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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玉米地惊魂》作者: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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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2-21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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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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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4-8-29 22:02: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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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米地惊魂(一)





    张小赶落在了后面。

    他天生残疾,两条腿一粗一细,一长一短,所以走路一瘸一拐。

    这么热的天,他穿着厚重的皮鞋,鞋底总有一寸厚,一只磨得严重,另一只几乎半新。每走一步,那条畸形的脚总要在空中悬摆一下才落地,像要甩掉粘在鞋底的脏泥——他这样甩了十八年了。

    就是这只脚上套着好鞋,光溜溜的黑色像擦得雪亮的钝器。

    “我们原地休息。”尹俊勇回头瞥一眼张小赶,然后又望着前方说,“过了那个路口大概就到了,我们在这里准备准备。”其实他不确定那个路口后面是不是玉米地,只是让自己的提议看起来不像是对张小赶行动不便的体恤。

    另外四个人似乎心照不宣,不置可否地卸下背包。

    几棵高大的枫杨洒下斑驳的阴影,显得这段马路十分静谧。对面是一片矮松林,松针浓密,简直像凝重的乌云,下面像洞穴。

    如果有人在里面上吊自杀,尸体一百年也不会被发现。

    他们分开坐在草地上。天太热,离别再久的恋人都受不了拥抱。

    张小赶作势往前走一截,然后停下,重心放在那条健康的腿上。

    汗湿的头发贴住脑门,嘴角两撮稀疏、卷曲的黄须上挂着汗珠。

    他像一只不明白驯养师指令的海狮,茫然地看着他们。

    “怎么,你们累了?”他语带轻蔑,眼光中闪烁着挑战,迅速坐到一块石头上,那样子像此话一出就会有人反驳,要跟他来场竞走比赛似的。

    没人理睬他。

    他本就不属于这个探险小组。

    他看到尹俊勇背着行囊出门,死皮赖脸地跟着来凑热闹,目的有两个:一是好奇,二是不服气。他要证明自己的胆子比他们谁都大。

    探险五人组每年暑假都会在全国探访有名的闹鬼地方,在学校里名气很大。

    “真有受诅咒的玉米地?”张小赶把坏腿放在好腿上,一手插在T恤的短袖里提起肩膀擦汗,姿势很像绯闻缠身的大明星遮挡狗仔队的闪光灯。擦完后,他满面潮红地望着他们。

    有人喝水,有人拿纸巾拭汗,有人检查背包。

    “喂,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你们没阻止我同行。跟你们一路到现在,眼看就到目的地了,就算有危险我也与你们共同面对,你们难道还不把情况跟我说明吗?”

    “我告诉你了。”尹俊勇说,“这回不是什么凶宅,就是一片受诅咒的玉米地。”

    “没听过呀!”张小赶脸上的气愤有所缓和,他懒洋洋地说,“你们以前探访的都是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著名闹鬼事件,这回怎么避重就轻了?从哪里得到的信息?”

    “我是偶然听我爸妈谈起的,他们好像有个什么亲戚住在这里。”宫义一口气喝掉整瓶矿泉水,面色苍白得如同大理石,额头和鬓角成片的汗像是一层保鲜膜。

    前年体检他查出尿毒症,去年做了换肾手术,现在康复得很好,从那以后他发现自己特别能喝水。

    “说来听听。”

    “听我爸说,玉米地闹鬼之所以没引起网络热议,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多年前,这地方又偏远,通信不发达。但闹鬼事件在当地影响很大,据说整个村庄的人几乎都搬迁了。”

    “这条马路能证明。”纪彩屏正把擦汗的纸巾叠成很小的方块,“越走越荒僻,没车辙人迹,野草都长到马路中间来了。前面山谷即使有房屋我看也没人烟了。”

    “咦?”坐在她后面的吴天雷说,“我们都淌汗,你怎么淌牛奶呀?”说着他用纸巾帮纪彩屏擦耳后的地方。纪彩屏挡开他的手,却看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她,于是把手垂下,僵着脖子任由他擦。

    “真香!”吴天雷把擦完的纸巾嗅了嗅。

    “你真恶心!”童谣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写着什么,抬头用笔杆撩开刘海说,“彩屏,你擦粉底了?”

    “没有。”纪彩屏的脸泛起红晕,她重新抽了张纸巾擦擦耳后,粘在脖子上的发丝成了工细的花纹,“我也发现我的汗里有种白色分泌物。”

    宫义说:“是不是每天早上喝牛奶,晚上泡牛奶?”

    “那也没你皮肤白。”

    “我们干吗来了?来讨论如何保养皮肤吗?”张小赶轻蔑地说。他眉毛很浓,压在眼睛上,眼一眯就快看不见了。上身是魔兽图案的黑T恤,下身是白西裤,那条坏腿伸着,裤管瘦瘦的。笨重的皮鞋搁在草地上,像一件随时可利用的武器。他转了转眼睛,“这鬼地方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宫义,”童谣在写字,低着头说道,“你告诉他吧,问得烦死了。”

    “嗯……很早以前,我们刚才经过的村庄里,有个男青年爱上本村的一个姑娘。但姑娘却爱着上面村庄里的一个小伙子……”宫义指着他们将要到达的那片绿色山谷。

    “三角恋?”张小赶插话道,他注意听讲时右眼会上斜,像被虫蛀的茶树子从水底悠悠地浮上来,“你要是不知道名字,就给他们编个代称,不然我听着糊涂。”

    “我敢打赌,”纪彩屏笑着说,“你不看电视剧。”

    “我瞧你们就够复杂的了。”张小赶嘟囔着,冷漠地扫视一眼。

    童谣忽然停笔,啪地合上笔记本,塞进旁边的粉色背包里。

    “下面村庄的男青年叫阿生,”宫义接着说,“上面村庄的小伙子叫阿健,姑娘就叫阿芬。阿生知道阿芬和阿健是恋人关系,却一如既往地对阿芬好。阿生是做烟花炮竹的,为讨阿芬欢心,他潜心研究半年,制作了一种可以表达他爱意的烟花,燃放时会在天空呈现两个五彩斑斓的大桃心。完成的当晚,他请阿芬来花炮厂的院子里,等着观看激动人心的景象,孰料烟花筒没放稳,刚点燃引线就倒了。火焰射向花炮仓库,引起爆炸。两个人当场被炸成重伤。”

    “伤成啥样?”料想到可能造成的残疾,张小赶把手放在萎缩的大腿上,面色阴沉。

    宫义注意到他的动作,清了清嗓子,“阿生……瞎了一只眼,烧残一只手臂,而阿芬则毁容了……这样,阿健就看不上她了。有人给阿健介绍对象,他很快跟另外一个姑娘成亲了。阿芬伤透了心,割脉自杀,留下血书一封。要求把自己葬在两个村子之间的玉米地里——这是阿健进出村子的必经之地;另外,用女书写下满纸的诅咒,只有她的家人知道这些诅咒都是些什么。”

    “玉米地从此就开始闹鬼了?”

    “是的。那年之后,经过玉米地的人常听到哭声;秋天的晚上,干枯的秸秆林里有时能看到一个穿白裙子的长发女人在行走。上面村庄里的人,胆小的受到惊吓,一病不起;有的莫名其妙地发了疯,有的失踪好几天,最后尸体在玉米地里被发现。”

    “把玉米全砍了!”张小赶听得入神,忽然说,“那女鬼就没有表演舞台了。”

    “有人放火焚烧玉米地,但是第二年没播种,却遍地冒出玉米禾,甚至比去年更稠密。放火的人发了疯,在石头上碰死了。因为灾祸不断发生,又无计可施,全村人只好搬走。”

    “阿健遭到报复没有?”

    “那倒没有。事故发生的第二年,就是他结婚的那年,他跟媳妇到某沿海城市打工去了。听我爸说,前年他们夫妻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这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死亡跟阿芬的鬼魂有没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来就为寻找一座孤坟?连个亲证的人都没有。多年前全村搬迁是否还有别的原因?比如洪水,塌方或者瘟疫?”

    “我们是冲着第二个恐怖传言来的。”尹俊勇接过话头说,作为队长,他不喜欢别人低估他们的每一次行动。

    “就在去年……”宫义又把张小赶的小眼睛吸引过去,“县城有几个男人从夜店里带出几个小姐,开着一辆巴士想找个山清水秀、荒无人烟的地方狂欢。下面村庄的人看着巴士开进前面的山谷,却再也没开出来。有人大着胆子进谷一探究竟。发现那辆巴士把大片玉米地碾得乱七八糟,深陷在一处泥土松软的地方,油量耗尽。从车辙能看出,巴士一直在玉米地里转圈,直到轮子陷住才停止。奇怪的是,车内的八名男女全不知去向,巴士内外到处是血迹,可不管是活人还是死尸,再也没有人见过那八个人。”

    “失踪了?”张小赶嘟囔道,然后转头看着前方。

    蜿蜒的马路最终被两旁的植物所淹没。褶皱而峭立的山势形成一个阴森森的隘口。山谷中灰里透蓝,神秘莫测,往上是深蓝的天空。

    童谣从包里扯出一块卫生纸攥在手里,然后向尹俊勇附耳说了什么,起身走向矮松林。

    吴天雷半躺着,用胳膊肘撑在地上,嘴里嚼着口香糖。他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童谣,看着青草在她身后分开又聚拢,直到童谣解开裤子蹲下去,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懒洋洋地把目光移向山谷。

    几片黑点从山谷里升起,像为死人烧纸腾起的灰烬,他眼睛都看直了,停止了咀嚼,心脏怦怦直跳。隐约传来乌鸦的鸣叫,才让他暗松了一口气,把口香糖吹成一个泡。

    突然,不远处传来童谣的尖叫声。他又一下子揪紧了心,从地上跃起,吹破的口香糖粘在唇上。其他人听到叫声也都站了起来。

    只见童谣的面孔在矮松林的幽暗背景中,显得越发苍白。

    她提着裤子往这边跑,一下子摔倒了,被草丛淹没。

    “怎么了?”尹俊勇大喊一声,跳进草丛。其他人跟着跑过去,伏倒的草叶看起来像条溪流。张小赶磕磕绊绊地走在最后。

    尹俊勇扶起童谣,又问道:“怎么了?”

    “有……有人!”童谣望着松林深处说,她的脸因羞臊、愤怒而变得难看,“有人偷看我。”

    果然,一棵树干后面露出圆滚滚的臀部,那人穿着深蓝色的裤子,身体还在扭动,仿佛正专心致志地打开树后面一扇通向魔法世界的门。

    尹俊勇怒气冲冲地跑过去。

    男生们的步伐都很快,来到树旁站定。树干后面伸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冲他们呵呵一笑,又缩回去了。

    躲迷藏?这不是故意捉弄他们吗?他们气坏了——炎热使人脾气暴躁。

    “揍他!”他们凶恶地嚷嚷。

    偷窥者的年龄跟他们相仿,被他们从树后面揪出来,掀翻在地。拳脚像暴雨般落到他的身上。

    宫义动过大手术,已经康复的他不想出太大力。他用脚踏住那人的头,防止他爬起来反击或逃跑。

    张小赶有残疾,可就数他下手狠毒。

    “哎哟,哎哟哟……”偷窥者叫得敷衍了事,特别戏剧化,仿佛为配合他们而发出嘲讽的声音。他在地上啃指头,一边爬行。根本没把他们的拳脚当回事儿。

    可耻的无赖再次激怒他们。暴力让人热血沸腾,冲动使人丧失理智。想置之死地而后快。

    “别打了!别打了!”童谣和纪彩屏看不下去了。跑来劝阻。给点教训就行了,不必往死里打。“要出人命的。”

    围殴停下来。

    他们放松拳脚,气喘吁吁。

    他们以强者的姿态看着他们蹂躏的成果。

    这人身材不高,衣衫褴褛,让他们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破烂的衣服是施暴的结果。他长着一张羊脸,枣核似的眼睛,凸脑门上布满抬头纹,还有一片发亮的痱子,短发像被兔子啃过,一撮一撮的,有的地方露出头皮。

    众人看着他爬起来。

    鼻子、嘴巴在流血,滴在他刨出的沙坑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很慢才意识到,好像这需要透过大脑中的一层迷雾似的。困惑的表情变成了羞涩。他垂下脑袋,摇晃着,看自己的两个腋窝。突然抬头,嬉皮笑脸地用大拇指数自己的手指。

    “他是傻子啊!”尹俊勇叫道。

    “是我们把他打傻了?”吴天雷半真半假地问。

    “他就是个傻子!”纪彩屏肯定地说。

    张小赶看看傻子,再看看宫义,噗地笑起来。

    肢体的不幸使他总是一副刚毅的表情,很少笑,可一旦笑起来就面红耳赤,露出犬牙和一道僵硬的笑纹。

    他微屈身子,搓着膝盖揶揄道:“我怎么觉得……你们长得挺像?”

    “我觉得,”宫义冷漠地说,“你这副德性还不如傻子。”

    “你什么意思!”张小赶立马收了笑容,那条坏腿像锚一样放下,逼近一步。

    “只能你说我不能我说你吗?”宫义瞪着他潮湿的小胡子。

    除了那条腿,张小赶强壮得像个水手。他的粗胳膊像失控的摇臂,朝宫义打来,却被尹俊勇伸手截住。

    尹俊勇站到他们中间说:“你们干什么!我们的规则第一条就是团结、互助,都忘了吗?”

    张小赶抽回手。他真不知道什么规则,但是被接纳的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小赶,”尹俊勇说,“我们没邀请你加入,是你硬要来的,既然来了就请遵守我们的纪律。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就算你是外援身份,也请你负起责任。”

    张小赶握得发白的拳头松开了。他看着傻子,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其实他没有成心侮辱人的意思。

    “他怎么办?”纪彩屏努努嘴。傻子仍在数手指。

    “算了,让他走吧。”童谣皱起两条细眉,朝傻子嚷嚷,“走吧,傻子。”

    傻子抬起头,嘿嘿一笑,嘴唇粉红湿润,流下一丝发亮的唾液。

    他狡黠地看一看每个人,然后转身朝树林深处走,一瘸一拐的。

    两个女生捂嘴偷笑。

    “妈的,”张小赶咬着牙说,“竟敢学老子!”

    他拖着那条腿一跳一跳地追上去,沙土被踢得飞溅,接着两人一起向前扑倒。只见张小赶抡起手臂打下去——两个人都不动了,后面观看的人也都僵住了。

    时间停顿了片刻,一线阳光从墨蓝的阴影里穿透下来,像子弹射进水里,慢慢悠悠的。

    张小赶扭转身子,一块沾了鲜血的石头从他手上滚落下来。

    远处,乌鸦“啊”地一叫,那么短促,那么惊心,迟来的回音仿佛是为傻子的惨叫补白。

    傻子忽然在张小赶的身下动了动,张小赶吓得滚到一边。

    傻子神采奕奕地爬了起来,还笑,接着两眼往上翻,脑袋上又涌出一股血,淋在裸露的肩膀上。

    他倏地瘫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童谣和纪彩屏抓住对方的手惊叫起来,两人惶恐地把头靠在一起。

    “死了?”张小赶坐到地上,压碎一簇黄色的公鸡花,“他死了吗?”

    尹俊勇抿着嘴,眉头拧成一个结。

    他走过去,伸出颤抖的两根手指,试探傻子的颈动脉,闭上眼又睁开眼,看着大家摇了摇头,失神地站起来。

    张小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哆哆嗦嗦地说:“你们要帮我,你们要帮我……”

    “怎么帮?”

    “我可不能为一个傻子做牢!”

    “这是什么话?”尹俊勇吃惊地说,“傻子不是一条命吗?”

    “是,是,我……”张小赶语无伦次,“他是个流氓傻子!他偷看你女朋友解小便,我是帮你出气,你别忘恩负义!”

    “可笑!”尹俊勇嫌恶地摆脱他,“我没让你把他打死啊。”

    张小赶匍匐在沙地上,穷凶极恶地说:“你们别忘了,傻子不是我一人打死的,你们都揍过他,人人有份,他也可能是死于内伤,你们要为你们的一拳一脚负责。严格定性的话,我们是合谋杀人,我坐牢,你们也跑不了!”

    “你恶人先告状!”

    “他说得没错。”吴天雷面色发青,嘟嚷着说,“我们都有麻烦……”

    尹俊勇不停地揉搓着手指,表情凝重,沉默不语。

    “这样好不好……”张小赶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像一根腐朽的橹摇过来,“这样好不好?我们把尸体销毁,穷乡僻壤的不会有人发现,说不定这傻子是被家人赶出来的,他家里人巴不得这种结局呢!这样大家都没有麻烦。想想吧,你们刚考上不错的大学,都不希望自己的美好前程就此葬送吧?你们,你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父母想一想吧……”

    他停顿了一下,几乎哀怨地看着他们,“谁都不想这样,是不是?这是一个意外,是不是?他是弱智,一个只会连累别人的废物。我们当然悔恨、自责,但不能集体栽在这样一个废人手里啊,是不是?把尸体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鬼不觉?”纪彩屏轻声说,看了看四周。

    “你把传闻当真了?”

    尹俊勇从张小赶身边移开,嘟囔道:“没人会这么做的。”

    “你不能代表大家。听听他们的意见……”

    “小赶虽然不是我们的成员,”吴天雷盯着地面,很慢很轻地说,“可毕竟是跟我们一起来的……确实是傻子偷窥在先,俊勇带头打人,最后小赶失手打死了他。事已至此,我们无非面临两种选择:自首或毁尸灭迹。自首,每人固然责任有大小,惩罚有轻重,但势必影响学业。老师对我们失望,父母为我们伤心。毁尸灭迹,当然良心上会受谴责,但由我们六个人共同承担,影响面小,不会伤害更多的人。”

    “这事因我而起,”童谣黯然地说,“我不忍看到你们受罪责,无论法律上还是良心上。既然发生……就应该从不幸中找出一个积极的因素,那就是,我们共同守着一个秘密,这会使我们的友谊更牢固。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在这事上我确实两难……”

    纪彩屏想了想说:“即使尸体被人发现也没关系。当地农民都知道他是个傻子,对他们来说,死个傻子无足轻重,他们不会报警的,甚至连傻子的家属都不会报警。况且……这儿离闹鬼的玉米地这么近,曾有许多人都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们会这样联想的。”

    张小赶的眼珠慢慢转动,眼窝里都是汗水,像只科莫多巨蜥那样斜伸着脑袋,愚蠢地半张着嘴,露出舌尖。他冷冰冰地看着宫义,问道:“你的看法呢?”

    “我?我是少数服从多数。”

    得到回答,他又像木偶一样转身,瞧着尹俊勇。

    尹俊勇往后仰,眨眨眼,“既然这样……就动作快点。”

    “慢着!”张小赶说,“我们一起发个毒誓。”

    “什么毒誓?”

    “我,张小赶,若说出此事全家不得好死。”

    童谣厌恶地吐了口气,望着旁边的松树,十分难过。

    “都念出自己的名字说一遍。”张小赶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

    吴天雷、纪彩屏、宫义,还有尹俊勇,依次照他的样子发了毒誓。

    “童谣?”

    童谣无可奈何地说了一遍。

    四个男生抬起傻子的尸体,往矮松林深处转移。两个女生踢沙子,盖住血迹。

    矮松林里越走越幽暗,他们撞破好几张蜘蛛网。林间没有路径,人迹罕至,沙地上保留着流水退去的痕迹,一丛丛的野草后面是潮湿的山脚,沿山脚走有一条水沟,被藤蔓植物掩盖着。

    “就这里吧。”尹俊勇说。

    拜他们所赐,尸体上的淤伤现在格外明显。四人抓着尸体的手和脚,晃荡起来,一起低声喊口令:“一,二……”

    宫义突然滑脱了手,尸体拖在地上,差点把别人带进沟里。面对抱怨,他连忙道歉,重新抓起尸体的脚。

    “一,二,三!”

    藤蔓植物被压得像蹦床一样下陷,吞没了尸体,然后恢复原状,接着沟底传来沉闷的声音。对面的山林里,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尖叫逃跑,吓得他们心惊肉跳。

    返回时,他们用树叶扫去足印。

    “现在怎么办?”吴天雷说。

    “取消活动,尽快离开。”张小赶跟在后面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那怎么可以?”尹俊勇说,“还有几步路就到目的地了,为什么不看一眼?再说出了人命,我们这样慌里慌张地撤离只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就是!”宫义附和着说,“这时候不能离开。”

    男生们与在马路上放哨的女生会合,他们说明了继续前进的决定。大家背起包,立刻出发,更像是逃离犯罪现场。

    一走出树阴,暴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眼花,汗湿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他们像穿越火线一样迅速,抢占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阴影。天边虽然有汇聚的云彩,但他们暂时享受不到福利。

    宫义和张小赶落在后面。

    宫义穿着格子衬衫和白短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张小赶跟着他,追逐他的影子。田径运动员常用这个战略,开始紧跟一个跑得快的运动员,以他为目标,努力不拉开距离,临近冲刺阶段时突然超越他。

    “你讲信用吗?”张小赶突然说。

    “什么?”宫义没回头。

    “我说,你能守住秘密吗?发毒誓只是个形式,小孩子的把戏。”

    “为什么问我?”

    “你没打傻子,只把脚踏在他身上,你基本上没参与,却背负这么大的责任和风险。”

    “童谣和彩屏也没参与。”

    “她们不一样,傻子的流氓行为是针对她们的。我只想问你,为什么你不出手?我知道你是个狠小子。”

    “我动过手术,体能还没恢复。”

    “就这样?”张小赶追问。

    “不……”宫义想了一下说,“大难不死,让我对生命忽然有所敬重。肾移植要讲配型的,我的血型比较特殊,想在全国找到合适的肾源机会十分渺茫,而我父母的肾本身又都有问题。就在危急关头,我忽然找到肾源了,这是多么大的幸运!”

    “肾源中介总是神通广大。”

    “尽管如此,我无法表达对匿名捐肾者的感激。我很想见他一面,但医院与肾源中介有保密协定。”

    “不用歉疚,你父母是花了大价钱的。”

    “现在移植的新肾在我体内已度过磨合期,状况良好。我感谢上天对我的再造之恩,所以应该珍惜生命,善待自己,善待他人。我能感觉到一个陌生人的器官在我体内默默地工作,维持我的健康,我才能继续学习、生活,走遍全国各地。”

    “看来,人在大病之后都会有所成长。”

    “我对傻子的行为当然气愤。”宫义转身面对着他,“但是你们下手够狠的了,不差我的一顿拳脚。”

    “这样处理尸体,”张小赶盯着他,两张脸凑得很近,“你虽然是‘少数服从多数’,但你心里……”

    前面的人突然呼喊:“玉米地!到了,到了……”

    宫义和张小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进山谷,巨大的盆地展现在眼前。

    这里没别的,全是绿油油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边。长叶反射着阳光,威武得像剑戟,无数苞谷吐出黄或红的长须,前排粗如马腿的玉米秆上有层银霜,仿佛千军万马一般阻挡了去路。

    有一间土房子倚山而建,面对这片玉米。倾斜的屋脊上站着一排乌鸦,热得全都张开尖喙,懒得飞也懒得叫,黑瓦片上落满白色的鸟粪。

    面对六个陌生人的突然闯入,居高临下的乌鸦们却显得安静、淡然,乌黑发亮的小脑袋偏来侧去,眨着灰眼皮,仿佛空气里有比这群人更让它们在意的东西。

    有人拿出相机开始拍照。

    靠近这片玉米森林,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因为它看上去像绿色的海水,长途跋涉,酷热难当的他们幻想着跳进去一获清凉。

    玉米太过稠密,阳光照不到下面的黑土,所以还是潮湿的,确有丝丝凉气散发出来,让他们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里有座房子。”尹俊勇把两手放在臀上,打量着房屋,“不知道有没有人。”

    大地上忽然有暗影移动,云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占据了大半个天空,越来越厚。阳光被分割,光线射在屋后凸出的石崖上,一棵弯扭的枫树像着了火般地红。

    乌鸦们安静得如雕塑。吴天雷模仿乌鸦叫,也引不起它们的兴趣。

    没粉刷的土房子经雨水侵蚀,摇摇欲坠,两扇窗户用破烂的簸箩遮挡着,变形的朽木屋门因无法关闭而只好敞着。门框左面墙上凿开脸盆大的圆洞,是烟囱。烟灰一直熏染到屋檐上。烟囱和门框的两边,用红颜料在墙上各画一个大大的字母“g”。信笔涂鸦?还是特别的装饰?

    屋檐下有个粗糙的石臼,一根由山上接下的竹槽正往里注水,漫溢的泉水闪闪发光。一些苞谷叶和玉米芯扔在阴沟里,苍蝇飞舞。

    他们争先恐后地趴到石臼上喝水,洗脸,相互撩水,发出愉快的笑声,压抑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了。

    “有人吗?”吴天雷喊道,把脑袋探进黑洞洞的门里。

    屋里非常简陋。南墙放着两张苦行僧般的铁床,被子又脏又破。木柱上挂着劳动用具,他们这些城里孩子都不认识。一条生锈的铁链沉重地垂着,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覆满灰尘的瓶子,有的里面是死蛾子。中间一张油污的桌子,两条开裂的板凳。门边就是灶台,黑铁锅里面有两只脏碗,粘着灰白的糊状物。

    “哈喽!”他又喊了一声。

    他们扇着鼻子,跨进门槛,里面有一股腐烂和烟熏的怪味。

    寂静压迫着人……

    身后光线一暗。他们同时转身,僵住了。

    一个身形单薄、面容干瘦的老头站在门口。稀疏的白发乱糟糟的,头皮布满斑点,一只眼睛很小,另一只眼珠却完全暴露在外,像大理石一样灰白而无光泽,尖下巴上一撮黄色山羊须。他上身赤裸,黝黑而松弛的皮肤堆叠在腰上,穿一条破军裤。残废的右手明显是烧伤,布满瘢痕的皮肤又薄又光。两根手指像香肠一样,指甲又黑又小。左手完好,却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柴刀。

    “干什么?”他的声音像铁锨扎进土里。

    “我们是学生。”张小赶冷静地回答,“到这儿旅游。借你的屋子躲一下太阳。”

    老头琢磨着他的话,走进来把柴刀插进墙上的木匣里,那只正常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

    “坐。”他指指板凳。

    六个学生乖乖地坐在嘎吱作响的板凳上。

    老头看起来有六十岁,实际年龄可能要小。他走过来,捧起桌上的缺嘴茶壶摇了摇。尹俊勇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大伯,您不用客气,我们都有饮料,也喝过您屋檐下的泉水,很甜。”

    “很甜。”纪彩屏跟着赞一句。

    老头放下茶壶,忽然发现宫义的背包侧兜里插着空瓶。“要灌满吗?”

    他说话快,简短,好像厌恶自己的声音。

    “啊,谢谢,”宫义微笑着说,“我自己……”

    他忽然发现老头面孔有了变化,无论是好眼还是坏眼都直直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直发毛。他尴尬地笑一下,老头却拔腿走出去了。

    “吓死我了,”纪彩屏轻声说,“这老头太诡异了。”

    张小赶瞪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外表虽正常,但心理残疾。”

    “你说我……”

    “人——”传来老头的喊声,“人——”

    “他喊人干吗?”纪彩屏改口说。

    “哪有喊人只喊‘人’的,总该有个名字吧?”童谣摇摇头。

    “我去看看。”宫义说。

    隘口的路边有山上崩落下来的一块大石头,老头正站在上面,双手罩着嘴巴,朝谷外呼喊。

    “我去问他在喊什么。”宫义朝屋里丢了一句就走了。阳光如瀑布般倾泻在他身上,看起来像个幻影。

    “瞎一只眼,烧残一只手臂。”尹俊勇一下子坐直了,“他不会是多年前的‘阿生’吧?”

    “我看就是!”童谣兴奋地说,“啊,他真痴情,终身未娶,一直守护‘阿芬’的坟墓。”

    纪彩屏叫道:“太感人,太伟大了!我们没白来,一定要采访他。”

    “他不诡异吗?”张小赶说。

    “哼!”

    “这破地方……”张小赶举起手机,漫不经心地说,“连信号都没有。”

    纪彩屏忽然有了心事,情绪低落,另外三人也是坐立不安。

    屋内一时陷入了安静。

    “宫义还没回来?”张小赶仍在玩手机,没觉察到旁人的变化,他笑着说,“说不定已经被害了……”

    话音未落,宫义与老头同时出现在门口。背后强烈光线的反衬,使他们的脸模糊不清。

    “哦,回来了!”张小赶一起身,板凳翘了起来,坐在另一端的吴天雷差点翻倒。

    “大伯,”童谣笑着问,“您喊什么呢?”

    “喊人。”

    “什么人?”

    “我儿子。”

    “他叫什么呀?名字怎么写?”听了童谣的问题,老人窘迫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纪彩屏啧了一声。童谣看了看她,心里是相同的疑问:他有儿子?不是终身未娶?那他是不是阿生?阿生和别人结婚了吗?

    宫义走进来,坐原来的位子。他像是大病了一场,面孔煞白,两眼通红,盯着地面一言不发,腮边的咬肌在微微抽搐。中暑吗?也可能是新肾造成的身体不适。

    老头还站在门口,抬起手掌,像个托钵僧,嘴里忽然念道:“咯……”

    众人一惊。

    门口的地上出现凌乱的黑影,空中传来扑突突的拍打声,落叶一般,十几只乌鸦包围了他。

    屋内的人全都傻了眼。

    乌鸦停在老头的手上、肩上、头上,有几只在门槛或地上跳。

    他鼓动舌头,又发出一串命令,所有乌鸦像受到驱赶地忽而腾空飞走,空气里只留下几根旋转的羽毛,听叫声好像又落在屋顶上。

    “太神奇了!”童谣惊叹道。

    “大伯,您真棒!”纪彩屏说,“乌鸦全听您的!”

    老头走进来,第一次憨厚地笑了。那张脸不笑也罢,一笑简直惨不忍睹。

    他们尽量不注意那只坏眼,重新坐好。

    “大伯,”童谣说,“您为什么召唤乌鸦?”

    “去找人。”

    “找您儿子?”

    “嗯。”

    “找他干什么?”

    “掰苞谷。”

    “您和乌鸦能交流?”

    张小赶插话说:“这有什么?广场上的鸽子也可以。”

    童谣瞪了他一眼。

    “您在这里住很多年了吗?”她从背包里拿出本子和笔。

    “很多年。”

    “这么多年和乌鸦朝夕相处,可能发现了某种交流的方法。”

    “方法。”老头重复说。

    “屋前的玉米是您种的吗?”

    “不,以前就有。”

    童谣接着小心地问:“玉米地……闹鬼吗?”

    “鬼?”老头迷惑地盯着她,那只坏眼珠里像是充满了烟雾。

    “闹鬼。您不知道?”

    老头摇摇头。他们面面相觑,神情遗憾。

    “玉米地的尽头以前有村庄吗?”

    “有……”老头用两根残指挠着头皮,费力地回忆。

    他们互相看了看,脸色似乎又明亮起来。

    “我们听说玉米地闹鬼,死了很多人,所以全村都搬走了?”

    老头忽然扬起脸,一只耳朵偏向门外,怪异的举动让他们不知所措,不自觉地跟他一起倾听。

    寂静的午后,天空传来一声声鸦鸣,浑厚得像教堂里的布道。

    老头条件反射般地冲出门外,手搭凉棚,仰望天空,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变幻,还咧嘴呲牙,然后面色凝重地走回来。

    “怎么了?”童谣问。

    “乌鸦,”他有些愠怒地说,“找不到人。”

    张小赶冷不丁地咯咯笑:“太荒诞了!”

    吴天雷用肘捅他一下。

    张小赶烦躁地装起手机,四处看看,低头从桌下的格档里拿出一本破书——幼儿拼音课本。这恐怕是房子里唯一的书了。

    纪彩屏急切地说:“有个女人为情自杀,被埋在这片玉米地里。死前她许下可怕的诅咒……”

    老头震动了一下,靠到歪斜的门上,那只坏眼水汪汪的,皱纹也在抽动。他不说话,但下巴扭来扭去,胡须像一支狂写乱画的毛笔。

    纪彩屏站起来追问:“玉米地里是不是有她的坟?”

    “坟!”老头捂着胸口,身体微微佝偻,像是被子弹打中了。

    “现在还闹鬼吗?去年有几个人开了一辆客车到……”

    “杀!”老头突然劈手大喊。

    学生们差点从板凳上滚了下来。

    老头的小眼睛瞪圆了,坏眼珠就像从鱼肚里挤出的什么东西,恐怖又恶心。

    他们对视了一分钟,老头挥了挥手说:“我去掰苞谷,你们饿了。”

    他拔脚出去了。阳光忽然暗下来,巨大的阴影仿佛被他牵着走。

    屋内的静默又持续了一分钟。

    “你怎么了?”尹俊勇看着宫义说。

    宫义慢慢地抬起头,说道:“你们知道他的儿子是谁吗?”

    “是人呀。”张小赶脸上带着邪笑。

    “是那个傻子。”

    一张张面孔都变得难看。

    张小赶咚地放下皮鞋,那架势像要逃跑。

    “我们快走吧!”纪彩屏说,“老头那样子像是知道了。”

    “不会。”尹俊勇站到门边,伸头瞥了一眼老头掰苞谷的背影,“他要知道的话,早把我们的脑袋砍下来了,而不是掰苞谷招待我们。”

    “蒸苞谷时下毒!”纪彩屏想象着,“他一人对付不了我们许多人,只能用这招。”

    “灶台就在这儿,要当着我们的面下毒吗?”童谣不以为然地说,“一根根玉米棒子,毒药是撒还是涂抹?”

    “烤玉米有撒芝麻的,也有抹酱的。”

    “别贫了!”张小赶一拍桌子说,“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快走!”

    “我们这样走他会发现的。”尹俊勇说,“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引他往别处走。”

    “我去吧。”宫义说,“你是队长,负责带大家离开……但是,玉米地近在眼前,我们就此放弃吗?”





    玉米地惊魂(二)





    “不!至少进去转上一圈,也不枉来一趟。”

    宫义也这么想。看旁人没异议,他有点激动地跟队长击掌约定,然后跑出去,亲热地叫了声“大伯”。

    其他人在屋内观察。宫义帮老头掰苞谷并商量着什么,一会儿,他们走进玉米深处,不见了。屋内人背上包,陆续溜出门,像一支小纵队沿着玉米地的边缘跑到对面的山旁,找一个切入点,钻进玉米地。

    钻玉米地不像钻树林,玉米叶有锯齿边缘,一片片,一层层,划拉着他们的皮肤。这里的玉米胡乱长,没有地垄,稠得像密不透风的屏障,根根都粗,撞不倒踢不断。他们拐着胳膊护脸,迎接“刀砍剑劈”,一路向前,呼呼啦啦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歇会儿吧。”童谣嚷道。

    就等这句话了。他们一股脑儿地全坐下,因细小伤口浸了汗,他们急不可待地浑身挠痒。

    周围林立的玉米棵子茁壮又威武,富有生气。原以为是交错的叶片遮住阳光才显得阴暗,现在抬头一看,原来天空早就乌云密布了——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这时,每个人的心中都涌动着后悔、烦躁和隐隐的恐惧。

    “宫义怎么还没回来?”尹俊勇担心地说。

    “来了……”纪彩屏抬头说,“听!”

    果然,哗哗声有如泉水,由远及近。一会儿,透过缝隙,他们看到宫义的红格子衬衫在绿叶中闪现。

    吴天雷开玩笑地说:“我们以为你为了掩护大家而壮烈牺牲了。”

    “我让老头相信我们是因为天气而离开的。”宫义喘着气说,“这会儿他可能出山谷找他的儿子去了。”

    “辛苦你了。”尹俊勇说。

    宫义还要说什么,一个黑影突然从头顶掠过,降落在不远的一棵玉米上。

    是一只乌鸦,嘴里衔着纸条。叶梗承受不住它,所以它不停地拍打翅膀,最后它放弃了,“哇”地一声尖叫,扑棱着飞走了。

    纸条翻卷着飘下来。

    尹俊勇爬过去,捡起纸条,上面有铅笔写的字。

    “‘我不相信你们!’”他读出来,然后抬起头,“什么意思?”

    童谣靠近他,重复念道:“‘我不相信你们!’……不相信我们什么?”

    宫义说:“就一张纸条,偏巧上面写了这句话,除了当事人谁都不明白它的意思。乌鸦本来就喜欢耀眼的东西,常把玻璃、塑料或钥匙之类的小物件衔到巢里,为了博取雌鸟的好感。现在天色阴沉,可能是发白的纸条引起了它的注意。”

    “《人与自然》有过解说。”纪彩屏点头附和。

    “好吧,不用管它。”尹俊勇揉掉纸条说,“我们尽快找到那辆巴士,在暴雨来临之前好有个避雨的地方。出发!”

    探险小组继续猫着腰在玉米地里艰难穿行。天色更昏暗了,玉米叶看起来乌黑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涩口的水气。天边时而亮起橙色闪电,但雷声却隐而不发。

    童谣只顾埋头前进,冷不防撞在尹俊勇身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停下。

    “怎么了?”她问。

    “你看,前面那白色的是什么?”

    “巴士,”童谣回头喊道,“找到车了!”

    后面的人闻声赶上来。

    那是一辆白色的中型巴士,轮胎几乎全部陷进泥里,周围已经没有车辙了,玉米贴着车窗生长。

    他们拍了几张照片。

    车身的白漆干裂,脱落,挡风玻璃呈网状碎纹。车厢里热烘烘的,有股铁锈味,座椅被啮齿动物咬出破洞,车厢板的沟槽中有残留的红褐色……看来,玉米地的第二个恐怖传言是真的。他们既兴奋又害怕。

    “宫义呢?”童谣问。她走出车厢又返回来,所有人都在车厢里了,唯独不见宫义。

    “刚才他走在我后面。”坐驾驶位的张小赶回头说。

    “天雷,你去找他。”尹俊勇说。

    吴天雷卸下背包,走下车。

    暴雨一时落不下来,车内相当闷热。他们打算在巴士周围考察,或许会有意外的发现。这时,他们来的方向传来噼哩啪啦的声响,只见吴天雷连滚带爬,面色如土地跑回来。

    “宫,宫,宫义……”他张着嘴,下巴歪来扭去,不能顺畅地发声,“他,他……他死了!”

    “别闹了!”纪彩屏虽如此说,但还是被他的神情吓到了。

    “快去!”尹俊勇二话没说,带头钻进玉米林。

    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宫义躺在地上,鞋底朝向他们。他们放缓脚步,轻轻地靠过去,仿佛不愿打扰一个睡觉的人。

    一旦看清宫义的全貌,每个人都有不同反应:有的尖叫,有的蒙眼,有的呕吐——不能说是“全貌”,因为宫义的脑袋不见了,切口几乎与衣领齐平,血把那块土地染成了紫色。

    张小赶一双小眼睛惊恐地瞟向四周。“真有鬼啊!”

    “怎么会?”童谣说,“三年来,我们探访了十几栋凶宅,最后证明都是自然现象或人为因素在捣鬼。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纪彩屏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胃液,眼里全是泪花。虽然震惊、悲痛,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他们之所以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探险,也是因为他们都有一颗比一般人强壮的心脏。她扭头说:“难道老头知道儿子已死的真相,追杀来了?”

    “老头不可能发现傻子的尸体。”吴天雷站得远远地说,“即使发现,也不能断定是我们杀的,况且他不知道我们进了玉米地。”

    “乌鸦对死人是很敏感的。”张小赶说,“可能还通灵,说不定乌鸦把所有信息都告诉老头了。”

    “真奇怪,你不是嘲笑老头能与乌鸦交流吗?”

    “我……”

    尹俊勇靠近尸体,揭开衣服检查。宫义浑身都是搏斗的伤痕,惨不忍睹。左肋有一道三寸长的缝合刀疤,微微泛白,那是换肾手术留下的纪念,绝对不会有错。

    尹俊勇听着他们的议论,猛地回头,指着张小赶咆哮:“你杀了宫义!”

    恰在此时吹过一阵狂风,玉米摇晃,猎猎作响。

    除了尹俊勇本人,别人都是大感意外。

    “我?”张小赶张口结舌。“我,我怎么了?”

    “因为你不相信我们。”尹俊勇说,“你不相信我们能保守你杀人的秘密!”

    “哦,”童谣叫起来,“乌鸦衔的那张纸条!”

    “乌鸦可不听我的话。”张小赶愤怒地说,“即使我想杀人也没必要用只鸟通知你们。”

    “正如你说,乌鸦是通灵的。”吴天雷说。

    “你和宫义都落在后面。”尹俊勇说,“你有杀人的时机。”

    “我……对了,凶器呢?你们找到凶器了吗?我总不能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吧。”

    纪彩屏说:“从老头家里出来时,你是最后一个。”

    “那又怎样?”

    “你把柴刀塞进包里没人看见呀。”

    “我的背包在车里,你们现在就去查,去呀!”

    “是你蠢还是我们蠢?带血的柴刀还会放进背包吗?你把柴刀和宫义的脑袋都埋掉了,需要凶器时,你自然会取到。”

    “我为什么要这样……”张小赶只剩喃喃自语了,“我们不是发毒誓了吗……”

    “你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看来我是百口莫辩……”

    “张小赶,”尹俊勇痛恨地说,“我很后悔把你带来,我真不知道你是这样狠毒,身体残疾造成了你心理的扭曲……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给你时间,回巴士拿你的背包吧……希望我们到达巴士后,你已不在那里了。”

    “我……”张小赶刚一张口,一个黑影向他脸上袭来,“哎呀!”

    他双手交叉,挡住脸,身子缩下去。黑影斜侧着一飘,落到地上,跳了跳。这只乌鸦的嘴里也叼着纸条,它把纸条放在地上,啄一啄,抬起乌亮的小脑袋看看大家。

    吴天雷跨上前一步。乌鸦拍翅而起,飞向远方。

    他拾起纸条,展开朗读:“‘不许拿此事要挟我!’”

    没有人听得明白。

    他又翻过纸条看了看。“拼音字母……这是张小赶从老头家里那本书上撕下来的!”

    “你还抵赖吗?”纪彩屏看着张小赶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会要挟你。”尹俊勇愤懑地说,“快走吧!”

    张小赶阴险地用手指点他们,什么都没说,慢慢转身,像只受伤的动物那样一瘸一拐地走了。玉米林如幕布一般在他身后拉上。

    乌云悬停在头顶上,似坚实沉重的岩石。天边突然闪现出耀眼的裂隙,玉米林瞬间变成金属般的银色。

    现在起风了,空气不像先前那般热,一场暴雨已酝酿成熟。

    “宫义的尸体怎么办?”童谣说。

    “我们别破坏现场。”尹俊勇说,“手机有信号了就报警。”

    考虑到等会儿要下雨,他用相机为尸体拍了几张照片。

    “我们怎么办?”

    “先回巴士,躲过这场雨。”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原路返回。

    吴天雷在后面拾起宫义的背包。他发现黑色泥土上即使留下脚印现在也看不清楚了,虽然折断了一些玉米叶,但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走过的路径。幸亏巴士离得不远,一会儿就看到了白色的车厢。

    尹俊勇让他们原地待命,自己先去侦察一番。

    他透过车窗看车内没人,驾驶座上张小赶的背包没有了,然后他围着巴士兜了一圈,确定没人后便向他们招手。

    一阵阵风把车内的热气驱散了,他们各找位子坐下,沉默不语,思虑重重。

    引擎盖是木板装置的平台。吴天雷把宫义背包中的物品全倒在上面,找到一个打火机,连按了几下,火焰一跳一跳的,在昏暗的车内显得很活泼。他把打火机抛向空中,一把接住,然后走下车。

    “去哪儿?”尹俊勇叫道。

    “午餐时间,烤玉米吃。”他转身将一只脚放在踏板上,“彩屏,你下来。”

    纪彩屏坐在最后的位子上,正把手里的一片玉米叶撕成一条条的。她翻眼看了看他,没动。

    “下来!”吴天雷摆着下巴说,“我一人是熊瞎子掰棒子,最多两根。”

    纪彩屏扔掉玉米叶,咚咚地跺着车厢板,下车了。

    “你们小心一点。”尹俊勇透过车窗看着他们站在玉米地里,闪电偶尔照出他们的剪影。苞谷长得比他们还高,昏暗中像栖息的大鸟。

    他转过身说:“他俩搞什么鬼?”

    “我怎么知道?”童谣坐另一边,椅背挡住她的脸,“你认为……张小赶能放过咱们吗?”

    “他想杀人灭口的诡计已经被识破,要再对付我们就没那么容易。”

    “他手上已有两条人命,难说他不会孤注一掷。”

    又一阵风掠过车顶,周围的玉米像海浪一样哗哗作响,那声音里包裹着一声惨叫。

    尹俊勇跳起来道:“他们出事了!”

    他和童谣朝声音发出的地方钻进去,费力得像在水里游泳,几乎是无意中撞见了吴天雷。他横在地上,胸口的刀伤太长太深,双手都捂不住,汩汩的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几根苞谷散落在他旁边。

    尹俊勇和童谣尚在惊骇中,却见对面玉米林哗啦一响,闪出一个人来——正是张小赶。他一看此景转身就跑,尹俊勇反应过来,扑过去抓住他的背包,往后一摔,然后骑在张小赶身上,连挥数拳。张小赶被打得脑袋直摇晃,鼻子和嘴唇都出血了。

    “不是我!”张小赶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我没杀他……你问天雷,问他!”

    尹俊勇回过头,吴天雷刚刚断了气。

    “哎呀!”童谣瘫在地上抽泣。

    张小赶的嘴巴肿了,无比委屈地说:“我真的没杀他们……”

    几棵玉米一阵摇晃。纪彩屏挣扎着走出来,顿时怔住,怀抱的苞谷全掉到了地上。

    “我警告过你。”尹俊勇仍扼着张小赶的脖子,“叫你离开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我怎么走回来了?我迷路了啊。”

    “你这借口真可笑!”

    “如果我杀了他,为什么还跑回来?他是正面受到攻击,而我从他背后出现。还有凶器,这么短时间我怎么藏凶器?”

    尹俊勇听着他的辩解,虽然心中仍是狐疑,但把双手松开了。张小赶顺势推开他,坐起身来,啐了一口血沫。

    “纸条怎么解释?只有你拿过拼音课本,有机会撕下纸条。”

    “我是有机会撕下纸条,但我没有条件在上面写字!”张小赶拉开背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大部分是吃的,“我是临时跟你来的,不知道一名探险队员都应该带什么。我没铅笔,也写不出那么娟秀的字……你怎么不怀疑童谣?”

    童谣惊讶地抬起头,从口袋里抽出小本子,铅笔仍然夹在里面,铅芯断了。她出神地盯着手里的东西,然后说:“我为什么要写那些话?”

    尹俊勇说:“‘不可以拿此事要挟我’是指什么?”

    纪彩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这边三人吃惊地看着她,足有一分钟之久。

    “你笑什么?”尹俊勇恼怒地说。

    “这句话很像我写的——我是说‘很像’,奇怪……”她低头思忖,“难道还有别人知道?”

    “你在说什么?”

    纪彩屏直接对向童谣说:“上次你过生日的那晚,在宿舍里,我脱光衣服拿根拖把跳爵士舞,你用手机拍下全部视频,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童谣把头低下来。

    “你把视频传给了吴天雷。”

    “他知道了,非要……”

    “那你就给他!”纪彩屏冷冷地说,“他得到这段视频后居然卑鄙无耻地要挟我,要我和他……发生关系!我只好表面上答应,一再拖延。就在刚才,在这里他竟然又提出……”

    “所以你杀了他。”尹俊勇站起来说。

    “不!”纪彩屏尖叫道,“我没有,我跑开了……听到惨叫声和你们的说话声,我才返回来的。”

    “怎么证明?”

    “我拿什么杀他?我和他从车里出来时都是两手空空。正因为没杀他我才如此坦白地说出这件事……写纸条的人怎么会知道?”

    尹俊勇看着童谣道:“你知道天雷拿视频要挟彩屏吗?”

    童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童谣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能证明她是清白的。”

    天更暗了,玉米地上空风起云涌。整片玉米林被一只无形的巨掌蹂躏,响声淹没了他们的谈话。一只乌鸦像片枯叶似的在风中翻飞,然后降落在吴天雷的尸体上,嘴上衔的纸条就被风吹走了,贴在一棵玉米秆上。又一阵强风袭来,把乌鸦吓得尖叫着收起爪子,驭风而去。

    尹俊勇连忙从玉米秆上揭起纸条,几乎是呐喊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把纸条撕得粉碎。随手一扬。

    “走!”他把手伸向童谣,“我们离开这里!”

    回到巴士拿上背包,尹俊勇和童谣按来时的路径撤退。

    “探险五人组”中的两人被杀,凶手可能是张小赶,也可能是纪彩屏。无论是准,都不会停止杀戮。因为不吉利的乌鸦带来纸条,就预示着某人将按纸条上的理由被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张小赶有命案在身;纪彩屏认为每人手里都有她的裸体视频,担心受到要挟或报复……他们都有杀人动机。

    尹俊勇带着童谣在玉米林里穿梭,不顾皮肤会被拉上多少道血口子。

    “我们,”童谣忍不住说道,“不该把彩屏丢下……”

    “她有重大嫌疑,我们没办法……”说着尹俊勇忽然停下,童谣看到林地里躺着宫义的尸体。尹俊勇抓着她的手,从旁边另辟一条路。

    “如果她是凶手,又是在什么时候杀死宫义的呢?”

    “我们进玉米地后,休息时等来宫义,然后再出发。那时天色已经昏暗,环境复杂,大家变得焦躁,队形混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除了你和我靠得近,其他人都拉得比较开,彩屏完全可以从侧面绕道杀死后面的宫义,然后再返回。”

    “那她杀死天雷又何必点明真相,让我们怀疑她。”

    “因为她是和天雷一同出去的,天雷被杀,她没法装得无辜,说出真相反而显得她清白。”

    “张小赶的嫌疑同样大。”

    “是的。他们俩谁是凶手,我没法分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带你离开。”

    “你没想过凶手还有第三个人的可能吗?”童谣突然站住了。

    尹俊勇琢磨着她的话。

    “我有铅笔,纸条上的字确实像我写的。”

    尹俊勇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直在我眼前。”

    “杀人之前,乌鸦衔着纸条出现,带来一句话,像死神的最后通牒。这种戏剧性的背后一定有人为操控。”

    “只有老头能指挥乌鸦。”

    “但他不识字。我问他儿子的名字怎么写,他难堪的表情说明了这点。就算他知道儿子死了,也知道是我们造成的,追到玉米地里来报仇,但他无论如何不知道彩屏的裸体视频,又怎么会写出那样的话?”

    “难道真是……”尹俊勇一字一顿地说,“受诅咒的玉米地?”

    童谣蓦地抓住他的背包,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惊慌,“怎么了?”

    “白色的……”

    尹俊勇走过去拨开玉米。喃喃地说:“巴士……我们又转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童谣跟上来,迷惑不解地说。

    从另一个方向,他们又抵达了这辆破巴士,刚才只是在玉米林里瞎转了一圈。他们的心往下沉。

    童谣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绕着巴士以确定这就是第一次见到的那辆。谁知车尾赫然躺着一具尸体,触目惊心。她没法停止尖叫。

    尹俊勇跑过来抱住她,瞥了一眼,遗憾地说:“张小赶……”

    童谣偎在他怀里发抖,忘不了刚才的一幕:张小赶坐在地上,靠着后备箱,脑袋向右垂着,颈根至胸膛分裂开来,像被雷劈开的树杈。

    “他用死亡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也用他的死指认了谁是真正的凶手!”

    尹俊勇倏地一抖,震动传递给了童谣,她抬头又惊叫一声。

    巴士后窗玻璃里有一张木然的脸,右腮因塞满食物而隆起,机械地咀嚼。

    尹俊勇松开童谣,阴森森地走上车,抓住纪彩屏的脚踝。

    “嘿!”纪彩屏不满地叫道,她正用水果刀削苹果吃。

    尹俊勇一使劲,她掉下椅子,被倒拖着下了车。

    “干什么!”纪彩屏叫道,苹果滚落在地上,“你干什么!”

    尹俊勇变成了冷血屠夫,而她是一头待宰牲畜。

    纪彩屏突然坐起,用刀一划。

    尹俊勇“哼”了一声,丢下她的脚,捂住流血的手臂。赶来的童谣给了纪彩屏一记响亮的耳光。纪彩屏眼里燃烧着仇恨,爬起来箍住童谣,把刀尖抵在她的脖子上。

    “不要!”尹俊勇大喊,“不要伤害她!”

    “你们别想杀我!”风把她的长发吹到脸上,她嘴里咬着头发重复道,“你们别想杀我!”

    “我们不会像你那样滥杀无辜!”尹俊勇盯着她说,“张小赶手里根本就没有你的视频……我也没有。”

    “什么?”纪彩屏在发丝中眯着眼,“张小赶不是我杀的,我走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发现他死了。我为什么要杀他?我这把小刀不能把他劈开——别动!但这把小刀能戳进你的脖子……”

    “你别激动!”

    “刚才谁激动了?谁要置我于死地?”纪彩屏冷笑着说,“你们两个联合起来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可我告诉你们,我没那么容易对付!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你说什么?我和她……为什么要把你们赶尽杀绝?”

    “因为这是受诅咒的玉米地,因为你们鬼上身了!”

    “太可笑了。”

    “别过来!”纪彩屏喝斥道,“过来我就杀了她……”

    一只乌鸦如同战斗机一般俯冲而下,扑向童谣和她。她们都陷入了混乱,挥起胳膊驱赶。乌鸦受了惊,但爪子钩住纪彩屏的T恤,一对翅膀乱拍乱打,接着一张纸条随风飞进了巴士。

    突发状况让尹俊勇犹豫了三四秒,趁机上前夺过纪彩屏的水果刀,把她撂倒在地。乌鸦就在这时挣脱,晕头转向地被风卷走了。尹俊勇把纪彩屏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等童谣从包里拿绳子出来绑她。

    童谣却在座位间爬来爬去。终于她找到那张纸条,一边看一边走下来。

    “写的什么?”尹俊勇问。他抓着纪彩屏的胳膊,后者几乎靠进他怀里,十分平静。

    “‘我得不到的你休想得到!’”童谣念着这句话。

    尹俊勇皱起眉头。

    纪彩屏眼睛一亮,纵声大笑。

    尹俊勇和童谣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什么。

    “这个……这句话……”她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你刚才念的这句话,就是我的心声——‘我得不到的你休想得到!’童谣,这句话就是每时每刻我都想对着你的耳朵,对着你的灵魂吼叫的话。”

    童谣把头低下去了。

    尹俊勇松开手。她今天伤了尹俊勇,但她的心却被他伤过无数。

    “我跟俊勇来自同一所初中,那时我喜欢他,只是自己不知道。到了高中,我们认识了你,然后你和俊勇谈恋爱,我忽然发觉自己一直爱着俊勇,但看到你们交往,我只能压抑自己。表面上我跟你像姐妹般要好,心里却怎么也不甘心。这么些年来,俊勇跟我更像哥们一样相处快乐,只因你的出现,使我觉知这份隐秘的爱情,并受到了威胁。我曾半真半假地对俊勇说过‘我爱你’,但他只当做一个笑话……”

    她瞥了一眼尹俊勇,爱恨交加。

    “我长得没你漂亮,但我身材好,我只能利用身体优势来吸引俊勇。”她继续说,“虽然我和他几乎形影不离,但他从来没有发现我完美的女性特征。你过生日的那晚,我趁着酒兴脱光衣服跳舞,故意让你拍。我指望俊勇会看到这段视频,受我肉体的吸引,但万万没想到,你把视频给了吴天雷,他还以此相要挟!”

    “我……”童谣张口结舌。

    “你出卖我,还把俊勇哥从我身边夺走,我恨你!”

    童谣感到一阵哆嗦,觉得解释也无益:“我没有把视频给天雷,是他偶然在我手机上看到的,我没想到……我不知道……对不起。”

    尹俊勇说:“宫义和张小赶可能听说过你有这段不堪的视频,但天雷不可能传给他们,不然要挟你的资本会因复制而失去分量,所以宫义和张小赶……”

    “他们都有该死的理由。”纪彩屏又大笑起来,“你们不觉得来对地方了吗?这是受诅咒的玉米地,这是复仇之地,这是重生之地!”

    风骤然停住。摇晃的玉米秆慢慢站直,显得精疲力竭,刚才大合唱般的喧哗此时变成了窃窃私语。一道炫目的闪电又使一切变得肃静,似乎万物都在等待一个雷霆万钧的声音到来……

    “咔嚓!”

    雷声震撼着整个山谷。

    尹俊勇登着车窗爬上车顶,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脑袋,感到绝望。整个玉米地就像无边无际的海洋,风暴中的海洋,他所站立的巴士车顶犹如翻船的底板,载着他在大海中飘摇……其实玉米地没有那么浩瀚,只是周围的群山被灰蒙蒙的云雾笼罩而产生的错觉。借着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他终于看清东北方老头屋后的石崖。

    他跳下车。

    “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摇着头说,“怎么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们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他们的死亡让警察来处理,自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从巴士里拿出纪彩屏的背包,惭愧地看着她。“走,我送你先走。”

    “诅咒之地,复仇之地,重生之地……”纪彩屏仍旧笑嘻嘻地念道。

    “你在车里等我。”尹俊勇对童谣说,“我找到了正确的方向,送她一程。”

    童谣点点头。

    纪彩屏任由尹俊勇带入玉米林,两个身影左闪右闪,一会儿就不见了。

    童谣在巴士里收拾背包,胸中涌起一阵阵刺骨的纷扰,眼眶火辣辣的。她使劲地揉眼睛,揩嘴巴,仿佛这么做可以使她从噩梦中醒过来。她看一眼窗外,渴望暴雨快点来临,她已经嗅到雨的气味,快要等不及了,快要被闷死了。

    她又抖出背包里的东西,重新整理。她感到不安——俊勇去得太久了。她理解俊勇的做法,三个人在一起,很难保证彩屏不会歇斯底里,毕竟她有重大嫌疑,而俊勇又有责任确保彩屏的安全,所以他选择先送她离开……

    童谣的心一直狂跳,已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终于,她挎上自己和俊勇的背包,从驾驶室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把特大的扳手后,走下巴士。

    她从俊勇和彩屏消失的地方走进玉米林,用扳手劈开玉米秆,振动传到手上。玉米秆溅起了甜汁,留下伤痕。没走多远,她的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她只得拄着扳手休息。

    “呜。”像是有人在旁边发出一个音节,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蓦地抬头,只见一只乌鸦站在玉米秆上,好奇地盯着她,嘴里叼着一张纸条。然后乌鸦对她没了兴趣,在玉米叶上啄了啄,纸条嵌在叶缝里。它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扑棱棱飞走了。

    童谣蹒跚地走过去,她不用拿下纸条也能看见上面的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一扳手砍倒那棵玉米。

    她断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她真不愿相信那是尹俊勇——他的脑袋像被击碎的西瓜,惨不忍睹。

    她扔下扳手,丢下两个背包。

    “俊勇,”她的双手慢慢掩住嘴,眼泪夺眶而出,“俊勇……”

    她小心翼翼地围着尸体走,像徘徊在深渊的边缘。

    “俊勇……”她再次呼唤。

    尹俊勇的侧脸有种大理石的质感,后脑勺不再完整,血像油漆一样流过脸庞,能看到一只紧闭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童谣紧握双拳,伸向天空。她脖子上隆起一条青筋,剧痛流遍全身使她不住颤抖。她终于嘶叫了一声,回应她的是滚过头顶的一串雷声。她爬过去拾起扳手,踉踉跄跄地向前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几个跟头,不知道脸上和手上被划开多少口子,也不知道纪彩屏在哪里,如果追上她又该如何……她没想这些,只受着愤怒和悲伤的驱动,需要奔跑。等停下来思考行动时,她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

    暴雨如同万马奔腾一般踏遍整个玉米地,雨点打在玉米叶上噼啪作响。

    童谣刚感受到第一颗雨点的力量,接着就被裹在层层雨幕中,震耳欲聋的大雨令她喘不过气来。玉米叶不堪雨点的重量纷纷耷拉下来,不断地遮住她的脸,使她看不清方向。她用左手拨开了一层又一层,不期然地,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出现在眼前。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叫道,近乎本能地抡起扳手敲下去。

    纪彩屏摇晃了一下,扬起脸,呆滞的眼睛看着童谣头顶的什么地方,艰难地吐出几字:“蒙……面……人……”

    玉米叶像是许多条手臂搂着她,缓缓地将她放到地上,她捂在胳膊上的一只手也滑开了。童谣看到一条张开的伤口,经雨水冲洗已经发白。

    童谣平静地扔掉扳手,只是机械地往前走。暴雨中天色渐亮,没完没了的绿色和没完没了的雨水让她窒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在茫茫的绿林中她渺小得像只蚂蚁,一只掉队的蚂蚁,一只找不到家的蚂蚁,一只着了魔的蚂蚁。也许她会在绿色和雨水中耗尽体能而死于非命。

    但是,她看到了一抹白色,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又回到了巴士。

    童谣湿淋淋地走进车厢,找一个干燥的位子坐下,闭上眼睛。

    “我杀了彩屏!”

    她忽然睁开眼,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杀了彩屏,因为她杀了俊勇哥。她还要杀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她的眼睛继续睁大,“她没拿武器,而且受伤了,她的一只胳膊几乎被斩断了……临死前她好像说‘蒙面人’,难道……凶手另有其人?是老头?老头不用蒙脸。那会是谁?能有谁?谁?谁?!”

    这里是被暴雨封闭的空间,是被噪音包围的角落。她像个昏昏入睡的人,必须大声跟自己对话,才能使分析和思考的能力不会因恐惧与懦弱而丧失。

    “为什么会在这里?

    “每个暑假我们都会去一两个闹鬼的地方进行探险。因为这项活动,‘探险五人组’在学校名声大震。

    “这回为何决定来这片玉米地?

    “因为宫义听爸爸说起这个地方。

    “他爸爸是听谁说的?

    “好像当地有一位亲戚。

    “宫义不知道这是位什么亲戚,即使在他重病期间这位亲戚也没来探望过他,所以这次来他不会找这位当地的亲戚。

    “这个道听途说的闹鬼传闻,还附带着主角的身世背景,这位亲戚知道得真不少!

    “这次探险活动因张小赶的加入而变得不和谐——他只会添乱!

    “一个傻子偷看我方便而遭男生们毒打,后来傻子模仿张小赶走路而被他用石头打死,这成了我们造罪的开始。

    “更加荒唐和愚蠢的是,我们害怕承担责任而赌咒发誓,包庇凶手,隐瞒杀人事件,参与毁尸灭迹。

    “继续探险最终演变成一场灾难,似乎是因果报应……

    “遭遇一个残疾的老头,一个训练乌鸦的老头,一个有语障的老头,一个还算忠厚的老头。

    “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故事中的‘阿生’。事后证明傻子是他的儿子。

    “——房子!

    “房子?为什么是房子?

    “正面墙上画着两个大大的字母‘g’,它们有什么意义?

    “信笔涂鸦?不对,我看看……前面一个g,接着是一个圆洞的烟囱,然后是拱形的门,后面又是一个g……”

    童谣一拳砸在膝盖上,几乎要跳起来。“把它们连起来就是拼音‘gong’,这家人姓宫,就是宫义的亲戚!

    “家中只有一本幼儿拼音课本,傻子可能学习过。其实傻子与天才往往只是一线之隔,能根据烟囱与门洞的形状在前后各加上一个g,构成他姓氏的拼音,这是一个巧妙的联想。

    “老头是宫义的什么亲戚?傻子跟宫义又是什么关系?

    “张小赶说宫义和傻子长得很像。他说得没错,他们确实很像,只不过傻子比较肮脏,脸上是一副痴呆的模样。如此相像,再结合前面的分析,他们会不会是兄弟?”

    童谣激动地站起来,在车厢里来回走动。“老头喊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傻子的名字就叫‘仁’!仁义——宫仁,宫义——他们是亲兄弟,甚至可能是孪生兄弟!宫义患尿毒症需要肾移植,因为血型特殊,就连父母的肾都达不到条件,但在紧要关头却突然有了合适的肾源,如果非亲非故这种概率基本是零。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有一个孪生兄弟。

    “捐肾者的姓名医院和病人家属都严格保密。可不可以这样设想:宫义的父母早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是痴呆儿。这时,爸爸的一个终生未娶的亲戚——可能是他哥哥——要求抚养这个痴呆儿,以慰藉寂寞的人生,父母考虑再三最后同意了。这个孤独的人带着痴呆儿一直居住在老家的玉米地旁边,玉米地里有他心爱的女人的坟墓。直到十八年后,宫义要做换肾手术,医生遗憾地说,除非是孪生兄弟供肾才最理想。巧了,他真有个孪生兄弟!

    “难道宫义知道了这个真相吗?

    “他前后两次与老头单独相处,时间也长。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又因为长相的原因,难保不会相认。如果宫义知道了我们杀死的傻子就是捐肾救他的兄弟,他会怎么样?

    “宫义可能会想:一对孪生兄弟,在娘胎里他就占尽营养而另一个发育不全,出生后因为健康原因他们的命运又截然不同。宫义无疑是幸运儿,他的存在似乎就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攫取和剥夺,最后还需要他的一个器官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当宫义得知自己有个孪生兄弟,从孕育到出生再到现在一直都在为他做出牺牲时,愧疚与感激无法言表。然而,就在他眼前,这个兄弟被他和他的伙伴们给活活打死了!他后悔、愤怒、仇恨……

    “综合以上分析得出结论:凶手应该就是宫义。

    “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死在玉米地里的‘宫义’又是谁?

    “这具尸体现在看来也有可疑之处。第一,是唯一的无头尸。没有头部当然不能从面部辨认出死者。第二,伤痕最多。按当时情况,凶手不可能与宫义有搏斗的时间,而且如果是那样宫义完全可以呼救,所以伤痕不是凶手留下的。第三,不新鲜的血液。当然,对宫义尸体最可信的辨别是腰上那条术后创疤,但是,傻子作为肾源的提供者,他也要通过手术取肾,那么他的腰上也会有创疤。

    “无头尸体就是傻子!”童谣大喊一声,发现自己正在摇晃一个椅背,仿佛要把它拔起来,“之前,宫义可能看到了傻子身上有一条与自己相同的创疤,心里就有所触动。之后老头与他相认,他们共同密谋一个报复计划,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一切:把傻子的尸体扛回来,切下脑袋,把尸身丢在玉米地里;宫义知道所有人的秘密,故意准备那些蛊惑人心的纸条,由乌鸦去派送;在玉米地里他又故意制造多条行走的痕迹,使人迷路。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推理。

    “要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具尸体不是宫义。怎么证明?想想……”

    童谣停在车门处,咬着指头眺望白茫茫的大雨,眼前浮现出傻子的行为模样。

    “对了,对了,傻子有咬指头的习惯,他的指甲一定不是修剪的,而是坑坑洼洼、参差不齐的!”

    童谣跳进雨中,寻找到那条路径钻入玉米林。一次次的闪电曝光了玉米和自己,雷声就在耳旁轰炸。

    她看到那具无头尸了,它仿佛漂浮在林间的黑色泥水中。一个黑东西从尸衣下钻出来急速逃跑了——是一只食腐的乌鸦。

    童谣站在那里,雨水从头发、鼻尖和下巴上滴落。而后她为自己的迟疑感到窘迫,跑过去,抓起尸体的一只苍白僵硬的手。

    她仔细地看了看——这根本不是宫义的手!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放下手后,她看到尸体露出的肚皮上粘着一张纸条,字迹变淡,不过还能看得清楚:“出卖我者死!”

    她冷笑了一声——这还是模仿纪彩屏的口吻。她又笑了一声。太可笑了。

    闪电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了周围。童谣瞥见一个阴影,她带着不祥的预感回过头。

    一个并不高大的人,穿着湿淋淋的蓑衣,头戴麻布面罩,上面绞了两个粗糙的窟窿,里面是阴郁的眼睛。

    那人口鼻部位一鼓一鼓的,右手高高地举着一把柴刀。

    “宫……”她的嘴巴刚张成“O”形,寒光一闪,一股温热的血便由鼻梁跳进嘴里。浓郁的金属味道。

    柴刀没入童谣的脑袋。他们保持那种姿势好一会儿,蒙面人准备拨刀,童谣受到牵动像是活了过来,摇晃着。蒙面人只好放弃,童谣带着柴刀栽倒在地。

    对面玉米林里传来响声,挣扎着走出一个人,消瘦的肩膀上站着一只湿漉漉的乌鸦。他手里提着一条粗铁链。

    蒙面人把面罩摘下来,露出惨白的面孔,叫道:“大伯。”

    “宫义。”

    “我按您的要求为哥哥报仇了。”

    “他给了你生命,应该的。”

    “您答应过,干完这些就放我走……我知道爸妈做得不对,没经您的同意就把哥哥绑架进城,取了他的肾。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们伯侄相依为命,他对您是多么地重要,我们却残忍地杀害了他……我……”

    “你若感到内疚,就留下来陪我吧。”

    “不!不!”

    老头抡起铁链,像条出击的蛇,一下子缠住宫义的脚腕。只一拽,他便翻倒了。老头跑过来,用一把大挂锁“啪”地将他锁住。

    他抚摸着宫义的脑袋,慈爱地说:“回家吧,玉米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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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2-20 23:42: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故事真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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