们离去;年轻人所组织的气氛更加热烈的游戏,更多的欢笑,更多的醉意;李知时喝醉了,被罗晓琼扶着回到房间;然后是代表疲惫和空虚的寂静——混合着烟气、酒气的寂静,罗晓琼所无法忍受的寂静;她必须出去透透气,去体会仲夏夜之梦……

      “其实很简单,只要研究一下当晚吴新楼的情绪变化,再结合当时所发生的事情。”李皇甫站了起来,“你再想想,我要去拿一样东西。”

      吴新楼的情绪变化?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节目将近尾声的时候吴新楼去参加了那个“幸福传递”的游戏。等等,那天晚上去陪李青宇的时候,李青宇好像说吴新楼从“美不胜收”之后就有心事。

      想到李青宇,想到和李青宇挤在一张小床上的夜晚,罗晓琼的心又变得空洞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丸子——罗晓琼的潜意识里认为小丸子永远不会老,更不会消逝。失去李青宇的痛苦并不那么急迫,甚至可以避免去想,但是它一直藏在你心里,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刺痛。今天她用李知时的命运来填满了脑袋,可是李知时没事了,李青宇就缓缓地映了出来。

      罗晓琼垂下了头,四肢脱节了一样不听使唤,血液里有酸味,嘴里有血腥气。现在她大概明白为什么吴新楼那样性格乖僻,为什么她喜欢抽烟,此刻罗晓琼也想捏一颗烟,用简单的动作来避免回忆、避免思念。闺密不同于情人,她们是无处不在的幽灵,也是脆弱心灵角落里的守护神。

      开门的声音把罗晓琼从浑沌中惊醒,李皇甫提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他把文件夹摆在她面前,翻开来,指了指一张信纸,“这是当年方顺娟写给吴新楼的一封信,时间是方顺娟自杀前半年。”

      边缘微微泛黄的信纸,上面是娟秀的字迹。这种交流方式在八年前也算古董了,不过更见证了她们的亲密。罗晓琼默默地读着:

      “……她的皮肤很有质感,你必须用手轻轻地抚摸才能体会。每次我和她躺在一起,我的手挨着她的手,暖暖的又有点儿烫。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们的感情,无法体会爱情,那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我想要飞上天,想要飞到你身边,告诉你所有的秘密。可是我答应了她保守秘密,属于我和她的秘密。

      “我给她买了一条时髦的黑色手链,可是她不肯戴在手上,说颜色太暗;我给她系在脚上,正好挡住脚腕上的斑……”

      罗晓琼惊讶地抬起头,“方顺娟的秘密情人是女人,她是个同性恋!”

      李皇甫点头,“在八年前,社会对于同性恋远没有现在这么宽容,何况是在校期间,方顺娟自然对于恋情守口如瓶。而且她的家庭非常保守,方顺娟更加有压力。我不知道她最终为什么自杀,多半是和那个情人有关。”

      罗晓琼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开嘴,过了两秒钟才说:“那么说,是新——娘,张翠玉!”

      “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过应该是她。”李皇甫合上了文件夹,“张翠玉是李知时的校友,自然也是方顺娟的校友。在那场婚宴中——确切地说是在‘美不胜收’当中——被无意中提到的私人信息只有一条:张翠玉的左脚腕上有一块斑。”

      “吴新楼无意中听到了这句话,联想到了她的闺密。”罗晓琼紧张地思考着,“这么点信息说明不了什么,吴新楼不敢肯定,于是参加了‘幸福传递’,故意提到了方顺子……”

      李皇甫叹了口气,“祸从口出。新郎官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发了两条命案。为了避免被人揭老底,张翠玉先下手为强,半夜跟着吴新楼和李青宇去了山崖,然后在远处招呼吴新楼……”

      回想起那个夜晚,罗晓琼再次发抖,“这女人心也太狠了,为了掩饰丑闻把人……”

      “我们还要找校方联系,调查当年的案件。很可能方顺娟不是自杀……”

      “你别吓我。”

      “那些听起来胆大妄为的罪行,往往是惯犯的作为。他们已经尝过了杀人的滋味,就再没有顾忌,心狠手黑,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李皇甫偏着头,“她决不允许别人破坏她的婚事。”

      “她是医生!”罗晓琼越想越觉得恐怖,“我经常去的医院,李知时的同事!”

      李皇甫忍住了没有说“可能还是旧情人”,“其实医生的身份也是一个线索。作为认识李青宇的医生,张翠玉自然知道李青宇有夜盲症,所以敢于冒险在夜间招呼吴新楼。同样,李青宇的嗅觉出现障碍之后必然去找她认识的耳鼻喉科医生,也就是张翠玉。所以知道嗅觉失灵秘密的不仅仅是李知时,还有张翠玉。另外一点,张翠玉在医院工作,容易得到氰化物。张翠玉认识李青宇,又有新娘的身份作为掩护,她登门拜访的时候,李青宇不会有戒心,她用桂花糕或者其他方式下毒,轻而易举!”

      “李青宇,她,完全无辜啊。她根本没看清楚凶手,也不知道这事和方顺子有关系。实际上,吴新楼隐瞒了一部分内情,李青宇一直认为方顺子的情人是个男人!”罗晓琼越想越觉得黑暗。

      “你不能用自己的逻辑去理解凶手的逻辑,凶手为了保证自身的安全根本不考虑什么无辜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死亡只是一个数字,”李皇甫自己也显得消沉无奈,“而且她要用李青宇的死亡制造假象,如果我们认为李青宇自杀,最好不过;如果认为是他杀,李知时就是一个绝好的替罪羊。”

      罗晓琼感觉对于医生已经有了阴影,而她身边有那么多当医生的朋友,“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没错。每次从噩梦中醒来,我都庆幸自己还活着。”

      诱惑的街?

      若是我身在诱惑的街,

      若是我身在沉沦的午夜,

      你的心是否会为而我淌血

      从此心绝

      李知时坐在简陋的床铺上发呆。

      一切似乎都已经结束,疑惑、紧张、惊恐、焦急、期待,种种情绪都化作青烟从他的七窍溜走。

      剩下的只是等待。等待他的想法得到证实,等待他从嫌疑犯变成英雄。

      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想他的未来。

      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刚做完复杂而危险的手术。

      以往他会有冲动去找点儿刺激,今天他只是坐在这里,等着天亮。

      王小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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