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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风暴蝴蝶》作者: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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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15-2-21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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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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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8-29 22: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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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暴蝴蝶(一)





    蝴蝶振翅会引发风暴,但这世界上决没有任何一只蝴蝶因为担心这一点,就轻易放弃飞翔的权利。

    谨以此文,致敬全世界所有“振翅”在烈性传染病研究第一线的人们,以及全世界所有与传染病斗争过的白衣战士与牺牲者,致敬你们的伟大、勇敢和光荣。

    ——题记

    血红蛋白(Hb)中的珠蛋白共有4种肽链,即α、β、γ和δ。根据珠蛋白肽链组合的不同,可以形成3种血红蛋白,即HbA(α2β2)、HbA2(α2δ2)和HbF(α2γ2),其中HbA约占全部血红蛋白比例的95%。血红蛋白的三种亚单位无论哪一种单独存在,对红细胞来说都是具有强烈毒性的,只有依靠血细胞内部的调节机制,才可以使这几种蛋白质达到稳定的平衡点。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医学界至今尚没有研究清楚这种调节机制究竟如何产生及运作,而这也就是所谓的“诱发性β珠蛋白生成障碍贫血”这一疾病无法被治愈的根本原因。

    蛋白质失衡会导致红细胞很快解体,解体后的红细胞会释放出大量的铁元素,这些铁元素远远超过了人类新陈代谢系统所能承受的极限,大量的铁元素会聚集在心脏、肝脏、胰腺、脾脏等内脏中,使内脏逐渐纤维化而失去功能,最后患者因脏器功能衰竭而死亡。在现行医学体系下,唯一有效控制障碍性贫血的方法就是输血,但输血在补充患者红细胞的同时,也会同时向患者体内输入更多的铁元素,因而在晚期贫血症患者人群中,输血疗法反而会加速病人的器官衰竭。……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正在研制一种不含有铁元素的人造血液,通过利用这种人造血液替换患者全身的自然血液,理论上可以达到治愈诱发性障碍贫血的目的,但这一方案尚未达到临床实践阶段,而且人造血液生产过程极其复杂,成本高昂,对于挽救全球性疫情并无实质性的帮助。

    诱发性障碍贫血在全球范围内尚没有发现被治愈的病例,自2030年夏季中非首都班吉报告第一波疫情开始,这一疾病的死亡率一直都是惊人的百分之百。……根据中国、加拿大、美国、日本以及欧盟等医疗发达地区汇总的统计数据,急性贫血表现型患者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约为两周左右;慢性贫血表现型患者则为三个月到半年不等。挪威一名17岁女性患者曾在确诊为诱发性障碍贫血后,生存了九个月零三天,这是全球范围内截止9月1日报告的最长患病存活期。……对于医疗落后的国家和地区,诱发性障碍贫血患者平均死亡时间均在十天左右。

    (诱发性障碍贫血的)诱发原因已明确为流感病毒所致,人体感染流感病毒后,红细胞内部珠蛋白调节机制被干扰,从而使患者表现出障碍性贫血症状。根据病毒特征,世界卫生组织已正式将这种流感病毒命名为“H12N8”。H12N8型流感病毒并非新型病毒,二十八年前,日本医学家小林孝介在非洲加蓬侏长尾猴的血液中就已经取得过完整的病毒株样本,也正因为如此,部分国家媒体常将诱发性障碍贫血简称为“猴流感”。

    ……(猴流感)这种称呼方式是不太恰当的,因为能够感染人的H12N8型流感病毒与小林孝介先生二十八年前取得的病毒株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突变。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正式疾病全称是“H12N8亚型流感病毒致诱发性β珠蛋白生成障碍贫血”;美国、加拿大等部分国家也称之为“获得性地中海贫血”。

    截止2031年9月1日,全球已有174个国家和地区发现并确诊了诱发性障碍贫血病例,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将58个国家和地区确定为疫区,其中中国、韩国、印度、墨西哥、意大利等14个国家被确定为重度疫区。……无病例报告的新加坡在1月14日率先采取了封锁国境政策,随后梵蒂冈、马尔代夫、斐济等21个无病例报告国家和地区也均单方面封锁了国境。……(马尔代夫)在1月25日发现首例确诊患者后,依然没有开放国境。……冰岛、瑙鲁、图瓦卢等29个无病例报告国家和地区尽管尚开放国境,但各国政府自2月1日起,均不再发放前往这些国家的签证。冰岛和瑙鲁两国也同时宣布,自2月1日起,针对各国的签证优待政策一律废止。

    各航空公司、航运公司均取消了80%以上的国际航班、航线,……日本全日空航空公司无限期关闭所有国际航班,仅保留日本国内航线;中国国际航空公司与中国南方航空公司联名宣布,其所有国际航线仅对医疗工作者、慈善工作者、新闻记者及官方、军方人士免费开放,并不再出售由其他国家前往中国的机票。

    ——节选自《诱发性β珠蛋白生成障碍贫血症蓝皮书》,2031年9月,世界卫生组织

    某些不以人为宿主的病毒会依靠自身的突变或者跨界传染从而感染人类。因为没有相应的疫苗及临床治疗经验,突变及跨界传染的病毒所导致的流行病疫情是最难以预测和控制的。SARS冠状病毒所导致的传染性非典型肺炎、H5N1亚型流感病毒所导致的甲型流感,以及由非洲绿猴传染给人类的HIV病毒均是这类疫情的代表。

    ——节选自《临床病毒学》,2019年1月,中国医科大学出版社

    警察同志,在我的律师来这里之前,我首先声明两点:第一,迟恩明绝对不是自杀;第二,我绝对不是杀害迟恩明的凶手。只有你们接受这两句话,我才能继续和你们谈下去,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当然,我之所以这么讲是有我自己的道理的,迟恩明研发的疫苗眼看就要成功了,只要是有成效的疫苗投放市场,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金钱、荣誉、地位……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那些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所以,迟恩明不可能有任何自杀的理由,退一万步说,就算疫苗的研制会失败,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至于我的第二点声明,是因为我作为迟恩明研制疫苗项目的投资者和合作伙伴,是全世界最没有动机杀死迟恩明的人。迟恩明一死,疫苗研制的项目就会彻底失败,我投进去的那一千多万一个子儿都收不回来,警察同志,你们说会有哪个凶手做出这种傻事吗?

    迟恩明这个小伙子是个很努力的人,也很有天赋,对于今天这件事,我感到非常的遗憾和痛惜。警察同志,我知道你们已经把我列为了嫌疑犯之一,对你们的想法我也表示理解,毕竟配合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警察同志,以上我所说的这些话都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我和你们的想法一样,也想尽快调查出迟恩明死亡的真相,同时查清楚失踪的宁佳缘、江川两个人以及那些疫苗样品的下落。如果找到的那些疫苗真的已经研究成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不需要任何商业运作环节,我可以立刻无偿投入工厂里的所有设备进行疫苗的量产,赔钱我都愿意。扑灭疫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我韩某人还不至于想着发国难财。

    我知道判断迟恩明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是你们的工作,但作为一个协助调查的市民,我总有权利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吧?

    好的,警察同志,谢谢你们能够理解我的心情。那我就从迟恩明的导师,也就是江川的父亲江伟航开始说起吧。

    我这个人是搞制药的,虽然也是从医科大学毕业,但当初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东西基本上也忘得差不多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警察同志,我看你们好像也不太懂生物医学或者病毒学吧?没关系,我说的话你们可以暂且先记下来,虽然我不如江伟航那么专业,但基本的常识还是不会搞错的。

    江伟航这个人是我的老同学,十几年前我俩分别从辽宁和吉林考入了华南医科大学第二临床学院,虽然不是老乡,但因为同样是为了求学背井离乡走大半个中国,再加上都是东北人,我俩脾气上还挺合得来的,那时候的关系怎么说呢……用年轻人的话讲,那就是比铁哥们还铁。不过在后来分报研究方向的时候,他选择了当时鲜有人问津的流行病学系临床病毒学。不是不是,我绝对不是瞧不起搞传染病的那些人,警察同志你们误会了,你们可能不太懂,搞流行病的人天天都要和烈性的病菌打交道,弄不好哪天自己就成了培养皿中那些玩意的实验品了,所以二十几年前可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我们如果听到谁谁谁是学流行病的,都恨不得绕着走。当然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全球疫情这么厉害,这群人终于在医学圈里开始吃香了,很多大学生为了以后就业方便,也都开始选择流行病学……啊,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说远了。

    江伟航报专业的时候,我当时劝过他别走这条路,但是那家伙的死脑筋就是不转弯。我是家里的独苗,就算我愿意跟他一起研究流行病,我家里人也不可能会同意。后来我也是一气之下脱离了第二临床学院,故意选了一个和他距离最远的专业方向:制药。从那之后,我和江伟航就没什么联系了,后来他在日本结婚的时候都没邀请我,我到现在还挺在意这事儿的。

    能给我一杯水吗?——谢谢。警察同志,我说这些绝对不是没有关系的废话,迟恩明之所以会活活饿死在病毒楼的实验室里,我感觉这件事一定和江伟航有脱不开的关系。——不不,我不是说江伟航是凶手,警察同志你们有所不知,江伟航这个人半年前就身患贫血去世了。对,就是现在流行的那个什么什么障碍性贫血,猴流感什么的那个,江伟航一辈子都在研究这种病,到最后反而被这玩意断了命,唉……

    江伟航从华南医科大毕业之后,就到日本去读研究生了,好像是早稻田大学还是大阪大学来的,记不清了。反正他去日本后,专业方向依然还是病毒性流行病学。江伟航在日本的导师叫小林孝介,警察同志你们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他就是现在流行的那个什么什么流感病毒的发现者。不过江伟航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小林这个人在医学界还没什么名气——噢,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病毒叫H12N8——小林当时虽然发现了那个什么H12N8病毒,但这种病毒只是在猴子之间传播,对人类根本没什么威胁,所以日本医学界也没分配什么多余的资金给他继续研究,经济萧条嘛,学术也跟着一起萧条,没办法。小林这个人说实话,也真是不争气,研究了好几年也没搞出什么大名堂来,日本医学圈那边见状就更不给他经费了,到后来几乎就要给他赶出实验室。没有钱再加上缺人手,小林最后终于放弃了研究,江伟航是最后一个跟着小林研究这个病毒的学生,他毕业回国后小林就退休回家养老了。这都是江伟航跟我说的。

    从日本回国的时候,江伟航执意要带回一些病毒标本继续研究,小林孝介那时候好像也劝过他放弃这个项目,但江伟航顽固的脾气一点都没变,依我看,他甚至会在日本将恩师小林骂一顿也说不定,我认识的江伟航就是一个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后来疫情爆发了,事实证明江伟航和小林先生还是有先见之明的,虽然疫苗没有研制成功,但毕竟这师徒俩已经为我们积累了好多经验,我还是挺佩服他们这种远见的,如果这师徒两人当时遭遇的阻力少一点,或者能够及时得到资金援助,疫苗没准早就研发成功了也说不定。

    这里不让抽烟吧?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一想事情的时候就必须得抽两口,要不然脑筋就转不动了——谢谢,烟灰我掸在烟盒里就好了。

    江伟航在日本读了四年书,回国的时候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这老小子还从日本带回来一个中国留学生,比他小五六岁吧,名叫什么我忘了,好像姓田,反正长得挺普通的,他们俩是在中国大使馆登记结婚的,回国的时候孩子都会说话了,我第一次去他们家的时候还真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又有点跑题了。

    当时江伟航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到了我,他知道那时候的我已经是登峰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对,这公司是我毕业后创办的,现在叫登峰医药集团了。公司一直到今天发展还算顺利,医疗产业受经济萧条的影响不算太大,毕竟人到什么时候都得吃药看病嘛。

    江伟航回国那时候,公司的规模和效益都远不如现在。江伟航这个死脑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口咬定我是个大财主了,软磨硬泡地非要我给他的研究项目投资,而且一开口就是八十万。我那个小公司当时全部的注册资金也就是七百万,他这么一弄简直就相当于直接抢走了十分之一的股份——哦,我忘了公司当时还没上市呢。不碍事,不碍事,反正我当时没答应他,不过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我也没一口回绝他,心想就这么拖着拖着了事拉倒。

    本来不应该说死人坏话,但江伟航这人确实有点蹬鼻子上脸,大概就在他回国后第二年吧,有一天他直接跑我家里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只这么大的猴子。对,就是猴子,动物园里能看到的那种。而且那猴子看上去脏兮兮、病怏怏的,那天我家里还有客人,要不是顾忌面子,当时我就能直接把他轰走。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江伟航满头大汗,白大褂都还没来得及脱。公交车上不可能让他带猴子这种东西,出租车他又肯定舍不得打,自行车也没法儿骑,我估计他就是抱着那只猴子,从医科大生物实验室这么一路跑到我家里来的。江伟航当时气喘吁吁地跟我说,如果再得不到资金的话,H12N8病毒的研究项目只能停止了,按照规定,所有的病毒样本也必须全部销毁,这样一来,小林孝介和他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就全都白白浪费了。我说你浪不浪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生产眼药水的,跟你那个什么什么病毒边儿都挨不上。江伟航不再说话,而是把那只猴子放在我家客厅的地板上,让我用眼睛看着。

    我认不出来那是什么种类的猴子,反正比我们一般能看到的要大一些,猴子被放在地板上后一动也不动,就剩下肚皮一鼓一鼓地喘气,本来在我家里谈生意的客人见状都纷纷离开了,都怕被那只猴子传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我倒是不怕,因为江伟航当时没有戴手套和口罩,如果猴子的病能传染人的话,他首先就第一个感染了。所有客人都走光之后,我刚想张口骂江伟航几句,地上那只猴子就咽气了。

    韩峰,你能看出来这只猴子是怎么死的吗?江伟航从包里拿出一个黑塑料口袋,一边把猴子尸体装进去一边就这么问我。

    说实话,当初我才刚毕业四五年,学校里学过的东西还能记住很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是医科大毕业的。好像又有点扯远了是吧?人老了,说话也不中用了。

    接着刚才的话说吧,虽然猴子的病属于兽医管辖的范畴,但光是从那只猴子严重的黄疸症看来,应该是肝脏或者其他内脏的疾病。

    肝功能衰竭,或者是肝脾纤维化。我当时就给那只猴子下了这样的诊断。

    江伟航说我说对了一半,猴子的直接死因确实是脏器衰竭,但脏器之所以会衰竭的原因,是因为这猴子得了贫血症。江伟航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还说了一个具体什么什么贫血的名字,我现在记不太清了,反正名字大老长,跟现在能死人的那个贫血差不多一样的叫法。

    我也是半个临床学院毕业的,贫血症是慢性病,就算会表现出急性黄疸,也不可能刚刚还能喘气呢,现在就死了。我当时就反驳江伟航,说他胡说八道,搞只破猴子危言耸听地来从我口袋里骗钱。

    紧接着,江伟航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的密封试管,里面有一点点病毒培养液。

    就是这东西,这就是我现在正在研究的H12N8流感病毒。江伟航把试管放在我面前就这么晃了晃,然后接着说,这种病毒会干扰红细胞的珠蛋白平衡机制,从而使感染生物出现那个什么什么贫血的症状,而且这种贫血要比普通的贫血症急剧和烈性得多,就比如这只猴子——

    江伟航随后用手指了指塑料袋中的猴子尸体,说道,这只猴子是我在三天前种植病毒的,从十几次的实验数据来看,被H12N8病毒感染的猴子会在半天之内出现贫血症,继而在两天左右的时间死亡。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江伟航所说的话的意思,他又说了一遍之后我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当时就吓了一大跳,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如果江伟航说的是真的,那么就算不考虑传染性,他手中那么一小试管的东西,足够把整个市区的人都送上西天。警察同志,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看看现在贫血症的疫情就可以知道了,得了这种病的人,最后的下场都和那只猴子一模一样。

    江伟航当时笑了笑,告诉我不必担心,这种病毒暂时还不会感染人类,我听到这里才稍微放下心。是的,并不是所有病毒都会感染人类,有些病毒的宿主只是那么固定几种生物,根本不可能在人类身上存活。算了,还是别谈这个了吧,要不然一会儿又扯远了。

    接着刚才的说吧,听到江伟航强调“暂时”两个字,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说某种病毒不会感染人类,这种话是不太确切的,病毒是非常容易突变的,所以哪天这种病毒就会突变成以人类为宿主的物种也说不定,几年前的禽流感就是这么回事。

    江伟航说,他的导师小林孝介已经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了H12N8感染小白鼠的突变种,江伟航当时在日本看小林孝介用小白鼠做实验的时候,直接就被吓呆了:种植H12N8病毒的小白鼠会在十分钟内出现贫血症状,继而在一个小时之内死亡,而这种病毒说到底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流感病毒而已。这些数据都是江伟航当时告诉我的,我至今也忘不了,如果H12N8哪天真的突变成了能够感染人类的病毒,它的传染性和致死率已经可以直逼埃博拉等末日病毒了。

    警察同志,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流感是最容易感染人类的疾病之一,流感本身其实并不致命,但如果突变的新型流感病毒干扰了人类身体某部分的正常功能,那样即使流感被治愈了,患者也会因为流感所导致的诱发症而死亡,现在大规模流行的贫血就是这样的例子。

    小林孝介是非常稳重的人,江伟航说,为了防止病毒连续突变产生出能够感染人类的品种,他和导师会在每次实验后都销毁病毒的培养株和实验生物体,实验室中长期保留的只有最原始的病毒植株。

    那时候江伟航手中拿着的就是原始病毒植株的一部分。江伟航对我说,在他回国之后,辞职退休的导师小林孝介就销毁了所有还留在日本的病毒样本,也就是说,全世界现在只有江伟航一个人手里掌握着这个会导致人类末日的魔鬼病毒。这既是一种压力也是一种责任,之所以H12N5疫情爆发后,江伟航会精神崩溃的原因可能正是如此。

    对不起,我可以再吸两根吗?谢谢。

    和大学分专业方向的时候一样,我当时也劝他不要再研究这种危险的东西了,只要将所有的病毒放入高温焚化炉,一切就和没有发生过一样,把魔鬼从瓶子里放出来这种事,我们绝不可以做。但江伟航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他执意要继续研究H12N8病毒,他说,他并不是在图谋个人的名利,他是在为全人类研制一剂预防针。

    我也知道江伟航说得没错,毕竟H12N8病毒不是什么实验室中人工合成出的化学毒素,只要自然界中还存在着这种病毒,那么即使实验室中销毁它了,也难保哪天它不会从猴子的身上突变后感染人类——艾滋病就是这么来的。江伟航和他的导师小林孝介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他们两个人就是想在H12N8真正感染人类之前,研制出针对这种病毒的疫苗和治疗药品,这样即使病毒来袭,我们也有了对付它们的武器。未雨绸缪虽然会浪费一点人力物力,但说到底毕竟不是什么坏事。

    思考再三后,我同意了江伟航的要求,先给了他四十万的研发资金,并且说好,如果将来疫苗研制成功的话,专利权属于我的登峰集团,登峰的下属制药厂会负责疫苗量产销售,而且我要从中获取百分之七十的利益。后来我跟他补签了合同,合同原件我也带来了,如果需要的话……好的,就放在这个夹子里。

    说实话,我开的条件有些过分,利润分配暂且不说,仅仅是抢夺专利权,就已经算得上对他非常不利了,但江伟航当时二话不说欣然应许,随后就拿着支票满意地从我家里离开了。我想,江伟航所希望的只是能够有足够的经费研制疫苗而已,哪怕是我一分钱的利润也不给他,他也会跟我签那个合同。现在想一想,江伟航这个人是真正在为全人类做贡献,我这个一心只想着赚钱的人,在他的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

    好了好了,不说太远了,要不然我的烟一会儿都不够抽了。

    四十万的研发资金只支撑了江伟航一年的时间,随后我又分三次给了他八十万、三百万和七百万。当然,为了掩人耳目,这些钱名义上都是作为给华南医科大学的捐款,而且是点名捐赠给流行病学研究室江伟航副教授。毕竟我也是这所学校的老校友,跟江伟航也是老同学,所以这四次捐款都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和新闻。起初我还以为江伟航会从捐款中拿出一部分中饱私囊,但后来证明我这么想完全是小人之心,江伟航确实将所有的资金用作病毒实验和研制疫苗,直到在他儿子江川大学毕业之前,他都一直带着儿子租住在老筒子楼里,仅靠他一个人微薄的工资艰难地生活着,不管我多少次提出要给他一些资助,他都会一口回绝,逢年过节送给他的吃的或者是衣服什么的,他也都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了,我估计,是这老顽固不想欠我的人情。不过他一心埋头研究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疫苗研制成功,他应得的那份百分之三十利润就够他活好几辈子了。

    忘了说,江伟航的妻子,就是那个姓田的留学生,她在回国的第三年就因病去世了,忙着搞病毒研究的江伟航也一直没有再娶。江伟航辞世之后,研究生刚毕业的江川只能一个人硬撑着,生活非常辛苦,我又提出想要资助他,他却说什么都不肯接受……这爷儿俩,都是那么固执,唉……江川也是从华南医科大毕业的,算得上是我的学弟,我私下里托人给他找了个第一人民医院的工作。啊,好像又有点跑题了,警察同志,我帮江川找工作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请你们千万不要说漏嘴了,对于老朋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要能够让江伟航的在天之灵稍微安息,我就知足了。

    警察同志,我的烟没有了,请问能不能……谢谢,没关系,没关系,抽这个就行。这么多年来,江伟航的疫苗一直都没有研制成功,我的资金全都进了无底洞倒是小事,即使那些钱全都打了水漂,一千万的数目对于现在的登峰集团来说也还承受得起。真正的大事是,我和江伟航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没错,就是在一年前,H12N8病毒在中非大规模爆发,疫情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全世界蔓延。时隔二十几年,小林孝介和江伟航的研究项目终于引起了世人的注目,研究资金也不必再由我一个人承担,单是世界卫生组织就一次性地给华南医科大流行病学系调拨了四千万美元的研究资金。世界各地的大学、医疗机构、制药公司也纷纷开始研制疫苗,江伟航一开始也非常大方地无偿贡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实验数据。但事到如今,多少钱也砸不出来H12N8的疫苗,即使是全世界一同协力,疫苗和治疗药物的进展也一直停滞不前。

    很快,江伟航就明显失去了信心和斗志,整个人几近于精神崩溃的状态,我知道他固执的性格又开始作怪了。江伟航跟我说,疫情之所以会在世界范围内如此大规模地蔓延,责任全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如果他能够早点研制出疫苗,或者当初带着导师小林孝介一同回到中国研究的话,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当时我们俩在喝酒,我笑着说你这老小子别自作多情了,希特勒想毁灭全世界都没做到,你还能比希特勒能耐?后来江伟航就一直叹气,什么话也不说了。那是我这辈子跟他喝的最后一次酒,就在几天之后,中国大陆报告了第一例H12N8流感确诊患者,紧接着江伟航就从学校辞职了,并且销毁了所有的研究资料、病毒样本和尚未研制成功的疫苗样本,然后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江川找他也找得很急,都登报了,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直到六个月前,我听说了他在老家吉林的某个重疫区城市患病死亡的消息,那个城市的人对他的印象都很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出门不戴口罩的人。

    也是从江伟航失踪开始,他带的两个研究生宁佳缘和迟恩明利用江伟航事先公布的和没来得及销毁的零散资料,挑起了研制疫苗的大梁,但无奈直到今天,疫苗仍然还是没有研制成功。这也难怪,毕竟哈佛大学和德克萨斯大学的医学院也都没有研制出疫苗,我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确是尽力了。

    警察同志,既然是配合调查,那我还是简单谈谈我对案件的看法吧。首先,据我在医科大的朋友说,迟恩明是在不穿防护服的情况下直接进入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的,实验室外面柜子里的一次性防护服都叠得好好的,一套都没有动过。作为一个流行病学系的学生,迟恩明肯定知道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何况他还打碎了所有的H12N8病毒培养皿,这基本已经等同于自杀了。不过也正如你们所见,虽然迟恩明已经出现了贫血的晚期症状,但患上这种病的人即使不接受任何治疗,也能够存活十天左右,在那之前,迟恩明已经在反锁的房间里被饿死了。虽然我不觉得会有人采取这种激烈的方式自杀,但如果是其他什么人将他反锁在实验室中,迟恩明又不可能在房间里不留下任何任何字迹。唉,真是伤脑筋的案子啊。

    另外,实验室里所有新研制的疫苗样本也都不见了,我认为,这些东西被宁佳缘或者江川带走的可能性非常大,毕竟他们两个人现在也都失踪了。虽然不太能够让人相信,但依我来看,事实的真相很可能是迟恩明研制成功了病毒疫苗,但江川不想本来应该属于父亲的成果拱手让给他和宁佳缘,或者是不想把疫苗百分之七十的利润分给我,于是他便杀害了迟恩明,带走了宁佳缘。另外,江川和宁佳缘是男女朋友关系,迟恩明那个小子有点浑,一直以来都在骚扰宁佳缘,我想这大概也是江川杀害迟恩明的原因之一。

    至于为什么实验室里的培养皿全都被打碎了,以及迟恩明为什么在活着的几天里一个字都没有留下,这两件事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就是这样了,警察同志,谢谢你的烟,不违反你们纪律的话,改天我请你们到滨州酒店简单吃个饭吧,就当是回礼了。

    减毒活疫苗是指病原体经过甲醛处理后,毒性亚单位的结构改变,毒性减弱,但结合亚单位的活性保持不变,即保持了抗原性的一类疫苗。将其接种到人身体内,不会引起疾病的发生,但病原体可以引发机体免疫反应,刺激机体产生特异性的记忆B细胞和记忆T细胞。起到获得长期或终生保护的作用。与灭活疫苗相比,这类疫苗免疫力强,作用时间长,但安全是一个问题,具有潜在的致病危险,有可能因发生逆行突变而在人体内恢复毒力。

    ——节选自《免疫学读本》,2024年4月,北方科技出版社

    江教授,学生宁佳缘来看您了。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您儿子江川不顾学校和工作单位的反对,冒险奔赴疫区把您接了回来,然后那个姓韩的大老板又非常大方地一分钱没要,就把这片风水上佳的地方送给了您。据说就这么几平方米,比一栋别墅还贵呢,江教授,您住了一辈子的筒子楼,现在倒是住上豪宅了,不知道您现在是想哭还是想笑。

    您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居然会把句号画在这里吧?登峰翠园,名字倒是挺好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小区的名字呢。韩老板这个人倒也真怪,人家别的大老板有钱了都投资地产,他却投资墓地,是怕自己死了那天找不到地方埋吗?

    不过江教授,您还真得感谢人家韩老板,要不是他,您哪儿能住得起这种地方啊,要是您自己掏腰包的话,别说是这种地方,下面那些靠河边的您都舍不得花钱买吧?别跟我讲什么掏不起钱,江教授,您瞒不住我,韩老板给您的那些钱,其实大部分都被您给藏起来了吧?如果我算得没错,除去病毒实验的正常开销,应该还能剩下八九百万左右,那些钱现在在哪呢?江川说他也不知道,您从来没告诉过他这种事,看来您并不是把钱留给儿子的。教授,您本人都驾鹤归西了,要那些钱还有什么用呢?学生真的不明白,您教教我吧。

    对了,我在那边找到了两瓶这东西——上好的茅台陈酿,还没开封呢,不知道是上供给谁的,天黑,墓碑上那些字我没看直接就拿过来了,您都已经作古的人了,不忌讳这个吧?来,我给您倒上,学生宁佳缘这就陪您喝两杯。

    唉,教授啊,哭也好笑也好,不过我想,您现在更应该是哭笑不得吧?江教授,您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吧,看看那些涂炭的生灵,看看您那个为了复仇变得癫狂的儿子,看看您活活饿死在实验室里的学生,再看看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江教授,这一切都是因您而起,而您现在却舒舒服服地躺在这几块汉白玉下面,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江老师吗?这真的是我爱着的男人的父亲吗?这真的是那个被称为“世界流行病毒学扛鼎者”的江伟航副教授吗?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现在被埋在这块汉白玉石碑下面的人,只不过是一个为了蝇头小利舍弃人生大义,计划失败后就夹起尾巴逃窜,最后灰溜溜地死在了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病毒手下的胆小鬼!

    ——来,教授,我敬您一杯!

    是啊,学生辱骂老师可是大不逆的行为,不过反正您也听不到,就算听到了您也没法跟我还嘴,骂两句让我心里好受些也没什么不好的,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个小肚鸡肠的学生计较了。

    江教授,我今天就是想找您来聊聊天,没别的什么意思,何况在这里我也不认识别人了,只能找您说说话。……教授,我以前没喝过酒,今天可能有点失态,您老人家见谅、见谅。

    我大一的时候就认识江川了,他是我的学长,虽然不在一个专业,但医科大校园充其量就那么大,无论是在食堂、图书馆还是下课回寝室的路上,一天我总能见到他三四回。那时候的江川一副阳光男孩的样子,身边总是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女孩围着,我当时想接近一下都不行,估计江川也就是把我看成了这些普通女孩中的一个,除了见面打打招呼或者是偶尔一起吃个饭,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当时我就像一个憧憬着王子的灰姑娘一样,但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魔法,我没有南瓜马车也没有水晶鞋,我就是一个灰姑娘而已,能够见到王子,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我是本硕连读,本科毕业后选择研究生专业方向的时候,为了更接近江川,我选择了其他人都避之不及的流行病学系临床病毒学,也就是身为江川父亲的您所带领的学科项目。但就在我去报名的时候,江川首先找到了我,问了我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我能不能在临床病毒学的研究室里坚持下去;第二个问题是,我有没有信心研制出H12N8流感病毒的有效疫苗。在我给出了两个肯定的答案之后,江川问了我第三个问题——

    宁佳缘,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教授,来啊,再干一杯!为您这个好儿子干一杯!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江川的母亲因为不慎感染您研究的H12N8流感病毒,后来去世的事情。不不不,我没有说胡话,我知道师母是因为交通事故去世的,但是那病毒……哎呀我说不清楚了,反正这些事您也不是不知道,您也别否认了。

    师母的事是江川跟我说的,他说您嘱咐过让他不能说这些事,但也许是为了激励我的研究,江川还是跟我讲了师母在感染病毒之后,失神被卡车撞倒的事情。教授,您知道吗,在江川看来,那场交通事故并不是夺走他母亲生命的根本原因,您的实验室里那些H12N8病毒才是罪魁祸首,当然,他没有怨过您,江川是医学家的儿子,他明白医学研究必须伴有牺牲的道理,也正是因为他母亲的关系,江川才选择了报考医科大。

    江川当时跟我说,夺走母亲生命的病毒绝对不可原谅,他必须要将这个魔鬼彻底从人间消灭。但专业是脑外科的他没有机会参与H12N8流感病毒的研究项目,而您又绝对禁止他接触这些东西,无奈之下,他只能以我为桥梁,时时刻刻地关心着您的研究。江教授,现在您明白为什么我和他一开始谈恋爱的事情要瞒着您了吧?

    可是现在江川终于知道了,夺走他母亲的魔鬼不是那辆卡车,也不是H12N8,而是另一个比魔鬼还要魔鬼的人类,这个魔鬼现在就躺在我面前的这块汉白玉下面——当然,那是后话了,我们一会儿再谈也没关系。

    我不知道江川是因为我敢于研究H12N8才喜欢我;还是看出来我喜欢他,所以一直对我不冷不热,诱使我报名了您的研究室。我从来没问过他这个问题,也不想问,反正在我看来结果都是一样的,过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对我来说无所谓。

    江教授,您也是这么想的吧?只要疫苗研制结果成功,只要您获得了金钱、名誉和地位,疫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根本不重要。

    江教授,对不起,这些事不说出来简直太难受了,真相只要多隐瞒一天,我就感觉有一种无比巨大的罪恶感压在肩头,江川恐怕也是这样的心情吧?他想要知道全部的真相,甚至不惜为了追求真相而去杀人……迟恩明已经死了,他现在又去哪里拷问谁了呢?

    ——咳!真辣啊,江教授您怎么能愿意喝这种东西啊?是因为病毒无法在酒精中存活吗,哈哈,您错了,酒精可是杀不死流感病毒的呢……来,再喝一杯!

    江教授,您知道吗,其实我们一直都在保护着江川。江川找到迟恩明的时候,我亲眼目睹着他把病毒培养皿一个接一个地摔碎在没穿防护服的迟恩明面前,但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迟恩明都没有把他所知道的那些真相吐出半个字。迟恩明的想法一定和您一样,他觉得,把所有事情都瞒着江川,就是对他最大的保护了。

    ——呸,难喝死了!……来,教授,我再给您倒上。

    江川带我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与其说复仇之后的痛快,那时候的他更多的是一种失落。我想,江川现在的心中剩下的大概只有仇恨了,每次他将仇恨释放出去一些,他的心也就空了一些。

    ……可笑啊,他心中明明应该只有我的。

    我很感谢江川没有直接将我丢在实验室,他当时仍然愿意牵着我的手一起离开,回到您家里之后,他跟我说出去给我找一些药,随后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被关在了一个雪白雪白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直到当天晚上,韩老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被韩峰绑架了,韩峰找不到江川,所以只能绑架我逼他出现。

    我朝他吐了一口唾沫,骂他浑蛋不是人,韩峰扇了我两个耳光,然后就把我丢到了这里,这个名叫登峰翠园的鬼地方。墓园已经被韩峰封锁了,现在这里里不出外不进,我靠喝河水捡供品熬过了这一个礼拜,连个乞丐都不如。

    这里还有一瓶呢,江教授您别喝太快了,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呢。

    刚才说到哪了……不对不对,不是我被扔到这儿那句,再往前一些。啊,对了,是江川母亲的事情。江教授,有一次我去您家拜访的时候,江川的床头还放着他和母亲的合影。江教授我说句话您别挑理,在江川心目中,他母亲的地位比您高多了,您一天到晚忙着研究病毒,江川从小到大,您都是饿了就给口吃的渴了就给口水,跟喂条小狗似的,您说江川他能跟您亲吗?

    所以当江川知道是您亲手害死了他母亲的时候,他整个人完全就绝望了。江教授,您的妻子的确是全球第一例感染H12N8流感病毒后诱发性障碍贫血症的患者,江川以前唯独没有告诉过我的,就是师母是如何感染病毒的事情,我也没敢问。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刽子手就是您吧,江教授?

    ……教授,您干吗又喝这么快?

    我怎么会知道?教授您这问题问得可真好啊,这就好像小偷偷完东西,背着一大口袋东西逃窜的时候,一头撞进警察怀里,被抓住后还故意问警察“你怎么会知道”一样。

    江教授,三个月之前,我在整理您办公室书桌的时候,发现了您放在桌子最里面的那半本旧笔记……笔记上写着的那些事我瞒了江川两个多月,但我实在瞒不住了,对不起江教授,我一个人真的负担不起那么沉重的东西。就在上礼拜,我把那半本笔记拿给了江川,他看了之后,整个人直接就不会动了……说实话,那时候我还真有点后悔告诉他这件事。

    江教授,请您告诉我,那真的是您做的事情吗?您真的用江川和他母亲两个人的身体做过减毒活疫苗实验?教授,您知道那是什么病毒吗?那不是普通流感,那是可以诱发致命贫血症的H12N8!

    江教授,减毒活疫苗的危险性您不可能不知道,何况是没有经过动物实验的减毒活疫苗,您这么做,和直接要了他们两个人的命有什么区别?

    不过我不得不佩服您的科研技术,是的,减毒疫苗毕竟不是真正的H12N8流感病毒,经过您的去毒和提纯,那两支疫苗也许的确可以起到免疫H12N8的目的。江川很幸运,在触发贫血的症状之前,他身体内的疫苗毒株成功地被免疫系统消灭,而他体内也形成了无比宝贵的H12N8病毒抗体;但您体弱的妻子就没那么幸运了,疫苗毒株很快在她的体内重新突变成了H12N8流感病毒,被贫血症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您的妻子,最后终于在卡车的轮下了断了自己的性命,这才是江川母亲遭遇的那场交通事故的真相。

    ——来啊,江教授,为您的妻子干杯!

    教授,从您妻子死后,您根本都没有在研制疫苗吧?我和迟恩明到实验室继续您的研究的时候,都看得出来,实验室里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记录。教授,您肯定是害怕H12N8这个魔鬼了,怕得不敢再去挑战它,登峰集团源源不断给您巨资,但除了购买实验用具,那些钱都被您藏到了其他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我知道您还抱有一丝侥幸,您在想,病毒在自然界里肯定不会突变成能够感染人类的品种,所以,这种病毒的疫苗研究根本就是无用功。

    是啊,如果每个人都能这么想的话,世界就太平了。

    ——干杯,教授,为了世界和平,为了人类幸福!

    我当时就劝江川,都过去的事情了,过去就算了,况且江教授您也已经不在人世,都埋进土里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何况江教授也是为了研制疫苗,出发点还是好的,医学研究不可能不伴随着牺牲……不止是这些,我劝了江川很多话,但他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发疯一样的江川在您的办公室里很快就找到了另一本笔记残页,然后江川就彻底绝望了,因为紧接着他看到,他的父亲不仅仅毁了一个家庭,还毁灭了整个人类。

    江教授,从您第二本笔记残页上的数据看,一年前最初中非爆发的H12N8病毒与您在实验室中培植的病毒株竟然在基因特性上完全一致。病毒是极易突变的,这是您教给我的东西,现在您能再跟我讲讲,在病毒极易突变的前提下,为什么地球对面的国家发现的病毒居然会和您实验室中的一模一样呢?

    江教授,中非爆发的H12N8流感病毒,就是从您的实验室中培植出来的吧?您肯定很快销毁了实验室中的病毒株,但是江教授,您瞒得住全人类,瞒得住自己的良心吗?该隐、尼禄、隋炀帝、贩卖黑奴的船贩、屠杀印第安人的白人、开膛手杰克、希特勒……从古至今与您相比,还有哪个人类犯下过如此重的罪?

    当然,您这么做我也不是不理解,毕竟您儿子血液里的抗体可以制成一定数量的被动免疫疫苗,只要疫情局限在中非,您就可以用江川的抗体来扑灭这场瘟疫——当然,这些抗体疫苗的价钱后面可是跟着很多个零呢,就算中非当局无力购买,担心疫情传播的其他国家肯定不会吝啬腰包的。

    江教授,这些事都是登峰集团的韩老板给您出的主意吧?迟迟研制不出疫苗来,急于收回投资的韩老板必须要想一个办法才行,欠着别人的钱就等于比人家矮半截,江教授您就也是不得不同意韩老板的主意吧?不能轻易离开学校的您,也肯定是把病毒株交给迟恩明让他带给韩老板的,你们三个人还真是各有分工呢。我想问问,那些零里面他们俩会分走多少呢?当然了,你们一分钱也得不到,因为疫情蔓延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你们的想象。从江川身上提取的抗体血清不过就是一小杯水,如果疫情只是一小簇火苗还好办,但疫情已经是一场熊熊烈火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风暴蝴蝶(二)





    江教授,您知道当一个人得知全世界只有自己会在一场世界末日的灾难中幸存下来时,那个人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吗?我告诉您吧,他根本不可能会有侥幸的感觉,有的只是无限的恐惧。就像是在一所根本走不出去的大房子里面,一个伙伴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种感觉,不难想象是不是,但根本没有人会去想象这种事,因为它根本就不会发生。

    但是江教授,江川现在面临的,恰恰就是被关在这所大房子里面的局面,盖房子的人是您,上锁的人也是您,这世界上真没有比您更狠心的父亲了。我说的都没错吧?教授,您是研究流行病学的,不可能不明白,H12N8流感疫情马上就要突破传播阈值了,只要这个界限被突破,人类被这场诱发性障碍贫血所灭亡的命运就是确凿无疑的。我见过您笔记上反复标注的那个日期,那就是您算出的阈值期吧?八个月之后的那一天,没错,我的计算结果都和您一样,即使将人口出生率也考虑到模型之中,阈值期也仅仅会向后推迟一星期而已。

    不过这场疫情的危机只是相对于我们而言的,无论流感如何肆虐,您的儿子江川都会毫发无伤,就因为他是全世界唯一个具有H12N8病毒抗体的人类。

    教授,您做得太漂亮了,谁都不会想到,人类文明竟然会断送在了一个病毒学副教授的手里。江川身上的抗体?别唬我了,那东西一点用也没有,他的血清远远到不了生产抗体疫苗的培养基数,哪怕是现在把他全身的血抽干都不够。

    杀掉迟恩明之后,江川跟我说,他现在就感觉自己正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只有他一个人穿着事先偷偷缝制好的救生衣,然后江教授您就站在江川的身边叫卖,说只要有人出高价,就在沉船之前把这件救生衣卖给他。但是江教授,您有没有想过,这场生死拍卖中,江川的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的,穿着救生衣的江川原本被您关在黑漆漆的船舱里,他甚至连自己穿着一件救生衣的事情都不知道,可现在他已经走出船舱了,他看到了全船几十亿人的确只有他自己穿着救生衣,江教授,您能明白江川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心情吗?

    江教授,您不是追求财富吗?只要再过几个月时间,疫情一旦突破理论传播阈值,除了江川以外的所有人类最终就都会患上诱发性障碍贫血,然后先后死去,到时候全世界的财富都是他一个人的。当然,那些财富到时候也和废纸没什么两样了。

    江教授,您毕生的追求,真的就是这些废纸一样的东西吗?

    ——来,为废纸干杯!

    江教授,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陪您了,不是我不想来,而是我真的没有时间了,如果您能睁开眼睛看看的话,您一定不难发现现在的我已经是晚期贫血了吧?

    江川摔那些培养皿的时候,我就那样没穿防护服地站在他身后,江川不知道我在那里,我是自愿过去的,有些事,我不能让江川一个人来承担。我知道,即使我不这么做,按照流行病模型的预测,三个月后我也会随着全球疫情的大流行而成为H12N8流感患者,对于我来说,多活三四个月真的没什么意义。

    “重度苍白、黄疸、肝脾肿大伴有纤维化、红细胞大小不等、心律不齐……”还要我给您背诵更多的症状吗?按照临床经验,出现肝脾纤维化的患者,会在一至两周内因全身脏器衰竭而死亡。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算起,我最多也就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里能吃的东西已经都被我吃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天我就得过嚼草根啃树皮的日子。

    好几天没见到韩老板了,估计他的贫血也该发病了吧?绑架我来的第一天,我的流感还处于潜伏期,也正是传染性最高的时候,他当时就那样不戴口罩没有防备地坐在我面前,我还往他脸上吐了一口,相信我身上的病毒传染给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当然,就算是韩峰不来绑架我,我也会在病毒的潜伏期内主动去找他,我说了,有些事不能让江川一个人承担。

    天快亮了呢。干杯,江教授!为了伟大的H12N8!

    由机体自身产生抗体,使机体不再被相应病毒感染的免疫叫主动免疫,也称自动免疫。主动免疫可通过疾病病原体本身或通过免疫接种(减毒活疫苗或类毒素)产生。免疫须经几天,几个星期或更长时间才能出现,但一旦成功获得免疫,就可以长久甚至终生保持,且通过注射所需抗原很容易再活化。主动免疫对随后的感染有高度抵抗的能力。

    被动免疫是机体被动接受抗体、致敏淋巴细胞或其产物所获得的特异性免疫能力。它与主动产生的自动免疫不同,其特点是效应快,不需经过潜伏期,一经输入,立即可获得免疫力。但维持时间短,一般仅用于应急治疗(例如狂犬病),或在特殊情况下用于紧急预防(例如流感)。

    ——节选自《以毒攻毒:免疫的真相》,2020年4月,上海外文书局

    佳缘,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没人能听得到,包括你在内,病毒楼的四级实验室现在大概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使用吧?江川已经把你带走了,我的手机也被他摔坏了,根本不会有人来救我。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不想再从这里出去了。

    知道吗,佳缘,我恐怕是全世界一次性感染H12N8病毒量最大的人类了,怎么样,很值得骄傲吧,没准能够载入医学史呢。就算医学史不屑于记录我这种人渣的名字,吉尼斯世界纪录总应该没问题的吧?佳缘,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想要点名气,哪怕是恶名也没关系,只要能够让全世界记住我,我就觉得自己没白来这世界一趟。

    当然,还是好名声听起来更舒服一些,要不然我也不会一开始就跟着江伟航教授研究H12N8。本来我还以为疫苗发明者上会写有我的名字,现在看来,一切都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佳缘,我问你,当你走在无尽的黑暗中,发现前面有一道光,于是你向着那道光走啊走啊,走了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直到最后,你发现那道光只不过是你视网膜上的幻影而已,那个时候,你会是什么心情?

    是绝望?还是释然?又或者是愤怒或者别的什么?

    佳缘,我们每个人的视网膜上都有幻影,我的那个幻影是地位和名誉,你的幻影是江川,江川的幻影是他的母亲,韩董事长的幻影是金钱,江老师的幻影则是可以量产的疫苗。

    你以为江川是真的爱你吗?佳缘,你只不过是江川的一粒棋子而已,从最开始就是一粒棋子。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应该在韩峰那里吧?我不知道江川都跟你说了什么,但他来实验室找我的时候,一准算计到了你也会跟来,江川摔那些培养皿与其说是恫吓我,更不如说是为了故意让你染上H12N8。

    如果我没猜错,现在你没跟江川在一起吧,是被他抛弃了吗?江川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猜你现在一定在登峰集团的控制下。

    知道吗,江川已经算计好了,只要自己一失踪,韩峰那边马上就会派人绑架你,以此为要挟他出现的手段。怎么?很难相信江川会这么做对不对?佳缘我告诉你,江川就是这种人,他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把你送给韩峰,然后把你身上的H12N8病毒传染给他。我说的最开始,可不是昨天他冲进实验室发疯的时候,而是你研究生开学的那一天,他邀请你做他女朋友的时候,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是江川为了向韩峰复仇所安排下的棋子。

    至于江川为什么会那么会恨韩峰,这个故事很长很长,佳缘,你有耐心听我讲下去吗?

    当然了,江川也恨我,包括他父亲在内,当然也包括你,他恨所有研究过H12N8病毒的人,他从内心最深处固执地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是杀死他母亲的凶手。

    佳缘,我不知道江川来杀我是因为他觉得给他母亲报仇的机会到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算计到了,只要他来实验室这边,你宁可不穿防护服也会跟着一起跑来,然后他摔培养皿,让我们俩都感染上病毒,最后把我关在这里饿死,再诱使登峰集团来绑架你,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当然,韩峰那边不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我们之间也很少有联络,看来这次我真的要饿死在这里了。在韩峰看来,江川失踪了,就等于世界上唯一的H12N8抗体失踪了,他身上的抗体可是摇钱树啊,怎么办?把宁佳缘给我绑架了!是啊,韩峰可不知道江川和你是假恩爱,他甚至不知道你已经身染H12N8病毒了,佳缘,怎么样,你现在成功把病毒传染给他了吗?

    我倒是挺希望你成功的,虽然不忍心看着你傻乎乎地当江川的棋子,但是在必须置韩峰于死地这一点上,我和他的观点一致。

    我不知道江川究竟是怎样蛊惑你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跟你撒了什么谎,佳缘,我现在真想告诉你,江川说的每句话你都不要相信。

    不过,好像都已经来不及了吧?

    佳缘,也许你现在还幻想着江川会来救你对不对?没错,只是出现轻度贫血症状的话,江川身上的血清也许还来得及治好你的病,但我告诉你,你自始至终都是江川的棋子,下棋的人不可能去为棋子流一滴血!

    明白了吧,佳缘,说到底,我们这些人所追求的东西都只不过是视网膜上的幻影而已,摸不到抓不着,永远也不可能变为现实。

    好了好了,佳缘,如果你现在真听得到这些话的话,你肯定会以为我与其说这么多废话,还不如尽快写下凶手江川的名字对不对?很抱歉,我做不到这件事,因为我是全人类的罪人,受尽折磨的死亡是我应受的惩罚,与江川无关。

    好了,废话说得差不多了,佳缘,下面我就给你讲讲韩峰这个人对于江老师一家,以及对于全人类做过什么罪大恶极、无可挽回的事情了吧。

    这件事还得从H12N8流感病毒的特性说起,佳缘,在项目组里这么久了,H12N8病毒的特性你也十分清楚吧?与其他流感病毒不同,因为核酸链极度纠缠的缘故,这种病毒的毒性亚单位根本无法被去除,也就是说,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H12N8流感灭毒活疫苗这种东西,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这件事自从小林孝介发现它开始时就是确凿无疑的,否则一位日本的优秀医学家无论悠闲到什么程度,都不会花费一辈子的时间专门研究一种猴流感病毒。

    当然,小林孝介放弃研究之后,江老师依然没有放弃。不过江老师也明白,所有流感病毒的突变速度都可以用惊人来形容,即使将能够防疫大部分病毒的灭活疫苗研制成功,没有被防疫的病毒也会马上突变成能够突破免疫防线的新毒株,这是所有流感病毒共通的特性,H12N8自然也不例外。也就是说,只要H12N8还是流感病毒的一种,就像人类不可能终生对流感免疫一样,我们也根本不可能研制出彻底免疫H12N8的疫苗。

    现在你明白江老师的绝望了吧:H12N8是比恶魔还要恶魔的生物,一旦某一天它钻出囚笼寄宿在人类的身上,那一天也就是人类的灭亡之日。

    这件事原本全世界只有小林孝介和江老师知道,我是第三个人,本来你应该成为第四个的,但江老师告诉我,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要有一些希望的,所以我们才一直瞒着你。

    好像有点说远了……佳缘,你觉得在这种绝望情况下,人类想要战胜H12N8,还有什么样的方法?别放弃,好好想想,人类可是很顽强的。

    其实第一种办法很简单,只要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足够多的诱发性障碍性贫血痊愈的患者,从他们的血清中提取出相应的H12N8病毒抗体,再利用这些抗体制成被动免疫疫苗。然后同一时间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接种这类疫苗的话,所有患有流感的人都会被治愈,没患有流感的人则可以得到短期免疫力,同时存在于自然界中的原始H12N8病毒又不能感染人类,这样我们就可以像当初扑灭天花一样,扑灭这场蔓延全球的瘟疫。

    我认为,在现今流感蔓延的环境下,这种办法的确是最可行的。这一年来,世界范围内还没有针对H12N8流感构筑免疫防线,也就是说现在流行的H12N8病毒并没有经历剧烈的突变,我们具备所有的条件——除了那些痊愈的患者。

    其实在中非疫情爆发之前,江老师已经研发出了一种减毒疫苗,尽管不是灭毒的,接种后也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老人儿童和体弱者甚至不具备接种疫苗的条件,但这支疫苗毕竟可以帮助全世界大多数人抵御H12N8。但是江老师并没有投放疫苗,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支疫苗不能杀灭百分之百的病毒,它就反而会促成H12N8病毒更快突变,到最后即使我们启动了抗体疫苗的被动免疫方案,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保证病毒的单一性,没有免疫防线影响下的剧烈突变,这就是江老师和我在疫情爆发后没有投放减毒活疫苗的原因,他甚至主动销毁了实验室中所有的减毒活疫苗标本,离家出走人间蒸发,从而对抗全世界要求他发布疫苗的声音。是啊,全世界都知道,算上小林孝介研究H12N8的时间,二十几年过去了,他们两个人不可能连一支疫苗配方都研制不出来。

    江老师原计划所需要等待的,就是从世界各地收集足够多的诱发性障碍贫血痊愈者的抗体血清,或者是流感痊愈后,体内形成稳定H12N8抗体的长时间存活患者也可以。可惜的是,还没等启动这样的计划,江老师就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彻底给压垮了。

    佳缘,你知道吗?其实扑灭这场瘟疫还有第二种方法,那就是寻找H12N8流感病毒某个不会诱发障碍性贫血的突变种,这样的话,H12N8流感病毒就被降格成了普通的、不致命的流感病毒,只要将这种突变型的病毒种植在人或者其他能够产生抗体的动物身上,同样可以获得第一种方法中所需要的抗体。

    听上去有些天方夜谭是吗?毕竟从理论上来说,H12N8病毒无论如何突变,诱发贫血的核心特征都不会改变,找到第二种方法所需的病毒,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而且下海捞针的时候我们还知道肯定有一根针在那里,江老师则是在一片根本不知道有没有针的大海里寻找着那根针。

    不过江老师很幸运,也许是上帝还想给人类一个机会吧,当初江老师刚刚归国的时候,小林孝介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的突变株在江老师的培养皿中出现了,当然,这也多亏了江老师没有按照导师小林孝介嘱托的方法及时销毁衍生突变病毒,而是任由所有的病毒飞速地、自由地突变下去,尽管这样放任病毒突变很危险——据江老师所说,其中百分之零点五左右都突变成了能够感染人的流感病毒。但如果不是这样,就根本没机会找到第二种方法所需要的病毒植株。

    与小林孝介一样,当时江老师向上级汇报的也是研究猴流感病毒,所以学校并没有给他配备四级安全实验室,江老师当时不顾危险,连防护服都来不及穿,就立刻着手制作了两支减毒活疫苗。因为流感病毒突变极快的特性,江老师已经没有时间去向校方汇报成果,他违反规定直接绕过动物体实验和临床实验,将那两支疫苗先后注射到了儿子和妻子的体内。

    首先被注射的江川很幸运,只是得了一场重感冒之后就顺利痊愈了;但是后来江老师的妻子就没这么好运气了,H12N8病毒在她体内重新突变成了诱发性毒株,贫血症状很快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人命关天的情况下,江老师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他立刻开着车送妻子到医院抢救,不过提前打探到消息的韩峰却将江老师的车在半路拦了下来。

    韩峰不让江老师妻子去医院的理由很简单,β珠蛋白生成障碍贫血在全世界都没有病毒性诱发的先例,如果任凭江老师把妻子送到医院,那么韩峰和江老师所研究的实际内容就会被曝光。世人绝对无法接受把一种不会感染人类的猴流感病毒,故意培育成能够感染人类的致命病毒的研究,这简直和研制生物武器没什么两样。

    知道江老师的妻子是怎么死的吗?当时是半夜,郊区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被韩峰手下的人粗暴地拖出轿车后座,然后放在路中间,韩峰派人开着一辆没有牌照的大卡车直接从她身上碾了过去——这才是那场交通事故的真相,也就是江川为什么会如此恨韩峰、恨到必须找机会杀死他的理由。

    江川没跟你讲过这些对吗?是啊,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跟你讲,我也是在一次陪江老师喝酒的时候听江老师说的才知道。怎么,很奇怪我为什么肯定江川也会知道这件事吗?

    很简单,因为当时江川也在江老师的车里,五岁的他亲眼目睹母亲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死在韩峰的车轮下。

    我不知道江川蛊惑你让你也去恨韩峰的理由是什么,但我想,不管你如何爱他,他母亲的惨死应该不足以激发你舍弃自己生命也要杀死韩峰的决心,他肯定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从而引起了你对韩峰的恨意。佳缘,如果你现在真的在韩峰那里,我不得不佩服江川这步棋下得漂亮。

    好了,差不多该继续说正事了。由于三级实验室不能长期固定保存病毒标本,江老师历经两年所得到的非诱发型H12N8病毒很快突变成了其他毒株,江老师跟我说,在后来的十几年中,即使是在四级实验室用上了更好的设备,他也没有再次培育出那种不会诱发贫血的H12N8病毒。看来,上帝真的只愿意给人类一次机会。

    江川获得病毒抗体这件事情,江老师没有对外界声张,这件事甚至连江川自己都不知道。江老师本来想的是,只要实验室的病毒不泄露,自然界的H12N8突变成能够感染人类的病毒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只要全球不发生障碍性贫血疫情,江老师就可以与H12N8病毒相安无事地度过一辈子。

    当然,概率非常低的事情不等于不会发生,十年不发生、二十年不发生,那么一百年、一千年呢?为了给全人类构筑未来的免疫防线,江老师也不可能停止H12N8流感病毒的研究。江老师的目标就是找到稳定的非诱发性病毒株,再将这类病毒株进行减毒处理,制作成疫苗,从而为人类准备出打赢未来可能发生的这场防疫战争的武器。

    当然,空口说道义总是很简单的事情,小媳妇做饭还需要柴米油盐呢,更何况是这么大个研究项目。

    就在江老师再一次陷入研发经费危机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找到了老同学韩峰——没错,就算是杀害江老师妻子的仇人,但为了研究能够继续下去,江老师不得不对这种人低三下四,这就是现实,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现实。

    江老师本以为心中有歉疚感的韩峰不可能不支持研究,但这一次韩峰却不肯再投资了,他的理由是将经费投入这种无底洞中毫无意义,H12N8感染人类又不是什么近在眼前的危机,就算卖疫苗能赚钱,也不知道是他第几代孙子时候的事情了。韩峰那个人我了解,如果不是近在眼前的利益,他是不会伸手投资的。没办法,江老师就开始跟他谈起条件来,韩峰当时开出的条件是,再捐款十万元,如果两个月内没有研制出有效的疫苗,就立刻停止所有H12N8流感病毒的研究项目。

    江老师欣然应许,在韩峰看来,也许他会认为江伟航这个人只要拿到钱就会高兴,其他什么事都不管。

    当然,江老师也是有自己的算盘的,因为对H12N8病毒有效的被动防疫疫苗他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已经掌握在手了,那就是他儿子江川的血清。

    一个月后,江老师拿着从江川体内提取出的抗体血清,找到了韩峰。

    尽管不是能够既安全又长期有效的灭毒活疫苗,江老师手中的抗体血清只能给接种者提供短时间的免疫力,但有成果总比没成果强,被动免疫疫苗独有的好处韩峰也不是不懂,于是韩峰毫不犹豫地就签下了七百万元的支票,并且询问江老师,这些抗体是从哪来的。

    江老师撒了个谎,说这是从实验室兔子的血清里提取出来的,并没有告诉他有关江川的事。后来还是韩峰自己派人查清楚了江川身上的秘密,但那已经是后话了。

    为了消除韩峰的疑心,江老师说其实这种被动免疫疫苗早就研发成功了,只是因为接种后的免疫期不够理想,才没有正式发布。韩峰也明白江老师所追求的目标并不是抗体型被动免疫疫苗,而是更有效的灭毒活疫苗,对于打赢未来的免疫攻防战,很显然后者才是更有效的武器。可惜的是,这两种疫苗在韩峰这个只认识钱的商人眼里没什么不同,与江老师不同,他甚至反而更喜欢前者,毕竟被动免疫疫苗不可能让人获得终生对H12N8的免疫力,需要定期连续注射才行,这样的话,韩峰所生产的疫苗的销量反而会多翻好几番。

    韩峰紧接着问江老师,抗体疫苗什么时间可以投放市场。

    江老师告诉他,即使是抗体疫苗,单靠实验室那几只兔子的血清也是远远不够的。江老师说他正在培育新的非诱发性H12N8流感病毒,只有再得到新的抗体,有了一定的生产基数,并且临床实验获得成功后,才能启动抗体疫苗的生产计划。

    佳缘,跟了江老师这么久,你应该也发现他其实是颗榆木脑袋了吧?江老师当时完全没有看出来韩峰的真正用意,我想当时如果江老师稍微聪明些,他一定会回绝那七百万,并且立刻停止所有项目的研究,销毁手中所有的病毒样品,从此与韩峰划清界限。

    ……现在想想,江老师真笨啊。

    佳缘,听到这里你也能明白吧?韩峰真正盘算的是,只要江老师那边的疫苗研制成功,他就会立刻将能够感染人的H12N8病毒投放到世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到疫情开始剧烈蔓延的时候,韩峰再开始高价出售H12N8的疫苗,这样不但可以赚个盆满钵满,更可以获得无止境的荣誉。

    江老师永远都不可能懂这些,一个为人类倾尽全力构造免疫防线的病毒学家,永远也不可能想到利用病毒去赚钱的事情。江老师之所以输给韩峰,就是输在这一点上了。

    捐款七百万之后,韩峰终于开始有些按耐不住了,他虽然也明白抗体疫苗需要一定的培养基数,否则培植出的抗体活性会越来越差直到失去疫苗的效用。但在金钱利益的驱使下,他找到了江老师,询问他能不能先利用实验室中现有的血清生产少量疫苗,然后将病毒投放到非洲中部等人口众多,但同时又容易跟外界隔离控制的地方。

    佳缘,如果你是江老师,你会答应这样的请求吗?很明显不会吧,江老师也确实将韩峰骂了个狗血淋头,从实验室骂到校门口,楞是把堂堂登峰集团的董事长给灰溜溜地骂回了车里——这件事全校都知道,当时我们还都以为是这两个老同学吵架而已。

    不甘心的韩峰随后找到了江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就是我,韩峰答应在疫苗专利权上将我的名字加上去,并且许诺分给我百分之零点五的疫苗销售利润。

    为了钱财和名利,我的确去找江老师了,当然,我的理由要比韩峰略微冠冕堂皇一些,我对江老师说,动物实验和临床实验见效太慢,不如搞一个“疫区实验”效果来得更快。和韩峰一样,我也被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与韩峰不一样的是,我趁着江老师不注意的时候,从实验室里偷偷带出了一个培养皿,里面装着的就是H12N8病毒株最致命的一种突变型。

    后面的事情就不难想象了吧?韩峰得到病毒株后欣喜若狂,我本来以为这老家伙只是会拿病毒株要挟江老师配合他的计划而已,谁知道丧心病狂的韩峰没有跟我和江老师任何一个人提前打招呼,直接就将病毒投放到了中非首都班吉。

    我很清楚那株病毒的传染性和诱发致病性,但是韩峰不知道,等我回过神后悔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韩峰那边更是慌了手脚,他本以为看到疫情蔓延之后,江老师会立刻拿出抗体血清制作疫苗,但他失算了两点,第一点就是疫情蔓延的速度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即使江老师立刻抽出江川全身的血来培养抗体疫苗,也根本跟不上疫情传播的速度;韩峰第二点失算的就是,江老师本人在承受不住巨大的舆论压力后,很快就精神失常了,随后就不知所踪,直到六个月后,有人在北方一所脏兮兮的小医院里发现了身患贫血症死去的江老师……火葬之后,江川跟医科大打了个报告,接回了父亲的骨灰,韩峰在这时勉强还算是讲义气,将他经营的那个墓园最贵最好的地方免费让给了江川。实在没钱安葬父亲的江川,无奈之下也只能忍辱接受了。

    唉,越说越远了……疫情爆发后,韩峰立刻找到了江老师项目下的两名研究生,也就是我和你,开始继续江老师未完成的研究。韩峰那时候也已经查清楚了江川身上有抗体的事情,但同样学过医学的韩峰不可能不明白,面对如此肆虐的瘟疫,江川一个人的血清根本就是杯水车薪,韩峰寄希望的就是我们俩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那株非诱发性的H12N8流感病毒,继而研制出减毒活疫苗,给世界上所有还未感染H12N8流感的人及时接种,从而彻底断绝病毒的传播。但是佳缘,你也知道,培养突变病毒根本不是谁来研究的问题,无论是江老师过去的研究还是你和我现在的研究,实际上都只不过是等待突变的出现而已。

    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等到,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实验室也都没等到。

    江川身上有抗体的这件事,本来只有江老师、韩峰和我三个人知道,甚至连他本人都不知道,所以当他今天找到我,大声质问我他母亲到底为什么会死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懵了。

    我不知道江川究竟是从哪里得知了江老师给他和他母亲注射过疫苗的事情,江川还撸起两只袖子给我看了他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过去总是抽他的血了。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他就这么一路把我拖到了四级安全实验室,然后高高地举着一个病毒培养皿,大声问我到底知不知道真相。

    我说,我知道。

    江川又把培养皿举高了一些,问我,你说不说!

    我说,对不起,江川,我不能说。

    我不能把那些事告诉江川,我担心他的肩膀负担不起这么重的包袱,我担心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会在这里自杀也说不定。

    我刚说完了那句对不起,江川就直接将培养皿摔碎在了我的面前,病毒培养液流了一地,虽然那些只不过是看上去像水一样的东西,但我明白,空气中已经有数以百万计的H12N8流感病毒通过空气,钻到了我的鼻孔和口腔中。

    那一刻,我突然就解脱和释然了,就像佛家所说的那种顿悟一样,我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所犯下的不可挽回的罪恶,江川所做的事,是我应受的惩罚。

    佳缘,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甘愿被饿死在这里,也不写下江川的名字了吧?

    江川继续发疯一样地摔着培养皿,而我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站在他身后,流着眼泪、同样没穿防护服的你——宁佳缘。

    很抱歉,佳缘,并不是我不提醒江川,只是因为自从第一个培养皿摔破开始,H12N8病毒就也已经进入了你的身体,无论我怎么样提醒他不要再摔,我们俩被感染的事情都是无可挽回的了。

    江川回头发现你的时候,终于从疯狂变成了冷静,但在我看来,那种冷静更接近于绝望。

    我们走!我记得江川当时是拉着你的手这么说的,随后他拿走了实验室中所有注射液和疫苗——为了防止接触感染,江老师曾在这里留下了几支江川的抗体血清,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看着我活活病死或者饿死在这里,绝不给我任何治愈流感的机会。江川紧接着从外面锁上了实验室的门,将我永远地关在了这里。

    好了,我的人生就要在此谢幕了,没有歌舞表演,也没有闭幕词。我很明白,追逐名利的人,往往都会这样寂寞地离去。

    佳缘,在天堂见到江老师的时候,记得替我说声对不起。我这个人恐怕会下地狱的,我知道我永远也见不到江老师了。

    西班牙型流行性感冒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在1918至1919年曾经造成全世界范围内约10亿人感染,两千五百万至四千万人死亡(当时世界总人口约17亿),其全球平均致死率约为普通流感的30倍至50倍。

    西班牙型流感的第二波疫情与过去历史上所有的流行性感冒均不同,其在20至35岁的青壮年族群中死亡率特别高,症状除了高烧、头痛之外,还伴有脸色发青和咳血等。许多人在染病的当天便死亡。

    受条件所限,当时全球没有对西班牙流感构筑任何免疫防线,也没有研制任何疫苗和治疗药物,但是至今仍令医学界困惑不解的是,疯狂肆虐了两年的西班牙流感,在1920年的春季竟然逐渐神秘地消失了。

    由于当时医学界对病毒的认识尚不完全(病毒是1886年才被首次发现的,当时人们更多倾向于病毒是细菌的一种),因而西班牙流感的病毒株至今都没有被真正辨认。关于流感疫情为何会自行消退,部分医学家倾向于是由于病毒突变所引起的。

    与天花等病毒不同,西班牙流感的病毒株至今仍在自然界存在,所以仍不能排除未来某个时刻,西班牙流感病毒再次突变感染人类的可能性。

    ——摘录自《人类的100次末日》,2017年,Discovery探索频道

    老乡,再杀两盘吧,让你半边车马炮也行,我就想让你顺便听我说说话,有些事闷在心里,太难受了。

    来来来,摆棋子吧。不行不行,我说让了就得让,咱爷儿俩也不是赢房子赢地的,输了能咋。

    老乡,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当初我还去外国留过学呢。不是美国,去的是日本,那时候我爹和我娘死活不让我去,也难怪,我爷爷就是桂柳反攻战役时候牺牲的,桂柳战役知道吗?抗日战争的尾巴仗,打完这场仗日本就投降了,我爷爷当时是副团长,三杠两星的中校,不小的官儿,本来还以为打完仗能回家抱孩子呢,结果为了给一个年轻小兵挡迫击炮弹,我爷爷后背都给炸漏了。那小兵名叫赵二壮,年年大年初五都从广西来吉林给我奶磕头拜年,八四年我奶没了之后也来,撵都撵不走,直到九四年他瘫痪走不了道儿了,这事儿才作罢。

    老乡我说这些你不烦得慌吧?我这辈子谁都不佩服,就佩服我爷,现在广西有个烈士纪念碑背面,起头儿第三个就是我爷爷的名字。

    当年我爷爷牺牲的时候,我奶还怀着我爹,我听我大姑说,听着信儿的我奶捧着大肚子,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除了军功章和烈士证,五零年国家修订革命烈士政策之后,还补给我奶五斤白面,全家人痛痛快快吃了两顿白面馒头,我爹说我奶当时一边蒸馒头一边念叨,她说,这馒头都是我爷爷的命。

    后来五九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爹馋嘴又想吃白面馒头了,我爹是家里的老小,数他最能闹,当时他围着我奶起哄,我奶说白面没有了,我爹就顶嘴说不信,我爹知道我爷爷是烈士,烈士的命怎么可能就换来五斤白面,我爹一口咬定奶奶把剩下的白面藏起来了。结果我奶说不过,气不得已就揪住我爹,拿苕帚疙瘩狠狠地打了一顿,我爹嘴上也不示弱,嚷嚷着“我要吃白面、我要吃白面”,我奶打不动了,就把家里大柜子小柜子都翻了个底朝天给我爹看,最后奶奶从梳妆台抽屉最里面找出好几层红布包着的烈士证和军功章,扔在我爹面前,说这就是白面馒头,你吃吧。

    那时候我爹都十六了,十六岁的大小伙子被我奶打得哇哇哭,全村儿都听见了。后来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赵二壮知道了,第二年拜年临走的时候,赵二壮硬塞给我奶一个蓝布口袋,那里头是二斤白面,我奶死活都不要,赵二壮当时就跪地上了,说老嫂子你要是不要我今天就跪死在这。

    白面我奶后来收下了,那时候条件差,全家都没舍得吃,我奶拿到县里换回来了两麻袋红薯干。后来改革开放,经济条件好了,我奶问赵二壮那二斤白面是怎么来的,六十多岁的赵二壮一边挠脑袋一边笑,说那是他走遍广西二十九个县,弯腰从大地里一个麦粒儿一个麦粒捡的,就这么捡了小半口袋,回家后推着石磨磨出了二斤白面。

    我奶当时就哭了,我爹也在场,从那之后,我爹和我奶一辈子都没再吃过白面,不管是饺子还是馒头,只要吃一口,这娘俩就吐。

    老乡你看,唠着唠着就扯远了。来,我先把我这炮挪个地儿。

    之前有一次我爹脑淤血病危,好悬才挺过来的。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九七年,我念高三,四月十八号礼拜五,晚上十点过五分,长春市第三人民医院脑外科住院部十二楼三病房二床,我爹就在那张病床上突然回过神来了,跟我说,儿子啊,你爹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奶了。

    我问他为啥,我爹说,赵二壮送来的二斤白面都换红薯干了,就不提了,但当初我爷爷用命换来的那五斤白面馒头,我奶也一个都没吃着,半斤一个的馒头,上下两顿我爹一个人就吃了四个,剩下那六个刚刚够三个哥哥姐姐分,我奶一口都没舍得吃。

    我当时就说,白面算啥好东西啊,没吃上就没吃上呗。

    老乡,你猜咋的,我爹劈头盖脸就把我给骂了,他还说,人命都不贱,别看现在五斤白面不算啥好东西,刚建国十周年那会儿,架高炉炼钢铁,赶苏联超英美,产量一年翻一番,那时候家里的锄头和铁锅都恨不得化成钢水给炼了,结果炼出来一大堆嚼不动的铁疙瘩。啥能嚼?小麦能嚼,老乡你也不是不知道,小麦亩产当时都是吹出来的,赵二壮走了二十九个县才捡了半袋麦粒儿,你说能有几个人种粮食?那时候就算你有能耐弄来五根金条,都不一定有能耐弄来五斤白面。

    “人命不贱”,我一直都记着我爹说的这句话,也正是因为要拯救比白面和金条更值钱的人命,我才选择了报考医学院,研究当时别人都避之不及的流行病学。





    风暴蝴蝶(三)





    是,现在人们都不避讳这个了,我那时候可不是这样,刚从实验室出来,跟外系同学在食堂一个桌子吃饭的时候,人家都恨不得跟你隔三丈远。

    老乡,将军了啊,你那马怎么还不跳出来?飞相没用,我这炮一下底——你看,又将死了吧,来来来,再杀一盘,我跟你讲讲我在日本留学的事。

    老乡你今年多大?那你得管她叫嫂子了,你嫂子也是中国留学生,学工商管理的。其实你嫂子不是学管理的那块料,就因为那时候出国热,学个刷盘子回来,都比国内做菜的大师傅高半头,所以你嫂子就硬着头皮学了个工商管理。老乡看你说的,你也太能抬举你嫂子了,什么外企白领啊,回国后就去商场卖服装了,那商场常有日本人过去逛,你嫂子会日语,工资比别人高两百块——对,你嫂子出国混了三年,就值这两百块。怎么,您儿子也在国外呢?呦呵,新加坡啊,那可千万别让他回来,一辈子待在那儿都行,现在没疫情的国家求爷爷告奶奶都都进不去呢,咋还能让他回来。老乡,咱这都老骨头棒子了,送终不送终的那都是旧思想,我爷爷牺牲的时候我大姑他们不也没在身边吗,我爹后来没了的时候我还在广西念大学呢,坐飞机回来都没赶趟。老乡,要我说啊,做儿女的,有那份念想就行,咱当老人的强求那么多也没用。

    我和你嫂子是在餐馆端盘子时候认识的,对,我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的留学生都得打工,不打工连房租都掏不起。你嫂子个儿不高,长得也普普通通的,我这个人也是没啥感情方面的经验,糊里糊涂就跟你嫂子在大使馆登记结婚了——老乡你还真别不信,大使馆还真管这个,跟民政局一样——然后我就糊里糊涂在日本生了个儿子。我儿子叫江川,现在在广西省桂林市第一人民医院脑外科工作,对,自己考进去的,这小子比我有能耐。

    哎老乡,我这小卒拱上去你炮就没了啊,对,这样就对了嘛,你这炮早就应该挪地方了,这盘棋有意思,老乡,这盘你赢了晚上我请你喝啤酒。什么酒精不酒精的,不用管那些,大夫说的那都是屁话,咱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不让痛快痛快?

    接着说你嫂子吧,你嫂子跟着我没享着什么福,两千零九年就没了,交通事故,半夜被一辆卡车给轧了,那卡车没牌照,到现在司机还没找着。是,就算找着了也没啥用,人都没了,赔那点钱有啥用,扔他进去蹲两年,我身上也不能长块肉不是?不是我不心疼你嫂子,心疼也没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阳间没享着的福去阴间享,再过几天我去找你嫂子的时候,没准人家还看不上我了呢。

    我呀?老咕噜棒子一个,还带着个孩子,哪个女的看得上我这样的啊?没娶,真没娶,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着江川就不容易了,哪还有那份儿闲心思啊。何况学校那边开的工资也不多,我现在还住筒子楼呢,厕所都是三家公用的,每天做饭还都得错开点儿,要不灶台都不够用。说实话,这么多年最委屈的就是江川,江川现在在学校处了个朋友,小姑娘我看挺不错的,是我的学生,但就怕人家瞧不上咱啊。老乡你这话说得太对了,咱这一辈子忙活啥,归根结底不就是在忙活儿女吗?我早就想了,得今天这病之前就想了,赶紧让江川结婚,我这老光棍凉一口热一口的怎么都行,哪天嘎嘣一下没了也算是给社会做贡献了。

    我是干什么的?不瞒您说老乡,我还是个副教授呢。咋的,副教授就不能住筒子楼啦?毛主席还住过窑洞呢,不一样带领中国人民打倒帝国主义翻身做主人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天将降大任什么什么的那个,对,就这句话。唉,我这也没什么大任了,上午化验的时候大夫说我肝脏早期纤维化,输血已经快没用了,大夫还劝我早点搬出医院给别人腾病床。对,我老家就是吉林本地的,这儿的亲戚本来还有一个我二叔,听说去年还搬到内蒙了,我这无亲无故的总不能睡大街吧?医疗保险又不给报销住宿费,在这有吃有喝还有住的地方,我才不走呢。嘿,踩你相了啊,下一步将军。

    我正式职位是华南医科大学第二临床学院流行病学系临床病毒学科副教授,我叫江伟航,老乡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呦,您还真认识我啊,哎呦不敢当不敢当。我咋在这儿啊?嗨,别提了,都是被逼的,懒媳妇上灶台赶鸭子上架,我手里根本没有疫苗,那帮记者还一窝蜂地堵在我家门口,没办法,回老家避一避。是啊,这一避就回不去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就算撂这儿了。

    老乡啊,既然你认识我,咱俩也都要上阎王爷那儿报道了,我也就跟你唠点知心话儿吧,不过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没有没有,没什么科研机密,这些话你跟别人说也没用,浪费那口舌犯不上。

    不吃我马啊?我告诉你,这马你现在不吃,下步马七进五,三下之内我就将死你。你吃我炮没用,将你我根本不用那个炮。哎,对,这么走就对了嘛。

    老乡我先问问,你原来是干什么的?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怕一会儿我说点专业术语什么的,你听不懂。哦,你是开诊所的啊,哪个学校毕业?嚯,北大医学院啊?没看出来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没想到咱既是老乡又是同行,来,这盘棋不管输赢晚上我都请你喝酒,别不给我面子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么跟你说吧老乡,H12N8流感疫苗不是没有,减毒疫苗早在十几年前我就研制出来了。对,这病毒一直就是我研究的课题,我在日本的时候跟我的导师也研究这个,导师是小林孝介。对,就是黑胖黑胖的那个,现在全世界没有不认识他的。我从日本回来的时候,小林就不搞H12N8了,学术上没啥共同语言我也就没怎么跟那边联系,小林三四年前游泳的时候淹死了。老乡这句话你算是说对了,研究这病毒的人真都没什么好下场。

    哎呀老乡你说这棋让你下的,单炮加俩卒子我都能将死你,算没算这是第几盘了?来,这把你说吧,我让你点什么子儿。

    老乡你也不是不懂,减毒疫苗这种东西不是灭毒疫苗,危险性太大,搞不好会让接种者送了命,你嫂子不就是——哎算了,不说那个了不说那个了。没事没事,老乡你别问了,听我说就行。流感病毒这东西突变太快,只要投放的疫苗没能免疫全部的突变株,那些漏网之鱼就会反扑人类的免疫系统,结果是不堪设想的。我当时想的是,利用减毒疫苗在人血清中制造免疫抗体,然后大规模生产抗体疫苗。是,这样虽然不能一劳永逸,但要比投放减毒疫苗安全多了。

    不是我不想做灭毒疫苗,确实是H12N8这鬼东西灭不了毒,老乡你没研究过不知道,这玩意儿邪得很,核酸链跟锁头似的,我和我老师解了二十多年都没解开。

    这病毒原来是猴子身上的,我从日本带回国研究的时候,跟学校申报的也是猴流感项目,学校给我安排了一个三级实验室,我就在那里天天观察病毒突变,等的就是那个不能诱发贫血的突变株——诱发贫血知道吧?就是咱爷儿俩现在身上这病。

    你别说,还真让我等到了,当时我那个兴奋劲就甭提了,连衣服都没换,把病毒简单减毒之后就灌进了疫苗针管里。

    哪有时间招募志愿者啊,大型动物实验我都没做,我回家直接就把疫苗扎我孩子的胳膊上了。说实话,我过去净给耗子兔子什么的扎针了,最像样的也就是给猴扎,给人扎针那还是第一次,当时我也确实有点着急,忙着就把药液推进去了,生怕针管里的减毒病毒再突变。

    江川当时才五岁,扎完针胳膊上全是血,坐在地上就哇哇大哭,把左邻右舍都给招来了,还以为我打孩子呢。我赶忙把针管藏起来,这才没露馅——那针管上连个标签都没有,被发现我非得让警察抓起来不可。江川后来重感冒躺床上一个礼拜,最高烧到了四十一度,小命差点烧没了,但好在病毒没突变,江川的身上没有出现贫血症状,我这下才放下了心,感冒好治,万一得了障碍性贫血那可就是绝症了。心疼啊,怎么不心疼,那可是我亲儿子啊,但这疫苗风险性太大,我总不能拿别人家孩子做实验吧?

    后来我又用同样的病毒株做了另一管疫苗,这次我给你嫂子扎了,但你嫂子……唉算了,跟你说了也没关系,你嫂子就被我这么一针给……

    不下了不下了,你收起来吧,我没心思下了,这盘下了也是输。

    咋地了?我给你嫂子扎完没出半天,你嫂子就出现轻度贫血症了,我当时已经用江川的血清治好了她身上的流感,但贫血不能放着不管啊,我急得没办法,只能带着你嫂子去医院输血。你嫂子感染的那个病毒并不是现在流行的烈性病毒株,而且还经过了减毒处理,理论上来说并不是致命的,治好流感后,只要大量输血补充红细胞,控制住贫血后再治疗内脏纤维化,基本上能恢复健康。我二话没说,当时就开车往医院赶,江川我也一起带着了,他身上有抗体,没准在医院里能派上用场。

    那时候正好是半夜,我的车在半道上就被那个姓韩的给扣了。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这姓韩的呢,他就是给我研究项目投资的老板,也是我的老同学,眼睛里除了钱别的啥也没有。

    姓韩的当时就跟我说,不能把你嫂子送医院,我理解他的想法,毕竟哪个医院都没听说过病毒性诱发的障碍性贫血,到时候我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而且一旦去医院曝光了我研究的那些东西,整个华南医科大说不定都会被人用唾沫给淹了。

    尽管我这么想,但我哪能这么做啊,那是江川的亲妈啊,我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我在一边跟姓韩的求情,那姓韩的倒是真狠,二话不说就派两个人给你嫂子从车里拖了出来,扔在马路上后就给……

    老乡你给我拿瓶酒去,就在我床底下,上礼拜我藏的,没舍得喝,床头的纸杯再拿来两个,咱爷俩今天喝个痛快。

    ……没事,我接着说。姓韩的弄死你嫂子后,我就决定不再给他卖命了,研究倒还是研究,但我绝对不去做他想要拿去挣钱的那种疫苗,之后的十几年里,我把他给我的钱都转了手,一部分在外面租了个实验室,另一部分都捐给希望工程了。

    我那时候有多少钱?老乡,说出来恐怕都得吓着你,前前后后加一起九百多万啊,够咱俩捆在一块儿好几辈子赚的了,但就是有九百多万,我也没从里面拿过一分钱,该住筒子楼还是住筒子楼,该开奥拓还是开奥拓,该借钱喝酒还是借钱喝酒。

    姓韩那孙子盘算着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我一直不相信他敢做那种事,而且就算他敢做,我实验室的钥匙他也拿不到。谁知道我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最得意的学生居然会窝里反,我那个学生叫迟恩明,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了一个培养皿,然后送给了那个姓韩的。

    怎么,老乡你不能喝酒啊?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都要死的人了还讲究这讲究那的,你今天必须给我喝!

    我临走的时候,在办公桌里留了两半本破笔记,上面的内容怎么说呢……半真半假吧,迟恩明从来不去我办公室,这两本笔记要么被我儿子找到,要么被我另一个学生找到,对了,这学生就是跟我儿子谈恋爱的那个,叫宁佳缘,反正不管他俩谁找到了,都会知道姓韩的办的那些好事。我儿子有点随他太爷爷,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广西人,但骨子里有东北人那种血性,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可能因为广西那地方是他太爷爷当初打过仗的战场吧,刻着名儿的烈士碑现在还就在那立着呢。

    没留下,除了那两本笔记我啥都没留下,我儿子不用我告诉他也知道该咋办。我什么意思?就是把那个姓韩的给杀了啊,我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吗?是,这世上没有哪个爹愿意让儿子当杀人犯的,但那个姓韩的简直太不是东西了,杀了他都不解恨。况且我儿子别说是当杀人犯没事,再过半年,他想当美国总统都没人敢说个不字。嗨,告诉你就告诉你吧,我儿子能把全世界的H12N8病毒都给消灭喽,他就有这么大的能耐。咋地?就因为他是我儿子,我知道他一个人的血清不够用,不够用他也有招儿。哪儿,我没喝醉,不信再过半年咱爷俩走着瞧……对啊,我忘了咱爷俩谁都活不过半年了。

    放心,就算我儿子现在发现那两本笔记了,他也会忍到半年后再动手,半年就是一个坎儿,他可不能被警察抓住,要不然人类可就全都没救了。

    我不想再找他了,我知道他手机号码,不打了不打了,让他再看看这个没用的爹也没啥意义,我不用他送终,死了之后把骨灰一扬,最好。

    老乡你真不能喝白酒啊?那等着我给你买啤酒去,医院一楼小卖部就有。什么叫不卖患者,不卖患者我这瓶白酒哪来的?上礼拜小卖部那老板输我三盘棋之后,我买原子弹他都得卖我。

    老乡,回来咱爷俩接着下。晚上想吃点啥?羊肉馅饺子行不?小卖部有速冻的,拿回来咱爷儿俩煮着吃。哎呀看你说的,我能吃白面,我还爱吃呢,这么些年我爹和我奶欠着的那些白面都让我一个人吃回来了。

    人感染H12N8流感事件出现在2030年夏季,地点是中非首都班吉,由于缺少记录资料,第一例患者的具体信息已无从考证。随后,流感疫情很快以非洲为中心蔓延全球,截至2032年2月6日,全球最后一例H12N8流感致诱发性障碍贫血患者在新西兰死亡为止,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席卷全球的流感疫情共造成约五亿七千万人口死亡,除新加坡与瑙鲁两国之外,其余各国均有不同数量的确诊病例报告,先后共有198个国家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疫区,其中47个国家为重度疫区。

    ……(世界卫生组织)于2033年1月1日正式宣布,世界范围内的H12N8流感病毒疫情已被扑灭,人类从这场空前的灾难中成功地幸存了下来。

    对于击退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全球大瘟疫,中国登峰医药集团所研制的被动免疫抗体疫苗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时任登峰集团董事长的韩峰先生决定在全球范围内无偿生产、运输及接种疫苗的崇高举动,更是扑灭这场瘟疫的原动力之一。

    ——摘录自《众志成城:击退H12N8流感疫情纪实》,2033年2月,中国中央电视台

    我想,我必须留下一封信,不管这封信能不能被人发现,什么时候被人发现,又或者永远都没人发现,对于我来说,都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单纯地想把这封信写出来而已。再过几分钟,我就会把面前这根针管中的东西注射到我的身体里,它会将我的生命画上句点。

    这封信不是遗书,什么都不是,只是我想说的一些话而已。

    我是江川,全世界唯一具备H12N8流感病毒抗体的人类,我血液中的抗体是挣扎在瘟疫海洋中的人类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深知我对于人类的价值,我也知道我没有权利让这根稻草沉没。

    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是稻草,谁又有权利让别人沉没呢?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根曾经对我来说很重要,但现在已经沉没到深深海底的稻草,其中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宁佳缘,我的女朋友。我可以拯救人类,但谁又曾经想到过拯救她们?

    宁佳缘是个好女孩,在别人都被利欲所熏心的时候,只有她还保持着一颗纯洁的心,我喜欢她,真心实意地喜欢她,舍不得看到她受一点伤害。

    我和宁佳缘刚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我比她高一个年级,虽然每天都不是在一起上课,但我每次总是故意多走几步路,只为了能多见到她一次。不过渐渐地,我又不敢去见她,我生怕哪天会看到她牵着别人的手,从我面前若无其事地走过。

    因为从小受到父亲影响的关系,在医科大我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高材生,不自量力地说,如果真想去追宁佳缘,对于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但我知道,我身上有一份沉重而不容推卸的使命,我不忍心让宁佳缘跟我一起背负这样的重担。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还是离她越远越好吧?就把她当成天使一样,成为我的梦想一样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吧?

    本科那五年很快过去了,我们之间相安无事,我也没发现宁佳缘和谁牵过手,老实说,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挺幸灾乐祸的。挺差劲的想法,不是吗?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性格低劣的家伙,恐怕真的没资格当人类那最后一根稻草吧?

    我和宁佳缘都是本硕连读,我继续选择了外科学,而宁佳缘的选择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去了我父亲江伟航副教授带领的临床病毒学研究室,要知道,那是一个别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

    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反对她这样的决定,好好的小姑娘,犯不上搞这么危险的东西,但宁佳缘态度很坚决,谁说的话她都听不进去。

    我当时也来不及多想了,上天不会再赐予我这么好的机会,我就那么头脑一热,立刻奔到了研究室门口,喘着粗气,冠冕堂皇地问她:宁佳缘,你能不能在临床病毒学的研究室里坚持下去?

    她当时有些不明所以,也难怪,我这个问题也问得太不清不楚了。于是我又问她:你有没有信心研制出H12N8流感病毒的有效疫苗?

    看上去,就像是很简单的学长激励学妹吧?我不知道宁佳缘当时是不是这样想的,总之她莞尔一笑,连续点了两次头。

    紧接着我就问出第三个问题了:宁佳缘,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如果能把时间停下来慢慢享受的话,我愿意把我一生的时间都停留在那一刻。

    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宁佳缘问我,为什么这么关心病毒研究室的工作。是啊,一般来说,我跟父亲的专业方向相差这么远,没有必要总是要向宁佳缘问这问那的。于是,我就给宁佳缘讲了我母亲的故事,当然,只是表面上的故事,有些沉重的东西,我没法对她说出口。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宁佳缘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除了这封信,我该完成的事情也已经完成了,这个故事,不妨逐字逐句地讲给所有人听。

    父亲说过,我是在日本出生的,但因为两岁多就回国了,我对日本那个国家真的是没什么记忆,我所有幼年时期的记忆,全部都停留在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中。

    我妈妈是个有点木讷的人,但很温柔,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我爸爸每天都在研究室里待到很晚,有时候甚至直接就不回家,趴在实验台上眯两个小时就算是晚上睡觉了。那段日子里,我总是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邻居别的小朋友家里晚上都那么热闹,为什么只有我家里像个大冰柜一样?

    听到我说这些后,每天晚上妈妈从商场下班回来都会给我带些新奇的小东西,有时候是一个气球,有时候是新上市的糖果,也有时候是捆衣服剩下的彩带。妈妈用那些彩带在地上围了一座城堡,然后抱着我把我放在城堡中,让我扮演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她自己则扮演坏坏的巫婆,我说我不要妈妈当巫婆,每到这时候,她就会笑一笑,然后也进到狭窄的城堡中,扮演起王后来,后来我又说这样王子就没有坏人可以打了,妈妈就用报纸给我做了一把剑,再将几个枕头高高地摞起来,说那里就是魔王的魔堡。

    那段时光是短暂而美好的,也只有在那时候,我再也不羡慕其他的小朋友了,因为渐渐地他们晚上都会来我家找我,我妈妈就会带着我们一起玩,我们分别扮演王子、公主、侍卫、大臣、厨娘、猎人……不管我们演什么,妈妈总是能依照每个人的角色,给我们讲出很多很多的童话,那些故事有些是书上写的,但更多的是她在头脑中编出来的,她的故事每天都不一样。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在小小的屋子里玩着、闹着,直到爸爸回家要休息了,我们家里才能安静下来。

    我以为每一天每一天都这样过着,永远都不改变,那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满足了。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我五岁的某一天,那天妈妈去商场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里胡乱地摆着那些彩带,想着晚上回来的时候再演一出什么样的新鲜故事,就是这时候爸爸突然冲进了家门,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白天的时候回家。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也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那种表情。爸爸一句话也不说,把我抓起来之后,就将一针管凉凉的东西扎到了我胳膊里。我挣扎着喊疼,爸爸则是死也不肯松手,针头把我胳膊划破了他也不管。

    我的哭声把周围邻居都给引来了,爸爸摆摆手说没事,我看到他把那个针管藏在了身后,没让任何人看到。

    当天晚上我就发高烧躺在床上了,烧得整个人都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吓得不敢去上班,爸爸也请假在家里陪我,妈妈让爸爸把我送到医院去,爸爸却死活不同意。后来在妈妈的逼问下,爸爸终于说了他给我扎针的事情。

    那时候我还小,爸爸说的那些话我都听不懂,我只记得妈妈在家里疯了一样地打爸爸,而爸爸也丝毫不去反抗。

    最终我也没有去医院,爸爸从楼下的诊所开了一个星期的吊瓶,我也就在家里的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我的病就这样好了。

    爸爸很高兴,当时那么小的我,还看不出来爸爸并不是因为我大病初愈而高兴,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天爸爸高兴的其实是别的事情。

    后来爸爸给妈妈也扎了一样的针,然后妈妈也发高烧了,而且烧得比我当时厉害得多,情急之下的爸爸从我身体里抽了一管血,手忙脚乱地从那管血里弄出了一些透明的东西,又灌在针管里给妈妈扎了进去。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透明的东西叫血清,我和妈妈的血型一样,我血清里面那些名叫抗体的成分是唯一能救妈妈的东西。

    ——没错,就是现在流淌在我全身血液里的,那些比金子还要珍贵的H12N8病毒抗体。

    妈妈的高烧很快就退了,我和爸爸当时都以为没事了,谁知道当天我妈妈的情况就越来越差,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爸爸见势不妙,立刻带着我和妈妈开车往医院赶。

    当时我坐在妈妈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爸爸是科学家,有爸爸在,我相信妈妈肯定会没事的。

    车停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医院到了,但是还没等我跑下车,几名膀大腰圆的男人就将我妈妈从车里硬拖了出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医生,他们不会对妈妈干什么好事。

    我当时哭着就要去把妈妈抢回来,那群大汉又过来关紧了所有车门,将我锁在了车里。

    妈妈就那样被扔在了路中间,一辆大卡车轰轰地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妈妈只是得了一场感冒,就要被处以这样的下场。

    后来,我家里又重新变得冷清了,地上用丝带摆成的城堡还在,但已经再也没人给我讲王子击退恶魔的故事了,我在家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整天拿着书架上爸爸的那些医学专业书看,从幼儿园到小学,我把整个书架看完了一遍又一遍,从每页只能看懂几个字到能熟练地读下来几千页的大部头,我就那样没日没夜地看着,我还以为那些书里面会有妈妈为什么会死的原因,但直到我把所有书都翻烂了,也没找到我想要的那个答案。

    后来当我上初中的时候,爸爸终于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讲给了我听,我也是从那时才知道,我的血液里有一种东西是全世界其他所有人都没有的,爸爸说,他必须找到这种名叫“H12N8流感抗体”的东西,才能让妈妈的死不是毫无价值。

    我当时就跟爸爸说,我身上不是已经有了吗?为什么还要去找?

    爸爸当时哭了,他跟我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才要继续去找。

    我不甘心,直接就质问爸爸,是不是因为我太小了,全身的血液太少,那种叫什么什么抗体的东西不够?

    大部头里面的知识派上了用场,我知道,妈妈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我一个人身上的抗体不够那个所谓的培养基数,如果够了的话,爸爸就能做出可以免疫妈妈那种病的疫苗,全世界就再也不会有人得我妈妈那种病了。

    爸爸没有再回答我。第二天爸爸回家时,我不顾流着血的手臂,高高地举着一个装满血的一百毫升试管站在他面前,我问爸爸:这些够不够?

    爸爸的表情当时难以形容,很快他明白了我做了什么事,爸爸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哭着跟我说:儿子,别再做傻事了,不够,这些远远不够,把你全身的血都抽干了也不够。

    我料到了爸爸会这么回答我。我从地上把针管和试管捡了起来,跟爸爸说:那么如果我每天都抽一点血,将血清提取冷冻保存,那样的话,总有一天会够的吧?

    爸爸当时张大嘴巴,他完全没想到我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当然,我不是在开玩笑,为了让母亲的死有意义,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爸爸一开始当然不答应,他不可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每天都流几十毫升的血,于是我就在他去上班的时候,一次一次地将自己的血抽出来放在试管里,我跟爸爸说,他同意我会这样做下去,不同意我也会这样做下去。

    最后犟不过我的爸爸最终同意了我的建议,但他严格规定,我每天最多只能抽二十毫升的血液,多半毫升都不行。

    这件事是我从初二的时候开始做的,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每天从不间断地抽了十四年的血,而且每隔几个月我还必须要注射减活的H12N8流感病毒,以保证我的免疫系统一直处于活化状态,说实话,这件事很痛苦,左胳膊扎烂了我就换右胳膊,两条胳膊都扎烂了就换小腿,小腿扎烂了再重新换回刚刚痊愈的胳膊……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循环着。我也曾经想到过放弃,但每当想到母亲,每当想到我肩膀上所背负的人类的使命,我就再一次再一次地拿起针头和试管。

    十四年里,这些血液提取的血清,都放在我爸爸在外面租用的一个实验室中,在那里的超低温冰柜里冷藏着,总量大概有十万毫升吧,差不多相当于二十五个成年人全身血量的总和。

    并不是我爸爸不拿出这些血清来制作疫苗,只是因为,一旦我爸爸说疫苗研制成功的时候,那个姓韩的就会马上把病毒投放到世界上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就算我爸爸把病毒都销毁也没有用,医科大的三级实验室管理不严,难保那个姓韩的早就已经把病毒株给偷出去了。他最开始支持爸爸的研究项目,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故意引发疫情,然后靠贩卖疫苗来赚钱,我和我爸爸都再清楚不过这件事了。

    顺便说一句,这个姓韩的也正是杀死我妈妈的凶手,我死也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尽管我爸爸想把姓韩的千刀万剐了,但他还不能撕破脸皮,毕竟我爸爸购买设备、租用实验室、维持研究室的研究都要靠姓韩的腰包里的那些钱。

    我爸爸等待的是攒够足够的血清,然后再彻底和那个姓韩的分道扬镳,那时候即使姓韩的投放了病毒,我们也可以立刻生产出足够的疫苗扑灭疫情。

    我曾经问过爸爸,问他后不后悔跟那个姓韩的合作,因为如果没有当初的这场合作,姓韩的就不会知道H12N8流感病毒的事情,也就不会这样丧心病狂地想用这种手段来赚钱了。我爸爸说他不后悔,毕竟H12N8病毒是自然界里就存在的东西,就算姓韩的不藏坏心眼,也难保这东西哪一天就在自然界里突变成能够感染人类的品种了,到那时候再研制疫苗就来不及了。我爸爸还说,从人类的大局观来看,姓韩的其实也不算是坏人,顶多不算是个好人罢了。

    但是爸爸失算了,他一直在暗中盯着姓韩的,却没想到最后偷出病毒的居然会是自己的学生迟恩明,而且被偷走的居然还是实验室里最烈性的病毒株。紧接着,中非那边就爆发疫情了。

    中非的疫情爆发后,我和爸爸都认真计算过,如果想要扑灭这一波瘟疫,最少需要在传染阈值被突破前拥有十一万毫升的抗体血清,才能够培养出足够在全球构筑免疫防线的抗体疫苗。姓韩的投放病毒的那一天,冰柜里的血清距离这个数值还差一万五千毫升左右。

    承受不住压力的爸爸终于离家出走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与其在这里活受罪,还不如找个地方清净地养老。我知道他去了哪,但是我不想去找他,爸爸累了一辈子,需要安静安静了。别担心,尽管爸爸将疫情的烂摊子丢给了我,不过他不担心我会搞砸,因为只要等到抗体血清的培养基数够了,就可以立即启动量产,利用抗体疫苗构筑起全球的免疫防线之后,H12N8病毒就是纸老虎,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年的时间,只要在这一年间每天抽出三十毫升的血液,积蓄一万毫升,最后再加上我身体内所有的血液总和,就可以凑够所需要的十一万毫升抗体血清了。

    当然,奉献全身血液这种事,并不是我思想多么崇高之类的,我不得不这样做仅仅是是因为我每天抽血的速度都是匀速的,而瘟疫的传播却越来越快,这就好像是我在与瘟疫赛跑,虽然我比它提前起跑了十四年,但它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但按照传染病模型预测,这个名叫H12N8的怪物马上就要追上我了。

    不过别紧张,贡献全身的血液也并不代表我就要割断自己的大动脉,我现在正在爸爸租用的实验室里,利用血液循环机将自己身体内的血液全都替换一遍,这样我既拿出了四千毫升的血液,又不至于失血而亡。

    怎么样,刚才还是人类英雄的形象,现在一下子就变成苟活的小人了吧?算了,别再说我了,说点其他事吧。

    宁佳缘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找到的那些笔记是我没想到的,为了不让宁佳缘起疑心,我只能演了那出发疯的戏码。但随后我找到的第二份笔记的内容,的确也是我没想到的,虽然我早就知道是那个姓韩的故意投放了病毒,但我没想到这里面迟恩明居然也伸进了一腿,对,就是我前面说的那个从我爸爸实验室里偷走病毒株的迟恩明,这件事我也是看了爸爸的笔记才知道。

    找那个姓韩的报仇是我早就计划好的事情,而且就要到动手的时候了,现在我的刺杀名单上必须再写上迟恩明这个名字了。不过,反正十一万毫升血清也快凑齐了,一个人也是杀两个人也是宰,顺便把迟恩明送上西天也不费什么事。

    可惜千算万算,我万万没能算到,宁佳缘会不穿防护服跟着我跑来。病毒是不长眼睛的,空气中的H12N8肆无忌惮地感染着我面前的迟恩明,自然也不会放过我身后的宁佳缘。

    把宁佳缘带回家后,我立刻赶到实验室去拿抗体血清,我要赶在宁佳缘出现贫血症状前治好她的流感。可我再一次没算到的是,等我拿着血清回家的时候,宁佳缘已经不见了。

    一个多星期后我才知道,宁佳缘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那个姓韩的感染了H12N8病毒。

    知道宁佳缘的下落后,我主动联系到了姓韩的,我说我想要回宁佳缘的尸体。姓韩的说可以,但是我必须要治好他的流感。

    不得不说,有钱人就是好啊,姓韩的自从发现流感症状开始,每天的输血量几乎可以把他全身的血液换两遍了,依靠这样疯狂的输血疗法,姓韩的居然在感染H12N8十几天之后还没有产生贫血症状,他也算是医学史上用钱砸出来的奇迹了。

    为了宁佳缘,我答应他提出的条件了,毕竟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抗体疫苗,随便给他一支不是什么难事,当然,我会在疫苗注射液里为他添加一点特别的作料。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顺利,我能想到的事情,姓韩的自然没有理由想不到,他当时就一口回绝了我,这老狐狸的狡猾程度果然名不虚传。姓韩的跟我说,他不接受我提供的任何疫苗注射液,他需要的是我亲自站在他面前,亲自用他所提供的针管从我自己身体里抽出血液,再亲眼看着这些血液在他手下人的手里提取成抗体血清,才会放心地注射。

    想都没想我就答应他了,十万毫升的血我都抽了,不差他这一小管。

    当然,我知道姓韩的不会轻易放过我,在这之前,我已经匿名写了另一封英文电子邮件,收信人是世界卫生组织,这封邮件会在明天自动发出,内容是告诉他们中国广西桂林市某个实验室里存有十一万毫升H12N8抗体血清,希望他们尽快利用这些血清生产抗体疫苗,并立刻投放到世界各地控制疫情。

    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履行我的诺言,去找那个姓韩的了。

    虽然基本置换了全身的血液,但我身体里也并不是一个H12N8抗体也没有了,浓度可能低了点,治好他的流感还是没问题的,他将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被H12N8病毒感染后痊愈的人类。

    是的,姓韩的,我会把我的抗体无偿贡献给你,彻底治好你的H12N8流感,你会再活上很多很多年。

    面前这枚针管中装的是高浓度的艾滋病毒,等一下我就会把它注射到我的身体中,这就是我要添加的特别作料。

    对了,姓韩的,我已经在给世界卫生组织的电子邮件里面说了,那些抗体血清的所有者是登峰集团,我可没有说谎,当初你跟我爸爸签订的合同明明白白地写着,疫苗的专利权归你。怎么处置这些血清用不着让我来教你吧,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你也尝尝全世界的舆论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的那种滋味,就像我父亲离家出走前那样。

    ——药液还是那么凉,好舒服。

    好像有人在外面喊我,是你们的人吗?别急,再等一下,地上的彩带有点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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