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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青帮系列之娃娃大哥》作者:橘右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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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4-5-4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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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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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3-1-14 20:59: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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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右黑_《青帮系列》
      《十诫》   发表于《推理》2008年第11辑
      《任法兽》  发表于《推理》2008年第12辑
      《万丈魔》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2辑
      《娃娃大哥》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4辑
      《乌夜啼》  发表于《推理》2009年第6辑


      女孩的眼睛闪着亮光,问道:“还有呢?我好想听。”
      对面的男孩笑笑,道:“别急啊,让我歇口气。好,你听着,‘兄弟三十多,先生弟弟后生哥,全身洁白如银子,大事来时问哥哥’。”


      正如我所想象的,天后宫中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小媳妇儿们绯红着脸,在婆婆或姑姨长辈的陪同下,跪拜祈祷,捐了香火。
      此时,道士如约定好了般闭上双目,击磐不止。
      娃娃山上的小泥娃有翻跟头的、有歪头撤娇的、有拉胡琴的,个个俊秀,小媳妇儿挨个瞅过去,心中哪个也舍不下。
      急得长辈在边上连声催道:“快些吧。”
      小媳妇儿忙挑个自认为是最漂亮的,用红绒线系在脖颈上,轻声道:“儿呀儿,肉呀肉,快些和妈妈回去吧。”揣进怀中便赶紧离开。
      在天津卫,这拴来的娃娃便是“娃娃大哥”,新生婴儿则排行老二。一日三餐得给娃娃大哥先吃.一年四季还得换衣服,每年洗一次,直至成为娃娃大爷。
      我最早接触娃娃大哥后不久,便听到那些清澈纯净的童谣。
      勿庸讳言,如今捧在我的手上的就是这个娃娃大哥,他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大多了。
      其实我并不愿意看他长大.他越长大,那些人和事就离我越远。
      只要能看到他,我是个孩子,或者是青帮一号杀手,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天后宫袜子胡同里,有许多洗娃娃铺,我满脸灰尘,捧着娃娃大哥走进铺中。
      伙计听了我的吩咐后,惊讶起来。



      一


      事情是从一碗冰镇酸梅汤开始的。
      天津跨河桥梁多,胶皮车、排子车路过时,非常费力。没事的时候,我喜欢溜出青帮,蹲在路边等活儿,运气好的话,能讨到一碗冰镇酸梅汤的钱。
      那天中午,和我在一起的还有货郎、篾匠、果仁和小猫。
      腊月里才是小猫最忙碌和快乐的时候。她串着胡同卖棉连纸做的花样子,“长命百岁”、“喜鹊登梅”等等,那些针线活不离手的女人们最喜欢小猫做的花样子了。
      夏天的小猫总是闷闷不乐的,虽然做出的“端午五毒”、“中秋玉兔”仍能招揽到熟识的老顾客,可总归填不满肚子。
      太阳烤炙着我们的脑袋,汗水沿着脸蛋滚滚而下。
      我听见篾匠问:“萝卜有日子没见着了?”
      果仁道:“二了吧,虽然萝卜赛梨,可卖青萝卜那是冬天的营生,和小猫一样,在这天气里没办法啊。”
      我看见小猫剪纸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
      果然,货郎恶狠狠地说:“如今朝廷允许私人经营冰窖,咱天津卫已有五家了,萝卜已经在最大的同和冰窖陆老板那里找到活儿啦。”
      篾匠高兴起来:“真的啊?我说我们别傻蹲在这里了,去找他好不好?”
      我笑笑:“算了吧,萝卜刚去没多久,小学徒一个,除了干活儿还要侍候老板,挺不容易的,我们今天一个大子儿没挣着,去了算怎么回事呢?龙哥说,冻死迎风站,咱还是管好自己吧。”
      果仁躺在地上,双手放在脑后,幽幽道:“我要是萝卜,给客人上冰镇酸梅汤的时候,一定自己先尝一口。”
      货郎来了精神:“你们知道冰镇酸梅汤是怎么做的吗?”
      篾匠道:“乌梅、桂花、白糖加水煮呗。”
      货郎道:“我说的是京城信远斋的酸梅汤。”
      货郎有时与他父亲走南闯北,见识得多。我们都好奇起来。
      货郎道:“信远斋制作酸梅汤可讲究了,酸梅要用广东出产的,冰糖要用专供御膳房的港冰,桂花要用杭州专门种的。半夜熬好后,放进青花瓷坛里,把天然冰块围在周围,第二天喝起来可舒服啦。”
      篾匠舔了舔舌头,笑道:“小猫,你看货郎多坏,尽拿好吃的馋咱们。”
      小猫安静地笑笑,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剪纸。
      货郎忽然对我们道:“我说,咱们今天不管谁赚了钱,到同和冰窖请小猫喝冰镇酸梅汤怎么样?
      我记得在纯粹的夏日阳光里,我们一致举手同意,欢呼雀跃,仿佛已经坐在同和冰窖的饮冰室中,身体也忽然被某种东西激活了,心情都紧张兴奋起来。我们站成一排,热烈渴盼着胶皮车的出现。
      那布满黄色灰尘的胶皮三轮车姗姗来迟,我们一拥而上。
      我们所处的位置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路,乘车的油光满面,体壮如牛,没有我们,那车夫肯定踩不上去。
      小猫也加入了我们,我们一起双臂前伸使劲,上气不接下气地将胶皮车推过了高坡。
      篾匠高兴地来到车前,高声道:“爷,赏几个吧!”
      那位爷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斜眼看了篾匠一眼,“啪”地打了篾匠一个嘴巴:“要钱?没看见把我衣服给弄脏了吗?快滚!”
      篾匠一下子就落了泪,委屈地往后走。
      车夫正要把胶皮车踩走。小猫忽然上前拽住了车把,脸蛋气的通红,道:“不给钱可以,干吗打人?”

      那位爷笑了:“嗬,哪条石头缝蹦出个你来?听我劝,快点撒手,不然连你也打。”
      车夫笑笑,又开始踩车,可他马上又停住了,为难地看着乘客。小猫很轻,拽着车把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差点被拖到地上。
      那位爷撇了撇嘴,一脚将小猫端翻。
      日后我想,我就是从那天开始喜欢上打架的,我随时要把欺负我们的人打死,同时也等待着别人把我打死。
      我的耳边传来破碎声和惊叫声,货郎已经将砖头砸在那人的脑袋上,那个人被开了瓢,血顺着头住下流,他有些吃惊地看着货郎,道:“你知道我是洪……”
      他站起来,冲向货郎,我伸腿一拌,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就势抱紧他的头,感到血流进我的嘴巴。
      这个时候篾匠和果仁冲上来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
      货郎从容地又捡起一块砖头,慢慢走近他。
      这是我人生第一场真正的打架,很累,很刺激,但毫无乐趣可言。
      不过我们从那人的身上得到了买很多冰镇酸梅汤的钱,这就够了,不能要求太多。





      1

      这座房子建立在河边,由于水质好,是拉冰人的必经之地。
      通常在夜里,拉冰人脚踏铁片,肩挎麻绳,携着冰扦,在刺骨的河里拉冰,在上岸的一段,几乎要匍匐前进。
      这些夏日里价格倍增的冰块在冬日里是最不值钱的,拉冰人冻一宿也挣不了几个钱,自个儿戏称为“窝头买卖”。
      为了您消暑降温,喝上清凉渗人四肢、让您从头到脚通透起来的冰镇酸梅汤,总得有人受罪是不是?当然,当然,我知道您是付了钱的。
      我知道货郎为什么把房子盖在这里,他没法拥有一个冰窖,既然没法拥有,多看一眼冰也是好的。
      听说自从他的伤养好后,就接过父亲的生意一心一意地经营,过得还算不错。
      拨浪鼓一旦摇动起来,总会有大姑娘小媳妇围拢上去,谁家不需要针啊,线啊,扣啊以及彩色的扎头绳呢?
      他走街串巷,用货担子慢慢挑出些家业来,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盖了这样一座大房子。
      雪越下越密,到现在没有停过,好像织成了一面白色大网,把我们笼罩其中,丈把远外,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不禁想起老头子二甲王房中的《寒江独钓图》来。有些事情瞧着挺美,但亲临其境还真不是那么回事,我有些想离开这个地方。



      一群乌鸦从对岸树林里飞上天空,“呱呱”地叫着。
      果仁推开桌子,皱着眉道:“是萝卜到了吧,他老是迟到。”
      篾匠露出失望的表情,道:“要再迟一点,他就来不了啦。”
      货郎笑了,眉眼处有了皱纹,他越大越长得慈眉善目,总是笑眯眯的。
      他开口道:“不急不急,日子还早。”
      坦率地说,我与他们也有很多年没见面了,再次见面除了互致问候外,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彼此间多少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多年不见的朋友间的友谊,就如在冰雪中奔跑的小孩,跑着跑着,口袋里的东西渐渐全部掉落,当发现时,已经无法挽回,再也找不到了。
      由于时光的流逝,一切毕竟已经不同。我是青帮最有名的杀手,这些年,我打了无数的架,一想到自己还活着,便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我还能分辨出果仁和篾匠,令我不得不想起蹲在地上等候胶皮车的几个小孩。
      我们都已经像秋后的浮萍一样枯萎掉了。
      萝卜进门的那一刻,天空迅速黑暗下去,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把我们五人紧紧系在一起。
      萝卜扑打着身上的雪花,告诉我们,来路已经被暴雪切断了,这一波一波的雪再不停止,恐怕大家要在这里住好几天了。
      货郎笑道:“没关系,反正现在你也不用急着卖萝卜。”
      我们的笑声在风中抖动,笑声消失后,我们多少显得亲近些了。
      货郎插上大门,将狂欢的白色精灵关在外面。
      周围安静下来,听不到风雪声,也听不见乌鸦的叫声。
      我的身体僵硬起来,多年的浴血生涯令我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这间房子太严实了,严实到我们再也出不去的地步。
      令我想起那个残酷的冰窖。


      二

      对于那个残酷的冰窖,我还不至于忘记得那么快,虽然后来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我们来到城东同和冰窖时,萝卜吃惊地迎了出来,他的身上散发出乌梅的香气,我们都隐隐有些羡慕和激动。
      萝卜看着我们脏兮兮的衣服问道:“你们打架啦?小猫你的身上是怎么回事?”
      货郎笑着道:“没打架。”
      萝卜高兴的时候喜欢眯着眼,道:“还在骗我,不是打架难道是挖宝贝去啦?”
      篾匠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们的确是挖宝贝去了,宝贝好多啊,你想也想不到。”
      果仁拿出小布囊,在萝卜眼前晃悠,里面的碎银子立刻发出清脆的“哗啦啦”的悦耳响声:“听听,好好听听。”
      我们一起爆发出狂笑,那一刻,我们幸福极了。
      小猫怯怯地问道:“萝卜哥哥,我们能进去吗?”
      萝卜严肃地摇摇头:“不行!”
      我吃了一惊,随即听见萝卜道:“我今天第一次拿了工钱,正想收工找你们去呢,你们同意我请客的话,我就让你们进去!”
      在同和冰窖饮冰室的那个下午是我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的一部分。我现在几乎不吃甜食,但冰镇酸梅汤的香味始终在我脑中根深蒂固。
      我们很快喝完,果仁意犹未尽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叹气道:“要是能天天喝上这么一碗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小猫喝了一半,将酸梅汤递给果仁:“果仁哥哥,你喝吧,太凉了,我喝不下。”
      果仁刚接在手中,看见我们瞪着他的眼神,又尴尬地将酸梅汤还给了小猫,道:“其实我也喝不下啦。”
      炽热的光线懒洋洋地覆盖在外面,在饮冰室里待的时间长了,瞅着室外都觉得燥热难受。
      那个妇人进人饮冰室的时候,同和冰窖的老板正在里面乘凉睡觉,并用蒲扇盖住了脸。
      妇人走近他,推了推他的身子,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们见他哆嗦了一下,站起来就往外奔,忽然又感觉不对,“嘿嘿”地笑了两声,挥手叫萝卜等几个小伙计过去,吩咐了几句后,才径直和妇人离开。饮冰室陡增了某种喜庆的氛围。
      萝卜兴致勃勃地回到我们的身边,道:“妈哎,好事来了。”
      我问:“那个人是谁?”
      萝卜道:“那是从小照顾我们老板娘的贴身女佣,我们老板当爹啦。”
      货郎“噢”的一声:“以前拴了娃娃吗?这要到天后宫烧香还愿的,命硬的还要找儿女双全的妇人当干娘呢,你们老板有的忙啦。”
      萝卜道:“瞧你说的,咱天津卫小孩头顶上都有个娃娃大哥,家中谁不都是二爷呢?再说就是没钱,也可以去拴一个带走,何况我们老板布施了很多香火的。”
      果仁道:“那也是你们老板的好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萝卜伸过头,悄悄地说:“老板放假三天,今天我轮值,想不想到冰窖里去看看?”
      我在大姑的育婴堂里长大,从没有见过娃娃大哥,心里刚刚升起的淡淡忧郁立刻被这个消息冲散了。
      内心深处的弦被瞬间触动,想想看,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突然全变作亮晶晶的冰块,那会是什么感觉?


      货郎、篾匠、果仁、小猫的眼神都游离起来,目光漫不经心地停留在饮冰室外的大冰窖中。

      饮冰室的大门傍晚时刻就关上了,好事的伙计还挑起几个大红灯笼。
      夜晚,薄薄的寒气萦绕在冰窖周围,我们在萝卜的带领下依次进人冰窖。
      我根本没有回青帮报到,一直在同和冰窖附近四处游荡,已经等待得太久。
      迎接我们的是一片晶莹剔透的冰的世界。



      2
      那第一眼晶莹剔透冰的世界的影像,在我的脑中久久不去。
      如今,每到冬天,我总是处于不安和躁动之中。
      鬼爷笑着吩咐我的徒弟,牙爷又要发疯了,你们都给我跟紧咯。
      我暗自苦笑,我承认有几天我就是一条寻衅的疯狗。
      我狂奔狂吠,看着路人仓皇地躲避。
      青帮上下总是宽宥我犯下的过错,不过我倒是希望他们用绳索把我吊起来。



      关上房门后,货郎点起炉火,暗红的火苗腾起,枯枝的焦味蔓延在清冽的空气中。
      货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开始哼着我们听不懂的曲子,声音笨重而哀婉,像是丧歌的曲调。
      他忽然弯下腰,用衣襟捂住嘴巴没命地咳嗽起来,虽然尽量掩饰,衣襟上的血迹却赫然在目。
      咳嗽声弄得我们人心惶惶。
      我轻拍着货郎的后背,问道:“没事吧,有没有药?”
      他摇摇头,道:“医不好啦,一日重似一日,眼看就不济事了,是阎罗王请的客啦。”
      果仁道:“哥哥别这么说,我先前也留了这个病根子,只要调养得当,还是能治愈的,我这些年就好多了。”
      货郎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这病到了这关口,想使的力气短了,每天就爱睡觉,没精气神。”
      篾匠有些垂头丧气,道:“我早看透了,得快活且快活吧。”
      货郎摆摆手:“算啦算啦,说这些有什么用,命里应该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先吃饭吧,今晚随便一些。”
      货郎准备饭菜的时候,我们在大厅中闲逛。
      由于地处偏僻,房间挺大,走廊向两边延伸,客房被隔成两边。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近拐角的货担边,货担上落了不少尘埃,显然许久没有动过了。
      里面的针线、扣儿等物件已被清理干净,放着从各地搜罗来的饰物。
      萝卜笑道:“货郎还是老毛病,每到一处总要买个当地的玩意作为纪念。”
      篾匠眯着眼,弯下腰,指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布老虎道:“这是陕西的货吧,我一直想要一个。”
      萝卜道:“不错。那只活灵活现的叫鸡我在别地见过,定是山东高密聂家庄的泥塑。”又指着一张剪纸道,“蛇盘兔,自然富,这生肖双双入图的当真是少见。”
      果仁显得意兴阑珊,道:“尽是些小孩子玩意,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我看见一组饰物中有个奇怪的小娃娃,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萝卜来了兴趣,道:“这么说,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啦?”
      我和篾匠、果仁不禁面面相觑。
      萝卜道:“我之前来过一次,碰巧看见这个饰物,也很奇怪,问了货郎,原来是桂西彝族的十二生肖呢。哈哈,货郎真是跑遍整个大清国啊。”
      果仁不禁也给吸引了:“十二生肖有属人的吗?”
      萝卜道:“你还真问着了,各地风俗不同,桂西彝族的十二生肖可是按龙凤马蚁人鸡狗猪雀牛虎蛇排序的呢。果仁,你就是那个小蚂蚁吧?”
      果仁笑笑:“瞎说,我可是凤凰。”
      我不禁说道:“有属猫的吗?”
      大家忽然鸦雀无声,眼神里都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我低下头,意识到自己说了句错话。

      那天晚上的饭菜索然无味,我们之间始终笼罩着一片忧郁的气氛,明天的事情一结束我就准备离开。
      饭后我们都没有继续交谈的欲望,货郎一个人喝得最多,他分配了我们的房间,篾匠和果仁在房间一头,我们在另一头。
      很快,他们都以身体或天气的理由回房睡觉了,我知道他们都在撒谎,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五人如今在一起就像在演戏,都想尽快听到落幕的铃声。
      冬夜漫长而寂寞,我扶着摇摇晃晃的货郎最后离开。
      他忽然拍着我的肩膀,道:“我喝多啦,现在带你去看一个地方,我怕明天事情太多,没时间带你去看。”
      货郎将我带到房子的一处隐角,那里的墙壁处有一块由各色砖块拼成的“猫儿扑蝶”。
      我心中一动,这猫儿活灵活现,意趣盎然,显得匠心独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货郎显然看出我的心思,道:“原作是小猫的剪纸,我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差得多。”
      他又笑笑,打了个哈欠,道:“我困啦,要睡了。”
      当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又在我身后缓缓地微笑:“你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呢?我很想知道,如今再次让我们选择的话,我们会怎么做?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选错了的时候。”
      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我们都问心无愧,没有过错。
      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还是在我的心头滋长。



      三
      做了爸爸后,同和冰窖陆老板心头滋长的是喜悦和惬意。
      多年的生意做下来,养成了他谦恭谨慎,宽厚待人的性情。
      深夜,他返回到同和冰窖拿落下的账簿,没有看见轮值的萝卜,心中笑骂:这个小兔崽子,又溜到外面捣蛋去了,下次捉到揭了你的皮。
      幽暗的星光下,冰窖的轮廓影影绰绰。当陆老板提着灯笼巡视到冰窖时,着实生了气:“越来越不像话了,到了这个时候门都没锁。”他从口袋里掏出备用钥匙将门锁好。
      锁完门,陆老板又回到房中,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下“家有喜事,停业三天”的字样,贴在饮冰室外,这才迈着轻松的步子离开。冷冷的寒气从各个角落迸射在我们身上,我们沉浸其中,放浪形骸。
      所有的冰块被统一切割得方方正正,宽一尺二寸,长三尺。
      手中烛光照射在冰块之上,发出耀眼的光芒,美轮美奂,甚是奇妙。
      一开始,我们迫逐嬉闹,在冰堆里钻来钻去,然后安静下来。在昏昏沉沉的醉意中,冰窖显得安详而静谧,一切如梦如幻。
      我们沉默无言地坐在地上,一种转瞬即逝的奇怪感觉掠过我的心底,又突然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萝卜提议是离开的时候了,我们虽然都有些依依不舍,但也觉得身体僵硬,衣服上还有湿漉漉的水珠,周身凉飕飕的。
      萝卜的手触摸到冰窖大门时,像被针锥狠狠刺了一下,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我们惊疑不定的脸,带着哭音道:“冰窖不知被谁锁住了,我们……我们出不去啦。”
      我们的脸都变了颜色,篾匠担忧地道:“不是开玩笑吧,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
      果仁走上前,推开萝卜,像发了疯一样使劲拉着大门,钢铁大门纹丝不动,他开始呼叫:“有人吗?快开门,我要出去!”
      萝卜苦笑道:“没有用的,即便外而有人,也听不见,这个大门不传音的。”
      果仁揪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我不管,我要出去,我不要死在这里!”
      “啪”的一声,果仁挨了货郎一个嘴巴,终于安静下来。
      小猫问道:“萝卜哥哥,明天一早会有人来吗?”
      萝卜摇摇头:“老板和我们说啦,停业三天,即使明天有人轮值,他也只会留在饮冰室,不会打开冰窖的大门。”
      货郎看着他,道:“你看我们不吃不喝能捱过三天吗?”
      萝卜哆嗦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不是没有挨过饿,换作其他地方,我想自己或许可以坚持三天。但是在这个冰窖,比饥饿更大的敌人是寒冷。
      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没有哭,没有泪水,什么也不想说,我甚至开始喜欢寒冷。
      一想到自己将会在炎炎夏日被冻死,就禁不住想笑出声来。货郎年岁略长,他托起下巴陷人沉思之中,忽然说道:“你们谁有吃的,统统拿上来。”
      我们互相看了看,最终都把目光投向果仁腰中的布囊,果仁捂住布囊,低声道:“这是我爸爸干炒的,卖了钱还要上交呢。”
      果仁家传的五香果仁虽然比不了大名鼎鼎的“果仁张”,但味道独特而地道,是极好的吃食,每个晚上,胡同、酒馆旁总可以看见果仁的身影:


      货郎道:“人要是快死了,守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放心,只要能活着出去,我们凑钱还你。”
      果仁脸红了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解下布囊递给货郎。
      冰窖里似乎越来越冷了,寒气乱窜,小猫已经开始轻微颤抖起来,眉毛间结了层淡淡的霜。
      我开始怀疑小猫连今晚都度不过去。
      同和冰窖是一层接着一层码冰的模式,上面铺着厚厚的草帘子和稻草保温,再压上三尺土,形成一个大馒头包。
      除了小猫之外,货郎、萝卜、篾匠、果仁和我开始相互扶持,艰难地爬上冰窖顶层,将土扒开后,把草帘子和稻草掀到地上。
      我们将稻草拍实铺好,把草帘子盖在身上,围成一圈抵足而睡,希望用睡眠来抵御寒冷。
      过了一冬的草帘子,有一种潮湿的腐烂气味。我时常觉得一阵阵眩晕,其他人有的呵气跺脚,果仁开始咳嗽,而且咳得很凶。
      “我饿……”篾匠的声音很轻,声调也已由焦灼变为沮丧,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终于,萝卜抱歉地问:“小猫,你怎么样?”
      小猫道:“没事的,萝卜哥哥,我挺好的。”可是我听见小猫的牙齿已经咯咯直响。
      虽然在黑夜之中,我仍然听到货郎开始发出古怪的笑声。
      他开始分配那一袋果仁,每个人只分到一点点。小猫道:“货郎哥哥,我食量小,你给我少一点。”
      果仁也忍不住柔声道:“小猫,你拿着吧,这一点填不饱肚子的。”
      小猫的脸苍白如纸,没再说话,然后做了一件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事。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泥人,恭恭敬敬地摆好,将手中不多的食物分了一半放在泥人面前。
      我吃惊地叫起来:“小猫,你在干什么?”
      小猫抬起头嫣然一笑:“这是我的娃娃大哥啊,他不先吃,我怎么能吃呢?”




      3

      第二天清早,我走进大厅,再一次看见小猫的娃娃大哥。
      他坐在神案前,似乎在环顾四周,脸上露出大宠不惊的微笑。
      篾匠、果仁和我都有些讶异。娃娃大哥长大了许多,他已经奔驰在我们的记忆之外,现在重回眼前,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在绵延的寂静中,一丝不安掠过我的心头,同时觉得好像有件东西不见了。
      娃娃大哥面前,摆放着水果、茶点等祭品,点上香烛后,货郎手捧执香在神案前默默祷告。
      随后,我们依次从货郎手中接过一柱香,无语地走上前,逐一祭拜。
      房外仍然寒流肆虐,暴雪横扫,而室内的我不知不觉衣服已被汗水浸湿。
      这是一次迟到的祭拜,这样的场景仿佛在梦里见过,我好像感觉到娃娃大哥在呼喊我的名字,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我的血中流淌着,躯体已经不受大脑控制。
      这里不是青帮,没有强壮的徒弟会死死按住我的手。我张开口,猛地朝自己手臂咬去,立刻鲜血淋漓,我的牙齿上沾满鲜血,浓浓的血腥味让我冷静了下来。

      回忆是一杯毒酒,谁能甘心一饮而尽呢?

      祭拜完毕,货郎仍然呆呆地出着神,他清醒过来后,忙招呼我们坐下。
      货郎、萝卜、篾匠、我、果仁按次序坐好,围成一圈。
      货郎坐在首座,慢慢地吸着烟袋。
      “是你最后拿走了娃娃大哥?”篾匠小心翼翼地第一个打破沉默。
      货郎点点头。
      萝卜叹道:“连娃娃大哥也这么大了,我们都老啦,你每年都去天后宫洗一次?”
      我们这里的风俗,娃娃大哥每年都要洗一次,即粉碎之后再加入新泥重新塑造个大些的,而且其穿戴也会随着年龄的增加或者季节的变化有所不同。
      货郎久久地凝视娃娃大哥,道:“是啊,你们看看,和原来的像不像?”
      果仁点头:“像,像极了。”
      我独自摇了摇头,并不是暗示娃娃大哥不像,而是因为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一眼,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货郎端起早已斟满酒的酒碗:“今天在座都是老朋友了,什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之类的话我说不出口。料想你们也未必真的喜欢听。几十年不见了,我招呼一声,大家都来了,说明都还有这份心,没说的,我谢谢大家,先干了。”说着端起大酒碗一饮而尽。
      我们也一一饮干了碗中酒。
      货郎又为我们倒满酒,道:“外面朔风凛凛,雪又下得纷纷洒洒,让各位奔波至此我心中还是愧疚的。不过我觉得自己身体较往年差了许多,俗话说,少年子弟江湖老,我等为了吃上一口热饭,迎风冒雪,受尽辛劳,今年再不相见,恐怕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
      果仁道:“哥哥别说这些丧气话,只要你吩咐一句,我们今后水里来,火里去,年年相聚。”
      篾匠也道:“是啊,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货郎摇头:“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并无百岁人,这事看开了也没什么。各位还记得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萝卜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是我们第一次结识小猫的日子吧。”
      果仁也笑了,学着萝卜当年的吆喝:“萝卜赛梨,辣了管换哎!”
      篾匠道:“别说人家,你呢,金字牌匾大果仁儿,不香不甜不要钱啊。”
      我也笑了,萝卜道:“别看青帮牙爷现在有头有脸,那时邋里邋遢,和锅匪混混儿没什么区别。”
      果仁道:“那天小猫可秀气啦,做出的花样子卖了好多。”
      篾匠道:“是啊,我做的竹编小蚱蜢卖不掉,怕回去挨打,急得直哭,小猫一下子买了好几个呢。”
      萝卜道:“小猫心肠一直很善的。那时牙最游手好闲了,看到小猫买了果仁,就跟在后面,货郎差点和你打起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姑育婴堂人太多,经常吃不饱肚子,那天我确实想从小猫那儿抢点果仁的。”
      篾匠道:“我看见货郎要和你动手,还是小猫解的围。”
      货郎道:“不打不相识,我们几个竟然成为朋友了,那天晚上我们嘴里吃着萝卜和果仁儿,临别时又分得了小猫的花样子,还有篾匠的小玩艺和竹刀……”
      萝卜打岔道:“拨浪鼓一响,鸡毛换糖,我们也没少沾你的光。”
      货郎饮了口酒,摆摆手道:“那一天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其实自那天后我们就很少齐全聚过,就说我吧,要和父亲各地儿跑,你们也是如此,大家天各一方,各自奔日子。虽然我们没结拜过,不过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心中始终把你们当兄弟对待。”
      萝卜道:“我们也把你当自己亲哥哥看待。”
      货郎笑笑,道:“其实这次来,不光是为了小猫,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大家。”
      我有点疑惑地看着货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货郎道:“其实最后在那个冰窖之中,……”他忽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身子滑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是……是……”
      货郎没有说完他想说的话。
      “货郎子,花筐子,手里摇着铃鼓子,吃穿全靠嘴皮子。”
      那久违的童谣,忽然又开始在我耳边回荡。
      可是这一次,比那个冰窖更加冷彻心扉。




      四
      “你说什么?这都啥时候了,你真把这个泥人当大哥了啊。”果仁一副痛彻心扉的表清。
      小猫低着头,我没有看清小猫的表情,只觉得她的身影像纸一样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就是我的娃娃大哥!”
      篾匠愣了半晌,道:“小猫,到了这份上,别和自己较劲啊。我们都承认,这是你的娃娃大哥,可是他不能吃也不能喝,你把自己的果仁给他,你要是饿死了怎么办?”
      小猫忧郁的样子让人难受:“妈妈说,要我好好待娃娃大哥,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能让他饿着。”
      萝卜脸色铁青地朝小猫走来,小猫本能地向边上一躲,可是萝卜一直将她逼到冰窖一角,劈手夺过娃娃大哥,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别骗人啦,娃娃大哥每年要洗 一次,你自己看看,你的娃娃才多大,根本没洗过,是从天后宫娃娃山上偷来的吧!告诉你,我们都出不去了,要死在这啦……”他的眼圈也红了起来,“都是我的 错,小猫,你别恨我,好好听话,多吃些东西,或许还能多捱一些时间。”
      小猫轻轻地道:“萝卜哥哥,我一点儿也不恨你。你把娃娃大哥还给我好吗?这真的是妈妈临终前留给我的。她说,‘小猫,我一走,除了这个娃娃大哥,你就再没别的亲人了,除非饿死,把他好好供着,是个念想。’萝卜哥哥,不是不洗,是我一直没舍得洗。”
      货郎没有吱声,站起身向这里走来,脚步十分沉重,在碎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他抓住萝卜的手臂,将娃娃大哥还给小猫。
      他步履蹒跚地向冰窖的另一边走去,走到拐角处,用手指轻弹冰块,向我们几个挥了挥手。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除了小猫外,我们紧紧跟了上去。

      多年以后,重新叙述那一幕场景对我来说障碍重重,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是我们凄恻而悲凉的脸。
      不,不要。
      货郎露出了璀璨的一笑,挨个拍拍我们的肩膀,道:“现在知道大小啦,以后有机会结拜就不会弄错了。”
      我的心中瞬间空空荡荡的,不过很快就又听到它疯狂跳动的声音。
      我缩着肩膀,混在众人之间,这一刻冗长而艰难。
      这是个可怕的决定,我当时认为它不会改变任何结果,我们都将死在冰窖中。
      所以后来我认同了货郎的想法。
      这一切都是宿命。
      篾匠像被棍子打了一记,缓缓道:“那么,你现在……”
      货郎斩钉截铁地道:“不,必须得回去一趟。”
      果仁抹了抹冰凉的泪水,道:“你再仔细想想……”
      货郎道:“有什么可想的呢?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就是这样,也不能赢得更多的时间。”
      萝卜紧缩着眉头一声不吭,最后才道:“还是我先吧,是我……”
      货郎“咯咯”地笑了起来:“别争啦,按年纪排序,谁让我大些呢,你们看我像不像那个泥人娃娃大哥。”
      我突然记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快乐的场景,生命真是了无意趣的东西。
      小猫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怯生生地看着我们,货郎笑眯眯地替她将娃娃大哥摆正,道:“别着急,我们已经想出离开的法子了。”


      小猫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啊,什么法子?我们快点出去吧,货郎哥哥,这里好冷。”
      货郎道:“暂时还不行,我们几个探过了,这冰窖有一处敲起来声音挺脆,我们准备做几把冰刀挖出去。小猫,这很麻烦,也很耗体力,我们可能要轮流来做,你在这里坐着好好等我们,好不好?”
      小猫点点头,掏出剪子:“我可不可以也参加?”
      货郎摇摇头:“你的力气太小,反而会拖累我们。”
      小猫默默地低下头。
      货郎看到剪子,忽然道:“小猫,你有没有带棉连纸?”
      小猫道:“有啊,我随身总是带着些。”
      货郎道:“我来考考你,你平时剪的都是花样子,今天帮我们剪一张好不好?就当替我们鼓劲啦。”
      小猫兴奋起来:“我早就想帮你们剪了,谁先来?”
      货郎道:“我和萝卜一组先去,那我先来吧。”
      小猫让货郎坐在草帘子上,左右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货郎刚要起身,小猫拉住他的手,道:“别动,还没看好呢。”货郎红着脸又坐下。
      小猫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番后,剪子飞快地动起来。剪了一半,她拿起来看了看,扑哧一笑,又继续剪,嘴中开始轻轻哼着童谣:“货郎子,花筐子,手里摇着铃鼓子,吃穿全靠嘴皮子。”
      童谣声在寒冷的冰窖中轻轻回荡,萝卜、篾匠、果仁和我转过头,眼角沁出泪来。
      货郎那时的表情深不可测,我没法准确形容,一切都有些模糊,只依稀剩下个坚毅的轮廓。
      童谣声中,货郎站起身,开始走向他自己选择的死亡之路。



      4
      再次面对货郎的死亡,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恍惚中,小猫稚嫩明净的童谣声穿越重重岁月又响彻耳边。
      我们每个人的脸都似中了恶毒的符咒一般不堪。
      萝卜牙痛般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不可能。”
      我走近货郎,探了探他的鼻息。
      篾匠的拳头握紧:“怎么样?”
      我摇摇头,简短地道:“他死了。”
      果仁的声音也充满了恐惧:“他是怎么死的?”
      货郎的嘴唇已经变成青色,我拿起酒碗仔细看了看,脸色变了,货郎的酒碗被抹了毒药。
      果仁低声道:“酒碗可是货郎自己分派的……,,
      萝卜打断他的话:“你错了,我们都是俗人,货郎用的可不是精致的酒器,而是叠在一起的酒碗。这酒碗共有五个,按照风俗,货郎分配酒碗时,他自己拿到的只可能是叠在最下面的一个。”
      篾匠道:“你是说我们四个谁都有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萝卜声音干涩地道:“你们还记得货郎最后说的话吗?其实在那个冰窖之中……那个冰窖曾发生过我们想不到的事。”
      我感到一阵茫然,不知道萝卜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虽然看不见屋外空中飞扬的雪花,但心头却荡漾着湿润的寒意。
      篾匠冷笑道:“这里打了个哈欠;你那里就能送个枕头过来,神仙还要掐指占算,你可真是未动先知。别忘了,你是第二个离开的,知道些什么……”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果仁,道,“按岁数,果仁最小,排在最后,若有问题,也是他了。”

      果仁道:“话到舌尖留半句,事从礼上让三分,说话可要留些日德。我就是做了错事,也没有必要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杀了货郎吧?”
      我不禁道:“都少说两句吧,事隔多年,大家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何必翻旧账。再说货郎的死对谁有好处呢?”
      萝卜道:“忘记?我们有谁能忘得了?你们还记得昨晚在货担边我说过,我之前曾来过一次吗?当时货郎和我说过,他的手头上有冰窖里后来发生的事情的证据。”
      果仁道:“什么证据?”
      萝卜缓缓地道:“小猫的剪纸。”
      果仁有些慌乱,道:“把话说明白点,别藏着掖着的。”
      我疑惑地问道:“小猫的剪纸,在哪里?这个剪纸是不是只有你知道?”
      萝卜道:“当然。”
      我忍不住了,质疑道:“假如剪纸真的藏着秘密,只有你和货郎知道,那我们三个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而谋害货郎?”
      篾匠道:“就是,萝卜你也别把自己置之度外,牙爷说过,货郎的死对谁有好处呢?老实说,除了青帮牙爷以外,我们的境况都不大好。明人不做暗事,货郎昨天的 情况你们也看在眼中,他常年咳血,已经没多少日子啦!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是为纪念和小猫初次见面这样可笑的事清才来到这个鬼地方的吗?”
      果仁道:“别说啦。”
      篾匠道:“不,让我说个痛快!对于过去,我无话可说,我们没做错事,能活着也是老天爷赏的。如今活到这份上,也没什么事能给我带来欣喜,更谈不上伤心了。要不是货郎说快不行了,想把房子和物品交代交代,我是根本不会为了小猫来这儿的。”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房间宁静下来,我记起来萝卜赶到时篾匠失望的表情,感觉所有的事物都毫无意思。
      果仁干笑了两声:“篾匠话说得忒狠了点,但话糙理不糙,我们这里几个谁现在身体最差活得最难啊?盼着货郎早死的就应该是他吧。”
      萝卜露出尴尬而气愤的表情:“你说什么?我现在手头已经有一个证据了,再把剪纸拿出来,看那个人还有什么话说!”
      果仁冷笑道:“吓唬谁啊,口说无凭,有,你就拿出来。”
      萝卜激动地站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如老僧入定般又在椅子上枯坐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大家好自为之,别看现在瘦驴拉硬屎,待我找到证据,看他怎么说。”说完起身离开。
      那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又一次涌向我的心头。

      重回到房中,我闭目休息了许久,恍惚中,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来到一个充满悲伤和迷惘的地方。
      醒来后,我开始环顾四周,突然错愕起来。
      这房子太严实了,这是我昨天来了以后产生的第一个感觉,现在我开始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
      货郎的房子一个窗户也没有,难道他在盖这座房子时始终怀着黯淡的心情,要将自己封闭起来?
      这个时候,忽然传来篾匠裂帛般的尖叫。
      “头儿辣,脏儿臊,小姑娘单吃萝卜腰”,没来由的,我的脑海中开始盘旋小猫第二次念起的童谣。




      五

      小猫第二次念起童谣的时间我已无法记得确切。
      饥寒交迫中,我一直在做着古怪的梦。
      我突然惊醒,黑暗中的冰窖显得深不可测,而小猫独自锁着眉头坐在草帘子上。
      我冻得簌簌发抖,问道:“你醒啦?”
      听到我的声音,萝卜、篾匠、果仁纷纷醒来,我甚至怀疑他们和我一样没有睡好。
      萝卜点起进冰窖时候带来的蜡烛,烛影摇红中,是小猫忧郁而哀婉的脸。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货郎衣服,问道:“我们睡了几个时辰了?货郎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
      气氛变得异样,蜡烛上的蜡油滴了下来,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随之蹿出更亮的火苗。
      萝卜大笑起来,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我们会骗你似的,你睡了一觉啦,我们轮流挖洞,已经换了好几班了。”
      小猫指着货郎的衣服,道:“这是货郎哥哥的衣服,我认得的。”
      萝卜笑笑,道:“你说得没错,那是货郎的衣服,你醒之前蔑匠和牙刚刚回来。你不知道,在冰窖里挖洞可费力气了,不一会儿便是大汗淋漓,用不着穿衣服,不信你问他们。”
      此时此刻,能骗一时便是一时,这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比赛。篾匠、果仁和我强忍悲痛,开始点头。
      小猫将信将疑,萝卜接下来做的事情让人肝肠寸断,他开始将上衣解了下来。
      我至今不明白萝卜是如何做到在冰窖里赤裸分上身而没有发抖的。
      他将胸膛拍得“啪啪”响,道:“你看,我没骗你吧,一旦活动开了就不怕冷啦。货郎刚走,我马上就去陪他了。好了,小猫你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出去了。”
      果仁道:“是啊,就快挖通了,小猫你乖乖地坐好,别给货郎和萝卜添麻烦啊。”
      篾匠道:“是啊,是啊,不过出去之后打死我也不喝冰镇酸梅汤了。”
      小猫忧郁地笑了。
      萝卜将货郎留下的布囊放在篾匠手中,道:“货郎已经带走我们两个的份额了,剩下的交给你分配了。记住,多给小猫点,她还有个娃娃大哥。”
      只有我们才能明白萝卜话中的意思。
      时候到了,萝卜已经选择离开我们了。
      萝卜刚刚迈开脚步,小猫掏出棉连纸,道:“萝卜哥哥,我也帮你剪一张吧。”
      萝卜一愣,乖乖地坐下。
      “头儿辣,脏儿臊,小姑娘单吃萝卜腰”,轻轻的童谣伴随着剪纸声回荡在冰窖之中。
      萝卜安静地坐在那里,很快上身积成薄雾般的淡淡雪层。






      5

      萝卜身上已积成大片血层,嘴角流露出古怪的微笑。
      他的腰间插着一柄短小的竹刀,竹刀很轻,发出深黄色的光泽。


      萝卜已经死亡,我轻轻地拔出竹刀,它的锋刃极其纤薄。
      在篾匠的惊呼声中,果仁也慌慌张张赶到厨房。
      萝卜死在一个没有生过火的灶膛边,他的双手发黑,显然曾在灶膛里摸索过什么。
      我们开始检查灶膛,可是里面空无一物。
      时间很快流走了,我们将萝卜的尸体抬到货郎身边。
      货郎和萝卜脸上凸出的颧骨跃入我的眼帘,他们都太瘦了,令我想到被蛀虫啃空的壳子。
      萝卜死的时候我们人都在哪里?这个问题首先被提出来。
      我和果仁都表示在各自房中独处,而篾匠则在房间各处随意闲逛。
      我们同样都无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
      篾匠面如枯槁,果仁想拍拍他的肩膀,但他立刻躲开了,道:“别碰我。”
      果仁道:“干什么,你怀疑我吗?”
      篾匠道:“你俩我都怀疑,反正你们已经杀了货郎和萝卜,下一个就要杀我了。”
      果仁道:“要这么说,是你第一个看见萝卜的尸体,我看你的嫌疑最大。”
      “你是贼喊捉贼,萝卜在找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果仁开始苦笑,道:“你现在是土中曲蟮,一肚子泥心。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害得你们这样明枪暗棒地待我。告诉你,如果萝卜手头有所谓的剪纸,他就应该早点拿出来!”
      篾匠道:“也许萝卜刚从灶膛里找到,你就从背后杀了他,现在当然是找不到了。”
      果仁脸色发青,忍无可忍,跨出一步,紧紧拉住篾匠的手,怒道:“混蛋,你去我的房间查,查不到就在我的身上搜,少和我阴阳怪气!”
      我忽然感到一丝蹊跷,打断他们,道:“奇怪。”
      果仁和篾匠停止推搡,一起看着我。我道:“那把竹刀虽然刺中要害,却并非一击致命,萝卜身上的血很多,他为什么没有呼救?”
      果仁道:“或许……那时的他已经无法出声了吧?”
      我摇摇头道:“还有,萝卜不见得是在灶膛寻找东西时被杀死的。”
      果仁道:“怎么说?”
      我道:“篾匠刚刚提到,假如萝卜是俯身在灶膛里找东西,我们当中有人要谋害他只可能是从背后用竹刀刺他,可是萝卜腰间的竹刀明显是从前面刺进去的。”
      篾匠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杀了他后将他搬进厨房之中,伪装成在寻找东西的模样?”
      我摇摇头,道:“在这样的一间房间内清除血迹太难了,再说又怎么能保证不被人发现呢?我想萝卜还是可能在厨房被人用竹刀杀了。”
      “竹刀?”果仁忽然站起身,仔细端详着那柄竹刀,然后大惊失色地将它扔在篾匠面前,道,“好好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头,新竹子编成的竹刀都是青绿色的,哪会是黄色的!这是几十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赠送的竹刀,如今又重新打磨了的。”
      篾匠不知所措地拿起竹刀,看了又看,喃喃道:“没错,的确是我做的,那时我的手艺还挺毛糙,可是……”他抬头看着我们,“谁会把一柄破竹刀留到现在?反正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竹刀闪着锋利的光芒,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在拿到竹刀的第二天,我划破了鬼哥和雾哥的手臂,然后竹刀就被龙哥折断扔进河中了。
      我们都不可能留下童年的大多数东西,假如还有一个人保留着竹刀,我想那应该是小猫,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
      果仁缓缓道:“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
      我们默默摇着头。
      果仁眯起眼睛,用轻轻的语调开始背诵当年的童谣:“货郎子,花筐子,手里摄熟辘鼓子,吃穿全靠嘴皮子。”
      他顿了顿,又开始背诵第二首:“头儿辣,腚儿臊,小姑娘单吃萝卜腰。”
      一阵不安扫过我们的心头,我们相顾愕然。
      货郎死于毒药,而童谣中有“吃穿全靠嘴皮子”一句;而萝卜被竹刀刺中腰部,童谣中也有“小姑娘单吃萝卜腰”一句。
      是谁在模仿小猫的童谣恶毒地杀人?
      篾匠的脸开始痉挛般颤抖,因为我们知道童谣还有第三段。
      第三段是:“早上起床早,晚上睡得晚,腰间拴篾刀,肩上扛竹竿。”
      篾匠断断续续地道:“你……你在开什么玩笑??”


      六

      篾匠断断续续地道:“该……该轮到我……去啦。”迷糊中,大概已经到了第二天的白天,我们的牙齿像打摆子一样“咯咯”地响,很难说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布囊交到我的手上。
      小猫惊恐地看着篾匠,嘴里轻声道:“货郎哥哥……萝卜哥哥……篾匠哥哥……别走……”
      我的心倏地坠落下去,我想小猫也应该明白了。
      小猫也想要站起,但挣扎了几下,未能动弹分毫。
      小猫的双腿已被冻坏,像枯木般无力行动了。
      如今,与活着相比,死亡反而显得简单多了。
      小猫又忽然开始念起童谣:“早上起床早?一晚上睡得晚……腰间拴篾刀……肩上扛竹竿 ……篾匠哥哥……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还没替你剪呢。”
      篾匠一怔,踉踉跄跄地来到小猫身边,小猫一把拉住篾匠的手:“篾匠哥哥,……别走……”
      篾匠流着泪,挣脱了一下,可小猫死死抓着不放。
      篾匠伸出手,将小猫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篾匠看着我和果仁,道:“好好……照顾……小猫。”
      小猫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6
      我能感觉到篾匠的汁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三段童谣只对于我们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知道的人除了我、篾匠和果仁外都已经死了。
      难道还会发生第三次杀人?我不禁把目光投向果仁。
      果仁最年幼,当我们都离开小猫的时候,只有他还留在那里。
      我亲眼目睹了小猫为货郎、萝卜和篾匠剪纸,当时,我认为这将是我们留下的最后影像。
      既然萝卜口口声声地说,那个冰窖曾发生过我们想不到的事,证据是小猫的剪纸,那么应该就是针对果仁的。
      我离开后,冰窖之中发生了什么?
      冰窖发生的事我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即使不得不回忆,也常常伴随着死亡气息使我惊悸不安。
      那件事情之后,我即与货郎等人分道扬镳。也许,我们本来走的就是不同的路。
      记得我说过,我现在几乎不吃甜食,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每年的那一天,独自来到同和冰窖点上六份冰镇酸梅汤。
      在我略有敌意的一瞥后,果仁的脸开始显得阴森可怖。
      篾匠将竹刀紧握在手中,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上前一步想要夺过,道:“你要干什么?”
      篾匠朝虚空刺了一下,厉声道:“别过来!”
      果仁冷冷地笑道:“他都明白了,你还不明白吗?”
      篾匠道:“我们自冰窖出来后各自养伤,几乎再没有见过,知道这三段童谣的就只有我们三个人。”
      篾匠说得没错,但我和果仁还知道这童谣总计也只有三段。
      篾匠道:“我不知道你们哪个做了这样的事情,不过别再靠近我,不然休怪我刀子不认人。”
      说完,他倒退着一步步地走出大厅。
      我觉得他的脚步声无比迟缓滞重。
      我回到房中开始收拾随身的简单衣物,在这冰冷荒凉的河边,遇到的麻烦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思考问题本来就不是我的强项,一想起货郎和萝卜的惨死,我心中就升起浮冰般的寒意。
      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必死的理由,同样,我觉得篾匠和果仁也不像凶手。
      四处没有一点声音,我想应该是各走各路的时候了。
      对了,我心里猛然一跳,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为什么篾匠和果仁从没有提出要离开这里?他们现在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收拾行装?
      我的思绪突然被房间某处“砰”的一声声响惊醒,我迅速起身,奔向房外。
      在货郎的房间,篾匠已倒在地上。
      他身上的包裹已经散落在地上,里面装满了从这房间里搜罗来的值钱物品。
      “早上起床早,晚上睡得晚,腰间拴篾刀,肩上扛竹竿。”篾匠再也不用早起床了,只是那截短短的、锋利的竹竿并没有扛在他的肩上,而是插在他的咽喉中。
      果仁随后也赶到我的身边,我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冰凉而绝望的东西。



      七

      小猫的眼神里一直有一种冰凉而绝望的东西。
      阵阵寒气从冰块中溢出,接触到皮肤就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渣,极度的寒冷不断地侵袭着我们的身体,皮肤白得可怕。
      冰窖死亡的恐其象梦魇一样一直纠缠着我,其实只有几个时辰,但我觉得篾匠离开好久了,我还不如痛痛快快干干脆脆地选择离开。
      我没有脱衣服替小猫遮凉,因为用不着了,小猫将货郎和萝卜的衣服叠好,整整齐齐放在草帘子上。
      她抱着娃娃大哥,有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了。
      我将布囊递给果仁,那里的食物已经不多。
      我想我等不到冰窖打开的时刻了,如果真有神的话,请将生还的希望留给小猫。
      这里没有神让我拜,只有个永远微笑的娃娃大哥。听说他曾是天后宫前的泥娃,我遥遥地向他跪下,祈求他向海神娘娘捎去我最后的愿望。
      我已经站不起来,便爬着离开小猫和果仁。
      虽然已经没有必要,但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死去。
      他们还有食物,还有希望。
      我再没有听见童谣声,小猫开始拒绝以这种方式送我们离开。







      7

      篾匠以这种方式离开,让我感到忧伤。
      他们一个个像老童谣一样消失在我面前,如同再也飞不回巢穴的孤鸟。
      这接踵而至的灾难难道是天意所为?我们曾经选择过一次死亡,难道现在死亡伸出手指,开始选择我们?
      果仁神情肃穆,恍若隔世。他J匪怔地看着我:“别杀我,我知道你要替小猫报仇,我刚刚已经在萝卜的房间看到了,我知道你已经开始怀疑,这样的事情本来就隐瞒不了。我岁数也不小了,拖家带口的,只求你开恩放过我。”
      那个冰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果仁,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他谋害了小猫?他的面部有些扭曲,显得猥琐不堪。
      岁月如水,将他整个人磨光、缩小、销蚀。我无意追索往昔蛛迹,但我渴望知道真相。
      我吐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说什么?”
      果仁呆呆地道:“我们都是野孩子,出去玩个三四天父母也不会管,所以当时我以为我们肯定完了。我真的没有想到,冰窖的铁门在第二天傍晚就被找我们的人打开了。早知如此,我应该撬开小猫的嘴巴将果仁喂下去。”
      我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独自吃了剩下的全部食物?”
      他吓得倒退几步,大声道:“我承认自己怕死,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是她自己先放弃的。”
      我无言地盯着他。
      果仁道:“我给过小猫食物,她不要,自从你们都走了之后,她就开始绝食了。你们选择了死亡,她选择了和你们在一起。”


      他开始狂笑起来:“你知道和我们比,小猫身体太单薄啦,即使吃东西,她也坚持不到最后那一刻的。我饿极啦,不错,我将东西全吃了,包括给娃娃大哥的供品,那又怎样?是小猫自己不想活了,我不想死,只要有一线机会,我都要活下去!”



      能从那个冰窖出来纯属偶然,还记得那个在胶皮车上被我们殴打的人吗?他竟然是洪门一名堂主。
      第二天他便纠集人手,直扑到我们等车的地方报仇,在询问了其他孩子后,他们分别找到了货郎等人的家中,当然,他们没有找到我们任何一个。
      几位做爹娘的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头,相互询问后一起去找同和冰窖陆老板。
      陆老板恍然中想起昨晚未上锁的冰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当冰窖打开时,货郎处于濒死边缘,萝卜、篾匠和我也好不到哪去,果仁受了轻伤。
      而我们最想保护的小猫终于孤零零地离开了我们,荡然无存,化为尘埃,化为灰烬。
      我点了点头,道:“我终于知道货郎和萝卜所说的证据是什么了,小猫的剪纸留下的是你独吞食物的样子!”
      果仁忽然疑惑地看着我道:“你也这么认为?我不相信……难道是我弄错了?”
      他转身向萝卜的房间奔去。
      大火从萝卜房间燃烧起来,到处都是硫磺的气味,夹杂着火药的爆炸声。
      我听见果仁恐惧的大笑声,我冲向房门,从门缝中隐约看到他的身上多处闪着明火。.
      我想进去,只是他好像自己关闭了房门,在里面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我们谁也活不了啦……”
      一股一股的青烟不断蔓延,通往外界的大门已经被锁死,我猛踹几脚,它纹丝不动,仿佛是铁铸的。
      短短的时间内,我丢失了四位童年兄弟。
      我曾经历夏季里差点被冻死的感觉,难道还要体验冬季里被烧死的滋味?
      我掩着口鼻几乎寻遍了每一寸地方,最终不得不放弃了希望。
      大火逐渐燃烧到大厅,昏昏沉沉中我忽然感觉小猫也在这里,我开始默念她的名字。
      她带着温暖的笑容像在走近我,又像在走远。
      在我倒地的一霎那,知觉突然一震,我不能让小猫再受到伤害。
      既然你们都离开了,我要独自带着她走。
      我站好,定了定神,抱起了娃娃大哥。
      一张剪纸从娃娃大哥底座下飘起,被大火带来的烟雾卷上半空。
      我快速跃起拿住,那是小猫的剪纸——“猫儿扑蝶”。
      我明白了一切。
      我来到由各色砖块拼成的“猫儿扑蝶”的隐角,开始挥拳猛击。
      房屋外面,雪片像花瓣一样仍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坠落。



      暴雪没能阻挡我,三天后,我来到了天后宫。
      天后宫袜子胡同里,有许多洗娃娃铺,我满脸灰尘,捧着娃娃大哥走进铺中。
      伙计听了我的吩咐后,惊讶起来。
      他看着我,道:“爷,您没弄错吧,您去娃娃山上看过吗?这娃娃大哥都是男的啊,将娃娃大哥洗成女的样儿,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我掏出银子,看着他,道:“男孩女孩谁不是爹娘心头一块肉呢,何必尽是娃娃大哥,你尽管按我的吩咐去做吧。”
      他停了停,叹口气道:“好吧,您怎么说我怎么做,这也是我们这店破天荒第一遭。这位爷,她大致是个什么模样啊?”
      我一下愣住,小猫活到今天,该是什么模样?
      我再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名伙计比较伶俐,忙转身道:“这位爷,我心里大概有数了,这洗娃娃还得费点功夫,要不您先坐下歇歇候着,我给您沏壶茶去?”
      我恢复了平静,摇了摇头。
      伙计调和好新泥,开始将娃娃大哥打碎,准备将其合二为一。
      他突然停下,惊讶地从娃娃大哥的怀中掏出一个木匣。
      木匣里是六张剪纸和货郎留下的一封信。
      从我看到“猫儿扑蝶”的剪纸时,才明白杀了萝卜、篾匠和果仁的人只能是他。
      我缓缓展开货郎的信。



      青帮牙爷,我在死亡的前一天夜里写下这封信,假如还有一个人能看到,我想也应该是你了,虽然我满怀希望你也看不到。
      许久没有拿过笔,是用固定格式“岁月接再,裘葛几易”还是“自别芝宇,年华如驶”开头,让我颇费了番脑筋,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想我们之间不需要客套。
      自从那个夏天从冰窖出来后.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这期间是我哀求父亲替小猫收的尸,包括接收她留下的娃娃大哥和家中其他的剪纸。
      小猫几乎什么也没留下就匆匆离开了我们。
      我现在的身体很差,每到冬季总是大口大口咳血,但我从不后悔我在冰窖的选择,我至今仍希望看到是小猫活着,而不是我。
      其实我每年都和你们见一面,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因为看到你们才让我的记忆更加深刻。毕竟你们最后和小猫在一起的时间比我要长,虽然只是几个时辰或半天,但足够让我羡慕了。
      譬如我知道你每年的那一天都会到同和冰窖点上六份酸梅汤。
      几年前,我偶然偷听到果仁的谈话,知道他最后独占了全部食物,虽然那时小猫已经绝食,但我仍然觉得不可原惊。
      仇恨是一棵会开花会结果的树,虽然你们并没有错,但我逐渐开始痛恨你们,假如我们不曾相识,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吧?
      当然这是我自私的想法,因为我觉得小猫太可怜了。
      我用尽平生积蓄在荒郊河汊边造了这一栋密不透风的房子,就是想把你们全部喊来,把铁门锁住,然后一把大火将我们全部烧死,去陪小猫。
      我没法子买下冰窖,只能让你们尝尝冬季里被烧死的滋味。
      对一个死去的人究竟能怀念多久?很多人只不过是几天、几个月而已,而我是每年每天每时。我不仅要勾起你们的怀念,还要将你们全部带走。
      可当我将房子盖好,把每年洗一次的娃娃大哥请进来的时候,我开始扰豫了。
      我知道小猫的性格,她绝不会同意我这么傲。
      她一直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开开心降的。
      冰窖中,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死亡,如今我决定给你们每人一次选择的机会。
      还记得我的话吗?“如今再次让我们选择的话,我们会怎么做?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选错了的时候。”
      我给萝卜的选择机会最大,他毕竟还是个好人。我第一个和他接近,给他看我伪造的果仁吃独食的剪纸,让他站在我这边揭露果仁,他一口答应。
      其实果仁在岁数上也说了谎的,因为我们一直没有结拜,看起来也差不多大小,但其实他比篾匠还大一岁,篾匠属虎,他属牛。
      我知道他不会承认,所以特制了桂西彝族的十二生肖,让萝卜稍作提示,看他上不上当。关于为何特制,我之后将会提到。
      我告诉萝卜,揭露果仁后,这栋房子将归他,并当着他的面将地契和那张伪造的剪纸藏到灶膛里。
      这是我给萝卜留下的选择,而地契隔层的后面是上好机关的竹刀,一触即发,而之前我已将地契拿走。
      同样,找到篾匠时,我告诉他我可能快不行了,想把房子和物品交代交代,特地嘱咐我的房间有上好的玩意儿。当然,那里有安好机簧的锋利竹竿在等着他。
      我还嘱咐萝卜试探果仁后,当晚将货担拿到自己房中,因为我相信我死后果仁一定疑心萝卜掌握了什么对己不利的秘密,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到萝卜的房中看一看。当他看到摆放出来的十二生肖,一定会明白的。
      我希望他将其损坏,这是我特意定制的,里面埋藏了烈性炸药二
      当然,选择权全在他们自己手上,只要萝卜不担忧剪纸和地契同时被人发现,及时带你们一同去灶膛,他就有生还的机会。
      而对于篾匠和果仁,我没那么客气,但只要篾匠不选择我微不足道的财富,果仁不选择损害对己不利的东西,他们都不会有事。
      我为你准备的就是娃娃大哥,因为我不想娃娃大哥被可能会出现的大火烧毁。
      娃娃大哥的下面,是我带你去看过的密道。
      既然你能看到这封信,我相信你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而我为自己准备的是涂满毒药的碗,那里将盛满我人生的最后一碗酒,但是我现在都迫不及待地想喝下去。
      小猫在上面太寂寞了,我应该早一点去陪她。
      哦,忘了说一句了,你看到的六张剪纸全是小猫的遗作,那是我们六人在冰窖中最年轻、最值得怀念时的模样。当然,没有果仁吃独食的剪纸。
      小猫很善良,她不会那么做。
      对了,我听萝卜说过童谣的事情,我突然觉得很凑巧,可能和我们死的方式会有些类似,大概是天意吧。其实这些童谣都是我当初教给小猫的。
      “炒果仁,当当当,大火炒了一篮筐”,如果果仁死于大火,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将这信和剪纸装在木匣里,并将它放在故意镂空的娃娃大哥之中。
      我对明天开始充满期待。
      就此搁笔,余不多赘。


      我说过,回忆是一杯毒酒,谁能甘心一饮而尽呢?没想到货郎却做到了。
      我没法描述读完信的感受,货郎临死前的坦然、萝卜死后的微笑、消失的货担等等又重回眼前。
      “如今再次让我们选择的话,我们会怎么做?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选错了的时候。”
      我想起那空无一物的灶膛,开始明白萝卜为什么没有呼救了。萝卜在意识到货郎的用意后,甚至拼着力气藏匿了灶膛的机关。他也想接着将游戏玩下去。
      其实这并无必要,事情在货郎死亡后不长的时间里全部结束,我想货郎也无法确定他们的先后死亡顺序。
      一旦选择错误,迎接他们的都只有死亡。
      可是如今他们真的都选择错了吗?我不知道,我们毕竟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只有货郎没有长大,他还是冰窖中那个偏执的孩子,不过现在指责货郎的疯狂和自私,已经毫无意义。
      我打开小猫的剪纸,经手一碰,积落的尘埃在空气中舞动。
      经过世事沧桑,我再一次看见那六个小孩向我走来。
      货郎忘记了一件事,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很想从小猫的嘴里听到一首关于牙齿的童谣。



      编者的话
      橘右黑总能给人以惊喜。
      今次带给大家的《娃娃大哥》叙事风格十分独特。用汉字数字和罗马数字做标题的章节,分别讲述了牙爷的童年往事以及他成年后经历的“暴风雪山庄”加“童谣杀人”案件。当最后真凶及其动机揭露时,两段时空终于交织在一起,震撼之余,留给读者无限的退思。
      目前国内的原创推理小说中,像橘右黑这样融入浓浓的中国味道的,实属不多。

    简单的生活,

         何尝不是一种华丽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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