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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郭小峰探案系列之《晚餐谋杀案》作者:范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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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3-2-16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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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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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0-10-1 11: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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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章 安宁的死亡
      一
      许国胜厌倦地看着同桌而坐的几个人,他的搭档、手下、情人、妻子,还有忙着烧菜时坐时起,时进时出的岳母。
      这些人都那么讨厌,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搭档这次在金钱上却毫不让步,他感到很气愤,要知道,所谓搭档,其实赚钱还不是全靠自己?不过是当初拿出一些本金而已,现在却理直气壮地要按股份分钱了,可恶!……当然,自己也没那么傻,他有些宽慰地想到,自己已经及时地享受了期望的享受,而且,是用两个人的钱,那可也是一大笔钱呐……,这念头使他宽慰了许多,毕竟,自己也需要一个可以指挥的团团转的人,而搭档要分钱也是确实有需要,一个可怜的顾家男人总是要为老婆、孩子所累的,可怜——
      不知为什么,这个词让他的心头一紧,那种厌倦的情绪终于再次弥漫到每一个细胞里,是的,可怜——,他突然哀伤地想,也许是自己可怜——,要是自己能有个心甘情愿被拖累的家该多好……,可他的家呢?他的眼皮撩了一眼坐在自己斜侧面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那个女人永远木着一张脸,仿佛没有主意……,但他非常非常清楚地知道,她无所谓的外表下有多么固执,又是有多么阴险,当年自己真是看走了眼,自以为最合适的选择,最终却……儿子也死了,自己也这个年龄了……,他心里打了个哆嗦,结束——,自己必须尽快结束这样的生活!
      他像看到什么不祥似的连忙移开眼睛,看向身边年轻的多的女人。
      这是他的情人,三年了。他知道好多人一直都羡慕的谐谑自己有本事:“家里红旗不到,外面彩旗飘飘!”但是——,只有自己才明白,最初的欢欣过去之后,当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一个真正可信任的人时,心里的那份空落落,尤其是身体不太好之后……,也就为这个缘故,他按下性子,开始找了长期固定的情人,他的体力已经对灯红酒绿不太感兴趣了,希望能找到培养成老婆的人选,温馨的家对他开始有了莫大吸引力……,然而,三年过去了,他很明白,这个女人并不能成为自己的妻子,她不会给自己想要得生活,……也许,自己必须真的必须赶快结束目前的生活,以一个光棍儿的身份好好寻找真正过日子的女人,是的,结束——,这个词第二次浮上他的心头。
      岳母又端菜进来了,这次是个红烧虾,自己那个远房亲戚的邻居——一个整天偷摸占小便宜的手下,眼睛立刻亮了,他轻蔑地看一眼这个白胖的小伙子,没出息!不能用了,这次回去坚决要开了,光凭他虚开发票骗自己的钱和老是偷摸这一点,也不能要了,哪怕他这次说破嘴也坚决不会留用了!
      一阵困意袭了上来,真是老了,体力这么差,老是犯困……,当然——,他又自我安慰的想:也不是老了,自己不过四十五岁,主要是这两天心力交瘁……,他努力睁了睁眼睛,恰好见岳母坐了下来。
      “钱姨,别做了,吃不了了,快坐下歇歇吧!”搭档寒暄地劝自己的岳母坐下。
      “没事,就剩一个肘子和一个鸡了,在火上炖着呢,不急,慢慢吃,多吃点儿!”岳母坐下了,热情的招呼着。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和憎恨,如果不是她的封建脑瓜,自己也许就离成婚了,而她的女儿,自己那阴险的老婆就利用她的古板封建,一直拖着自己,大有拖死自己的态势……,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而困意也一阵阵袭了上来,他提了提精神站了起来,嘴里嘟囔一句:“我上上厕所,回屋歪一会儿。”
      人们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人挽留,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似的,他拖拖沓沓地向外走着,心里默默的发誓:我一定要结束这一切,一定要,尽快——。
      而他不知道——
      这个房间里,在他发誓的同时,另外一个誓言在无声的重复:一定要结束这一切,一定——,而时间——,就在今晚!
      带着决心的许国胜走了出去,他先上了厕所,然后回到了狭小局促的卧室,接着打开了空调,关上了房门。
      餐厅的喧嚣被挡住了,毕竟,有两扇禁闭的门做为阻隔。他躺到了床上,困意再次袭来,他混混沌沌地想,还是不要睡,一会儿人就要过来了……,他勉强撑着,意识渐渐模糊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应该是那个人,他叫了一声,但没有回答……,太困了……,他闭着眼继续睡了……然后,一个枕头突然捂在了他的脸上,枕头后面是一双有力的手……
      二
      郭小峰默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个死人,对他而言,这几乎是他多年警察生涯难得一见的死亡现场。
      不,不是有多么奇特和血腥!在他近三十年的刑警生涯里,他已经习惯看到令人反胃或恐惧的死亡现场了,除了体现一个人能残暴到什么程度的那类尸体,还有时间令大自然制造的恐怖恶心的状态——比如巨人观——被腐败气体撑起来的大黑胖子,虽然眼前的死者也是个大黑胖子,但毕竟还是属于人的模样,而不是“人”型大皮球;再比如尸体腐败后的上面产生的各种虫子、比如……,这些,他都屡见不鲜了。
      “好了,你们可以进来好好看看了。”法医小史把他需要的最后一样东西收集起来后,轻快地说:“这真是我多年不见的——非常干净的——死亡现场。”
      是的,干净,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房间远称不上干净,但那是积久的,陈旧的凌乱,就现场而言,几乎没有任何翻动和移动(这也是请了主人目测确定的),至于尸体——甚至没有什么挣扎的迹象,远远一看,仿佛在睡梦中死去,如果不是他鼻子下面糊了一摞湿纸——虽然现在几乎干了——但曾经是湿的无疑。
      这真是一种——郭小峰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算是聪明或奇特的——谋杀方法,简单、有效,而且——,有一点点不合时代的感觉,仿佛是古代历史上传说中太监宫女在高大阴森的宫殿里就着昏黄摇曳的蜡烛,嘀嘀咕咕密谋出手段,好象宫廷谋杀案!可是宫廷——?
      他回过身打量着这套压根设计就不算合理,大约有十年左右房龄的三室一厅。小小的窗户,旧旧的已经发黄的墙壁,墙角还挂着灰网和蜘蛛网,老式的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房间里摆满了不配套的家具,显然是各个时期添置的,而且看来还有只进不出的特点,因为能看到不少很多残破不堪的——比如破纸桶、旧棉套之类的东西——出于只有主人自己才知道的理由还随意放在并非合适的地方,又加上在另外一间房间还保留着刚刚举行了一场小型家庭晚宴的证据, 大大的圆桌上面摆放着还未撤下的饭菜,事实上,应该说那些饭菜动的不多,每样似乎都剩下了不少,所以房间更显得凌乱。
      宫廷——?郭小峰暗想,这样的房间不要说和宫廷扯不上可比性,在时下大约比普通人家还要差。他的眼光又瞟到站在小小客厅里发呆的五个人——三女二男。
      最抢眼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二十六七岁,身材象根没掰开的一次性筷子女人,方而扁,瘦而高,深兰色紧身吊带背心配上靛蓝色牛仔短裤更强化了她的骨感,一头染成酒红色的中长发卷卷的在脸旁散开,半掩着同样长方的脸盘,古铜色皮肤,隆起的眉骨上是修剪应时的细眉,之下是狭长的眼睛,窄细的鼻梁下是鱼一样扁阔的嘴巴。这是一副特别的相貌,有人以为很丑陋、也有人会认为很迷人。
      郭小峰暗想,这是现代的而不是宫廷的女性。
      他的目光又飘过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身材矮胖,头顶精光、黑红的皮肤,还是个酒糟鼻,圆溜溜的大脑袋下有个与之决不相称的细脖子,所以头看起来似乎总在摇动。
      圆脑袋旁边是一个张着嘴巴的年轻人,他并不难看,却有些鬼鬼祟祟的,尤其是眼睛,来回的扫视着,让人看的很不舒服。
      年轻人旁边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几乎全白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可能有些超越年龄的苍老,但浑身上下还是洋溢着健康的活力的,此刻的她扶住旁边的一个中年女人,但并非求助的感觉,而是想安慰鼓励对方。
      但郭小峰觉得,全然不用,因为那个女人似乎没受任何死亡的打击,尽管她是一幅懒洋洋有气无力的模样,但这模样透露出的信息却是无所谓。这也是他在死亡现场几乎从未看到的反应,多数人都会紧张,不管紧张下面隐藏的是快意还是悲伤,但总会关注和紧张起来,她——却不是!
      看来都是不乏个性的人,尽管不是什么俊男和美女。
      但无论这些人有怎样独特的气质,似乎都和什么宫廷扯不上什么联想,他轻轻摇了摇头,想把刚才那可笑的联想扔掉。他要面对的是一个现代的凶手,就在这五人当中的某个或某些人。
      是的,几乎可以确定无疑的认定——凶手就在其中!刚才一进门,他就向那个圆脑袋做了简单的询问,郭小峰本以为他是男主人,但其实不是的,死掉的是男主人,他只是客人而已,他们来参加这个简单的家庭晚宴,其中男主人先行离开回到了卧室,谁料最后竟——!
      “晚餐期间还有人来过吗?”郭小峰问。
      “没有。”
      郭小峰又打量了一番这套处在楼层顶部的套房,可以断定,这套房子的主人是个决不忽视社会治安现状的清醒人物,因为防盗门防盗网一应俱全,他已经看过了,这些防护的家伙还好好的挂着呢,再加上卧室和餐厅都因开着空调而门窗紧闭,所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外人入室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样看来,似乎案子应该会比较简单,总共嫌犯也不过五个人罢了。然而——,看着这宁静的死亡现场,郭小峰下意识的又摇摇头,死者的状态太安静了,没有伤口,没有挣扎、没有搏击和反抗……,也因此没有喷溅的血迹,没有扭打中抓下的头发或皮屑之类的……
      真没劲!这可不是法医能大显身手的那种现场。郭小峰几乎可以猜出回去后小史递给他检验报告后的第一句话。
      确实如此,过于普通的手法反而不能使法医大显身手。郭小峰暗暗叹口气,再次努力凝视着那具安静平躺——头微微向里倾斜的——鼻子下糊着一叠湿纸的体积巨大的胖子,争取把每一个细节记清楚,他觉得这句安静的尸体还是说了很多让自己一时理不出头绪的信息……
      三
      法医们终于把该拿走的都拿走了。
      在那间刚才吃饭的,此刻已被打扫出来的房间坐定之后,
      助手秦正义——小秦点点头小声问:“先问谁?”
      郭小峰想了想:“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是这个家的主人。”这是那个圆脑袋介绍过的。
      确切的说,这个女人只是这家的女主人之一,另外的一个主人是她的妈妈。她叫周淑文,是本市师大工程系的讲师,今年四十二岁。
      这些答案都是她以懒洋洋的——也许是一贯的——态度提供的。
      郭小峰默默地听着,又一次认真注视着面前这个表情、身体都散发出浓浓地疲惫懈怠的味道,仿佛正生一场蚕食她精力的大病,因而即使她的丈夫——刚刚——以如此离奇的方法死去——也没有刺激出她的喜怒哀乐的女人。
      这个个头矮矮的女人有一个广阔的额头、圆圆的脸及其令人视而不见的五官,身体有些发福,浑身上下看起来圆嘟嘟的,仿佛没有骨头,头发整整齐齐的在脑后盘了一个圆圆的发髻,加上尚算文雅的举手抬足,十足似人们心目中的那种随处可见的大学女教师。
      他无意识地用食指轻轻敲敲桌子:“讲一讲今晚的情况吧。”
      “今天晚上我们八点开始吃饭,家里有我和我妈妈,还有我丈夫——许国胜——就是死掉的那个。”
      周淑文毫无感情地叙述着,无视于面前两位警察的微微诧异的表情,保持着平静和淡漠。
      “一共有三位客人,一位叫王兴粱,因为他说话特别爱摇头,人人都叫他‘摇头王’,是他的战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现在据说是他的搭档。还有一个叫孔彬,是那个年轻人,应该是手下跑腿的,我不太清楚,因为几乎不认识。还有一位叫戴亚丽,就是那个瘦高的女人,是他众所周知的情人,不过我是这次才见到的,也算不认识;加上我和我妈妈,一共六个人在家里吃饭,吃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大约八点半钟左右,许国胜好象说上厕所就出去了,我不敢保证,只是这么猜的,但他一直没回来。我们继续吃,应该一个半小时之后——因为发现尸体后我们看了表,是十点八分——大家吃完要告辞,猜他可能回房间休息了,说看看要是没睡就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一起出去,我推开卧室门一看,发现他躺在哪儿,鼻子上糊了一叠湿纸,就象传奇小说里的死人,大家发了一会儿呆,‘摇头王’进去试了试呼吸,就让我们报警了。”
      “当时卧室门一直是关着的?”
      “对。”
      “你丈夫先行离开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陪客人,没有人感到奇怪吗?”郭小峰像一条久经沙场的猎犬那样迅速追向第一股可疑的味道:“他是男主人。”
      “大家理解他的痛苦,和憎恨的人同桌进餐是一种忍无可忍地折磨。”
      “憎恨的人?”
      “就是我和我妈妈。”周淑文终于流露出倾向性地表情——快意:“他无法完成离婚的理想。”
      “那你们这个聚餐似乎很特别?”郭小峰身体向后扬了一下,追向第二股味道。
      “怎么讲?”周淑文静静地反问。
      “聚餐的目的是什么?”
      “吃饭。”
      “和你丈夫及其他的情人欢乐的聚餐?”正做笔录的小秦不满地插话,他暗暗习惯了当事人惊慌、痛苦、喋喋不休或者前言不搭后语,这些反应多少是对他们的敬畏。
      “差不多吧。”周淑文似乎没有意识到小秦的不满,或许无意取悦于警察,保持着超然态度:“大家为条件谈妥而庆贺。”
      “是吗?那么是谁出局呢?”。
      “她。我妈妈说,坚决不能便宜那个狐狸精,不许我离婚,表面上争斗的结果是让我丈夫拿钱打发她走。”周淑文露出一丝讥讽的表情:“实际上表示只要不离婚随他在外面怎么玩,我们不追究戴亚丽的存在。”
      “你丈夫接受了这个结果?”
      “口头上接受了。”
      “你意思说他不过是假装、拖延?”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小秦再次提高嗓门插话,看着她有些懒洋洋的样子,很想踢她几下。
      周淑文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不知道他心里实际怎么想。也许他是拖延,避免支付脱身费。也许是乐得如此,可以有一个无法迎娶新人的理由。”
      郭小峰沉默了半分钟。
      “那你就是为了钱才不离婚的?”
      “他早就不拿一分钱回家了。”周淑文脸上又流露出另一种倾向性表情——愤怒:“对他而言,我早就是一文不值了,可能他唯一愿意为我花钱的地方就是雇杀手干掉我。”
      郭小峰嘴角露出了不宜察觉的笑意,他发现眼前这个看来淡漠无所谓的中年女人只要能抓住她的兴奋点,打开话匣子,是相当健谈的,甚至比普通人更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
      “现在是他死了。”他说。
      周淑文又恢复了淡漠,垂下眼皮默然无语。
      看来她对谈论今天的死亡倒没什么兴趣,郭小峰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只手无意识地半捂在嘴上静静地琢磨,是回避吗?为什么?是凶手的本能回避还是真不感兴趣?……,但现在还不会有答案,不过没什么,他相信自有乐于谈的人在。此刻话题也许还是回到能使她激动的方面好。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也拖着?你是个受过教育的女性。”
      果然,她的精神又恢复了,立刻回答道:
      “古代的烈妇都是受了教育的女性——礼教的教育。”
      郭小峰一霎时楞住了,然后,他微微一笑,自嘲地点点头:“你讲的对,我从未从这个角度的想过,一直认为那种想法是愚蠢的。”对面的女人眼睛冷漠地落在他的脸上。
      “但仔细一想恐怕必须同意你的观点,愚蠢也是一种教育,事实上很多知识和观念教育给我们的目的就是把人变蠢,你是老师,不,讲师,比我更明白这一点。”对方圆圆的脸上开始浮现出讲述的知识被学生理解的满意表情,他接着说:“但——,你不认为时代不同了吗?这个时代的教育已经变了。”
      “时代不同了吗?”她仿佛是自问,满意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欲言难尽,有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但时代从来都没有大不同,我妈妈观念还是很传统的。”
      “这是你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她似乎是反问,又似乎是自语:“我没有自己的事。”最后的声音微弱的听不清楚。
      “什么?”
      “没什么。”周淑文恢复了懒洋洋的状态;“当初结婚就是因为妈*意愿。”
      “你不愿意吗?”
      “不太愿意。”
      “那你这么委屈自己一定不容易。”郭小峰微微偏过头,意味深长地说:“一般人很难象你这么孝顺听话。”
      一丝怨毒、憎恨或者委屈——郭小峰无法判断——从周淑文眼里一闪而过,但随即平静下来:“孝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从小听二十四孝的故事,而现在,孝顺美德不又在大力推广吗?听说现在很多地方规定当官都先查查是不是孝顺。”
      “是的,确实如此。”郭小峰低沉地回答:“那你和你丈夫后来感情怎样。”
      “他一直要求和我离婚。”
      “你呢?”
      周淑文显然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她沉默了片刻,垂了一下眼皮淡淡地说:“我不会对讨厌我的男人付之以深情的。”
      “就是说你们感情不好了?”
      周淑文摇了摇头:“我们应该说是没什么感情。”她平静的纠正。
      “但你还是坚持没有离婚?”
      也许是刚才已经说明了是母亲的意愿,所以她没有回答,垂着眼皮没精打采地坐着,仿佛没有听到问话。
      “介绍一下你丈夫好吗?”郭小峰不得不换个问题。
      “我多少知道一些八九年前的他,不过现在——,我想他对我完全是个陌生人。”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一丝不宜察觉的得意或者是嘲弄浮在嘴角,但很快,她的脸又恢复了淡漠,
      郭小峰注视着她,意识到尽管她不是难对付的那类女人,自己依然可能很难赢得她的倾心长谈,毕竟在这特殊的状态下他有着特殊的身份。
      “说说今天的晚餐吧。”他沉吟片刻换了个话题:“晚饭期间你丈夫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没有。”她一脸淡漠。
      “其他人呢?”
      “也没有。”
      “整个晚餐都没有人说话吗?”小秦提高嗓门插了进来。
      “你认为这会是一个热闹欢快的晚宴吗?”她冷笑地反问。
      “但还是进行了很长时间。”郭小峰轻轻敲了敲桌子:“对于欢快的聚餐,也许时间并不长,但就你说的这种状态,时间并算不短,有——两个小时,而且即使你丈夫离开了,也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因为敷衍是很多人的拿手好戏。”
      “敷衍也要说些什么吧?这也许对我们很重要。”
      “‘吃、吃、趁热吃!’;‘够了,够了,大妈,别弄了别弄了!’;‘多吃点,多吃点!’;‘不许停,不吃是不给大妈面子。’”周淑文模仿着不同的声音,然后好不掩饰自己讥讽地反问:“你觉得这些话对你很重要吗?
      “这个——,我来判断。”郭小峰仿佛没听出她的讽刺,他不介意的把头向旁边偏了一下,那儿正坐着手不停笔,并且刚写完就白了周淑文一眼的小秦,接着问:“现在说一说在你丈夫回房后你们几个的情况,有谁单独离开房间没有?”
      “都有过,”她脸上的讽刺味儿更加浓郁:“每人都上了厕所,还不止一次,就是许国胜离开之后,每人还都至少出去一回,其中孔彬还去了三次,因为今晚喝的是啤酒,而他们酒量惊人,胃囊一般,膀胱偏小。”
      郭小峰没有掩饰自己脸上忍不住的笑意:“他们每次都是一个人吗?”
      “我家只有一个卫生间。”
      “那么有谁能看见进出卫生间的人吗?”
      “没有,因为天气热,我们家又是顶层,所以特别热,因此餐厅开了空调,为了省电,也为了更凉快,所以房门紧闭,”周淑文望着死盯着自己的警察,脸上甚至有些快活:“所以没有人可以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应当说——人人都可能是凶手。”
      “但不会人人都是凶手。”
      带着点儿轻微挑衅的意味儿,她的脸向上一扬:“当然,我就不是凶手。”
      “是吗?”郭小峰注视着她:“很好,但我们需要的不仅是这样的表白,而是更多的,那些找到凶手的信息。”
      “你问吧,我知道的都会回答的。”
      “那就说说许国胜离开后,人们离开餐厅的顺序。”
      周淑文想了一会儿:
      “第一个是王胖子,然后是孔彬,然后大家吃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只是估计,孔彬又去厕所,他回来之后,我就去了,然后是戴亚丽,她一回来,孔彬就又去了。”
      郭小峰点点头。
      “大概时间能记住吗?”
      她眼皮搭拉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恐怕不能。”
      “那晚餐期间有没有谁情绪出现一些异常,随便说。”
      周淑文低头想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平静地回答:“戴亚丽。”
      “怎么异常?”
      “说不出来,好象很紧张似的,我是说她上完厕所回来之后,而且——”她歪头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补充说:“她上厕所好象用了很长时间。”
      “有多长?”
      她摇了摇头:“说不准,反正时间很长。”
      “那她的反常你能说的再具体一些吗?”
      周淑文对着虚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心事重重的样子。”
      郭小峰凝视着她又变得无所谓的脸——似乎也并不热衷一定要把情敌置于嫌疑位置的模样,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追问下去,刹那之后,他决定还是换一个问题。
      “其他人有什么异常吗?”
      周淑文又低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犹豫抬起头:“好象,好像那个叫孔彬的似乎后来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仅仅说这里,突然她又改口说:“当然,吃到后来大家都没劲了,所以他会心不在焉,我认为不是他。”
      “心事重重和心不在焉是形容完全不同的状态,好好想想,那个孔彬到底是哪一种?”
      “应该是心不在焉。”不确定的口气。
      “你确定吗?”郭小峰追问,但周淑文似乎又厌倦了回答这个问题,懒洋洋地目视着两位警官,似乎在说:别就这个没价值的问题聊下去了。
      她的表情起到了应有的效果,郭小峰顺从的换了个话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谁杀了你丈夫?”
      周淑文保持着平静:“我认为是戴亚丽,但可能是任何人,除了——我!”
      她毫不退缩地睁大眼睛迎接狠狠审视自己的两位警察,
      郭小峰淡淡一笑:“你很坚决,但愿凶手也如此——非常坚决,不过是坚决地承认自己的罪行!现在,你可以先出去了,然后请那个王兴梁先生进来。”
      门刚一关上,小秦立刻用笔敲了敲桌子,坚定地说:
      “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凶手,你看她自得的厉害。”
      “是有点儿奇怪。”郭小峰皱起眉头。
      小秦又敲了敲桌子:“她的身份很特殊,作为嫌疑人,不!重大嫌疑人之一,她似乎不怕,我觉得有些古怪。”
      “一定有原因,也许她有无法犯罪的证明?”郭小峰沉吟着推测。
      “那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小秦冷笑着说:“肯定是知道后来人会替她说的,以为这样表现清白更聪明了,哼!在我看,这就更可疑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铁证如山。”他又悻悻地补充:“但愿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四
      “你叫王兴梁是吧?”
      “是。”他用摇了摇头来表达了自己的肯定,然后随手擦了擦胖脸上的汗。他们刚才都呆在没有空调的小客厅里等待着警察的轮班提问,顶层的闷热和他的一身脂肪使他迅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们是多年的老友?”
      “差不多了,认识二十多年了,我们是战友,一个班的。”和漠然的周淑文截然不同,‘摇头王’从进来就不住地摇着头,似乎无法从老友离奇的死亡中平静下来。
      “你认为他可能是自杀吗?”郭小峰突然问。
      “不可能!”‘摇头王’激动的一口否决了,但似乎这还不足于表明他的态度,他又摇着头补充说:“如果你问他会不会杀人,我会说,‘难说,有可能!’可你要问我他会不会自杀,只有三个字,不可能!”
      “这么有把握?”
      “多年的朋友了吧。”王兴梁吧嗒一下嘴,又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歪着头琢磨着说:“我也不知道自杀的人是什么脾气,但我觉着一向就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总不容易想自杀,你说是不是?国胜就是这样的人,再说,要是一个人晚饭前还和人谋划着明天的打算,吃着吃着就突然想不开了自杀了,可能吗?我觉着不对,你说呢?”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那个五十来岁的警察,对方正饶有兴趣的听着,但并没流露出特别赞同的表情。
      “我只是这么想——”自信有些动摇的他赶紧又谦逊地补充说:“我是外行”。
      “你的感觉很对,”郭小峰赶紧表明立场来坚定他宝贵的第一感觉:“自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晚饭前和你商量未来了吗?”
      “对。”他难得地点了一下头:“他和我说要我回去就找刘处长把上件事儿——我们生意上的事儿——了了。还说他要跑另一单。我们是搭档,人都说朋友难搭伙,但我们处得不错,关键是大家把位置摆得正,我是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在从属的位置上,真的,谁让自己本事差呢?所以我们关系铁着呢!还有,我们还是多年的朋友,他家的事我全知道,所以这次为了离婚,把我也找来了,希望我能帮忙给劝劝,这种事,不是真朋友不敢插嘴呀,唉!结果也没帮上忙。”说到这儿,他的头又像不倒翁似的左右摆起来了,仿佛是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
      小秦看了他一会儿,揉了揉眼睛。
      郭小峰也眨了眨眼,接着问:“在晚饭中间许国胜有什么特别的吗?或者其他人有谁反常吗?”
      “没有,国胜就是不开心,谁也不会开心……,国胜几乎不看淑文,说话也不看她,除了国胜再次提出希望淑文答应离婚,淑文拒绝了之外,晚饭间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挺尴尬。”
      “周淑文怎么拒绝的。”
      “原话也记不住了,反正有些拗口,意思很明白,她无所谓,主要是钱姨不愿意。然后,小戴,戴亚丽和淑文呛了几句茬儿就没人说话了。”
      “怎么呛的?”
      “哦——,”他直着脖子冲着墙角翻了半天白眼,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歉意地回答:“记不清了,也没什么,就是都看不上对方呗。”
      郭小峰点点头:“根据你多年的观察,你认为周淑文的回答是事实吗,就是因为妈*缘故不离婚?”
      “这话难说了,”‘摇头王’继续摇着头说:“人的心思最难猜,要说她这个年纪应该不象钱姨那么传统,可问题是她是钱姨一手教育出来的,思想保守也难说,当然,传统当然是好的,现代人就是太不负责任了;不过,她说她不在乎,也可能是虚荣心。你知道,谁也不愿意自己被人看成摔不掉的鼻涕,对不对?不管怎么说,国胜再找个漂亮女孩儿还有希望,她可就没人要了,或者说被像样的男人要了。”
      显然,他看不上自己这位老友的妻子。
      “那么周淑文说许国胜答应不离婚,出钱让他的情人出局是真的吗?”
      “嘁——,”‘摇头王’突然发出极度不屑的声音,头又狂摇起来,这回应该是分明地表达了他对有人如此没有自知之明而可笑。但小秦来不及分析,他正寻思这个语气词该是哪个字,幸好,在王兴梁接着讲述之前想起来了,因为这次这位‘摇头王’摇了快有一分钟才缓下来。
      “——哄她呢?不是傻子就是自欺欺人,头两天国胜当着她们的面和亚丽亲热,还故意说:‘宝贝,我肯定给你个交代’,当时,把钱姨的嘴都气歪了,钱姨人很厉害,可管不住国胜啊——,到晚上,还不是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求国胜别抛弃她女儿,最后要跪下来求他,我都看不过眼,她还许愿说随他在外面怎么过,只要不离婚就成,她们周家没出过离婚的女人。最后,为了女儿,又坚持一起吃顿饭表示接受戴亚丽来讨好国胜,说实话,国胜本来最受不了钱姨管头管脑,而淑文又从不敢违拗她*话,当然,淑文人很孝顺,好像一直是对她妈百依百顺,孝顺当然是好的,现在的孩子就是太不知道体谅爹妈了,传统美德荡然无存,好在现在还不错,人们又开始回归传统价值观念,报上也开始知道老祖宗的东西好了,很多当老板的都迷上了儒家学说,国学大师也都纷纷跑出来说话了——”
      他滔滔的赞美着,但——突然,他又迟疑地停住了,--似乎感觉夸奖过了头,以至于发现下面的评论已变成了非议,弄得不知如何恰当表达了.
      “但是——,”他硬生生拐了弯儿:“要是……要是太听话了,怎么说呢,反正后来国胜,挺受不了他岳母的……,可看到一辈子要强的钱姨为女儿低头到这个份上,就暂时敷衍地答应了,何况,他本来也无心马上娶亚丽。”
      “就为这种原因放弃的离婚念头吗?”
      “也不是,说到底还是钱,僵到后来,钱姨使出杀手锏,让他赔给淑文青春损失费,要好几百万,国胜开始答应,后来舍不得,其实也没有,平时吹得大,别人以为他有多阔,现在国胜手里撑死有百十万,原来挣得快,也去得急,现在挣钱难了,花钱可散漫惯了,出得多进得少了,就只好先放弃离婚的要求……,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国胜以前可能想着,家里就这么挂着也不赖,反正自己在外面尽管逍遥好了。而淑文呢,有她妈管着,肯定不会给他戴绿帽子;……但现在国胜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人上年纪了,越来越玩儿不动了,他也对我说过,他和淑文肯定过不成,还是应该找个对心思的伴儿,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过他是决舍不得出钱的,肯定想先转移财产再提离婚,想一毛不拔的离。过后我悄悄告诉钱姨这些儿,劝她想明白还是现在少要些钱,一二十万,离了算了,等他做完手脚,不管你同不同意,一起诉,终归婚还是照离,最后还一无所获,徒落个生气。”
      “她怎么说?”
      “她说她提条件不是为了要钱,就是希望难住他,让他们别离婚,拖一天是一天,也许过后又想过来呢?多少老辈儿男人,一时鬼迷心窍闹离婚,三拖两拖最后不了了之,白头到老的也不少……,我知道这是真的,对某些人来说,钱不重要,唉!老脑筋,没办法!……,我告诉你你别笑,老太太不太知道现下外面的事,国胜回来,她强迫他住在淑文的卧室,还想着现在跟过去似的,国胜外面素着,憋不住,床头上一亲热就好了,不知道现在外面花样多了,光靠哪个可管不住男人了,对有点儿钱的男人来说是缺‘伟哥’不缺哪个。”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自顾摇着头咯儿咯儿的笑起来,笑着笑着看到面前两个警察还是一本正经的坐着,骤然收去笑容,有些讪讪地补充说:
      “——你看老太太是不是痴心妄想两个人能和好?她还说,看那个狐狸精还敢进屋。这倒是真的,小戴虽然泼辣,到底没敢进淑文卧室找国胜,不过,国胜也做的够绝的,只在家住了一夜,后来就和小戴住在外面的宾馆了,还告诉小戴他碰都不碰淑文一下,让小戴得了理站在屋里刻薄她们娘俩说,‘有些女人是送上门都没人要,真可怜!’钱姨羞的没话说。”
      “那——周淑文的反应呢?”
      “没什么表情,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没什么表情,像块木头,哼!”
      “那这次晚餐,她离席几次,每次多长时间?”
      “两次,我是说国胜离开之后,她离开两次,不过——”
      “——怎么?”
      王兴梁一只手摸着有些松弛的胖脸,琢磨着解释:
      “第一次,她只出去五六分钟,她刚出去,正好钱姨嫌拌莲菜味太淡,让我陪她去厨房加佐料,其实我倒觉得太咸了——不知道是不是过去太穷的缘故——她做的什么菜都比咸菜还咸。我想加点佐料也好——要不然满桌菜没一个可吃——就跟着出去了。出去时我看见她开卫生间的门,在厨房我让钱姨加了不少醋,又搁了不少糖,最后又加了些味精和香油,吃着好多了,尝完菜味之后,正好锅里的肘子也快好了,就盛了出来,我帮她一起端了进去,前后大概有四五分钟,我们出来,刚巧看见她从卫生间出来,是一起回的餐厅。第二次出去,就是她发现国胜出事,我觉得好象人应该死一会儿了。”王兴梁犹豫地反问:“淑文没有告诉你们吗?”
      郭小峰沉默了片刻,接着问:
      “那席间还有谁出去过吗?都多长时间。”
      “都出去过,每次总得有五六分钟吧,对了,那个小戴,恐怕有十几分钟。”
      “仔细回忆一下顺序好吗?要全面,不要漏掉一个,哪怕很短暂的出去。”
      王兴梁挠挠头,想了一会儿:“国胜离开之后,我最早去的,然后是孔彬,接着大家吃了好一会儿,那会儿钱姨正大头小汗地把热菜接连不断的端进来,好吃不好吃吧,也都饿了,多少吃点儿,可能有半个多小时吧?或者再长一点儿?反正大家基本上都坐定了,孔彬又出去了,他回来之后,淑文就出去,就是刚才我说的那次,她回来之后有那么一会儿吧;小孔筷子掉了,钱姨出去给他拿了双新筷子,很快就回来的。然后一会儿戴亚丽就出去了,等她一回来,孔彬又出去了,唉,孔彬这条懒驴,喝得多,拉得多。”
      “这么说他们四个人时间很接近?”
      “应该是吧,戴亚丽时间好象长点儿,十几分钟。”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偏过头有些迷惑。
      “有什么不对吗?”郭小峰轻声说:“我正要问你,有谁后来情绪不对吗?一个人杀完人多少会有些变化的。”
      “我,我也说不出来,好象,好象——”他惶惑地停住了:“这,这不能乱说是吧?”
      “不,不,不!你可以随意说,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没有法律责任。”郭小峰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不能乱说乱做的是我们。”
      “是,是,不过,不过——,如果传到,传到——”他吞吐地停住了,眼睛里闪烁出郭小峰很熟悉的——人们那种谨小慎微的,不愿得罪他人的目光。
      “不会传到哪里的,”郭小峰直起腰,尽量显得一脸庄严地承诺:“相信我,谨慎和保密是我的职业要求之一,这点儿都做不到,我就不会能干这么多年的警察了。”
      “那是,那是!” 王兴梁顿时释然了许多,还给他们一个讨好的笑容。
      “那就接着说,谁情绪有变化?”郭小峰催促道。
      “孔彬。”
      “他?” 这是郭小峰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王兴梁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他后来心事重重的。”
      “从什么时候?”
      “就是上厕所回来。”
      “他上了三次厕所,是哪一次之后感觉不自在了呢?”
      “应该是——,”他又努力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是最后一次。”这次他没摇头,说到这儿,他直着眼看着郭小峰,又结巴起来:“只,只是感觉,可能,可能——不对。”
      “具体有什么表现吗?”
      “没,就是显得心事重重的。”
      郭小峰静静地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信息,心里对那个未交谈的小伙子产生了期待,片刻,他接着问。
      “那——,你认为孔彬会有什么动机吗?”
      “这倒没什么?”王兴梁摇着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虽然这次因为孔彬多报餐票的事和顺手小偷小摸的习惯,国胜有心撵他走,他这次跑来也是套近乎,可这毕竟只是小事,不至于——”他慢慢摇了摇头,然后越来越快,终于,在小秦不得不低下头揉眼睛时又开口了:“——不至于,应该不会起杀心。”
      “那——,你觉得谁会起杀心呢?”
      “我觉得——”王兴梁轻轻摇着头,含蓄地回答:“还是国胜的家事更麻烦。”
      “那你就是指三个女人了?”
      这回,王兴梁仅仅看看对面的两位警官却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不断地摇晃着。
      郭小峰默默的琢磨,这回摇头到底是表示否认的意思?还是表达同意的感喟呢?
      五
      因为戴亚丽那独特的外表,小秦注视着她,等着她缓缓燃起一根烟,然后用年轻沧桑的音调回答他们的问题。
      然而——,她并没做这些很风尘化的动作,而是象小女孩那样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端坐着。
      郭小峰再一次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面貌特别的年轻女人,目光最后落在了她那像鱼一样紧紧闭着的嘴巴上,然后,他身体向后一靠,沉稳地问:“在这里你一定很不适应吧。”
      没想到,这似乎是出乎她意料的第一个问题,所以回答的有些语无伦次。
      “没有,没有,啊——,当然,有些不适应。”
      紧张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确实胆小,还是真的像周淑文断定的心怀鬼胎?郭小峰无声地看着她:她已经在外面冷静好久了,似乎应该镇定一些了;但话又说回来,很多人愿意——强化或者说表现——自己的紧张,毕竟,人是多样的。
      “我想你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儿——”他接着说。
      “什么?” 戴亚丽立刻带着否决意味儿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强调:“不,我胆子最小了,从小都是这样,甚至不敢踩死一只蟋蟀,真的!”说完,她摆了个小女孩儿紧张害怕的姿势,这使她成熟的外表看起来有些怪。
      “是吗?那你今晚一定吓坏了吧。”
      “太可怕了,我都受不了。”戴亚丽一边用恐惧的声调说,一边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也软软地向后倒去,并在不至失去平衡的边界恰当地停住了,但已能清楚地表现出自己已经吓的近乎崩溃了。
      “看得出来。”郭小峰点点头,“要不——”他和蔼的建议道:“要不你再出去好好休息休息,平静一下,跟我们回局里问?”
      “不!”她的手回到的膝盖,身体也坐直了,看起来强壮了许多:“我现在好多了。”
      郭小峰又点点头:“好吧,现在开始,你叫戴亚丽,自我介绍一下,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似乎才是她早就有准备的问题,所以有了很快的回答:“我和国胜恋爱好几年了,准备结婚。”说完,她的目光在两位警官脸上逡巡着,身体坐的更直了,脸上也露出了强硬的表情,似乎准备好了迎战别人就道德方面对她的批判。
      郭小峰保持着和蔼地声调。
      “那今天的晚餐你一定很不开心。”
      警察的回答似乎又出乎她的准备。
      “不开心?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开心?你为什么这样问?”她有些急躁,声音也尖了起来。
      小秦看得失望极了,恨不得告诉她,她这类长相,说话应当声音暗哑,而且表现应当是风尘沧桑、遇乱不惊的气质才出韵味,这么一惊一咋的可太不怎么样了,同时也遗憾地感觉这个女人性格颇为辜负她那独特的外表。
      “那你是很高兴了?”
      “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戴亚丽冷静下来,看着郭小峰不再乱动。
      “你们聚餐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庆祝国胜回到了妻子的怀抱,嘁——”极其轻蔑的口气,一如刚才王兴梁对这件事的看法。小秦很高兴可以复习一下这个刚刚用过的,曾经有些生僻的字。
      “你无所谓吗?”
      “当然!我当然无所谓,因为她们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她愈发轻蔑,看着认真观察她的两位警察,又强调说:“OK,你想想,如果国胜真如她们所说的那样‘迷途知返’,我怎么还能大摇大摆的成为坐上宾?你可以去问问其他人,那个开始对我还摆谱的老太太最后对我是不是点头哈腰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竞争力,我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敢说只要我对国胜一句话,这次国胜铁定离成了。”
      “这么说你和许国胜之间感情非常好了?”
      “当然,国胜非常爱我,而我也非常爱国胜。”每一个“爱”都用了重音。
      “所以同时你也会恨他是吗?”
      “你什么意思?”戴亚丽狭长的眼睛警惕地闪动一下:“我为什么恨他?”
      “因为许国胜最终还是没有离婚呐?”
      “不,这只是暂时的。”她立刻回答:“我们没打算分手,因为他们夫妻感情早已破裂,也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一定要维持的不是吗?我仅仅是认为可以再给她们一段时间冷静冷静而已。”
      “是这样——,”郭小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来你很豁达。”
      “当然。”
      “那许国胜呢?他豁达吗?”
      “他——”仅说一个字,戴亚丽就迟疑地停住了,眼睛在郭小峰和小秦之间来回审视着,大约一分钟的时间,回答了一个谨慎的词儿:“也可以。”
      “好吧,现在讲讲晚餐期间每个人的状态吧,有谁不对劲儿吗?”
      她的眼睛又闪烁了一会儿,声音沉痛下来:“我主要注意国胜了,因为我爱他,国胜一直处在极其痛苦的状态,极其痛苦,又无可奈何!有谁这么长久被缠着能不无可奈何呢?她们都是变态的女人,死活不离婚,好象这样能使她们得到很大便宜似的,那个老太太出去做菜,国胜又求那个女人同意离婚,可她阴死阳活的拒绝了……”
      她的鼻子开始不通,“可怜国胜到……都没有……过过好日子,这个世界……就是被这些偏执狂弄糟的……”
      “偏执狂?”
      “不是吗?”她停止抽泣,瞪大细长的眼睛反问:“她们早就知道国胜心不在她们那里,可这么多年死不离婚,这说明不了问题吗?”
      “死不离婚,死不离婚!”郭小峰自言自语地咕哝两句,又问:“你能具体说一说他们都谈些什么。”
      戴亚丽努力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原话我说不出了,那个女人说话很饶,阴险的人说话都饶,不是吗?意思就是她虽然不在乎国胜,可还是不会离婚,卑鄙!真卑鄙!”
      “其他呢?”
      “她说完之后,国胜叹口气就不说话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有——”
      “什么?”
      “她一直在笑,”戴亚丽突然低下头仿佛陷入了回忆:“我是说那个女人,很奇特的那种笑,我当时就感到恐惧极了——,她的笑容那么古怪,好象——好象有什么——,有什么计划似的——”
      “你是指周淑文?” 郭小峰直截了当地问。
      戴亚丽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觉得周淑文很可疑,”郭小峰说:“不过,她今晚没有作案机会,所以不得不排除她。”
      “哦——?”他们听到了一声无法掩饰的惊讶语气。
      戴亚丽两只手也不自觉地紧紧握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漫不经心的说:“是吗?真巧,其实我也不认为就是她会杀人,毕竟杀人还要有勇气是吧,象淑文妈妈这种敢杀鸡宰狗的女人也许才敢动手杀人吧。”
      “你认为可能是淑文妈妈动的手?”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晚的晚餐是她做的,不断地出出进进,好象很有机会似的,我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说完,她一脸天真看看他们。
      “倒也是,不过每个人都有离开过餐厅的时间,所以可以说人人都有嫌疑,而且,我们认为犯罪概率的大小跟出进房间的次数无关,因为行凶一次就可以完成。既然说到这里,正好问一下,你似乎离开餐厅的时间很长,能解释一下吗?”
      “我就是去了卫生间,我肚子不舒服,方便时间长了些,这有什么奇怪?”
      “看来也不会有证人。”
      “当然,在卫生间怎么可能有证人?”
      “那你方便完有没有去找过许国胜?”
      “没有,”她立刻坚决的回答:“卧室的门是关着的,我不可能在她家乱进房间。”
      “是这样——”郭小峰显出很苦恼的样子,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排除她们母女,还会有谁有动机呢?”
      “人心——很难测,”戴亚丽很快接了上去:“有时候很小的事也能刺激某人做出可怕的事,是不是?前一段国胜和王兴梁很不愉快,孔彬也不想要了。”
      “真的?为什么?”
      “王兴梁是个吃才,没本事,还总想分些钱,国胜流露出不行就散伙的意思,他吓坏了,收敛了好多。但是一年前他借口买房子拿了不少钱,说好马上还的,可一直拖着,后来国胜一直催他,弄得很不愉快,不仅如此,现在又说女儿上重点高中差了一分,要交好几万赞助费才能进,钱不仅不能还,还想再借,国胜不同意又催他还钱,而且——话也说的很坚决了,他也很恼怒——”
      “——对不起,”郭小峰打断了她:“他们不是合伙做生意吗?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分成?家里没有积蓄?他有什么恶习吗?”
      “哦——”迟疑片刻,她很快地接上:“具体我不清楚,说实话,尽管我认识他好几年了,但并不十分了解他,他有时候爱去一些灯红酒绿的场所,我想那很花钱。”
      郭小峰点点头:“你接着讲。”
      她理了一下跑到脸颊上的头发,继续说:
      “孔彬爱占小便宜,多报餐票什么的,手还不老实,说是贼好象过分,可确实爱小偷小摸,人很不可靠,国胜也不想用他了,这次本来根本没有叫孔彬来——他是嗅到味儿不对,颠颠地自己跑来的,说是看看亲戚——他们好象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谁都知道,富在深山有远亲呢……其实无非是套套近乎,见他来了,国胜也就只好让他到家吃饭了。”
      “这似乎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现在社会上机会很多不是吗?”
      “多?”戴亚丽鱼一般的嘴巴变得更长了:“那也要看是谁,现在是有些人机会太多,而多数人毫无机会,很多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饭碗,何况没机会、没本事、没关系的人。”伴随着对孔彬轻蔑的评价,她眼里突然掠过一丝悲怆感。
      “这么说——”郭小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人人都有可能?”
      戴亚丽没有回答,很忧伤地低下了头,仿佛不忍心接受这样的事实。
      “最后一个问题,在许国胜离开和最后发现他死亡之前,这之间你有没有看到过他?”
      “没,我见国胜最后一面就在餐桌上……”她的鼻子似乎又堵住了。
      他们客气地请她先出去了。
      戴亚丽一出去,小秦就迫不及待地扭头问郭小峰:“你为什么说周淑文没有作案时间,我仔细想了一下,其实她的不在现场并不无懈可击。”
      “噢,我只是想了解她的某些反应。”他似笑非笑地偏过头,轻声回答:“听听她到底想指证谁?”
      六
      当钱丽鹃即周淑文的妈妈大步走进来时,她有力的步伐和相对干净的衣着给两位警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发型和她的女儿一样,稀疏的灰白头发梳拢的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圆圆的发髻,她的身材非常矮小,可能还不足一米五,透过布满了刀刻似皱纹的长脸,可以依稀看出她的外表有些反祖现象,过高的颧骨,窄而后退的额头,没有鼻梁的蒜头鼻,也许是年龄的缘故,一口稀疏的牙,以此推想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不是人们心宜的类型,但也受惠于上帝的公平,“美人不堪老,丑人反添容”,岁月和皱纹反而美化了她,一眼望去倒没有难看的感觉。如同过去那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她的外表朴素、自然,和那些鸡皮鹤发偏又浓妆艳抹的老人比起来,郭小峰和小秦都感觉钱丽鹃这种样子还更舒服些。
      他们客气地请她坐下。
      “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简单介绍了自己之后,略有方言口音的钱姨开口了,此刻她眼里充满了茫然:“我原以为一切都好了,我们都说好了,国胜和文文不离婚了,什么都好了,怎么会这样?”
      “真令人遗憾。”郭小峰附和,接着问:“听说你女儿女婿感情不和有很久了?”
      她的表情立刻充满的怨恨:
      “还不都是现在这社会给闹的,原来他们感情很好的,你们知道现在这世道男人有点儿钱就有好多不要脸的女人来缠…… 国胜挣了好多钱,女人当然就多了,把他的心都搞乱了。也不能怪男人,那女人存心勾,谁能挡得住?……其实,这都是男人年轻时的糊涂,闹够了,还是会回到老婆身边的,自古都这样,我知道!”
      “所以你坚持不让他们离婚。”
      “对!”她不再怨恨,一脸坚定和信心十足的样子:“国胜早晚会回心转意的。”
      郭小峰凝视着她,和女儿的风貌截然不同,钱老太太身上洋溢着自负专横气质,他觉得倘若自信可以分配的话,那么她的那一份足可以分给十个信心不足的人。
      “其实——”郭小峰和蔼地说道:“现在很多人这么看,夫妻之间合得来就过,合不来就散。”
      “嘁——”钱姨发出轻蔑的声音。
      小秦立刻写出了这个字,然后听到她铿锵有力地下文:“现在社会这么乱就是有这些想头的人闹的,我是老脑筋,就认为过日子不能这么随便,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现在讲男女平等,就是说男女都不能这么随便,对不对?还是毛主席哪会儿好呀,哪有这事儿呢?”她眼睛里流露出缅怀往昔的神情。
      “你女儿也这么看吗?”郭小峰轻声问。
      “当然,”她又恢复了自信:“文文是我一手带大的,受得是最规矩的家教,她什么心思我最清楚,她也是传统型的女人,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国胜不在家这些年,文文有过一丁点儿不明白的名声没有。”钱老太太微微扬起头,骄傲极了。
      “我相信,但许国胜也这么看吗?也许他认为夫妻之间应该好合好散呢?”
      只有片刻的黯然了,她又坚定起来:“国胜年轻——,除了毛主席哪会儿,哪朝哪代的男人不都是这样?过了荒唐年龄就好了,再过个七八年他就会知道——,还是结发妻好啊——”
      “可听说许国胜不这么看,坚持离婚。”
      “他后来改主意了,真的。”钱姨很坚定。
      郭小峰看着她自信或许是自负的脸,觉得还是明智些,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他换了了话题:“现在许国胜死了,你认为有谁可能希望他死?”
      她有些迷惑地看看他们,奇怪地说:“不会是他自己死的吗?”
      “你说是自杀?恐怕不象,没有遗书,也没有预兆,甚至在晚餐前还和王兴梁讨论下一单生意的事,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自杀呢?当然,表面上看,人也可以这样自杀,法医会继续鉴定,到时候会有明确的结论。现在,我们还是姑且算他杀吧。”
      “那会不会是外人进来干的?”她继续期待着问,但这次她自己的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不自信。
      “期间有外人进来过吗?”
      她摇了摇头。
      “那——除了你们,还有谁有你们家钥匙?”
      “谁也没有。”钱老太太立刻沉了脸;“我们家就娘儿俩,一向知道女人该怎么做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怎么可能有外人有我们家钥匙?除非国胜给别人!”
      “如果这样的话,”郭小峰平静地解释:“恐怕就不可能,防盗门没有任何撬痕,防盗网也都好好的,而且因为卧室里开着空调,窗户从里面被划上了,所以,哪怕凶手是比重大的空气也进不来。”
      钱老太太黯然地点点头,挺直的腰板有些佝偻了。
      “那就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许国胜死了,你认为有谁可能希望他死?”
      “我不知道,他外边的事我们娘儿俩一点儿不知道,不知道谁会算计他,我觉着谁也不会,他们又说又笑看起来特别和睦呀!”
      “在餐桌上,许国胜说什么了吗?其他人呢?”
      “没有啊,我把热菜准备好去桌上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开始半天了,好像没多长时间国胜就说上厕所出去了,别人都没说什么,晚饭吃的挺静的。”
      “那许国胜回房间休息之后,都有谁离开过餐厅?”
      “我不知道,肘子和肉在火上炖着呢,我一会儿得看看,没留神。”
      她看起来更加茫然了。
      郭小峰沉思了一两分钟:“我看得出来——”,他和蔼地说道,并且使自己的语气刻意变得更加具有期待和信任感:“你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尤其是对人,非常很有判断力的,我坚信这一点,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发现有谁比较不自然些?在晚餐中间?我相信,你一定有感觉,好好想想。”
      钱姨迷惑地看看他,然后冲着半空中想了片刻,突然好象意识到什么,有些慌慌张张地说:“我,我不能说,我,我这样说你们一定以为我是挟嫌报复,是的,我恨她,谁要她勾引国胜呢?但这是真的,她好象后来是心神不定的样子,但我不能说,你们不会信的,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谢,我已经知道了。”郭小峰客客气气地回答:“好吧,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回头我们有不知道的还要找你了解。”
      钱姨迟疑一下,没有动。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人死到我家。”钱姨声音僵硬地说:“你们会不会就认为是我们娘俩儿干的?”
      “我们依靠证据判案。”
      “要是你们一定要抓个人抵罪。”她咬着下唇,仿佛在下定决心,然后带着牺牲的表情说:“我知道,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你们就把我抓起来吧,我不知道谁干的,可我知道,反正文文绝对没有杀人。”
      “是吗?”
      “对,我以当*名义保证。”
      郭小峰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答,直到目送她关门出去,才轻声说:“可惜,这是最不可信的证明。”
      七
      郭小峰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如果不是游移不定的眼神儿,白白胖胖的孔彬,五官还是不难看的,可惜过于灵活的眼睛反而破坏了他外貌的和谐。他有些点头哈腰地坐了下来,陪着小心看着面前的两位警察。
      郭小峰想起有两个人指证他后来变得心事重重,两个不相干的人……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基本的问题过后,郭小峰问道。
      “我们是亲戚,国胜叔对我可好了。”孔彬立刻回答。
      “亲戚?”小秦忍不住插嘴问。
      “是呀,”他眨着眼睛说:“远亲。”
      “噢——,那就说说经过吧。”
      孔彬的双手不自觉地在一起绞扭着,身子也跟着轻微地扭动起来,这显然是有些紧张的表示,难道孔彬真的有问题?郭小峰暗想,但——经历了命案,人紧张也是正常的。
      他终于开口了:“经过?他们不都说过了吗?就那样的。”
      “我想再听听你说。”
      “也没什么。”他耸耸鼻子,手又神经质地摸了摸不断抖动的腿,又讨好地对两位警察笑了笑。
      “我们今晚八点开饭,”孔彬一本正经地开始叙述:“这太晚了,我都饿坏了,真的,我认为吃饭不能晚过七点,可他们说天热晚点儿吃,当然,他们肯定不饿,他们中午吃得饱,我可没吃午饭,不,是没吃多少,我饿得很,饿的滋味真难受,我最怕饿了,小时侯——”
      “——我知道你饿坏了。”郭小峰破例打断了当事人的叙述,不得不重新引导了一下叙述方向;“然后呢?”
      “哦——,然后,然后就开饭了,开始是凉菜,和饭店一样,都是先上凉菜,凉菜是八个,”孔彬搬着手指头边数边说:“糖拌西红柿、蒜汁黄瓜、皮蛋豆腐、酸辣粉丝、凉拌西芹豆腐丝、糖醋莲菜、还有一盘花生米和油炸蚕豆,下酒菜,我看这是买的,因为我没见她炸东西。我给你说,除了皮蛋,味道都不好,老太太手艺不行,甜的不甜,酸的不酸,而且菜也不行,一看就是生活水平没上去,真抠门!人老了就是这样,有多少钱都抠门……,不过,菜可不少,都是一大盘一大盘的,吃到最后也没人动几筷子,味儿不行,再说还喝啤酒不是,占着肚子呢,啤酒就是占肚子,吃不下饭,好在一会儿就能消化,还有营养……”
      “——是的,啤酒很有营养,接下去呢?”郭小峰不得不再次插了进去。
      “接下去就是上热菜,大饭店不都是这样,先上凉菜后上热菜,当然有的还有汤,要看是粤菜还是川菜、鲁菜——”
      “——就说你们是怎么上的呢?”
      “我们?噢——,就是开始上热菜,味儿也不行,手艺不行,啥菜都做不好,原料也不好,没啥高级菜,就有一个虾,还算好点儿,我看也不是什么高级虾,因为国胜叔和王经理撇着嘴笑笑,只吃了一个,那就准是不好的虾,可就这儿,老太太还一劲儿的往国胜婶儿碗里夹,说什么‘文文,吃,吃,多吃点儿’,一点儿不知道让客人,就这样,国胜叔怎么不想跟国胜婶离婚呢?太丢人了!……”
      他在淑文母亲不懂得让客人的话题上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郭小峰感到自己的耐心受到了考验,“——其他呢?” 他不得不再次打断孔彬。
      “其他?还炖了只鸡,太咸,没法喝。一个红烧肉,和红烧肘子,这菜应该吃着痛快吧?偏偏不烂,连我都吃不下,你想还有谁会吃?最后一大桌子菜都没动几筷子,满满的,我猜测着老太太专门这样的,这样我们吃不了,等明天我们走了再在鸡里加点水,肉再炖炖自己吃,抠死了!”孔彬最后有些愤愤不平了,“我们大家都拼命喝啤酒,叫她抠!”
      “除了菜,你在席上还注意到什么,比如他们谈什么话了吗?”郭小峰终于决定指明自己想了解的问题。
      “话?噢,说了。”孔彬耸着肩膀身子一探,窃窃地说:“老太太一出去做菜,国胜叔马上对国胜婶说:‘你根本对我没什么感情,为什么不痛快离婚呢?’,国胜婶懒洋洋地回答:‘你不知道吗?我妈不愿意。’国胜叔特别生气,不过还是很耐心地说:‘淑文,这是你自己的私事,为什么要听你妈*安排呢?她是老脑筋,觉着人一结婚就必须过一辈子,你不该听她的安排。’呵!国胜婶儿回答地特别饶口,念点儿书的女人是这样的,拐着弯儿说话。”
      “她怎么回答?能回忆起来吗?”
      “当然能,我上学文科最好了。”孔彬翻着白眼看着天花板,似乎要背诵出原话来:“国胜婶儿说:‘是的,就象结婚也是我自己的私事儿那样;我现在特别想同你离婚如同当年我特别不想与你结婚那样;可我现在没同意与你离婚如同当年同意与你结婚那样;你现在因为我听妈*话深受其害如同当年因为我听妈*话深受其益那样,人生有得必有失,对不对?’就这么说的。”说完,他像一个等待赞美的学生那样看着面前的两位警察,身体也不那么晃悠了。
      小秦一边运笔如飞,一边翻起眼睛惊讶地瞄着眼前的小伙子。
      郭小峰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伸手拿过小秦的纪录又默读了一遍,放了回去,抬起头来由衷地说道:“你记性真好!刚才——,我就觉得的了不起了。”他停顿了几秒:“现在,我觉得你更厉害了。”
      “我当年考大学连着几年没考好,主要是数学不好,我文科可好了,”孔彬自豪地说:“历史——,我所有的年代都能记住,连书中农民起义当地百姓给起义军送的是油饼还是大饼我都不会记错。”
      “我非常相信,”郭小峰带着叹服继续问:“那你再回忆回忆晚餐的交谈内容好吗?”
      “没问题。”孔彬精神更足了,他抽动了一下鼻子:“接着戴姐刻薄国胜婶儿:‘你以为把头埋在沙子里天下就太平了吗?’;国胜婶儿回答说:‘你以为不把头埋在沙子里天下就太平了吗?’;戴姐又说:‘你为什么不面对现实’; 国胜婶儿又顺着她的话回答:‘你认为我没有面对现实吗?’;戴姐有些急了,说:‘你们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吗?以为这会是我和国胜的最后晚餐?’,国胜婶儿还是不慌不忙顺着她的话回答:‘让你们如愿以偿就是面对现实吗?他要真爱你,就会放弃一切让这顿成为我们的最后晚餐。’最后把戴姐气得无话可说。啧、啧、所以,还是当老师的人嘴巴更厉害。”孔彬啧啧评判。
      “结果这顿饭成了许国胜最后晚餐。”郭小峰摇头叹息:“还有吗?”
      “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当时国胜叔沉着脸不说话,只是喝啤酒,其他人看国胜叔不痛快,都不好说话,后来老太太过来坐好时,他好象说困,又说上厕所就走了,我想他是不想和她们坐在一张桌上,再说菜也不好吃,那味道……”
      “其他人一句也没说什么吗?”郭小峰迅速提出新的问题以阻止他在味道问题上再罗嗦下去。
      “戴姐中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一定要拖死他才甘心吗?国胜婶儿慢悠悠地说,或者说是拖死我。又把戴姐气的不说话了。”
      “还有呢?”
      “其他没有什么了,国胜叔走了之后,除了老太太反复交代人吃、吃,好象没什么人说什么话,反正整个晚餐气氛都不好,你想,也好不了,是吧。”
      “确实,人人恐怕都坐立不安。”
      “可不是。”
      “所以你居然去了三次厕所。”
      后来一直都兴致勃勃的孔彬突然瑟缩一下:“我喝啤酒多,但我什么也不知道。”
      “从许国胜离开到发现他尸体中间你再见到过他吗?”
      “没有,那个门是关着的。”
      “是吗?”
      “真的,我什么也没干!”
      “我没说是你干的。”郭小峰说:“那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不,不知道,这不能瞎说。”
      “呵,你还很有原则,”郭小峰干巴巴地问:“那你回忆回忆,在晚餐中间有谁情绪突然产生了变化?”
      孔彬灵活的眼睛转动了一会儿:“那三个女人好象都变化了。”
      “三个?”
      “对!”
      “怎么变化了?”
      “这,我也说不清,就是感觉,”孔彬低下头:“我没注意,你们可能不信,但确实,——当时我只顾吃饭了。”
      “这个——”郭小峰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并诚恳地保证:“我完全相信。”
    第02章 仿若迷魂阵
      一
      小秦悲愤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饭盒,昨晚的案子折腾到今天早上才基本结束,又饿又乏的他考虑到人可以边干活边吃饭,而不能边干活边睡觉这一事实,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倒头大睡。
      他相信醒来后自然有午餐等待着自己,但有些期望奇迹似的祈祷——这个午餐将由原来的内勤——现在也出外勤的小胡——负责准备。
      事实证明,他信任了值得信任的——午餐正静静地摆放在他面前,可是祈祷却证明——神对人可并不是言听计从的。
      “怎么,不喜欢?”肖素——他们新分来的内勤——一个温柔漂亮的——身体力行并不遗余力推广素食的素食主义者——冲着他甜甜的一笑:“吃素对人有好处,科学家已经证明了。”
      “是吗?”小秦拨拉着饭盒里白菜叶、红罗卜片和豆角,花花绿绿非常好看,但显然它们没有和香喷喷的花生油在烈火之上有过长时间的亲密接触,他怀疑甚至彼此之间连个吻都没有接,他可不喜欢躺到盘子里的植物还这么水灵,尤其是又饿又累又必须只吃素的前提下。他抬起头勉强回应一个微笑:“你是不是忘记看前提了,科学家证明的是牛应该吃素,否则就会得‘疯牛病’,毕竟,它们是食草动物,不能坏了上帝设置的基因,——但人可不是这个种属。”
      “别开玩笑了。”肖素笑得愈发甜了:“我就吃素,不是很健康吗?”
      “晤、晤。”小秦支吾着低下头,避免自己冲口而出反驳的话:“你健康能证明所有人吃素都健康吗?”
      “不光是我。”肖素似乎看出小秦的心里话:“和尚是终身吃素的,但现在已经证明他们更健康。”
      废话!小秦暗想:和尚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我们呢?不是站着就是跑着,体能消耗能一样吗?但这次小秦不敢抬头了,害怕她能再次看出自己内心的反驳,以至于继续留下来畅谈为什么吃素的道理。
      他想起局门口不远处有家卖麻辣鸭的小店,里面的麻辣鸭翅、鸭脖、鸭爪、鸭心、鸭胗、鸭肠等等鸭子零件,个个都是妙不可言的下酒下饭小菜,现在,他迫切地需要它们,——而得到他们的前提就是让这位漂亮的素食主义同事离开,这位漂亮的素食主义同事离开的前提则是他们正忙着或者虽闲却不给她讲道理的机会。他暗想,人——必须按规律办事。
      肖素果然不再盯着埋头吃饭的小秦,转身轻盈地走到同样对着饭盒发呆的郭小峰面前:“我说的是真的,郭队,你最有学问,同意吗?吃素可以增加人的禅意,更容易悟透人生的道理,否则佛教为什么主张人吃素?”
      “我没有学问也会同意这一点。”郭小峰微笑地指指饭盒:“吃它肯定会增加人的馋意,尤其是长期吃。”他也赶紧埋头开始吃了起来。
      “而且——”肖素站在埋头吃饭的两个同事中间胜利地说:“科学家已经证明了,吃素和轻微的饥饿可以使人大脑更灵活。”小秦同意这句话,他现在的头脑就极其灵活的想到了曾吃过的各种美食,可以像昨天的孔彬那样一一叙述出来,在他吃的饱饱的时候可做不到。“你们不是正破一个新案子吗?需要灵活的头脑。虽然我怕你们不够吃多打了一份,不过说清楚,这一份是给小秦的,因为你可能消化能力强,为了健康,郭队,你可不能吃。咦——,郭队,你怎么不吃了?”
      “我想让我的大脑更灵活一些。”郭小峰放下筷子,托着腮帮子,仿佛牙疼,又仿佛进入了非常困惑的状态:“昨天夜里的案子很头痛,非常头痛,肖素,去法医哪看看有什么结果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在那里等一会儿。”
      小秦钦佩地抬头看一眼自己的上司,积极进攻果然胜过消极防御。
      “好。” 肖素立刻出去了,小秦随后兔子般的蹦到门边,东张西望寻找可以替自己买鸭子的人,糟糕的很,此刻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了自己的桌前,冲表情由期待转换成失望的上司说:“总是这样,我忍了好久了,从她分来就是这样,有多长时间了。”小秦挥舞着筷子闷声说,因此使一片胡罗卜飞到了郭小峰的桌子上:“人又不是毛驴或白兔,吃纯素违背人性嘛!太极端了!”
      “好了,这可是你自找的,而我是受害者。”郭小峰拿出一张纸巾把桌子上胡罗卜弄掉,提醒说:“当初分内勤时,你一口咬定再不能要小胡那样高嗓门儿的,非说——”他学着小秦的腔调:“‘嗷!这个好,这样才像个警花,跑一天回来看着也舒服。’” 他又恢复了自己的声音:“你的其他动机我就不揭露了,反正是为了你,我才同意的,结果——”
      “谁能想到她还有这个奇怪的癖好。”小秦一脸无辜,又有些困惑:“我不明白的是,她自己吃素也就算了,自由时代嘛!——但干嘛还要逼着别人吃?还一套套的说着道理,真要命!……就像昨天那个老太太,对儿女离婚的问题上,感觉也是个极端的家伙,说实话——”他又低头看一眼快餐盒里的饭菜——那些毛驴们的挚爱,坚定地说:“——现在我觉得她整个人都不可取,哪怕只是在某些方面极端!”
      “说到极端——”郭小峰停下擦桌子的手,若有所思地说:“谋杀也是一种极端行为。”
      “我可不是指控那个老太太,”小秦连忙解释:“她整天安排别人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倒是被压迫的人可能终于憋不住干了极端的事。”他朝着桌子使劲磕了磕手里的饭盒,一些饭粒都蹦跳的跑出来了:“就好比天天吃这草料,肖素没什么,我可快忍不住了,即使是她长得挺漂亮,我也开始希望她调走,至少别负责管我们的饭碗了。”
      “看来你怀疑周淑文?”
      “当然。”小秦坦率地说:“我觉得她最可疑,尤其是她那摸棱两可的不在现场证明,而且——,从心理上讲,被羞辱的人最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许国胜对她的态度足以让任何有点儿自尊的人恼羞成怒,暗起杀机。”
      “但现在怀疑的矛头并不全指向她。”郭小峰有些烦恼地皱起眉头,中指轻轻敲着桌子说:“王兴粱提出了孔彬情绪有变化,这真是我意料之外的人;而周淑文和她妈则共同指证戴亚丽,这两票顶多能算一票,甚至半票,或者是零票——因为完全可能是仇恨导致的偏见;戴亚丽呢?先是暗指周淑文,听了我的话后又指证老太太,见我继续排除后,她又拉上了王兴梁和孔彬,这一听就是没有定见只想摆脱自己嫌疑的态度,所以那些话也不太可信;孔彬呢?觉得三个女人都有情绪变化,说真话,我觉得他的这项证词也不可信。”
      “所以——”小秦歪着头说:“这个案子目前更要多看动机而不是机会。”。
      郭小峰点点头:“那让我们现在分析分析,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现在动手?先说周淑文。”
      “就数她动机多了,” 小秦飞快地搬着指头数起来:“丈夫变心、长期外遇,羞愤交加等等吧,总之,她杀许国胜最正常。至于为什么现在动手因为她很难有机会动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人多,嫌疑面扩散,可以浑水摸鱼还可以嫁祸于人。”
      郭小峰点点头:“钱丽鹃,就是钱老太太。”
      “动机是憎恨许国胜背叛了女儿,替女儿出气报仇,”小秦回答,略一迟疑他又说道:“不过我觉得老式女人虽然爱一棵树上吊死,但对男人的外遇还是比较宽容的,只要最后回家就算胜利。你听她说话就有这感觉,总宽容男人责备女人,要是戴亚丽被杀倒是可以多考虑考虑她。不仅如此,而且如果她不能忍受,直接让女儿离婚就行了,何必杀人?”
      “戴亚丽。”
      “也许许国胜有不少钱在她手上,毕竟她跟了死者好几年。” 小秦音调里添了几分阴阳怪气:“但现在的她不想和他玩儿,哦——,不,爱下去了,于是内心升腾出送他先去天堂享福的念头,当然,以爱的理由。她自己则决定勇敢地继续在苦难人间煎熬。至于选择这个时间和我们分析周淑文的一样——人多,嫌疑面扩散,可以浑水摸鱼还可以嫁祸于周淑文。不过,话又说过来,我倒觉得她也犯不着杀人,除了那十几分钟有些可疑。”
      “王兴梁。”
      “被死者逼债逼急了,所以起了杀心。”小秦很快的回答:“不过,我感觉他胆子不大,连说话都怕得罪人,怎么敢杀人?”
      “孔彬呢?”
      “可能有不为人知的隐衷吧?”小秦摇摇头:“我个人不倾向于这个人作案。”
      “为什么?”郭小峰淡淡地反问:“别忘了孔彬的三次单独离开和王兴梁提到的最后一次回来后,他的情绪反常,——而且,你没发现,当他说别人时,就眉飞色舞,一问到自己就紧张,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这点儿确实该死!”小秦有些烦躁把饭盒一丢:“现在就我们了解的这些情况,从动机而言也确定不了嫌疑人。不仅如此,这个案子最糟糕的还有就是人人有机会,而且手法普通,工具是就地取材,说是精心筹划也行,说是临时起意也可。肖素也不回来,法医那边也不知有点儿什么结果没有。”
      “说到鉴定,小秦,你看到死者尸体时心里有什么感觉?”
      “噢——,死者很胖,生前一定总吃大鱼大肉。”说到这里,小秦的眼睛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而且——可能没有人限制他,你同意吗?”
      “我同意你现在出去买些可口的东西吞下去,说心里话,我感觉你已经素过聪明的界限走向迟钝了。”
      “说的是。”小秦站起身咕哝道:“我可不想折磨的跟孔彬似的注意力全在吃上,那都成笑话了,你呢,郭队?”
      “你给我捎些回来就行了。”郭小峰有些出神儿:“我要好好想想尸体对我说的话。”
      小秦现出些惭愧的模样:“听起来有很多似的。”
      “对,”郭小峰说:“但糟糕的是,每句的结尾都是问号。”
      “那就给我说一个,让我在路上也想想,也算吃饭工作两不误。”
      “好吧。”郭小峰轻轻扣击了两下桌面:“死者如你所言是个大胖子,年龄也不过四十多岁,应该体能还好,如果是凶手是女人,能这么干脆利落地,使死者几乎没有挣扎地死掉吗?”
      二
      刚啃了一个鸭翅膀,小秦的心思就回到了该办的正事上了,他有些羞愧擦擦自己油光光的嘴,想对一直冲着天花板发呆的上司探讨几句案情,掩饰一下刚才的失态,——就看见法医小史和肖素一起溜溜达达走了进来。他连忙一把把那兜子鸭子零件塞到了抽屉里,眼角还看到还看到自己的上司也手脚麻利地把自己桌上的“赃物”照此办理了。
      他们实在害怕肖素特别的修养,——她看到这一切后并不会发火,而是会坐下来细声细气的给他们耐心的讲——为什么让他们吃素的道理。而他一向感到,反对一个漂亮温柔女孩的观点是困难的;自己的上司呢,是一听见这个处处以他女儿自居的下属睁着漂亮的眼睛谴责地说:“郭队,爱梅去上学了,我希望能像女儿一样照顾你,你已经有些胖了,要是还吃肉,血脂会高的,那对健康很不利,真的,我是为你好呀,郭队。”就不得不屈服了。
      “嘿!有什么重大发现?”小秦热情地招呼道。
      “真没劲!这可不是法医能大显身手的那种活儿。”小史一进门就说,手里挥舞一叠报告:“但我还是亲自来了,免得有什么转述不清楚还要找我,你们总这样,给——,郭队。”
      小秦剥了一颗口香糖塞进嘴里做最后的气味消除工作,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是为了增加你的价值感。”
      一贯对他针锋相对的小史这回却没有回答,注意力似乎被他们的饭菜吸引住了,他舔舔嘴唇:“我还没吃饭呢!”。
      “这儿还有一份新的。”小秦赶紧把没动的盒饭推了过去,他瞟一眼正站在门口同别人说话的肖素,压低声音说:“只不过这是毛驴和骡子喜欢的玩意儿,要忍耐着吃。”
      “那可太好了!”
      “好?”小秦睁大了眼睛:“我记得你平时不少吃肉啊?”
      “是。”小史苦恼地摇摇头:“但我一解剖完就不爱吃肉,尤其是肠子、肚子、心、肝、肺那类内脏,简直看都不能看,不知为什么。”
      “哈哈哈——”小秦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好不容易忍住笑意煞有介事地说:“可以理解,如果是我,可能就是这草料——”他指指饭盒:“都吃不下。”
      “我倒是过了这个阶段了。”小史拿过饭盒:“不能总不吃饭,是吗?”
      “很快这个阶段你也会过的,”郭小峰从花镜上方看着小史:“我记得当年——”
      “别说了。”料到下文的小史连忙求饶地打断:“你总不希望我这份也吃不下吧?赶快看我给你的报告吧。”
      郭小峰的眼睛又落回了手中的报告。小秦凑了过去,越过他的肩膀一起看了起来。在一些非常专业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术语之后,他们看到了第一项关键:
      “胃里有安眠药!”小秦轻呼:“这解释了他为什么很快就困了。”
      “对!”小史含糊的跟着说,他努力一口咽下嘴里的饭,结果噎出了一个嗝:“嗝——,在其中一瓶啤酒的残留中查出了安眠药成分,嗝——,记住,只有一瓶呀!”
      “瓶子上有几个人的指纹?”郭小峰抬头问。
      “五个,嗝——,上面写的有,嗝——,主要是许国胜的,他拿着瓶子喝酒,嗝——,抓来抓去,把其他的都盖——嗝——去了,不过还是能查出了四个不同的指纹,嗝——,一个是周淑文的,一个是,嗝——老太太的,嗝——一个是孔嗝——彬的,还有一个,嗝——,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人,一个——嗝——,神秘人,嗝——”
      “神秘什么?你是不是去喝口水?”小秦指了指屋角的饮水机:“那个无主的指纹很可能是门口卖啤酒的,毕竟啤酒可不是家庭自制的东西,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当然还是要马上再取样,让你比对比对,虽然我自认为猜的十有八九。——至于有其他人的也很正常,怎么可能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纹?那倒不自然了。”他的头转向郭小峰:“郭队,看来这无疑是计划周密的谋杀,先让他犯困,等他单独休息后使之窒息而死。”
      “对了,”郭小峰突然问小史:“死者是不是有糖尿病?”
      “哦?”小史楞了一下,思索了片刻:“有可能,是的,从他的身材和皮肤颜色来看很有可能,我可以回去马上化验一下,不过这和他的死因毫无关系,他绝对是被窒息而死。”
      “那你就化验一下,尽快给我报告。”郭小峰说,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报告。
      小秦也伸过头继续看。
      “窒息,”他边看边轻声说道:“从报告上看许国胜应该先被他旁边的枕头窒息死或者昏过去的,因为上面有他的口水和鼻涕。”
      他抬头问小史:“能取到上面的指纹吗?”
      “能,还没有弄好,你知道,这种材质不好取指纹。”已经缓过气来的小史伸伸脖子过来说:“看看别的证据有用没,在死者鼻子上的那叠纸是质量较好的餐巾纸,遇水不会粉烂,也不掉屑。”
      “街上多吗?”他们同时问。
      “多,好些的餐巾纸都可以这样。”
      “该死!”
      “你们还没看下面,有特别的——”小史微微得意的背起手:“在周淑文家的垃圾蒌里面有种餐巾纸的塑料外包装,恒安纸业,‘心相印’手帕纸,物美价廉的好东西。”
      “你意思说就是这种纸。”
      “我认为是。”
      “哦?”
      “因为手帕纸塑料包装袋里面留有一片纸角儿,——好象仓皇取纸时不慎撕破留下了,和死者鼻子下面一张缺角纸正好吻合。”
      “这证据也太有意思了。”小秦摇摇头:“叫我看与其说是凶手的失误,倒不如说想嫁祸于人。”
      “你认为是嫁祸于谁?”郭小峰抬起头问。
      “当然是想嫁祸给戴亚丽,”小秦指了指桌上空的手帕纸套:“这个牌子的纸用品我很熟,它的外包装都很漂亮,但这个画着‘向左走,向右走’图案的系列,比其他系列还要略贵一些,就是因为图案动人,纸是一样的。因为喜欢包装而多花钱是很多女人的特点。这些人中也只有她最像用这类纸巾的人。”
      “但别人也可能用。”郭小峰说。
      “别人?”小秦摇着头说:“钱老太太不可能买这玩意儿,你看她家那个寒简劲儿,尽管这种纸已经是物美价廉了,——但我敢说她家用的恐怕还是那种更便宜的卷桶纸,因为我爸妈就这样,很多老人都这样,这类花哨可打动不了他们。周淑文恐怕也差不离,当然——”说到这里,小秦迟疑了一下:“她是老师,也许会买餐巾纸随身携带,但她的气质似乎也就是用那种比打火机大不多的小方型餐巾纸,那些也更便宜些。——两个男人除了家里人给买,自己一般——不会——特意买这个纸,当然,——也许会用,所以我说最像,只是感觉和推测。”
      “戴亚丽是不是高高瘦瘦、头发卷曲的哪个?” 小史插话进来。
      “是,怎么?”他们看定他,一脸期待地同时问:“还有什么特别的?”
      小史忍不住咧了咧嘴,带着被关注的受用表情解释:“现场找到了两根头发,像棕红色的螺丝转儿似的,我认为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戴亚丽的,她那头发看看也不可能认错,现场别人都是直发,对吧?虽然我还是主张你们再拿一根回来让我检验比对一下,这样看似乎证据全指向她了。”
      “你看。”小秦信心足了些,对郭小峰说:“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凶手——我倾向于是周淑文,为了嫁祸情敌,因此偷了戴亚丽的餐巾纸和头发,然后一丢,等着警察发现。”
      “但也可能证死自己呀,既然东西是在她家的簸箕里发现的,谁又能说周淑文就不可能用这个牌子的餐巾纸?外面又没有指纹。”
      “没有指纹?”小秦大惊,连忙拿起报告向下看,“该死!”看完之后他愤愤地说:“这就说不通了。”
      “怎么?”小史忙问。
      “信息矛盾了。”小秦闷声说:“如果按我刚才推测的,周淑文偷出想嫁祸给情敌,为什么留在现场的手帕纸套外的指纹又被擦掉?这东西可不具备唯一指认性,说是谁的都可以。”
      郭小峰默默从他手里拿过报告继续向下看,小秦也垂头丧气的跟着。
      看完之后,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小秦沉思着开口了:“卧室门上有死者、周淑文、老太太、王兴梁、戴亚丽和孔彬的指纹,人人都有份儿,郭队——,卧室门一直是关着的,而戴亚丽和孔彬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进去过——,这些信息很有意思。”
      “是的,很有意思,但这证明不了什么。”郭小峰小心把报告整理好,“因为他们完全可以辩解成白天某个时刻无意中摸上的。”
      “这倒是,该死!”小秦愤愤地说出了看报告以来的第三个“该死”。
      “对了。”郭小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死亡时间居然和我们确定的一样,从许国胜离开餐桌到发现尸体之间都有可能?不能再精确了吗?在所有人行动都没有证人的情况下,这很重要!”
      “我知道。可因为房间里开着空调,尸体冷却速度加快,不能按常规确定。”
      “唉——”郭小峰轻轻叹口气:“看着简单的案子,其实倒不简单了。”
      “可不是,关键是这案子根本没有什么科技含量。”一旁的小史很不屑地接腔儿:“如果特别高明,用些罕见的毒药或者奇特的凶器,没准我自己就搞定了。哪怕刀劈、斧砍的杀人也行啊,准能有很多证据可供验证,什么飞溅的血迹呀,骨屑呀等等吧,可这个案子纯粹是土闹,安眠药满街都有卖的,枕头家家都有,纸巾更是遍布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没得查。”
      小秦满脸愤愤的赞同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觉得也是,越简单的招儿反而越麻烦。看着没几个人,可却找不出铁证如山的证据,你又不能五花大绑地把他们绑来吓唬他们,唉——”他叹了口气:“这就象小时侯在园艺会里走迷宫玩儿,里面是篱笆隔成的小路,外面看不大的地方,谁知进去之后却横竖走不出来。”
      “啧、啧、”小史摇着头,一半幸灾乐祸,一半同情地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样,”小秦满面悲伤:“也许就象人们讲述的走迷宫秘诀那样,坚持沿着一个边走,肯定会非常绕远,但最终还是能走出来的。我们也只能靠反复盘问这几个人看能不能有所收获了,你说对不对,头儿?”
      “你说什么?”一直独自发呆的郭小峰一楞,接着回过神来:“啊,确实!”
      “照这样会不会太慢了?”小史好心地提醒道:“热案放成凉案,那就麻烦了。”
      小秦没好气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不要冲我来,我仅仅是好心的提醒你。”小史板着脸回答,然后转头笑嘻嘻地对郭小峰说:“你说对不对,郭队?”
      “是呀,所以我们还应该主动些。”郭小峰一边小心的把手里的报告在桌子上磕了磕,整整齐齐地摆好,一边含糊地说:“也许应该把篱笆撕个口,这样视线就好了。”
      小秦和小史对视一眼:“怎么撕?”他们一起热心地瞅着他。
      “先不说这个。”郭小峰有些神秘地摆了下手:“小秦,让我们重点出击,先听听你宝贵的第一直觉,为什么你特别怀疑周淑文?”
      三
      “因为——”小秦挠了挠头顶:“我刚才已经说了,她的动机很显然,丈夫长期外遇,我敢说这几乎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并且这次特别强烈的羞辱了她。”
      郭小峰轻轻摇摇头:“可这就是我不可理解的,——尽管已经有了她的解释,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不离婚呢?这里牵扯的是人命,难道离婚比杀人还难吗?”
      小秦耸耸肩膀:“人们都说她很孝顺,特别听她*话,偏钱老太太思想保守,又不同意她离婚,无奈之下产生了杀机——。”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当然——最可能的是她自己思想保守,不想离婚——这样的女人也不少,本以为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结果等来等去,得到的只是丈夫加倍的羞辱和可能注定要散的结果。于是恼羞成怒,终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产生了我不好你别想好的凶念。”他高兴地看到郭小峰边听边点头,顿时更来劲儿的继续分析:
      “这样的案例可不少,如果把全国各地的‘杀夫案’总结起来,这种心态的女人能站一大半。再说,看看这个谋杀手段,怎么说呢——,我觉得也很符合一个长期受压抑人的所为,高明又阴柔,仿佛——,仿佛像宫廷里的太监所为。”
      “噢?”郭小峰顿时心有戚戚地看着他:“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对,”他开心地问,似乎为能和自己上司想到一处很高兴:“你是不是也有这个联想?”
      郭小峰点点头。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肖素想了一会儿突然插嘴问:“你刚才说这个嫌疑犯很孝顺?”
      “是的。”小秦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是说包括那个摇头胖子的反映,那大概确实是很孝顺她妈妈,什么都按妈*意思来。”
      “那她就不会是凶手。”肖素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小秦扭过头,看着她笃定的神情,先是吃惊后是惊喜地看着她,“噢!”他满怀期待地喊道:“你认识周淑文,了解她的个性?”
      “不,”肖素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逻辑说不通,她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离婚解决,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妈妈脑筋守旧些,但也可以沟通解决,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必要杀人呢?——最关键地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她振振有词地反问:“我妈对我说,你要判断一个男——”她的脸突然红了一下:“——哦——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只要看看他对他的家人怎么样就行了,一个对家人不好的人,对外人也不会好;反过来,一个对家人好的人,对你也会好!我想这很正确,道理是明白着——”
      “——的荒谬!”郭小峰淡淡地更改了下属的主题,看到三双全射过来的目光,又淡淡地反问:“肖素,虽然你年纪还小,工作没几个月,但你也在警校上过几年学,难道不知道我们监狱关了不少讲义气,也孝敬父母的罪犯吗?这些人虽然具备你称赞的美德,但不耽误他们在外面欺行霸市、拎刀挥拳、作奸犯科以至于早晚必然会进监狱的命运,难道你以为和这种人结婚会幸福?”
      “可这种人不是真的孝顺,因为没有父母会让儿女干这种事儿,他们只是假孝敬!”肖素红着脸争辩。
      “咳——”郭小峰使劲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不耐烦:“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什么样的父母也都会有,你怎么知道没有这样的父母?你总是这么极端。”
      小秦感觉郭小峰似乎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他自己的抽屉,他怀疑这可能加重了上司的烦躁,因为刚才头儿没有像自己那样已经啃了两个鸭翅,过了一下嘴瘾了。
      “好!”郭小峰的声音果然有些毛躁:“我不跟你打别。再说另外一种情况,你总知道,很多离婚案件都是由于妻子忍受不了婆婆对丈夫的占有和控制——最终不得不分手的情况,——而这种情况在寡妇带儿的状态中尤其普遍,那些孩子多半会特别依顺听话,难道你认为嫁给这样的孝子就会幸福?”
      肖素愣住了,似乎某项天经地义的公理受到了意外的挑战,但只是一会儿,脑筋很聪明的她突然想起目前讨论的主题:“喔!郭队,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案子,这些孝顺的孩子也许会处理不好夫妻关系,但都会是守法的好公民。”
      “是吗?那二十四孝里的‘郭巨埋儿’,难道不是准备谋杀自己的孩子?至于那个意料之外的好结果——得了一罐子金子,只要不是肚——哦——脑子被草塞住的,”小秦扑哧一声笑了,肖素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都会感觉这是胡编的结局,生活中哪儿有这样的巧事?”
      “可生活中也不会有人真的把儿子给埋了。”肖素尖着嗓子反驳:“那只是故事编得夸张一些而已。”
      “不会吗?”郭小峰斜了她一眼:“好,那我来告诉你一个历史史实,这个事情至少在《明史》里记载着:朱元璋的时候,大概是洪武二十七年吧,山东守臣上书朱元璋说:日照县有个百姓叫江伯儿的,因为母亲有病,就割肋肉为他妈治病,但没有好,于是这位大孝子又向泰山神灵祈祷,许诺一旦母亲病好,他愿杀自己的儿子祭祀泰山神灵,不久,他*病真的好了,这个大孝子江伯儿就果然一诺千金的践约——杀死了自己三岁的儿子。”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半晌,小史才磕磕巴巴地问:“结,结——结果呢?”
      “结果?”郭小峰有些嘲讽地笑了:“结果这位最喜欢表彰节妇、孝子的朱大皇帝大怒,认为百姓愚昧无知,天伦害理,应当重重治罪。于是这位江伯儿先生被逮捕,杖责一百,谴戍海南。我觉得这宽大的结果也是托——是孝子,而且是杀自己儿子的——古代中国人在爹妈面前素来都不算整条人命——的福,要是杀了别人家的孩子,那怎么也得问个死罪吧。”
      肖素拍拍胸口,松了口气:“这只是个例,他的神经有问题。”
      “个例吗?”郭小峰突然站了起来:“我觉得这是必然,亲情和爱情一样,都是非常非常私人的情感,即使是感情深厚,不同的人总会有着不同的表达,有些人求爱就到女孩儿的窗下唱一夜歌;有些人就没完没了的写情书;有些就大把的花钱;还有些木讷的,只敢远远的看着,一见面反而脸红的说不出话来,可在他心里,保不齐正暗暗发誓要为这个女孩儿上刀山、下火海呢!你不能因为外在表现就断定谁更深情,谁更无意,性情而已。”
      他深深地吸口气:
      “亲情也是一样,有些孩子对爸妈乖顺些;有些呢,反抗性强些——比如我那个丫头爱梅,就常常给我顶嘴,可我也不觉得这就扯上孝不孝顺的问题上,各自父母的感觉吧。幸福、美满生活的本身就不该固化成特别具体又狭隘的形式——就像八股文似的——来评判。就说孝道吧,一旦变成了公开的,展示的,比如说——”郭小峰顺手抄起桌子角的报纸:“这些天报纸网络正连篇累牍地赞美河南这个叫陈辉的孝子,听听这些标题——”
      他一改素来平稳的语调,抑扬顿挫地念道:“救助陈辉就是维护中国孝道;还有,陈辉语录:‘我要在有生的年华里,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打工挣钱,给妈妈治病。’;‘我坐着等死,无力报答母亲养育之恩,到死心不安呀。’这是‘失踪’39天后,陈辉第一次和家里通了电话,他妈妈在电话里痛哭:‘辉儿,妈对不起你呀,有你这份心,妈死了也心甘了’;还有:陈辉向记者倾诉带病打工救母前后:400字出走信写了3天,凌晨4点偷偷上路,然后呢?——‘偷偷离家,我猛回头,跪地磕仨头’;‘能看到妈妈站起来,我会微笑地离开人世。’啧、啧、啧、多么感人!”
      肖素吃惊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极随和的上司突然变得这么激动,惊讶的眼睛像个O字:“你,你认为陈辉不该救助吗?或者觉得这是炒作,可即使是炒作,炒作这个也比炒作什么绯闻、性丑闻之类的强吧?很多大学生深受感动,觉得受了很大的教育。”
      “你根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郭小峰不耐烦地丢下报纸:“我当然希望他被救助,他也太不幸了,母亲瘫痪在床,自己才16岁,日子还没开始呢,就得了白血病,如果通过宣扬得到善款更是好事,我发誓我衷心的祝愿他举家安康,——但不是因为他孝顺,而是我认为每个不幸的人最好都得到尊严体面的救助,因为不幸可能降临到任何一个人头上,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走运’的拥有被人同情的大不幸。——我记得不久前山东报道了一个‘把母亲扔到医院的逆子事件’,大家义愤填膺,结果一调查,才知道他为治疗母亲的癌症已经欠了一屁股外债,目前正在四处筹借几乎筹借不来的钱而奔走,后来宽厚的人总算是原谅了他,但也没有人想起掀起一股救助他的高潮,为什么?还不是这样的事儿成把抓?另外糟糕的一点是,他身强力壮、体健貌端,完全是个正常的成年人。”
      扑——,小秦连忙咬住嘴唇,忍住几乎又要扑哧出来的笑声,因为肖素一向温柔的眼睛此刻突然冲他发出母狼觅食般的眼光,郭小峰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而且,如果获得救助必须展示个人惊人的不幸,那这和坐在马路边利用残疾换钱的——哦——某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别,别,别误会!——”郭小峰举起一只手制止想要开口的肖素:“——我丝毫不想侮辱陈辉这个孩子,我愿意相信这件事是阴差阳错被记者发现报道出来的,而他本意是想靠自己的劳动挣钱来孝敬母亲的。但是——,”
      他的眼神儿又有些咄咄逼人了。
      “孝顺算是对儿女的很大赞语了,可我倒想问问,——为什么一个家能和谐相处就一定是儿女孝顺,难道没有精神物质都依赖父母的孩子?”
      “当然有——”小秦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肖素,插嘴说:“我还记得有篇介绍迷幻乐队Pink Floyd中早已离队的成员——Syd Barrett,中文名字译称希德的文章,说他放弃歌唱事业后,精神脆弱的他以绘画为伴,依赖着母亲生活。——不过,这要是中国人,大概会描绘成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孝敬母亲了。记得台湾有个的政客——被报纸大肆赞为孝顺——就因为——某天——他放弃官宴——回家陪八九十岁的祖母吃饭——,呵呵!这意思大概就是陪祖母吃饭是远不如吃宴会来得快活,即使是某天陪一次,都有牺牲的味道——”说到这儿,他停住了,歪头深思片刻,突然咧嘴一笑;“这么一想中国人很怪啊,一方面把父母捧得天大地大的,另一方面同时又仿佛暗指老人都是难以忍受的怪物废料,需要巨大的美德才能和平共处,——真是不知是赞是贬!”
      “可是——,可是——”肖素发出欲言又止的反对,她看着小秦,咬着嘴唇似乎在斟酌着如何表达。
      “——可是中国老人和外国的不一样,是吗?”郭小峰替她把话说完,锐利地看着肖素默认的表情,有些苛刻地继续说:“至少发达国家什么都社会化了,外国老人即使是孑然一身,只要愿意,——也许孤独、也许痛苦——我们无从得知,但沾沾自喜地这么认为,——基本可以能够不失尊严的在公寓或养老院死去,——但中国人数千年都靠儿女养老,一旦病弱在床,——这是必然的人生经历,——再煎熬些年,可不就是要靠儿女巨大的忍耐才能走完人生终点?”
      他寓意不明地一笑:“现实很残酷,于是圣人想出了让儿女孝顺的这味药,听起来很不错,——弄个理论再加上一些典型例子推广,——但结果会怎么样?——真的会只产生你说的那种美妙结果吗?——于是人人感动,父慈子孝,国家富强,世界大同吗?——想想吧,《孝经》不是今天才写出来的,两千多年了,每个朝代都不遗余力的推广,有些朝代为此还设了官职,像孝廉之类的,而且如果有孝名,升官也能变快,那个吴三桂就是16岁勇闯清营力救父亲而名声大噪的,后来官运也因此更亨通了些,可惜他没有因此变成忠臣,这大概令那些相信‘孝子必忠臣’观点的人们有些遗憾。——现在我问问你,在过去的两千年来天天嚷着‘以孝治天下’的中国,因此再也没有家庭问题,人们都变成忠臣良将吗?欧美国家不爱在这种事儿上做文章,因此个个都过着虐待老人的生活吗?”
      肖素眨眨眼,没有说话。
      “我们是警察,我们都知道现在法律是——最该死的罪犯也要有律师为其辩护,目的就是让每个人都要有自我辩解的机会!——这是已经取得的共识的现代法律精神。”
      郭小峰转过身,眼神又有些咄咄逼人了:
      “但是‘孝道’呢?——是设定一个单边道理和标准。虽然家庭有特殊情况,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因素,不能照搬法律精神。——但真有大问题,造成失和的因素也很多,决不仅仅一定是年轻人邪恶的原因,如果不能找到真正根源一一反思,改正,而是把推广‘孝道’当成包治问题的仙丹,——并且变成可以量化、分级、成为可以换钱、换名、换利的东西,那它就会变成和其他可以达到如此目的渠道——比如经商、当官——一样,引起无数——有志于在此领域创造奇迹和佳话——的人士——开动脑筋,像出色的商人为自己产品制造独特定位,或者像有进取心的运动员决意打破世界纪录——那样,想出很多花样来。——而我最反感的是,已经有无数历史事实证明‘孝道’的过分推广会产生种种恶果,可今天又大肆宣扬起来了——,说实话,从我眼睛里看,我觉得‘孝道’简直阻碍了社会进步,因为对父母和君主的无限服从,会使人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遵循着一种所谓‘天经地义’的道理行事,——跟外国人在中世纪虔诚相信上帝差不多!”
      肖素白了上司一眼,委屈地噘着嘴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很多成功人士都很孝顺,他们也没丧失什么独立思考的能力。”
      “呵!”郭小峰看看天真单纯的肖素,苦笑一下,他不宜察觉地摇摇头,恢复了平静:
      “好吧,如果就我的感受来辩论,只怕三天也辩不清楚。——我们还是回到,‘孝子’具体的推广宣传后看得到的结果吧。——理论上,普通人怎么能成著名的孝子呢?基本上普通的幸福家庭是没有可能的,因为数量太多,名誉表彰也显不出独特,物质奖励就是现在的美国也承受不起。一般情况下只有父母是个沉重的负担,不是恶病缠身的可怜人就是心思邪恶的糊涂蛋,或者突然遭了大难,最好三者兼而有之,因为这样才有可能凸显儿女之大不易,所谓‘国乱见忠臣,板荡识英雄’,要是‘大雪不压青松’,怎么显出‘青松挺且直’呢?——,这就说明当‘爱父母的孝子’首先就要向公众证明父母有大毛病或大问题,啧、啧、这也等于当孝子要先卖父母一个坏!?”
      他有些嘲讽的一笑:“——好了,现在我们现在说另一个问题,要是有个有志成孝子的家伙,不幸自己的爸妈除了感冒很少得病,又通情达理又有钱,而他自己也白白胖胖的,那么通往大孝子的路就几乎被堵死了。但孝子的光环正在远处熠熠生辉的照耀着,这光环背后又排列着公众交口一词的称赞,媒体的大肆宣扬,可能获利的机会,和前进的台阶——因为现在已经有地方出台文件——升官要考察是否孝顺父母——等等名利双收的好东西。——而名和利,几乎是人们不懈追求的东西,打击都打击不了。怎么办呢?”
      郭小峰脸上讥讽的意味儿更浓了。
      “于是人类的智慧就发动了,先天条件的不足绝对挡不住理想主义者的脚步 ,动摇他们的决心。二十四孝中的‘卧冰求鲤’就是这种没有灾难制造灾难的智慧创新。就算他的后娘想吃活鱼,也可以拿斧子凿冰,他非要卧冰,用自己身体去暖化?这种行为用脚指头想想就会觉得是典型的炒作!”
      他看着肖素迷惑地表情,竖起食指摇了摇:
      “不要以为我又在拿故事当实例,继续说历史记载吧。还回到我们前面的江伯儿大孝子身上,看看他丧心病狂之前其他的著名孝子在做什么!——还是洪武年间的事情:当时直隶华亭人沈德四因祖母有病,割了自己大腿的肉给祖母治病;不久,祖父又病了,沈德四又割了自己的肝脏做汤给祖父治病。因此在洪武二十六年被旌表——这是出了名了!不久,这位沈德四大孝子被授予太常赞礼郎——这算当了官了!同样的孝子还有上元人姚金玉、昌平人王德儿,都因为割肝为母治病被旌表,这些巨大的孝顺都算出了巨大的收获,只是后面两位孝子的收获要小一些,大概是模仿秀的缘故,不如先驱。——顺便说一句,明朝的割肝可不比今天的肝移植手术,是公认的治疗手段,属于必须的奉献。证据是——江伯儿事件之后——当时的礼部大臣们和皇帝讨论说:‘卧冰割肝,上古未闻,这些过分之举,都是由于那些愚昧的百姓为了惊世骇俗,或希图旌表,或规避徭役而为。’所以嘛——”
      他讥讽地冷笑一声。
      “动机你们想,——哼!因此我臆测我们的江伯儿大孝子就是出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理,才在第二年磨刀霍霍地先割了自己一刀,接着就惊世骇俗地杀害了自己只有三岁的儿子。——某种意义上,我很同情这位极有进取心的江孝子,像一切比赛那样,只有更高、更快、更强,才能刷新前人的纪录,——也许最初的孝子不过是额外顺从父母而已,但糟糕的是,这场接力赛很快达到了极高的水准——迅速出现了那么多割肝的大孝子,再仿做已经没有新意了,成功者都是靠创新取胜,在这场证明‘最孝’接力赛中,我们的江伯儿大孝子大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干吗这么看着我?小肖,认为我后面的揣测过于阴暗吗?”
      郭小峰斜着眼看着一脸不可思议,又嗫嗫嚅嚅似乎想说些什么的肖素:“不仅是我这么想,我们的一直热中表彰孝子、节妇,喜欢‘正人心’的朱皇帝因为这位江孝子杀子事件,也终于忍不住龙颜大怒,产生了阴暗心理,一改老脾气,通过和群臣讨论,最后下达决议:以后百姓尽孝,卧冰、割肝都随意,但以后朝廷不提倡这样的行为,也不在旌表之例,至于想因此规避徭役那也是想也别想了。说来也怪,一不这么大张旗鼓的旌表、赏官,孝子们居然也果然不那么爱割肝,杀子了!?”
      “对!”小秦突然抢到肖素前面大声说:“一个人孝不孝顺跟他是否会杀人根本没直接关系,我们当警察的不能有太多成见,孝子可能是个好人,但也完全可能是个杀人狂。”
      “当然。”郭小峰恢复了怡然:“要是每个孝子都是‘走路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脾气,皇帝就不会那么爱表彰孝子了,要不然,历史上那么多信佛的皇帝,怎么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没有像那两个宗教一样尊崇非凡、统治国家呢?没办法,谁叫它的宗旨没有儒家学说那么满足皇帝的愿望呢?——单看看‘孝子论’一样,就跟皇帝们提供多么可爱的潜在人才——对一人无限雌伏,对他人依然可以凶狠残暴,还隍论这学说的其他作用。”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添了丝嘲弄:“真可惜——如果不是结果老走样的话,那真是完美无缺的设计!”
      他又回过头看着肖素:“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肖素依然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觉得真没想到历史上还有这种事。”她好奇地看看郭小峰又看看小秦:“那个周淑文就是江伯儿那种人吗?”
      郭小峰和小秦同时愣住了,他们对视一眼,又同时下意识地摇摇头,刚才不知不觉把话扯远了。其实对孝道的鼓吹和宣传,并提到一个新高度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以前只有民间约定俗称的观点——事实上,不算苛刻。倘若玩弄大花样,也不能获得可以抵偿苦难的好处,所以在比孝顺方面似乎还没听说有哪些亢奋到变态的家伙。
      而且,从昨天的对白中,周淑文似乎并没有以此为荣,加以炫耀的意思,确切的说,似乎……似乎……还有那点儿怨恨,可她到底怨恨吗?怨恨什么?是怎样的人?他们也不知道,短短询问实在不足以了解一个复杂的人。
      郭小峰闷闷地坐了下去,喃喃地说:“这个案子需要我们反复挖掘每个人知道的信息,包括过去的事情和每个人的性格,可惜,我们的身份——”他摇摇头自言自语:“人们说话会谨慎,要是有个不相干的人也帮我们打听一下就好了。”

    第03章 天上掉下来个林木兰
      一
      “你总写这样干巴巴的文章怎么能吸引读者呢?”《东方消息报》梁总编挥舞着报纸训斥着大气也不敢出的林木兰。
      他今年快六十了,却有一颗三十岁的心脏,抱负远大,一心要走出行业局限,把自己这份名字听起来宏大,实际却是不折不扣的地方行业性小报发展成左右广大市民喜怒哀乐的地方大报。
      为了实现自己远大抱负,他曾不眠不休了三天,制定了一个发展规划,先是决定借鉴同行《晚报》的成功经验,用抢独家新闻的方式来实现跳跃式发展的梦想。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他在宣布了自己的战略规划之后,乐呵呵地对手下说。
      结果却在意料之外,一经实践才发现原来很有影响的几个同行居然都是不肯睡觉的兔子,不留给他们跑赢的机会。任何一个关键事件发生时每个报纸都有记者守侯着,倒是他们的记者去得最晚。在数次痛斥自己的手下之后,他也痛苦地意识到,在这个已经有几份面对市民发行报纸的城市,竞争已使几位报业同行战战兢兢了,世界似乎已经秩序井然,用老方法来拓荒似乎困难了点儿,再说他们的经费也少得可怜。
      他又熬了三夜,制定了一个新的发展规划,踌躇满志地决定着眼于国际经贸,理由是这是本市同行忽略的地方,根据市场细分理论,这是最有商机潜力的空白点。
      迅速,他又失望的发现这个隆重推出的版块不仅普通的市民不感兴趣,所谓的商家也很是不屑一顾。沉痛地一调查,结果是大部分普通市民谦逊地表示他们看不懂,而商人对他们的所谓“前瞻性分析”蔑视的懒得说。又痛斥了手下数顿之后,他忧伤地泡了一大壶浓茶,知道自己需要再熬三夜。
      这次他决定着眼于国内经济,重点是股市,根据很充分,股民如此多,还从中分不了一杯羹吗?可当他这次红着眼睛宣布之后,被他训得痛苦不堪的手下这次大着胆子出言否定了,当然方式还是很技巧的。
      “这个想法好,肯定有市场。”马副主编笑吟吟地说:“只要看看有那么多专业报纸从中渔利就知道了,我们只要重金聘用一些学经济的硕士、博士之类的人来做记者,把版块做细做透,一定要超过现在市场上那些《证券报》之类报纸,这还需要再组一些有分量的稿子,当然还要花大价钱买好稿,再派一些记者长住……”
      梁总编刚刚被热茶暖过来的心又开始凉了,不说操作上的难度,就说财力就卡死他们了。他一怒之下地决定集思广益了。
      展开想象翅膀的记者们果然提出了诸多发展良策,依据大都是“……路透就是这样起家的……”、“……CNN难道不是这样发展壮大的吗?”、“看看半岛电视台……”之类,雄心壮志和提供的奇诡手段都远胜于总编。
      但现在作为批评家的梁总编,开始冷静地用投资额、投资回收期、投资收益比三个标尺将这些宏伟的设想一一拦腰斩于马下,正当总编哼哼地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林木兰——这个到报社不久的记者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也可以做纵深挖掘,比如《南方周末》,多厉害,”
      看到总编眼里这次没有闪出嘲弄的光芒,木兰胆大了些:“好比是盖房,要是面积一定,盖平房容纳的人肯定没有盖楼房容纳的多,又不打仗,哪儿有那么多爆炸性新闻?抢独家可太不容易了,但现在有一点,大多都是浅尝辄止的报道,我们反正是周报,可以深入报道,增加可读性……”
      “好!”梁总编大声肯定了木兰。这确实是让领导痛快的想法——不需要投入什么(主要是金钱)——只要好好挖掘手下就行了——惠而不费!因此他又补充长长的一段话来确认木兰的想法,听起来就象木兰说出他的主张或者木兰被授意表达了他的想法那样。
      最后,他还是大度的给了木兰一份独有的赞美,认为木兰的思想朴素可靠,没有什么“花活儿”,不错!
      可惜现在他对她这一点开始严重不满了。
      “你怎么没有一点儿浪漫气息?文章这么干巴巴的,读者怎么喜欢看,你看这一篇,多好的素材呀,一个美丽的花季少女被卖给一个老头子,又被几个老淫棍强奸了,现在又怀孕了,但孩子的爸爸是谁呢?多好的素材呀,情、色、暴力、悬疑全有了,你呢?干巴巴的几段话就完了……”
      木兰眨眨眼睛,迷惑地看着总编,怀疑是不是他搞错了,她刚到法制版不久,只写过一件强奸案,还亲自跑到事发现场。
      那事发生在落后贫穷的山村,可怜女主角年龄接近而立,是个白痴,两条腿还不能动,相貌具有典型的白痴颅骨特征,清醒的时候除了会流着口水冲人傻笑以外,就会喊饿。从进了村子就习惯臭味儿的木兰还是循着更独特的怪味儿走到她家——因为她大小便失禁。她象脏草一样的头发也沾了很多脏草——那是草席上掉的,黑洞洞的房间里最鲜活的就是她傻笑的脸和挺起的大肚子,领着她来的村民心怀叵测地问了这个女人一些暧昧的问题,她给予了一个永恒的回答——饿!
      木兰抑制不住突然涌上的想吐的感觉,飞也似的逃掉了,过后从别人口中得知现在正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确认谁是孩子的父亲,这样就有人接收她了。
      因为时间问题,木兰没有去看那几个被称为“下流地,没有人性的老不要脸”。却控制不住地想只要不是性变态,稍微过得体面的男人只怕宁可“自渎”也不会去碰一碰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环绕她四周的除了肮脏和肮脏蘖生出的各种昆虫之外还有她的大小便。一向爱抱怨自己不美、不聪明、不运气的木兰坐在回去的车上不时的摸摸脸、动动手、抬抬腿,对上苍感激地恨不得立马烧柱香。
      木兰终于定睛看到总编指的那篇报道,居然就是这一篇。
      “这篇报道确实写得太少,我打算过后好好写一篇,值得深思的地方很多,”木兰老实地认错:“很多方面,比如,让一个傻子生一个傻子来结案是否不妥?产婴证奸似乎也太——太——太——”她感到难以准确表达,索性不说了,继续自己的思路:“还有,贫穷造成的悲剧真是震撼人心,……”
      “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总编失望地说,叹了一口气,示意木兰坐下,耐着性子说:“小林哪,直白告诉你,记者的主要素质是想象力,懂吗?”
      “是吗?我原以为这是小说家的素质呐!”
      “不!”梁总编果断地一挥手,桌上的一张名片应风而起,木兰努力不看那张名片的下场,继续聆听总编推心置腹的教导:“……报纸要集中观众的注意力对不对?要想打动他们就得击中他们的软肋,什么叫软肋,就是他们的关注点,比如说,武松打虎就成戏,讲屠户杀猪的就没有吧?人们百看不厌良家妇女的红杏出墙和妓女的有情有意,为什么?心理的暧昧和反差的需求双双得到了满足。只要抓准了这一点准能出彩,明白吗?”
      “我知道。”木兰勉强表示同意,然后带着不服气样子接着辩解:“可是——,你说的美丽的花季少女实在和事实挨不上边,她是个不忍多看的白痴,年纪还——。”
      “——你还是没明白。”梁总编打断木兰的分辨,脸又拉长了一半,似乎对下属如此不开窍而烦闷,带着努力压抑着恼火的口气说:“你的思想要解放知不知道,什么叫美丽,有标准吗?没有!你看过去小说里美女有多少,尤其是那些迷惑君王和大官的女人,更是被描写成倾国倾城。现在,你看全世界所有的明星照片,她们可是人工加天然竭尽全力打扮自己,摄影师费尽心机的打灯光,找角度,你给我说说比本人强得多的照片有几个是真的倾国倾城。”
      “没几个。”木兰想了想,承认了这个事实,
      看到下属似乎开始跟得上他的思路了,总编略微满意了点,也许是发现例子的说服力,他继续举证:“还有,现在很多揪出的贪官,他们的情妇除了个别勉强算漂亮外,有不少是又老又丑,大部分无非是一个平庸的三四十岁的妇女,对不对?要不然怎么没有围绕她们的演义和传闻?还不是因为没长到让人想入非非的程度,没办法,照片不作假……,”
      然后,梁总编再次猛一挥手,又一张纸片应风飞起:“但我们的笔就不同了,可以创造一个不同的神奇世界,这份神奇来源于人类无穷的想象力和对暧昧的嗜好,明白吗?要不然为什么现在报纸一写女性都用‘美女’这个词?哪来儿那么多美女?我整天满街转也见不了几个。那些记者都是瞎子吗?不!视力都好着呢!只不过是深谙其道,这么写可以增加阅读者愉快的想象,这留有余地的想象恰恰就是报纸对抗电视的最有力因素,明白吗?你的审美观不重要,关键是去强调某些元素,元素!引导读者去想象,想象!”他铿锵地说完,又向前探了探身子,并用老鹰般的眼神儿盯住了面前发呆的下属。
      “我明白了!”木兰赶紧说,呆了一会儿又诺诺地补充:“我觉得长了很多知识。”
      这是她的真心话。
      看到下属似乎开了窍,梁总编又坐回惬意的姿势,喝了口水,轻松地吩咐道:“去补一篇报道,记住,要强调某些元素,发生的事实。”
      木兰唯唯地出去了,脑子里忧愁地盘算着如何写出一篇“淡黄色”的报道。半个小时之后,正当木兰还坐在桌前发愁时,她又被叫了进去。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梁总编一改刚才的烦闷,眉飞色舞地对木兰说:“我刚接到一个电话,我的一个关系很好的老朋友家死人了,我们关系非常好啊——”
      “是吗?”木兰迟疑着不知道自己需要表现出严肃还是哀悼,还好,总编大人没有注意她,自顾讲下去了。
      “我的这个老友是我的大学同学,还是我的同行,私交非常好。”梁总编激动讲述着:“他过世的很早,有二十多年了,反正他死的时候他女儿好象刚上高中。他的女婿,一个挣了不少钱的负心汉,要闹离婚。”
      “真的?”看着总编合不拢的嘴,放下心的木兰露出了好事的本色,她一脸轻快地问:“那她们怎么想的?”
      “她们当然是拒绝了!”
      “那他——那个女婿呢?偃旗息鼓?”
      “是的,偃旗息鼓,永远的偃旗息鼓了!他再也没有机会离婚了,因为——,” 梁总编微微扬起头,抑扬顿挫地说:“在坐着妻子——和情人——的和解——晚宴中间,他——突然死在床上!”
      看着下属不知不觉中张大的嘴巴,他满意地点点头,用更加意味深长的语气说:
      “而凶手——就是这间房子里的——五个人!”
      木兰敬畏地沉默了一两分钟,抬头看到总编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反应,“真是不同寻常!”她赶紧大声的说。
      “她女儿是师大的老师,你老公不也在师大工作?”
      “对!”
      “好,这就有优势,刚才谈的那个报道我叫张编辑去写。”梁总编的眉头间现出运筹帷幄地“川”字纹:“我先介绍你进入她家,和她们娘俩谈一谈,然后你再从外围打听——这你有条件,就像拉闲话似的,听听别人怎么评论她家,总而言之,争取写出一篇抓人的报道来。”看着下属拼命的点着的头,他又不放心地交代:“这是很有发挥的题材,第三者、性、谋杀、道德角度、情感角度都可以大书特书,你一定要把握机会。”
      最后,总编大人兴奋的脸上又露出遗憾的神色来:“唉!要不是杂事太多,我就亲自写了!”
      二
      郭小峰满怀赞赏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踏在各种颜色碎石拼接的小路上,环望四周是刚刚铺就的绿茸茸的毯般的草坪,周围还花边似的围绕着正在怒放的白色、黄色、粉色的小花,惹弄的人忍不住要低下头驻足观赏一番。造型漂亮的乳白色的地灯和弧型路灯错落有序、暗红色瓷砖装饰的楼宇和凸凹有致的落地窗灵透漂亮,而这一切又因为修葺的细致而别有一翻气派感觉。郭小峰忍不住点了点头,这个被称为“柏林?派”的小区虽然还远远达不到他的建造者——一个富有想像力的开发商——当初用诗人般的笔触描绘的景象,但和某些完全闭着眼睛胡说的同行比起来,几乎算得上诚实;而从楼盘价格上看,广告语所宣称的——“……,尊贵居所,上流社会的宅第……”,“……诚邀财富人士共赏尊崇……”,更是诚恳之言,所言不虚,也只有这个城市的“财富人士”才能轻松入住的。
      他们信步向前走着,身边除了脚步匆匆的装修工人,还有一些没有想像中“财富人士”外表的业主模样的人招呼嘱咐着,脸上的焦虑烦恼似乎已遮去了入住新房的喜滋滋,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也都充满了“资金短缺”的痛苦。也许他们目前还是相信未来必成为“财富人士”的“人士”吧?郭小峰想,同时他也回想起了戴亚丽关于王兴梁借钱的说法。
      两次门铃之后,一个和这个新展展、喜滋滋的小区很不相称的满脸愁容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防盗门后面,她有着一张近乎梯形的脸庞,上面的每个器官都很巨大。但最引人注目的她那头浓密的头发,被烫了成好几年前好像比较流行的钢丝头,这种发型能使人的头凭空大上一倍,加上与时俱进的漂染成黄色,郭小峰立刻不可遏止地联想起了丰收的粮仓。
      这时,王兴梁那颗圆圆的脑袋也出现在镂空的防盗门后。
      他连忙打开的房门:“快请进。”
      房间里也是新展展的,但已经不令人向往了,装修从设计到施工都只能用粗糙来形容,客厅的家具也很简单,只有一组大沙发,茶几和电视柜,就在这空荡荡的客厅中间,局促地站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十四五岁,戴着厚厚眼镜的女孩儿,她似乎刚挨过训,低着头,攥着衣角局促地站着。
      郭小峰静静地打量了她几分钟。
      “你女儿吗?”
      “对,盼盼,叫叔叔。”
      那个女孩稍微抬起头,乖乖地小声叫道:“叔叔好!”
      透过眼镜郭小峰还是一眼就看到她的红眼圈,显然刚才是狠狠哭过了,他又看一眼她那像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轻轻摇摇头:“你女儿很用功啊。”
      “唉——,”王兴梁叹口气:“还行吧,平时总考第一的,不过——”他一言难尽地摇摇头,冲女儿说:“回你屋吧。”
      小姑娘和她体积硕大的妈妈悄悄地离开了。
      “请坐,”王兴梁似乎提了提神,指指茶几上的果盘:“吃些西瓜吧。”
      “不用客气。”郭小峰坐了下来:“你很有福气呀,孩子用功努力比什么都重要。”
      “那倒是!”王兴梁苦恼的面容中露出一丝笑容:“盼盼成绩一直是不错,人也乖顺,不过——”他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心理素质不好,老是紧张,尤其是考试,越重要她就越紧张,今年中招发挥的就特别不好,差了一分,唉——”他又开始狂摇起头来,半晌才含糊地说:“一分不得了呀,那是多少万呀,挣钱那么容易?唉——!不提了!”
      “你做生意还抱怨?那工薪阶层不要活了!”郭小峰四下看了看:“你房子多漂亮,尤其是外面!这房子可不便宜呐!”
      “唉——!”王兴梁长叹一声,头突然再次狂摇不止起来,好半天才一脸痛苦地说:“别提这个了!”
      “好吧,”郭小峰嘘了他一眼,脸色严肃起来:“那就谈我们的事吧,关于那天开饭前和晚餐的情景你能不能再详细描述一下。”
      王兴梁摇头晃脑地努力想了想,“哦——,吃饭前我和国胜在他卧室里说话,我劝他,他也懒得听,看样子很不痛快,后来说了点工作上的事似乎好了些。其他人大概都在外边忙活,后来孔彬进来通知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就去了餐厅,就这样,晚饭期间我好象给你们说了,没什么事,总之一顿饭挺闷的。”
      “是呀,他早早就离开了,要不然你们老朋友喝喝说说的,怎么也得几个小时,显然是不想呆。”
      “那也不是,国胜爱犯困,晚上就撑不住,一会儿不提劲说话,歪着就睡着了,在北京就这样,有一两年了。”
      “噢——,”郭小峰继续问:“那你们进去的时候啤酒已经摆好了,还是放在地上等你们自己拿?”
      “当然摆好了,瓶盖都开好了。其实她们不懂,啤酒不能提前开,估计是老太太或者周淑文自以为这样做可以显得殷勤,讨好国胜,嗤——,”他有些轻蔑地摇头一笑,不过随即又显得公允地说:“但也难怪,家里没男人,她们自然不懂,小戴也是存心出她们的洋相,不告诉她们。”
      “戴亚丽很了解这些?”
      “那还用说,整天跟着国胜,国胜喜欢喝什么,吃什么,啤酒要多冰、喜欢什么牌子有数着呢。哼,傍男人的这点儿聪明劲儿都没有还怎么混?”
      “看来她应该很会讨许国胜欢心了?”
      “是。”王兴梁突然坐直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那个女人你们也见了,要我说就是丑,像条鱼似的,可怎么说呢?算是会打扮,挺时髦的。就是时下最多的那种女孩儿,心眼儿不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要什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喜欢琼瑶什么时候喜欢王家卫,什么时候又是韩剧迷,或者什么时候讨厌她们,怎么说呢,穷人的孩子,又不是特别聪明又不是特别有运气又不怎么漂亮,看人眼色行事那是天生的本事,也是趁年轻鲜活几天的那种女孩儿,我早就对国胜说要是再结婚那不能光比现在的老婆年轻,非得是样样强得多才划算,要不然伤筋动骨的不值,你说是不是?”
      “很有道理。”郭小峰的头微微偏了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但他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许国胜认可你的道理吗?”
      “当然,我们老朋友了,什么叫老朋友?为什么成老朋友?那就是各方面观念相同对不对?”
      “可许国胜还是为她和老婆离婚了。”
      “国胜离婚跟她没关系,他就是跟他老婆过不成。”
      “那戴亚丽指望着和他结婚吗?”
      “她才不那么天真呢——”王兴梁把身体向前一探,竖起食指左右摇晃着,眯着眼睛未卜先知地说:“不过我敢说,你要是问她,她准说他们要结婚了,不管谁问,她都这么说,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直到面前两位警察都显得特别郑重其事之后,王兴梁才带着洞悉事物真相的先知一般的满足表情解释说:“现在她对你们这么说是为了避嫌,她也有嫌疑不是吗?放以前她也这么说,为什么?就是为了让国胜感到对不起她,那样她就可以利用国胜的内疚多要一些钱,哼!狡猾大大的!我早就对国胜这么说过,这个女人不能信。”
      “你的不能信是不是包括认为她有杀人动机,是吗?”
      “对!”
      “可现在杀了许国胜她没有什么好处啊?”
      “谁说没有!”王兴梁脖子里的筋刹时鼓了出来。
      “什么?”
      “钱,很多钱!”
      “到底怎么回事?”
      “国胜有不少钱是她管着的。”他激动地站了起来。
      “可如果许国胜活着,难道他不会给她更多吗?常理说,戴亚丽应该盼着他再多活两年才对,除非她有了自己的新男友,不能忍受许国胜了,她有吗?”
      王兴梁直着脖子发了半天呆,然后沮丧地摇摇头;“这倒不清楚。”
      “不要着急。”郭小峰做了个请的手势:“坐下慢慢说。”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唉!”他红着脸晃晃脑袋,脖子里的青筋儿又狂蹦几下,但最后——他只是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打量了他两分钟,郭小峰慢悠悠地开口了:“我们只管命案,其他的事只要不涉嫌严重刑事犯罪,根本不予追究。至于什么偷税漏税之类的事,除了税务部门请我们司法介入,我们也不会主动管这种事的。”
      “也不是什么偷税漏税。”王兴梁感激地看一眼郭小峰,有些尴尬地挠挠秃顶,吞吞吐吐地说:“小戴是会计,其实也不是什么会计,我们没什么公司,唉,瞎混呗,国胜有时为了方便,就把钱存在小戴的名下。”
      看到两位警察沉吟不语,王兴梁坐不住了,他欠了欠身子说:“你们其实应该问问这件事,公事公办嘛!”
      郭小峰觉得自己渐渐明白对面这个摇头晃脑胖子心事重重的原因了,显然他已从丧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想到自己可能损失的金钱了。
      他抬眼看看对面胖子期待的目光,含糊地应道:“我们会问的。”
      但也许是认为这保证似乎太敷衍了,王兴梁失望地摇起头来,一时间脸上混杂出愁苦、愤恨、咬牙切齿和痛彻心扉的复杂表情。
      “说到钱,”郭小峰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下,尽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出他本来就打算打听的一个问题:“我听说你和许国胜也因为钱的事有些不愉快。”
      “有那么点儿!”王兴梁依然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说:“是呀,就是为买房子的事,我拿了些钱,说实话,我们做生意这么多年,很少分钱,他总说,要投资,越滚越多,不要做守财奴,可事实上呢?几年好光景之后,钱没有增多,反倒越来越少了,他的手又大……不是我说死人的坏话,我知道他的心思,反正他的钱也不往家拿,这么名正言顺匡手匡脚的用俩人的钱潇洒多好!”
      他的脸稍微愤愤地皱了一下:“可我不爱去那些烂七八糟的地方,再说还有老婆孩子不是吗?我可没什么歪心思,就想好好过日子,也想让她们娘俩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呢,做人要有良心,老婆一个人带孩子,很不容易呢!所以借着买房的由头,拿了二十万。——他总催我还,我说,伙里的钱不是还有我的吗,从我该分的里头扣吧!后来他说从股份扣,我觉得他这么做太不够意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惶惑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郭警官,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为此杀人呢?”说到这里,他似乎更意会到对方的意图了,着急欠起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郭小峰的手,摇晃着:“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为此杀人的。”
      “我相信,我相信。”郭小峰连忙说道,不得不也站起来,使劲儿把他按回沙发,并且赶快转换了话题:
      “现在再谈谈孔彬吧。”
      话题的转换似乎果然宽解了王兴梁,仿佛觉得这样就意味着嫌疑转移了,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噢——,他是国胜老家一个远房表叔亲戚邻居的侄子。”
      “哦——,转折亲。”郭小峰自语地说,眼角看到对方听完自己的结论,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才一笑更正:“不,我都糊涂了,根本没什么亲戚关系。”
      “谁都要糊涂一下的。”王兴梁神情开朗了些:“我是迷瞪了半年才回过味儿来。”
      “他人怎么样?”
      “人不怎么样,除了眼哪儿都懒,他上一回街都能捡几毛钱,手脚也不干净,一去饭店就偷勺子。”王兴梁煞是鄙夷:“当初就是国胜图他知根知底,想着不敢鬼到哪里去。”
      “跟着你们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吧。” 王兴梁又开始心不在焉,郭小峰怀疑他脑筋似乎又回到了能从戴亚丽哪儿找回多少钱的问题上,因为他开始象牙疼似的不停的咧嘴。
      他沉吟片刻问:“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很少,你跟许国胜是多年的朋友,能不能告诉我有谁特别恨他,到了希望致他于死地的程度。”
      “人心最难测,可不好说,要说孔彬吧,国胜倒因为他品行不太好说过几次,有些不愿意用他了。”
      “孔彬品行怎么不好?”
      “也没什么,就是手脚有些不太干净,好几次吃完饭他去付帐,拿回报销的餐票金额都虚开不少,去饭店回来还总爱偷个勺子汤盘什么的,就这一类的吧,喜欢揩油,没大出息。”说完,他又慢慢摇起头来。
      “以前没说过他吗?”郭小峰顽强地继续追问。
      “说过,他不承认,涎皮赖脸的家伙。”王兴梁漫不经心地回答,继续摇着头。
      郭小峰猜不透这摇头到底是看不起孔彬的行为呢?还是脑筋又回到他可能损失的钱上了,反正他感觉以现在这种状态再谈下去似乎难有什么收获了。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改日有问题我们再来打搅。”他们站了起来。
      王兴梁摇动的头停了下来,他看着郭小峰犹豫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有什么事直说好了。”
      王兴梁突然爆发出来:“那个钱你们一定要问问。”
      “哦?”
      他一脸愤怒,头也不晃了:“是的,我给她打过电话,她就是想昧掉,心术不正的东西,那里面可有我的钱,我告诉你们,她最狡猾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有些泄劲儿的,头又摇起来了:“我可是很需要钱,孩子要上重点高中,差一分就要几万赞助费,这还不算其他的费用。本来这钱是早预备下的,唉——,一冲动想着给老婆孩子改善改善生活,就买了房子,这房子是贷款买的,月月要还贷呢,可难死我了。”
      他们同情地望着这个男人,“我们一定会好好问问的。”郭小峰尽量把口气说的像保证。
      王兴梁一脸企求的感激:“那好!那好!”然后,他的脸又变得沉痛起来:“什么美国老太太的故事,真上当!还有,教训呐教训!房子不贵的时候嫌贵,等着国家管,谁知道越管越贵,越贵越怕,熬不住还是买了,想着买个好的,一步到位,以后慢慢还,结末现在——,唉!人算不如天算,——可真不能当房奴呀!”
      小秦暗自决定,一定要把这最后那句话刻在心上。
      出门再次走到小区的院子里,郭小峰站住了,回望着这气派漂亮的高楼。
      “怎么?”小秦问:“是不是觉得他可怜又可笑?”
      “不,”郭小峰说:“他谈到了钱,是指控戴亚丽,但昨天戴亚丽也指控了他——因为钱!钱!每个人都在谈钱!”
      “你又怀疑他了?”小秦吃惊地问。
      “我突然觉得,”郭小峰摸棱两可地咕哝:“也许钱——是谋杀发生的原因。”
      三
      站在超市的长长的纸品货架前,郭小峰仔细地一一看着。
      旁边的促销小姐先观察了他两眼,估摸了一下,就热情地走过去建议起来:“买这个吧,”她把一条纸巾塞到郭小峰鼻子下面,“这个纸巾正在做促销,两块九一条,一包还不到三毛哪!”
      一直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郭小峰一楞,瞅着鼻尖下热情递送过来的那条小小的长方形纸巾,被迫接了过来,“真真”牌的,外包装设计透着相当的无所谓,尽管上面印着Hello!Hi!Wo!Happy等外文,但毫无洋气之感。他折到侧面,看到有段厂家自述,开首就说:自98年起,“真真”一直以一种朴实的面孔陪伴在你的身边……,朴实——,他觉得这真是自知之言。
      “晤、晤”他点头支吾着,顺手又把那条纸巾塞回促销小姐手里,移步继续向后看,半步之后,一条熟悉的黄绿色吸引了他的目光,定睛一看,果然就是和现场遗留一模一样的那种手帕纸,是印着具有浪漫意味的卡通画的那个系列,上面还印有一行小小的黑字:他们度过了一个快乐又甜蜜的下午。下面还赫然写着画面的出处——来自台湾的那个著名的漫画。
      郭小峰满意地点点头,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一条准备离开,一转身才发现促销小姐还在站在自己身边。
      “这种类型一般女人才用,不实惠的。”她说,同时又努力把手里的那条“真真”塞回郭小峰的手里,不顾对方地推拒,继续坚决地介绍:“这条多好,物美价廉,也符合你——”话没有说完,但用目光及时的补充了——符合你的身份。
      “哦——,听说,现在有很多纸巾卫生不合格,这个牌子我以前没见过。”郭小峰找着理由,他举了举手里原有的:“这个牌子哪里都有,终归质量要保证一些吧。”
      “什么呀,”促销小姐立刻反驳:“这个牌子98年都有了呀,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的,质量很好的,不过是不象有些牌子做那么大而已,所以才便宜呀,没有花哨的东西嘛!而且,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这次是全市统一促销,机会难得呢!所以一旦有了,要抓紧买啊——,多合算呀!”
      迎着对面这个小姑娘顽强的目光,郭小峰动摇了分辨自己不在乎这点价格差的决心,他叹了口气,接过纸巾:“好吧!”
      “很多人一次都买好多条,这是促销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恢复原价。”促销小姐立刻又变戏法似的从另一只手中拿出两条往他手里塞:“反正这东西也放不坏!那边还有不少,我去给你再拿几条。”
      “不,不用了!”郭小峰抱着又塞来的两条,仓皇离开了,所以没有听到后面小姑娘对他的不敬评论:
      “哼!”已经成功的促销小姐对旁边另一个超市服务员说:“这个年纪了,还买那么花哨的包装,人老心不老,准是——”话还是没有说完,但两个人已经会心的笑起来了。
      “你怎么一下子买了这么多纸巾?”坐在车里的小秦惊讶地问
      “啊,现在人都很敬业,留着慢慢用吧。”郭小峰模糊地回答:“对了,和戴亚丽联系好了吗?”
      “联系好了,8点钟在她住的友谊宾馆旁的卡布季诺咖啡厅见,现在已经七点半了,我们过去吧。”
      “好吧。”
      在卡布季诺咖啡厅相当堂皇的椅子上刚刚坐定,戴亚丽就款款走来了。她穿着时下流行的辍满了各色小珠子深蓝吊带连衣裙,细节丰富的就像王兴梁不断晃动的脑袋,看久了就会眼晕。小秦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她已经坐在他们对面了。
      这是一张似乎被巨大的悲痛打跨的面容,眼圈黑着,上眼皮也红肿了,遮着一半脸孔的卷发强化了她憔悴和哀伤。小秦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上司,郭小峰还保持着观察物品似的目光。
      “喝些什么吧。”片刻之后,郭小峰和蔼地建议道:“我建议你就喝一杯冰镇卡布季诺,这是这里的夏季招牌,其他的什么拿铁、极品蓝山据说地道的都只是名字,我的一个专攻咖啡的时尚朋友这么对我说的。”
      “好的。”她的声音细若蚊嘤,充满了痛不欲生的疲惫,足以令心肠不够硬的人不忍心打扰她。
      郭小峰十分体贴地保持着沉默,直到三杯冰镇卡布季诺端上来,才再次缓缓开口:
      “看起来你的精神很不好,但我们还必须和你谈一下,我猜你也很想知道真凶是谁?”
      “当然!”戴亚丽坐直了,神情瞬时变得有些像个女战士:“我非常想知道,我也仔细想了很久这件事——”
      这似乎是句未完的话,但她却坚决地停住了。
      “咳!”郭小峰活动一下嗓门开口了:“有件事我很不明白,这次你为什么要来呢?他,我是说许国胜正处在是非旋涡中,很多人面临这样的问题都是尽量使家庭以外的人避开,避免激化矛盾。”
      “哦,每人的情况都不同,为离婚国胜都心力交瘁了,这次国胜终于忍无可忍,把我叫来希望她们彻底明白,他们不可能复合了。”
      “难道不怕激化矛盾吗?这样做非常容易把人激的恼羞成怒的。”
      “国胜已经不想她们自欺欺人了,他希望有个了断,但现在我知道国胜错了,凶手是不能被激怒的。”
      “凶手?”郭小峰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这个词,接着问:“你已经确定了吗?”
      戴亚丽没有马上回答,低头喝了口咖啡:“有件事——”她忧郁地说:“我想也许应该告诉你。”
      “那就应该告诉,”郭小峰鼓励地望着她:“说吧。”
      “你能确定——”戴亚丽依然迟疑着:“周淑文绝对没有做案时间吗?我觉得似乎不用太长时间。”
      “你的怀疑很有道理!”郭小峰带着更充足的鼓励劲儿地回答:“事实上,经过调查,没有任何人可以排除,她的时间很充裕。”
      “是吗?”戴亚丽显然松了口气,然后用略有天真的表情接着问:“我听说很多人杀人有瘾,就是说遏止不住杀人的欲望,是吗?”
      “你是说杀人狂?”郭小峰也略显天真地歪歪头,反问道:“能说具体些吗?”
      “我其实不想讲这些往事,” 她开始显得十分为难:“但牵扯人命,我必须这样做,对吗?”
      “你说的对极了,请讲吧!”
      这安慰似乎依然不能戴亚丽使自我释怀,她两只眼睛痛苦地看着面前的两位警察,无限惆怅:“我知道,一旦——我说出来,你们也许会怀疑我的人品,其实——”
      “——你是出于最公正的动机,我们都坚信这一点,请放心吧。”
      她的眼神儿变得感激起来,但依然吞吐着:“唉!这不是个愉快的故事,很难,很难——一下说出口,真的!”
      “你已经充分证明这点了,还是请您快讲吧。”
      “是这样——”说到这里,戴亚丽似乎又被即将表述地内容噎住了,好半天才仿佛费了很大劲儿似的说道:“周淑文——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这结结巴巴的话却有着意料不到的感染力。
      郭小峰一下坐直了,半晌才发出声来:
      “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再说清楚些!”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戴亚丽幽幽地说:“国胜告诉我,听说当时她心情很坏,于是就想找什么东西出出气,人都是这样的,可她,她是很可怕的,她把怨气发泄到孩子身上,居然掐死了自己的儿子。”
      望着面前两位呆若木鸡的警察,戴亚丽低下了头:“我知道你们很难相信,可这是真的。”
      一时间一片沉寂,几分钟之后, 她稍稍抬起头,正看见郭小峰失神的嘟囔:“有这样的事?有这样的事?”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摸咖啡杯,似乎想喝些东西镇定一下,但却一下子碰翻了。
      “该死!”郭小峰回过神来,连忙扶起杯子,望着手上泼上的咖啡,他扎煞着手东张西望一下,桌上没什么可擦拭的。
      “对不起。”他对戴亚丽说:“你有餐巾纸吗?我知道女孩子总带这个。”
      戴亚丽望他一眼,从容地从包里掏出一包小小的长方形餐巾纸,小秦看到居然就是刚才上司一下子买了三条的“真真”牌。
      “谢谢!”郭小锋接了过来,他细致地擦了擦手,又低头认真地看看纸巾,很意外地笑了笑说:“没想到你用这个倒不讲究,我那宝贝女儿别看穿着打扮不能跟你比,可用些小玩意倒讲究地厉害,我说这种就挺好,纸是一样的嘛!可她非要用那种包装大一些像钱包似的的那种,还非用什么印着‘几米作品系列’的那类,纸还不是一样?可她就是喜欢那个包装,非买不可,白贵了些。我觉得真是没必要。不过我倒是承认,包装真是挺好看,尤其是看了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噢——,《向左走,向右走》,里面演员模样都跟童话里的似的,真是浪漫好看。可能女孩子总抵御不了这个。”
      “可能小女孩是这样吧。”戴亚丽也淡淡一笑:“我不是这样,而且,我喜欢这个名字,‘真真’,这个世界最缺乏真诚了,所以,这些年我只用这个牌子的纸巾,而且,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感情方面的——,”她似乎陷入了遥远的遐思,然后又像马上缓过神儿似的,淡然一笑接着说:“我不想细谈了,反正我只用这个牌子。你可能不相信,我是个很专一的人,对感情是这样,对东西也一样,用惯什么了,就一直用下去,根本不换,”
      她沉静一下,又轻声强调说:“这个牌子我用了六七年了,从来不换。”
      “噢,是这样。”
      “是的。”戴亚丽低下头,似乎又忧伤地不能自拔了:“我的心很乱,说实话我想回去休息休息。”
      “也好,”郭小峰体贴地说:“我看你眼圈儿都黑了,早些休息了,我们回头再谈。”
      “是的,我根本睡不着,我怎么可能休息好?国胜,国胜……”她迅速哽咽了。
      “看起来你们感情确实很深。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最好节哀顺便,实在睡不好可以吃点安定,以后的调查还需要你配合,身体不能垮掉。”
      “那也没有用。”她继续伤心地说:“你们不知道我是那种重感情的感性女人……,有时候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国胜又总在出现在我面前,你们根本不知道国胜对我意味着什么……”她看来恹恹地要昏过去了。
      他们镇静地等待着,几分钟后,她在悲伤中自己恢复过来了。
      郭小峰注视着她看起来又能回答问话的面容,轻轻说:“你确实比周淑文更爱许国胜,她像没事人似的。”
      听到周淑文三个字,戴亚丽立刻又陷入了愤恨:“当然。她不离婚根本就是我不好你们也别想好的念头作怪,而且这次露出了贪婪的真面目,本来装出一副蔑视金钱的样子,装不下去了,要几百万,开玩笑,凭什么,几百万,她们配吗?”她激动地悲伤也消失了,声音尖利地犹如指甲刮过的玻璃。
      “许国胜没有答应?”
      “当然,几百万,真是开玩笑,她们配吗?”戴亚丽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以至于声音里还伴随上轻微的哨音。
      “对于许国胜,她们当然不配,” 郭小峰点点头,然后近乎挑拨地反问:“可他要恢复自由身是为了你,不是吗?他认为你也不配他用金钱换自由吗?”
      “哦,当然不是。”她身体向后移动了一些,显然不快地撅起嘴:“他是全心全意爱我的,否则我不会如此爱他,不是吗?我们相差二十岁,他快五十了,歇顶,白天爱喝酒,晚上磨牙、放屁、打呼噜,睡着了还总张着嘴流口水。你想想,我接受了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爱吗?”
      她睁大眼睛天真地反问着,仿佛不知道她这么做在其他人眼睛里还有“因为贪图金钱”的这一邪恶猜测,戴亚丽继续一脸纯情地解释:“其实开始国胜也答应了,可我不同意,我不能忍受所爱的人为我牺牲太大,我很体贴他,好女人都是体贴男人的。”
      “很令人感动,”郭小峰充满遗憾地微微一笑:“不过现实很残酷,戴小姐,现在你要为自己的体贴付出代价了,知道吗?周淑文可能要提出要接管许国胜的财产,因为她是他的妻子,第一继承人,也因为你的特殊身份,她可能会要求到你。”
      “哦?” 戴亚丽楞住了,呆怔了几秒钟后,她垂下眼皮苦笑着回答:“国胜财务管得很紧,钱总是自己攥着。而且,国胜也没有钱,他手里能拿出两万现金都是一关。”
      “你刚才还说他开始答应了几百万离婚费。”小秦立刻提醒。
      “哦,他又拒绝了。”她有些嗔怪地看了小秦一眼,仿佛责备他记性太坏。
      眼前的年轻警察显然没有受到打动,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
      “据你自称他的拒绝是由于你的体贴而不是没钱。”
      “国胜很虚荣,其实是没钱,他根本没钱,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说钱干什么,现在是国胜被谋害了,人不比钱重要吗?”她再次幽幽地哭了。
      “我们总说钱,是因为他的死亡也许和金钱有关,希望你配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根本不谈钱。”她显得极端厌恶:“金钱是对爱情的亵渎,这侮辱了我的情感。”
      “现在不谈钱的感情似乎很少了,好象不少女孩儿正在变得现实……”
      “不!”她不等小秦说完就大声否定:“女人天生就是情感动物,为自己所爱不计一切地付出,你们知道舒琪吗?一个曾经的不良少女,三级片女星,她依然被爱所伤,被黎明甩了,你想这样的女人都是爱情动物,这说明什么?”她眨着眼睛启发着两个木头似的警察。
      郭小峰接受了她的启发,想了一下问:“就是说你不知道他的钱在哪儿?”
      “是的,我没有拿过他的钱,也不知道他的钱放在哪儿。哦,钱、钱、真恶心!”她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喊:“国胜,国胜……”
      郭小峰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了,”他带着逃避的口吻匆匆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早些休息,虽然我还是不得不抱歉的告诉你,暂时你还不能离开本市。”
      “好吧!”戴亚丽声音微弱地回答,头依然埋在两手之间,身体依然轻微地抖动着。
      “真是对不起!”郭小峰的声音更加歉意:“我真不该给你提这个,因为可能也不用你交接什么,到时候只要周淑文申请,许国胜的银行帐户就自动冻结了。她也许不会找你,节哀顺便吧,我们先告辞了。最后,请让我们来结帐作为补偿,噢,别,别,别动,你只管坐。”
      他们悄悄地起身结帐了。
      在咖啡厅高大漂亮的木格门外,掩身在巨大的盆栽发财树后,一直向咖啡馆内窥视的小秦对郭小峰悄声说:“头儿,你看,她不再悲伤了,好象在发呆。”
      郭小峰注视着那个海水蓝吊带连衣裙的背影,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对于总编大人的雷厉风行,木兰很是佩服,居然在得到消息的当天——也就是案发的第二天——就决定明天过去探访,而当天没有过去,那也不是偷懒歇着——是要做功课的!
      昨天坐在老板台后面的梁总编眼珠转了两转,然后带着弥佗佛般的笑容冲规规矩矩站立着的木兰吩咐道:“明天一早我们就过去,现在我准备些东西,你呢?回家做功课,我想不用告诉你也知道怎么做吧?”
      木兰小鸡叨米般地点着头:“我会联系有关的人,以便为深入采访做准备。”
      “好!”总编大人既像发号施令的将军,又如充满激情的诗人那样大手一挥:“从现在开始吧——!”
      有了昨晚的功课垫底,所以今天木兰能熟门熟路地带着自己的老板直抵目的地。
      “师大不止这一个家属院吧?”梁总编边走边问,一只手还拿了一个神秘的小包(木兰一直在偷偷猜测着谜底):“我看楼都比较旧了,树倒长的挺高。”
      “是,好几处呢!”木兰恭敬地回答:“这是其中一个老家属院,新家属院盖的是高层,不过绿化倒不太好,只有些草坪而已。”
      “那没办法!新房嘛,自然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哈哈哈!”
      听着总编大人愉快地笑声,木兰又一次涌上一阵忧愁。
      昨晚回家后,木兰刚和老公谈这件事,就发现他居然已经全知道了(而他们并没和周淑文住在同一个家属院,木兰没想到在暑假期间老师之间传递消息也这么灵便,不知是拜电话所赐还是包括不辞劳苦的腿,也许兼而有之。)由此可推想同一家属院的肯定更是了如指掌(因为当晚警车呼啸而来,同院的人想不知道也不可能),现在自己这么一去,又是记者身份,还这么满脸笑容……,合适吗?
      一脸心事的木兰偷眼望着一脸春光的总编大人,心里掂缀着要不要提个不动声色的醒儿,可惜还没想出来,人就站在了目的地的防盗门前。
      木兰探询地看看身边这个管自己饭碗的人,发现老板似乎还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仅仅张开了口就立刻闭住了,因为这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文文,我记得你说这月工资带一学期的课时费是六千二百一十八,怎么这里面只有五千三百一十八?那九百呢?你用了?”
      回答的声音相当含混无力,但也能听清楚:
      “没有。”
      “那怎么会少呢?是不是发错了?”
      “没有。”
      “那怎么回事?”询问变成了指责和不满:“你要用钱可以告诉妈,正当的花费,妈什么时候管过你?说一声不行吗?”
      “我没拿。”依然有气无力,但增加了些不耐烦。
      “没拿?钱不是一直在你屋放着吗?”
      沉寂了一会儿,无力的声音嘟囔说。
      “也许是国胜拿了!”
      对话中止了,一阵沉寂。
      木兰惶惑地站在那里,不知要不要听下去,正迷瞪间感到有人拽自己的衣角,一扭头,看到梁总编正冲自己打着一起下楼的手势,赶紧蹑手蹑脚地随着总编大人往楼下走。一连下了三层,梁总编才止住脚步。
      “唉!这防盗门也很不隔音嘛!”胖乎乎的梁总编擦把汗说。
      “是呀。”木兰傻乎乎的附和。
      “幸亏先听到她们说话。”总编大人一脸庆幸地说:“本来我打算在她家门口嘱咐你几句来着。”
      “是吗,什么事?”
      “就是——” 梁总编左右看看——两边是房门紧闭的两户——但他却似乎迟疑起来,后来又露出一狠心“管它会怎么着”的表情,压低嗓门说道:“你的表情。”
      木兰迷惑地看着总编大人,这正是自己要提醒对方的,怎么反倒要对方提醒了?
      “你要欢快些。” 总编大人露出示范的微笑:“就这样。”
      木兰更加迷惑了。
      “你呀——,小林!” 总编大人跺了跺脚,显然为下属的迟钝着急,只好又急又快地小声明确提示:“你怎么跟什么都知道似的?我们不是陌生人吗?”
      “噢——”木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可真蠢!
      看到下属恍然的脸,梁总编这才恢复从容的模样,做个再上楼的手势。
      再次站到门前,房间里没有再传出什么声响来,总编大人带着欣喜地微笑按响了门铃。
      里面的门打开了,从防盗门外层镂空铁门后露出一个老太太的脸,花白的头发下面是警觉地眼睛。
      “你们找谁?”
      “哎呀!是老嫂子吧——”梁总编以平日没有的欢快和天真的声音说,木兰不由得扭头多看了他几眼:“你不认识我了,我和周哥是老同学呀,我姓梁,还记得吗?”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然后梁总编立刻又说了几句几十年前和她丈夫的往事,这似乎一下子确证他的合法身份,防盗门打开了。
      从木兰的眼光里,房子是一个没有远见设计师的作品,看房间格局,你会把这个才盖好十年左右的房子以为成二十年前的产物,厅不大,没有窗户却环绕六个门,分别是大门、厨房、厕所、和三个卧室的门,彼此相挨很近。
      客厅很象一个储藏室,仅大的家具就有两个——曾经鲜艳现在灰仆仆的红色旧沙发,上面胡乱丢着绳头、纸张、围裙等杂物;断了几根篾条的竹椅,崭新的圆桌,一组半新不旧的柜子,靠墙而立的几把折叠板凳,破医院的墙上曾经爱刷的那种油绿色的冰箱,上面堆放着不知是装着什么东西的新旧塑料袋,中间还摆放着一只蒙尘的艳红色花瓶,里面一束脏脏的塑料花,一眼就可以看出经过了长期艰苦生活的主人对保留一切可用可不用的物品有着偏执的爱。
      但暗淡房间里的主人倒是极为鲜活,老太太身材较矮,作为老年人来看不算胖,只是肚子稍大。衣着还算干净,是那种不会用化妆品和烫头发来装扮自己的老年人,因而看着不年轻,然而健康感扑面而来,步伐有力稳定,目光有神,她散发出的强健生命力木兰甚至觉得自己未必活得过她。她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发网罩着,一丝不乱,整洁头发前面的面容虽然丑却很有气势,绝对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他们没有停留的所谓的小客厅,而是请进了里面的看来整齐明亮些的一间落座了。
      “唉!老嫂子看来你身体不错呀!前儿我们才老朋友聚会,哎呀——”刚刚坐下,梁总编就带着一幅浑然不觉的兴奋劲儿开口了:“老朋友一见面,扯扯前尘今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周老兄了,多好的人哪!那当年可是‘一支笔’呀——”说到这里,梁总编又伸手从小包里取出一个纪念册(至此,木兰心中的迷团才解开),打开到其中一页:“看,周老兄当年多有风采!”
      一直矜持地听着的老太太,看到递过来的纪念册,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微微点点头:“是呀!”
      梁总编的笑脸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话锋却突然转移了:“一晃多少年了!人们都说一定要纪念纪念周老兄,我说,我觉得老嫂子更伟大!那这么多年一人带着孩子是容易的?独立撑家,男人也比不了呀!我是一定要看看去。”
      听到这里,木兰发现老太太在沙发上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
      “我说的是不是,老嫂子?” 梁总编又恰倒好处地鼓励一句。
      “是呀!”老太太眼睛放光地开口了:“寡妇带孩儿当然不易,可不管怎么说,再难我不能让人说个‘不’字。”她声调里充满了骄傲,并对里屋大声喊:“文文,你出来和梁伯伯说说话,别老看书,歇歇吧。”
      木兰认为她其实是想展览她一生的成就。
      “是的,妈。”另一个房间传来顺从的应答,随之而出一个有气无力,懒洋洋、无所谓的模样的中年妇女。
      作为成就,木兰感觉似乎有些不够理想,但老太太却显然为之自豪。
      “这就是淑文吧,哎呀!时光飞逝呀,那时仲仁走时淑文还上高中吧。”
      “可不是,一晃就二十多年了。”这个感伤的话题被老太太说的很洒脱,听得出这二十年她没有什么遗憾的,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已是中年的女儿,仿佛她还是孩子。
      木兰望着她身上白地红花圆点的皱巴巴的绵绸睡衣裙,感觉在见生客时这穿戴似乎不太合适,她偷瞄一眼老太太,似乎她也有同感,因为老太太不宜察觉的皱皱眉。
      “淑文工作是什么?很好吧!”梁总编用一脸无知的热情问(木兰更佩服了)。
      “大学的讲师。”老太太得意地合不拢嘴,但并没有忘记需要做的事——扭过头用不容质疑地口吻命令女儿说:“文文,去穿上你的套装,那套深灰的。”
      接着,她又用掩饰在抱怨下的自得冲梁总编说:“文文是个一心扑到工作上的孩子,生活上全要我操心,唉——,没办法。”
      “这样好,这样好!”梁总编一叠声地赞叹。
      穿上套装的周淑文看起来整洁多了,合身的剪裁掩饰了她有些发福的身材,却依然掩饰不了她的有气无力,或者说,似乎还更无力了。
      她一声不响地坐到母亲的旁边,和她母亲的生机勃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木兰看着她们恍惚想起不知谁说过,“只有老年人才真的热爱生命”,从她们的表现来看,果然不假。
      梁总编对木兰做了介绍:“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手下,我说了老嫂子你的故事,她佩服地不得了,说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一定来采访采访为你写个报道,我觉得也是,就带来了。”
      “咳,也没啥,也没啥。”老太太嘴里这么说着,兴致却显然更高了,她抿着嘴吩咐女儿:“对了,文文,去把空调打开,看把你梁伯伯热的一头汗。”
      木兰感到,托福梁总编,他们已经升格到贵客的层次了。她下意识地扭头去观察正在关门开空调的周淑文,正好与扭过身的她四目相对,周淑文盯着她,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怀疑地光芒,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木兰慌张地扭回头回避开这猛然探询的目光,同时暗暗地想,这个女人——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木……
      五
      大将就是大将,梁总编依然保持着天真地表情。
      “不错,不错,真是不错!”他煞有介事地啧啧称赞:“了不起呀,一个人——”
      这含蓄未完的话语果然再次打开了对方的话匣子。
      “可不是吗!”钱老太太款款接过话说,这显然是她爱谈的话题,因此不等梁总编再问,自己就娴熟地滔滔不绝起自丈夫死后她独自带着孩子坚强度日的历程,一听就知道她说过很多遍了。
      “……他过去那年,我觉着天都塌了,真想一头撞死随他去了,我不怕死呀,我们那庄出过不少烈女,我不识多少字,可圣人的的大道理我懂……,真的,我——”
      “是呀,是呀,老嫂子这么多年一个人带孩子什么都说明了。”梁总编恰倒好处扮演着相声中捧哏的角色,同时还不忘用眼睛暗示木兰打开采访机。
      “……可是死容易,活着难哪,我不能丢下文文一个人呀,为了孩子,再难我也的活,还要好好活,要不然百年之后我没脸见她爸,我对文文说,妈妈所有的苦都是为你吃的,你必须争气,考上大学,给周家争脸。文文第一年没发挥好,没考上,不想考了,邻居都说干脆上班吧,我说:不!你必须考,给你妈挣口气,妈就是苦死也把你供出来。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周淑文木然地回答。
      “第二年,还是差了几分,她有些灰心了,我告诉她,只有考上大学,你才能找好工作,一定再考,从暑假我就让她复习,一天也不能放松,那时我们还住着一间半平房,也没钱买电扇,晚上有蚊子,我就天天扇着扇子给她赶,她多晚睡,我多晚睡,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清早天不亮我就给她叫起来背英语,一天也没耽误过,早上炖鸡蛋,晚上煎鸡蛋,变着花样做饭给她增加营养,我不吃也要保证孩子吃好,一年下来,我瘦了十几斤,邻居笑我是考孩子还是考你,我说,都考,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考了三年,文文到底考上了。报志愿的时候,我对文文说,你呀就报师范院校,补助高。文文很听话,就报师范院校,我说你就在这儿上吧,文文就把外地的志愿改回来了,我心里特别高兴,孩子懂事,不枉我为她吃得千辛万苦啊,是吧,文文。”
      “是的,妈。”
      “……文文一上大学,我就对她说,文文,你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松口气了,还得接着努力,要入党,表现要好,要不然,毕业你可留不了校……。开始她还想玩,我对她说,人家疯,你不能疯,咱是有家教的人,女孩子,名声最重要,学校里乱七八糟的活动我从不叫文文参加,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年轻人呀总是不知轻重,都想着苦了这么多年总算考上大学了,要好好玩一玩,不知道人一辈子不闭眼是苦不完呀,我早也说晚也劝,总算把文文的心收回来了,开始她同寝室的女孩儿还笑文文,挑唆着给我斗争,——我说,我不怕你现在恨我,早晚你会知道你妈是对你好……,结末了分配时哪个不后悔,都对她说,看着你妈好象没文化,其实是真有远见……。”周老太太骄傲地扬起头,满脸自得之色地转向女儿:“文文,她们最后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妈。”
      “老嫂子,你是真了不起,操心操到家了。”梁总编这次似乎真是有些肃然起敬了(但木兰已不敢确定了):“操了这么多年心,不易呀。”
      “咳——,操心哪儿操得完?”说到这里,她温柔地看了一眼木然的女儿,似乎浑然不觉她的麻木和迟钝,硬邦邦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很慈爱地说:“不过自己的孩子,累死也心甘。”
      “那是,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梁总编又一次感喟起来。他偷瞥一眼垂着眼皮没精打采的周淑文,主动赞美说:“不过听你一说我倒觉得淑文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比很多孩子强多了。我那老三,能把我气死,有时候想当初还不如不要!”
      看来总编大人暗暗希望她能像她母亲那样打开话匣子,木兰想,但周淑文依然垂着眼皮坐着,唯一的面目变化是把嘴闭得更紧了。
      “是呀,文文还是比较听话的孩子。”周老太太首肯了这一点,但又随后又如同教育家那样讲述起成功背后的缘故:“——但孩子听不听话主要在大人怎么教育。哪儿有先天就听话的孩子?别看我就文文一个孩子,可从来不溺爱她,小时侯她也淘着呢,瞅着是女孩子,一样上房上树,野着呢……,”
      木兰惊讶地看一眼像长在椅子上一样安坐的周淑文,想象不出她怎么还会有上房上树的活泼劲儿。
      “……所以呀,大人得帮着收心,只要做错什么事,一定打,狠打,让她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要不然长大学坏了怎么办?我就告诉她,你不听话我就打你,我是你娘,打死你也不犯法。”
      看着她气势非凡的宣告,木兰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有一次她偷着游泳,回来还撒谎,我最恨小孩儿撒谎,当时气得呀,拽过来就打,打折一根尺子,别人就拦,我说你们以为我不心痛?我比谁都心痛,我可就这一个孩子呀,打在她身上痛在我心里,比打我还痛!每次打完她,我都哭半夜……,过后我对她说,文文呀,不是妈狠心,你想想,你爸爸不在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呀,后来我哭她也哭……,”此刻,周老太太眼圈儿又红了。
      “不过从那以后,文文再也没有敢偷跑出去过。也越来越听话了。孩子就是这样,又要教育又要打,后来文文当上了老师,我对她说,你说你*教育方法有没有道理?她也说有道理,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棍棒底下出孝子,越溺爱越不体谅父母的难处。”梁总编说:“现在有很多孩子根本不能体谅到父母的难处,为所欲为,可问题归根结底还出在父母身上,太溺爱了,其实,适当的惩罚还是必要的。”
      “可不是——”周老太太刚想再长篇大论地说下去,突然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老太太有些纳罕地嘟囔一句:“文文,去开门。”
      片刻之后,郭小峰和小秦跟在一脸漠然的周淑文后面走了进来,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刚才还兴致勃勃讲自己人生历程的老太太顿时没了精神。见多识广的梁总编一下子判断出他们是警察,虽然他们穿着便衣。
      木兰无庸质疑他们的身份,因为——她认识。
      不过他们对她漠然的态度,尤其是郭小峰,使她没敢招呼,只是随着总编大人识趣地告辞了。
      六
      “我去给你们切个西瓜。”老太太没精打采地起身张罗。
      “不用,我不爱吃水果。”郭小峰欠身说:“如果不麻烦的话,倒杯水吧,天热,倒是真渴了。”
      “好、好!”她回答着,出去倒水了。
      “让我们直接开始吧。”郭小峰开门见山地对依然呆坐的周淑文说:“还有一些事情想向你确定一下,戴亚丽是否走进过你的卧室,就是许国胜死亡的那间,应该是你的卧室吧?”
      “是我的卧室。”周淑文回答。
      等了一会儿,郭小峰不得不重复问:“她进去过吗?”
      “我不知道。”
      “没有。”钱老太太正好端了两杯茶水走了进来,听见问话大声轻蔑地说:“我不信她敢那么没脸。”
      “是呀,不过世道变了。”郭小峰说:“年轻人对有脸没脸的标准变了,放过去,人不到结婚哪敢越雷池半步?现在可好,理直气壮地试婚,所以嘛,像她这样的人,保不齐还专门进屋给你示威呢。”
      “那倒没有。”她不屑地一撇嘴:“那天她来找国胜,我就对她说,国胜晚上就住在他老婆房里,你要有脸就进去。”
      “她怎么说?”
      “她当然不要脸了,”钱老太太先愤愤地给了一个自己对那个女人的评价,才接着解释:“不过也臊了,就给我说,我不会进你女儿的闺房,永远都不会进,不过我相信,国胜一定会自己出来走到我身边的。”说到最后,钱老太太的声音又气又恨:“仗着年轻,就狂吧。”
      “那就是说,她应该没进过那间卧室了?”
      “应该没有,”钱老太太得意地回答,但接着就有些狼狈地嘟囔:“国胜不争气,见她来了,颠颠地——,唉!也许再过些年没了劲就好了,中了邪似的,向着外人。”
      “噢——,”郭小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就像在咖啡厅那样,好象是一不留神把刚刚拿到手里的茶水泼了一手,然后装腔作势地喊道:“哎呀——”
      敏捷的钱老太太已经忙不迭地跑出去取过来一条毛巾,一条显然用了好久的东西,看起来已经早已失去了曾经的柔软,现在倒像砂纸的近亲。
      郭小峰没有去接,反而现出窘迫地样子说:“有纸没有?我的手脏。”
      周淑文终于站起身,从沙发角拿了一大卷卷筒纸,有些难堪地递了过来,这可能是最便宜的那种类型了,纸质粗糙,颜色还灰不溜求儿的,看起来似乎消毒不净。郭小峰接过来探询地看了一下,又期待地看了一眼周淑文,仿佛在无声的询问——有没有更好一些的?
      周淑文默默地坐了回去,望着墙发呆。
      郭小峰只好撕了一些,简单擦了一下手。
      小秦及时地开了腔:“你们的生活也太朴素了,用那么粗糙的纸,会不会消毒不干净,你说呢,周老师?”
      周淑文咬了咬下唇没有吱声。
      钱老太太现出不以为然地神色:“这就不错了,我小时侯还用树叶子呢,过日子比树叶还稠,不仔细还行?”
      “理是这个理,不过这东西消毒不好,不卫生,买好一点儿的,也多花不了多少钱。”小秦以更不以为然的态度回答。
      “啥不卫生?”一贯指导别人的钱老太太不快了——现在一个小年轻居然跳出来反驳她?她的脸一沉,哏声哏气地说:“现在这么多病就是太讲卫生闹得,文文小时侯,就用写完字的作业本擦屁股,不也没任何毛病?”
      周淑文的脸突然涨红了,但老太太根本没有注意到,只管继续发表自己的人生观:“——我就对文文说,我们家不买那花哨东西,从来就不买,这就挺好用,花那冤钱干啥,过日子就是这,‘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多花点儿那多花儿,那多花的就不是一点儿了,是这理不是?那种高级纸都是给那种造孽的女人用的,”她的眼睛突然冲虚空的某个地方狠狠一剜,仿佛那里站着一个让她憎恨无比的人,——而小秦坚信,倘若真有人,那这一眼一定也剜掉一块肉了:
      “哼!”她最后哼了一声,然后,眼睛落到刚才反驳她的小秦脸上,那眼神儿似乎又在说,你要是我的儿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秦的头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当然。”郭小峰连忙息事宁人地插了进来:“这也是一翻道理!”
      “那是。”老太太不依不饶地坚持:“我说的就是过日子的道理。”
      “是呀。”郭小峰点点头:“不过,有道理也难免摊上倒霉事儿,说真话看着你们平静的家现在摊上这样的事儿,我都于心不忍,大概你们这两天都休息不好吧。”
      周淑文刚才涨得通红的脸此刻恢复了一些,但还是不言语,而钱老太太的怒气消了,变成了连连唉声,夹杂着“狐狸精、狐狸精”的喃喃诅咒。
      “不过,摊上了也必须面对。”郭小峰转向周淑文:“周老师,鉴于死者和你的关系,又加上你们正闹离婚,所以我希望你能谈谈你们之间的关系和问题。”
      “什么问题,还不是狐狸精闹的?” 钱老太太接过话头恨恨地说:“这种女人应该游街、浸猪笼。男人还不是这样,有腥能不沾?我时常对文文说,都怪妈不好,一心把你培养成大家闺秀,谁成想国胜有了钱,就有人起邪心招惹了,贤良比不过风骚呀,唉!”
      小秦忍不住又看了看呆头鹅一样的周淑文,感觉如果她被赞为大家闺秀,那一定会有很多女人急于脱离这个称号。
      一声叹息之后,钱老太太恢复了自信:“……不过我也知道,只要忍过去这十年八年的,劲儿一过去,国胜还是会回来的,我就劝文文,把这理告诉她,到底你是正经夫妻,也是规矩人家的女儿,忍过去到头来还是你的丈夫,自古都是这样,没法子,女人的命嘛!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周淑文回答。
      小秦难以忍受地皱皱眉头。
      “肯定有第三者问题,但你们关系恶化有不少年了?而他们之间才有不到三年的关系,周老师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郭小峰的脸色突然峻厉起来,并且严肃地看着显然是家庭发言人的钱老太太:“我想听你女儿谈一谈。”
      钱老太太悻悻地闭住了一直没合着的嘴。
      “是,我们感情恶化比这早。”周淑文平静地开口了:“我们恋爱基础就不好,我对他没什么感情,他不符合我理想中的男性标准,没太高的文化,而且我感觉他是因为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才找我的,他的老家是贫困县,非常的穷困,所以即使是我们家,他也认为是富庶的,向往的,我认为他动机不纯。”她突然垂下眼皮停止了叙说。
      “那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答应了,因为妈妈看中了他,说他粗壮,我们家的重体力活不愁了,还说看起来忠厚老实,最后说条件差一点的男人能管得住。而我,年纪也不小了,人们议论纷纷,邻居也替我发愁——尽管她们自己家可能也有很多烦心事,但她们依然热心地为别人着急,见了我和我妈就问我的终身大事。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遇上我理想中的男子,也许永远也遇不上,为了让那些好心人放心,我就答应了。”她有些讥讽地笑了。
      “——结婚一年后,国胜要出去闯闯,我很支持,因为我认为一个有豪情的男人有魅力,妈妈也同意……”
      “就这一件事依着你,就出这么大篓子,该不该听*话?”一直在警察制止的眼神下,几次要在女儿说话中间开口说点什么的钱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愤愤地插话了。
      “是的,妈。”周淑文习惯地应道,搭拉着眼皮继续说道:“那是我们感情比较好的一段时间,我甚至打算停薪留职和他一起出去,但妈妈认为这不行,两个人必须有一个稳当的工作,国胜也这么认为,他说他先去闯,混好了再接我们出去,我当时还很伤心,只想辞职,那时应该是我们感情最好的一段时光。”她悠悠地停住了嘴,抬起眼默默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钱老太太一脸得意地咂咂嘴:
      “啧、啧、还是妈有远见吧?要不然你贸然辞职容易,再找这么好的工作可难了。”
      周淑文又垂下眼皮,声音里添了丝疲倦:“——我没有辞职,等着国胜创出名堂,开始真的很顺,第一年,国胜居然挣了不少钱,我是说在那时对我们家来说。我又想辞职,妈妈还是不让,说再等等,国胜也这么说,我还是很伤心,那时我们感情应该还是不错的,虽然这件事有些让我伤心。”
      “后来怎样呢?”老太太更加得意了,调门也高昂了不少:“我说的对不对,幸亏没辞职跟他去,国胜是不是挣钱不顺了?自己也没底了?那时还好象你妈害你似的?再说,如果你一门心思跟他走了,他一变心,你可怎么办,你呀,就是太冲动!亏得你听*话,才没那么惨,要不然这房子能分上?”
      “是的,妈。”周淑文回答,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疲倦:“然后,妈妈和许国胜都认为我应该守着这个铁饭碗,让他自由打拼,我们的感情就不太好了,越来越不好,他就要离婚,但不是很坚决,后来就特别坚决,我想他对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呢?你什么感觉?”
      “我?我没有感觉。”
      “那你怎么不同意离婚?”
      “我妈说不能离。说男人年轻时都荒唐,老了就明白过来了。”
      “你打算等他到老吗?”郭小峰不放松地追问。
      周淑文仅仅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片静寂。
      良久,钱老太太开口了:“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可我是老脑筋,总觉着离婚——可不是——光荣的事呀,我知道国胜早晚能回心转意。”
      郭小峰没有理睬钱老太太,盯着周淑文:“你也这么看吗,周老师?”
      “那是。”老太太自信地接茬回答:“文文被我带大的,脾气最象我。”
      郭小峰继续看着周淑文,重复自己的问题:“你也这么看吗,周老师?”
      周淑文撩起眼皮,安静地回答:“是的。”
      “那他回心转意之前呢?”一直窝心沉默的小秦横了钱老太太一眼,带些挑拨地说。“我要是你只怕夜夜睡不好。”
      “我们又没有亏心,为什么睡不着?”早就对面前这个显然是个不听老人言的年轻警察不满的钱老太太立刻反驳:“该他们睡不着!”
      “这不是亏心,是伤脑筋。”
      看到小秦并没有像女儿似的立刻心悦诚服地低下头,反而反驳起自己,钱老太太更加生气了,似乎把小秦当作自己那没有良心的女婿了,她叉开五个手指头,向前一戳一戳地厉声数落着。
      “我们娘儿俩没有对不起你许国胜,为什么要伤脑筋?你许国胜拍拍良心说,你落魄时是不是我们让你进的门?你们结婚我是不是从早上忙到晚上地伺候你们?从做饭到洗衣服全包了?有了男男,是不是我一手带大,没让你们沾过手?要不然你能那么轻松地到外头闯?你不在家,家里有一点儿闲言碎语没有?啊——?”
      被手指头威胁之下的小秦,身子向后扬到几乎和椅子成130度角,终于感觉平衡难以掌握了,赶紧趁着这个话缝隙大声强调:“是他许国胜。”
      “啊,是——”一怔之下的钱老太太才意识到似乎发泄错了对象,但她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标准——并不道歉,只是喝了口水,哼哼着暂停了下面不知有多长的数说。
      终于可以坐直的小秦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冲——本来认为木的发傻——现在却深表同情的——周淑文叹了口气:“——所以才会生气,才睡不着嘛,毕竟碰见了陈世美。周老师,你又是脑力劳动,大概睡眠更不好吧,我一个表姐就是这样,天天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周淑文依然垂着眼皮,但老太太这个一贯的家庭发言人自然地认为该由自己说话。
      “我们家文文才不吃那玩意儿呢, 没做亏心事,就会吃得香睡得着,我早就对文文说过,睡不着那是不困,不困就不睡,啥时困啥时睡。”
      钱老太太地模样突然变得有些鬼祟,她的身体向前凑了凑,一改刚才的高门大嗓,嘀嘀咕咕地说:“再说,要是传出去国胜不在家,文文要靠吃安眠药才能睡着,人家不笑话死?这么离不开男人?丢不起那人呐!我是不准文文这么着,我们家也不准买那玩意,睡不着娘俩说说话儿,一会儿时光就打发了。”
      说到这儿,她又有些高傲地扬起头,嗓门也大了不少:“再说,我们文文天生是素净人,不象有的女人,看着正经,其实一脑子下流念头,我们文文自小没见过杂人,单纯的很。有时候我对她说,‘文文,要是不困,跟妈说说话。’每次她都说困得很。你说她还用那玩意儿,那——药——是给心思重的——人——准备的——。”最后一句说的一破三折,含义十分复杂。
      小秦一时不知如何问下去,他做梦也没想到原来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服安眠药睡眠也有不道德的嫌疑,他转头去看周淑文,她正抬起眼皮飞速地瞄了一眼自己和郭小峰,随即又垂下眼皮,但小秦已敏锐地发现了那眼神已含有了刚才所没有的警惕,小秦的心动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之后,郭小峰慢吞吞地开口了:“对了,刚才说到男男,是你的小孩吗?我怎么没见呢?”
      周淑文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了,她失神地抬起头回盯着郭小峰,但也是在瞬间之后,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倒是刚才还自感品格高贵因而洋洋得意的钱老太太楞了一下,苍老多皱的脸上突然老泪纵横了:“怪我,我没带好,都怪我!男男,再乖不过的孩子,最亲我呀,睡觉都要我,不要他妈,姥姥,姥姥的跟着我,我……,我不想他们离婚其实也是希望能再有个孩子,是个指望……”那份欲绝的伤心让大家都黯然了。
      七
      刚下到楼门口,小秦就迫不及待地说;“我现在还是怀疑周淑文。”
      “现在?”郭小峰边走边反问:“你不是一直怀疑她吗?”
      “是的,因为一谈话,我就恢复了对她的怀疑,动机太明显了,丈夫长期外遇,而又摊上这么一个专断保守的母亲,今天我有点相信是她*固执保守,让周淑文无奈,要想摆脱这种痛苦的局面可能只有杀人这条路,何况案发前许国胜又特别羞辱了她,多少有点血性的人也受不了的,积恨之下终于爆发!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看看我们监狱里关的那些看起来既老实又无能的女重刑犯,有多少都是终于忍受不了丈夫长期外遇而最终变成了残忍的杀人犯?很多还是虐杀!”
      “你说的对。”郭小峰点点头,但随后又摇摇头:“——但这次并没有那类案件的其他一些特征,第一,不是瞬间爆发;第二,并非虐杀!而是干净的谋杀;第三、而且她也没有精疲力尽之下主动认罪。”
      “是的。”小秦承认:“但——,也许她有文化,更阴险一些,设计了一下,这也很可能,而且也许认为做的巧妙,妄图逃脱,这种例子也不少。而且,这次谈话你发现没,尤其是当我们谈到安眠药时,她很警觉!”
      “是的。我也意识到了。” 郭小峰回答,他突然停住了脚,左右看了看,他们已经来到了家属院大门口。
      “你干吗停下来了?”
      “喝些什么吧,”郭小峰含糊地回答:“我想等个人。”
      小秦有些诧异地看看上司,但没问什么,走到一辆冷饮车旁买了一瓶冰红茶和一瓶橙汁,回头一看,郭小峰正向一个树阴下走去。
      “给。”小秦快步跟了上去:“红茶给你,头儿,你说不是吗?有心事本身就能说明不少问题。”
      “是呀,但并不能指向唯一的结果。”郭小峰打开瓶盖喝了一口
      “还有我前面的分析呢?都没有道理吗?”
      “当然不是。”郭小峰沉思着解释:“都很有道理,可你自己也能够意识到,你假想了不少也许,却都是常理推断,没有个体的基础,我是指——即使是心理分析,也要有个体性格做支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面临困境的反应可能是天壤之别。”
      “那倒是。”小秦嘟囔着承认,他喝了一大口橙汁,想了想建议道:“要不然我们马上单独把周淑文约出来谈话,怎么样?有她妈在,她就是个只能发出简单声响的动物。”
      “呵!”郭小峰轻笑一声:“妙极了的评论!不过不用急,谈谈另一个问题吧,听你刚下楼时的话,似乎一度怀疑过别人?”
      “噢——哦——唔,”还沉浸在会议周淑文性格的小秦回过神来:“对,是戴亚丽,尤其是昨晚,那个餐巾纸的表白很不自然,不,应该说几乎像谎言,我个人认为就是谎言。”
      “因为她使用了完全不符合你推断的纸巾类型?”
      “噢——!”小秦立刻委屈地喊道:“我可没那么小心眼儿。”
      “一个玩笑!”郭小峰歉意地举了举饮料瓶:“你接着说。”
      “她如此强调只使用某个牌子的餐巾纸太不合常理了,餐巾纸这种小玩意儿,又没有什么贵族专属品牌,因此某些鼻孔朝天的人士好象非用此不可!还不是有什么用什么?而且,倘若要说的过去,只使用某个名牌货还有可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
      “哦——,”郭小峰脸上挂上了似笑非笑地表情:“你我都清楚,这么说至少可以证明我们的戴小姐决不是使用现场那个牌子的餐巾纸的人,而且性格甚至到了——手帕纸有了花哨美丽的包装——都不肯用!不等于间接地告诉我们:警察先生,我决不会是那包手帕纸的主人呐!”
      “太可笑了吧,”小秦不屑地摇了摇头:“我们就这么傻?而且她只顾这点儿,不及其余,其实太不聪明,我当时就想问她,你怎么保证能够随时买到这个牌子的纸巾,又不是大牌子,哪里都有!”
      “这可以撒娇般的强辩,反正你也不能去北京跑遍所有的超市、便利店、小卖部来证明她买不到。”
      “好,就算如此,那她还说用了快六七年了,说不定这是去年才上市也说不定。”
      “啊——,小伙子,” 郭小峰有些诡秘的一笑:“我们的戴亚丽小姐并非像你论断的这么没大脑,她其实考虑的很周到,要想知道答案,就去查看印在那种餐巾纸的整条外包装上的说明吧,”郭小峰又轻叫了一声,仿佛充满了意外的满意:“啊——,现在我必须说要好好感谢那个敬业的促销员了,虽然当时我被她的执着推销搞得很狼狈。”
      “是吗?”小秦狐疑地看着自己上司含义复杂的脸:“这样看来戴亚丽的嫌疑也不小,而且相当狡猾,还有她揭发周淑文的话,也很像谎言!”
      “为什么?”
      “她说周淑文掐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并非为同行做辩护,怎么可能如此死亡而警察不管呢?”
      郭小峰脸色沉郁下来,看着饮料瓶,似乎又很多心事,但并没有说什么。
      小秦觑着他的脸色,“你是不是更怀疑戴亚丽?”
      “为什么这么说?”他撩起眼皮反问道。
      “否则你为什么要告诉戴亚丽,要冻结许国胜的财产?这显然是诈她嘛!”
      “其实我们必须怀疑每一个人,”郭小峰叹了口气:“你知道现在的证据情况,说实话,任何人也无法完全排除。”
      “那为什么要诈她呢?”
      “因为——”郭小峰再次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因为如你所言,这个案子就像一个小小的迷魂阵,地方不大却很难走出去,为什么?因为我们看不到走向出口的路;为什么看不到路呢?因为那些——竹篱笆,——隔绝了我们的视线——”
      小秦微微歪过头,有些迷惑地问:“你的意思是——?”
      郭小峰依然没有直接回答:“小秦,你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过分安静了吗?不动声色的谋杀,完全不动声色,人人都有嫌疑,人人又都满脸无辜——”
      “——你的意思是——?”他脸上渐渐露出有些明白的表情。
      “——对,你猜的对——”郭小峰点点头,他挥舞了几下胳膊,做出刮风的姿势:“所以我们要制造一阵——”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怎么啦?”小秦惊讶地问。
      郭小峰目视远方,微笑着回答:“我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小秦赫然转过身去……
      八
      林木兰一手拿着报纸挡着热辣辣的日头,笑嘻嘻地从远处走了过来。
      “啊——,林姐,”小秦远远地就喊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回身又低声对郭小峰说:“我明白了,头儿。”
      “当然啦。”木兰也走到了树阴下。
      小秦又回过身,举了举手中的空橙汁瓶,笑嘻嘻地说:“要不要请你喝点儿什么?”
      “不用,谢谢,我刚喝完一瓶矿泉水。”
      “好吧,那就问句正经话,你怎么闻着味儿跑来了?”
      “和你们一样。”木兰摆出一副职业的尊严感:“出于工作的目的,才汇集在一起。”
      “哈——,好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反正也是中午了。”
      “太好了,我请客。”木兰大包大揽地说。
      “不用,不用——”
      “用!”木兰坚决地打断小秦的反对,她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上前一步,压低嗓门说:“我可以报销,刚才我跟我们总编大人——就是刚才你们见到的那个老家伙——说明了一些情况,他一挥大手同意了我的某些计划,包括一些正常的餐饮费!所以你不用争!”
      “是吗?其实我们也可以报销。”小秦慢吞吞地回答,想了想又说:“但出于节约纳税人金钱的原则,我决定放弃请客的决定,光荣属于你啦!顺便问一句,可以到什么档次。”
      “就是没档次的那种。”木兰立刻一脸羞愧地强调:“我还没上档次,所以报销也上不了档次,请接受这个不幸的现实吧。”
      “没问题,我和郭队都是一份儿盒饭、一碗面条就可以搞定的。”
      “谢谢理解,警官大人。”木兰又变得笑嘻嘻地啦。
      “不客气,就在对面吗?那儿就有一家面馆,旁边还有家看来很容易传染上肝炎的小饭馆,怎么样?去哪一家?”
      “啊——”木兰又嗔怪地叫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会这样对待老朋友的,当然还是要去一个更清洁体面的地方,不过——”她又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最好不要在附近。”
      小秦猜测地看看木兰,然后用豁出去的口气说道:“不管是你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我们都决定成全你。还有——”小秦冲突然鼓起眼睛的木兰说:“我觉得在正午的太阳下谈天实在不合适。” 他冲着远处的汽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们上车如何?”
      正准备鼓着腮帮子准备反击的木兰立刻惊叫起来:“哎呀!我一定黑了好多。”话还没完就用手上的报纸遮着脸,飞一般地向汽车方向跑去。
      车子里的时光消磨在到底吃什么的问题上,这也引起了一翻争议,因为天热,木兰希望吃素。
      “嗷,”小秦嘶声反对:“不!”
      “你怎么了?”木兰诧异地看看小秦:“是不是饿坏了?”她眼珠转了转,突然很兴奋一拍自己的座椅:“我真苯呀!——好吧,我想了个主意,干脆回去我给老总说,现在的警察特别腐败,不吃一千元以下的请客,我们去吃个什么私房菜或海鲜,顺便我也过过瘾,怎么样?既清淡又满足了你吃荤腥的欲望。”
      “胡说!”小秦邦邦地敲着方向盘,厉声反对:“你简直是栽赃,我决定就吃一碗素面好了。”
      木兰撇了撇嘴,歪着头开始了有些发愁的琢磨。
      一番折中之后,他们把车开到了一个外装修几乎称得上豪华,菜价却特别体贴普通人胖瘦不一的荷包的“美味源”饭店,里面的烤鸭做的相当地道。
      当他们都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坐定后,面带微笑静等烤鸭上桌的小秦,发现了木兰打量他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干吗这么看着我?”
      “哦,我觉得你虽然还很年轻,”木兰十分斟酌地说道:“但毕竟不是长身体的少年了,这么热爱吃肉你觉得合适吗?现在健康理念告诉我们——不要吃太多的肉类!”
      “首先,鸭肉性温,最适合夏季食用,报纸上整天说。”小秦一本正经地分辩:“其次——,”他的脸痛苦地皱了一下:“一个一言难尽的缘故。”
      “什么?”
      “简单的说,就是我们队来了个素食主义者内勤,糟糕的是,她不遗余力地推广素食,更糟糕的是她还特别勤劳,包揽了所有我们加班时饭菜,最糟糕的是我们还整天加班,我现在几乎就没有吃过荤。”
      “噢——哦——喔——”木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好奇地追问:“你为什么不表达出你的愿望呢?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压抑自己的家伙。”
      “因为时尚与她同在,报纸、电台、电视几乎都在讲都吃素的好处!”小秦板着脸说:“我说不过她。”
      木兰摇摇头:“可——”
      “也因为——”一直旁听的郭小峰抢在她发问前补充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
      “噢——哦——喔——” 又一个恍然大悟的意味深长的音节。
      小秦涨红了脸:“我现在已经不觉得她漂亮了,说实话,在她的素食推广之下,我突然喜欢上猪的模样,胖胖的,真可爱!”
      “哈哈哈——!”木兰失声大笑,但随即连忙捂住嘴,左右看看,好半天才恢复常态:“没想到推广全素的结果改变了你的审美观。”
      “是呀,我原来不这样的,”小秦也随着笑了起来,但马上又严肃起来,对一直微笑不语的郭小峰说;“头儿,这也是我总无法放弃怀疑周淑文的原因,虽然从证据上倒并不针对她,可我总觉得她的情况最可能迸发出杀机!”
      木兰立刻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郭小峰静默了片刻,抬眼看着木兰问:“你认识周淑文吗?”
      “今天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她,虽然她也是师大的老师。”木兰压抑着激动回答,唯恐自己过度的兴奋提醒了面前的两位——自己是个不该了解案情的外人。
      “那么今天你们应该也进行了一番交谈了?”
      “是的。”木兰迟疑地点点头:“但也许不能算交谈,因为我们没说一句话,整个过程都是她妈妈在说话,她所有的话都是重复三个字:‘是的,妈’,怎么说呢,很奇特的感觉——”她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右手四指在额头上无意识地来回滑动着,似乎努力想找一个合适的名词,一眼瞥到小秦突然变得又痛苦又庆幸的脸,不由得笑了:“我猜我大概和你的感觉一样。”
      她又斜过脸,看到郭小峰的食指在桌布上下意识地轻轻敲击起来(她已经知道这是他思索时不自觉的举动):“那你认为她是怎样的人呢?”他轻轻问。
      木兰又微微皱起眉头,周淑文的举止和表情都很迟钝,但一瞬间,她又回想起周淑文关门开空调时比母亲显然警惕而审视自己的目光,思索着回答:“怎么说呢,她——并不迟钝,虽然看起来似乎有些木呆呆似的,可能是话少的原因,也可能因为她很孝顺——特别孝顺,说实话,我几乎很少见到这样依顺父母的人,也许单亲家庭的缘故吧?我听说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会特别孝顺,因为他们深知父母的不易,所以——,可能——愿意让妈妈愉快吧?!”
      她不自觉地轻轻摇了一下头:“很难得!”,然后,她又尽量用赞赏的口气重复道:“很难得!”
      “难得,为什么?”郭小峰直截了当的问:“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是的。”木兰略微有些羞愧地回答:“也许因为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当然,我和爸妈的关系也不错,但这是建立在他们从来不干涉我的个人生活,我也不用对他们所有的话都唯唯诺诺的前提下。虽然他们曾经也试图想干涉——不——应该说是——帮助——我,像他们从小对待我的方式,但被我坚决——甚至是粗暴——的拒绝了,”她的声音中增添了几丝辩解的意味儿:“毕竟,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再说——”她又有些虚伪地说道:“我也不忍心他们太操劳,都操劳一辈子了,应该休息了。”也许是觉得太假,她匆匆结尾道:“反正,现在我们都找到比较舒服的相处方式了。”
      “舒服的相处方式。”郭小峰喃喃地重复了后面几个字。
      木兰听着,心里突然一动,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我刚才的感觉是错误的?周淑文和她妈妈也形成了她们的舒服的相处方式,你是这个意思吗?”她探询地看着郭小峰:“人和人是不同的,感觉也是不能互相置换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也许那正是她们喜欢的相处方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也许吧,但我不知道——”郭小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看了看从侧面和对面射来了两双眼睛,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他停住了,沉吟了一下:“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们说,如果确实如木兰所猜,这是她们习惯和喜欢的相处方式,那么你们假想一下周淑文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同时摇摇头,小秦用带着心有余悸地口吻说:“感谢上帝,现在社会——至少是曾经——大人们不再没完没了,铺天盖地的推广‘古之孝道’,倒是外国的精神一股股吹过来,不准殴打孩子啦!《未成年人保护法》啦!虽然爸妈也照样打我们这帮闯祸的孩子,但总有人宣传,要多教育,打孩子是不对的,所以——,反正,生活中我还很少见这么依顺听话的人,但我也承认——,”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人是认同这样的方式的,否则为什么现在大家又开始怀念古老的东西?自发自愿的又是读经,又是大讲儒家学说,官方祭孔,据说还弄出了个标准像,《孝经》不就是孔老先生写的,或者是编纂的吗?”
      郭小峰目光又瞟向木兰。
      木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也确定不了,”郭小峰有些含混地说:“但想到了海瑞!”
      “海瑞?”木兰疑惑地问:“你指什么?伟大?勇敢?舍身为民?对不起,不知是不是我心里阴暗,我总觉得他其实是个精明的清官!”
      她看着郭小峰摇了摇头,她不认同这个联想,——周淑文也许不傻,但决不是利落的干将,确切的说——还有些迟钝笨拙的感觉。
      “精明的清官?啊——,”郭小峰笑了,很赞同地点点头:“我必须说我同意你的形容,不错,抬着棺材诤谏皇帝,确实容易让人感觉是一个拿捏的很好的秀,当然也要冒很大的险。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刚才你说到清官,我倒想起对他的一些记录,我是警察,就光说说他的法律原则吧,——‘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其富民;与其屈憨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他停下来,打量着呆呆地看着他的两个人:“你们觉得这清官怎么样。”
      “很可怕。”小秦干脆地回答:“让他这么断案,没有不受屈的,真是很特别,既不讲道理,还六亲不认嘛!”
      “是六亲不认,但认理,他认可的伦理、道德原则,而不是事实原则。”郭小峰的脸微微阴沉下来:“这原则大概来自于母亲和社会的教育,海瑞应该算是孝子,因为他们母子之间,海瑞自述是:‘母之待臣,虽年当强壮,日夕相依,不殊襁褓’,就是说,成年啦——还在一个屋里睡——在不是房子紧张的条件下,我想算是感情极深,缘故嘛——单亲家庭,被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的,他的母亲海太夫人——是个很可尊敬、毫不软弱的,至少是对待海瑞如此——的贞节女人,认同一切正统的教育,也坚定地把自己信服的理念传授给了儿子,我想海瑞也认同这些道理,否则他一生的处事原则都没有改变,这是装也装不来的。”
      “听起来有些古怪,”木兰迟疑地说:“但这跟周淑文——”,她看到小秦投来感激的一瞥,显然她替他问出了心声,——这些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干!
      “啊,因为还有一件小事,”郭小峰的脸色更阴沉了:“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儒家文化的拥戴者和实践者的海瑞从小都对女儿进行‘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有一天,他看到五岁的女儿正在吃饼,就问谁给的?女儿说是小男仆,海瑞大怒:‘女孩子怎么能吃男仆给的饼?你饿死吧,这样才不愧我的女儿!’,——女儿也果然不愧是海瑞的女儿,从此不吃饭,家人百般劝解也不管用,最后活活饿死了!”
      扑通——,小秦碰倒了手边的茶杯,他没有意识到,失声喊到:“你是说——,你是说——”
      他想起了周淑文的——死的似乎不明不白的——儿子……
      九
      郭小峰替他把茶杯扶了起来,微笑地摇摇头:“你误会了,我没有暗示什么,还记得我昨天讲得江伯儿吗?他和海瑞都是孝子,他们的孩子都遭到了来自——‘他们自己’——的灭顶之灾。然而,他们并不是相同的人,甚至可以说为人差别可能还很大,我仅仅想说——”他又看了看好奇地几乎要把眼珠都瞪出来的木兰:“如果我们不真正了解一个人,仅从简单的名词分析,是不可能准确的判断出她会做什么样的事情的。”
      小秦发了片刻的呆:“是呀,那我们就着重去调查她。”
      郭小峰和蔼地摇摇头:“我们现在不能只盯着她,别忘了,证据并不特别指向周淑文,其他几位依然大为可疑,而且,那些人不可能长期留在这里,我们没这个权利——”
      “——你的意思说先调查其他人?”小秦一下子坐直了,打断了他:“周淑文放着不管?”
      “当然不是。”郭小峰从容地一笑:“现在不是完全可以两全其美了?”他突然看定了木兰,笑得更加愉快了:“一个可以帮助我们的完美人选,——不正坐在我们的面前?”
      一直竖着耳朵狂听,惟恐漏下一个字的木兰张大了嘴巴,“噢——哦——喔——”,她发出一波三折的叹音:“真是老奸巨滑,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聪明钓上了你们,谁知原来要利用我!我说这次怎么这么顺利可以搭上你们?”
      “别这么说,”郭小峰煞有介事地更正:“是双赢!”
      “双赢?好吧!”木兰不客气地反问;“我能赢什么?”
      “赢得第一手的破案资料啊!你可以和我们——”郭小峰想了一会儿,带着守财奴面临不得不破费的肉痛表情许诺:“每天交流一下各自的信息。”
      “哎呀——,” 木兰讥讽地说到:“我真是为你的慷慨而感动!但为什么不说是要我把每天的收获上缴给你们?”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郭小峰不慌不忙地回答:“只要有交流,你总会得到很多信息的。”
      “那干嘛不公平交易?”
      “我们有职业要求嘛!”郭小峰无辜地摊开双手。
      木兰泄了气,悻悻地皱皱鼻子:“真会找盾牌!”
      “噢——,这是人类的天性。”小秦奋勇帮腔:“我们总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美妙的借口的,比如一个人没任何理由,就喜欢走东家,串西家,挖人隐私,还忍不住到处给人说说,多少会遭人贬斥,自己也会觉得没面子,不爱承认有这个嗜好!——但如果告诉他,他正为了人民的——知情权——而奋斗,那感觉一定美妙出许多。”
      “呵!”木兰大怒:“还要嘲笑我?”
      “没有的事,你误会了。”小秦连忙双手合十,坐了个拜佛的姿势,看到对面似乎还有不依不饶的倾向,连忙王顾左右地东张西望一下,突然发出兴奋的嚎叫:“嗷!鸭子来了!”
      果然如此,一只滋滋冒油、颜色金黄、仿佛还发出嘎巴嘎巴的焦脆响儿的鸭子衬托在雪白的磁盘,乘坐着一辆锃亮的不锈钢推车缓缓而来,同行的还有它数年来忠贞的搭档:细细的葱段、暗褐色的酱碟及其薄薄的冒着热气的荷叶饼。
      本来并不多热切吃烤鸭的木兰,在经过了充足的冷气、小秦展现的热情的酝酿之后,又被此刻切实证明的厨艺诱惑下,也是食欲大动,对面的两位看来更是如此,都用冒着绿光的眼睛等待着服务员有条不紊的步骤,在这期间,木兰还看到小秦的舌头已经在嘴唇上游走了两圈。
      终于,一切完毕!
      “请——”小秦坐得笔直,用和他眼神儿传递出的信息不符的绅士风度说:“女士优先。”
      “不客气。”木兰连忙快快地拿了一张饼,好尽快揭开序幕。
      正剧拉开了,几个人娴熟的操作着,一口之下,六只欣慰的眼睛证明眼前这个焦黄的家禽有着和它外表相匹配的内涵,他们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接下来的表演依然接近感染力惊人的哑剧。
      “我看还是吃烤鸭好了!”临桌一个一个刚进来的男人在看了他们两眼之后对正在看菜单的女友建议。
      “太腻了吧?”女孩子娇滴滴地否定着,也扭头看了看他们。
      “好吧,就尝尝好了!”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类似的一幕也发生在坐在另一桌的中年夫妇身上。
      他们浑然不觉地保持着卷第一片鸭皮的激情,专注的状态连服务员后来送上的“鸭架汤”也没有改变,直到木兰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才打破:
      “嗷!”
      “怎么啦?”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停住了咀嚼运动问。
      “我太傻了!”木兰懊恼不已地回答:“你们提议的时候我应该皱着眉头发愁,这样你们就会感到我找到信息是多么多么不易!那么我要是跟你们问些什么,出于不好意思你们也要多说些,可现在——”她绝望地看着对面:“全晚了!”
      “哦——”已经开始喝汤的郭小峰放下汤勺,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安慰道:“如果为这个缘故,你不用后悔,因为我不会信的。”
      “为什么?”木兰微微歪过头。
      “一个极简单的推理。”
      “什么?”
      “一定要问吗?”
      “当然!”木兰坚定地回答,一副“别把我当傻瓜”的模样:“你别告诉我这是职业秘密,我也不会信的。”
      “我信,不过如果说出来可能会冒犯你的自尊。”
      “是吗?”木兰犹豫了一下,随后勇敢地回答:“不过甭担心,它总是受冒犯,已经伤痕累累的不在乎了。”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问——”郭小峰轻咳一声:“咳,你出现在周淑文家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你认识她,”
      “我不认识,”木兰连忙说:“可以发誓!”
      “另一个就是你方便了解她,否则你们总编为什么会带着你出现在那里呢?第一、你还不是一个资深的、著名的——”
      “记者!”木兰唬着脸补充:“我知道,应该说我是个新手。”
      郭小峰仿佛没看到对面的不快,煞有介事的继续说:“第二,你很正直有品德,因为尽管你热心、外向但却不是一个擅长迎合上司的人,应该说,这点我非常敬佩你。”
      “当然。”刚才还一脸不快的木兰变成了假意的不满,用既自豪又遗憾的口气抱怨:“我就是这样,非常清高的,唉——,吃亏,不会混。”
      “所以嘛——”
      “所以你就猜出了这一点。”木兰已经心平气和了:“我已经明白,不过——”木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上司?”
      “哦——”郭小峰沉吟着回答:“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既尊敬又拘谨,这不象平时的你。”
      “也因为——”小秦放下筷子,一脸快慰地从旁补充说:“你已经亲口告诉我们了。”
      木兰怔了一下,这才回想起来,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噢——”
      “明白了吧?呵呵!” 郭小峰轻声笑道:“这就是我们总是要对当事人不断的盘问的原因。言多必失!真理般的四个字。”
      “看来——,确实如此!”
      “好啦,”郭小峰把双手合拢放在桌上,“现在看来你也没有疑问了,我们也吃饱喝足了。开始工作怎么样?”
      “啊,马上恐怕不行。”木兰连忙解释;“下午我们老板介绍我见几个认识钱老太太的老邻居,因为报道已经增加了母亲无私奉献的部分。”
      “是吗?太好了,我正好也想知道老太太到底是什么脾气。”
      “怎么?”
      郭小峰把脸转向小秦;“你不是一直怀疑受压抑之下的周淑文愤怒杀掉了丈夫吗?可是,为什么不离婚呢?”
      “因为她母亲,她说了很多遍,老太太也承认。”
      “所以我想知道钱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性格,难道真能逼的女儿宁可杀人也不肯和她沟通,和平解决这一切?”
      木兰张张嘴巴,但还是闭上了,她想,还是多搜集一些资料再谈吧……

    第04章 意外的线索
      一
      见到几个老邻居,木兰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实在有眼无珠——小看了总编大人(她曾经认为他就会喝酒、交际、训斥下属、和没事练练毛笔字),没想到昨天做决定,今天就能安排四个不甚有文化的老太婆介绍给她采访,显然他昨天的功课比自己做的还多。她惭愧地想,看来不能认为上司都是白吃饭的。
      现在,环顾着这个不令人羡慕的客厅(确切的说是陈旧和狭小,其中一个最瘦的老太太的家)——尽管也刻意收拾了一下——但显然依然还远达不到可以忆苦思甜的程度,——对于某些有着特别自尊的人来说,可能因为这在飞奔的时代里,而自己却没有历史差距的生活而不肯多说了。
      但四个看来都很值得尊敬的老太太显然非常豁达,全带着约约欲试的表情等待着她的提问,木兰很高兴,同时暗想:世界确实已变的孤独了。
      “喝些菊花茶,林记者,最润嗓子了,我知道你们说话多。”一个比较胖的老太太热情地把茶水递到木兰手边。
      “谢谢!”木兰接了过来,转手又放到桌子上。
      一个一身红衣的老太太立刻把果盘端到了木兰的手边:“那就吃些葡萄,新下来的‘巨丰’葡萄,又大又甜汁水又多,解渴又润嗓子。”
      “谢谢!”木兰摘了一颗拿到手里,她想,认为自己需要润嗓子真是错觉,她短暂的记者生涯证明——主要磨损的器官是耳朵。她一抬眼看到一个最胖最慈祥的老太太正起身招呼着主人往厨房去,嘴里还嘟囔着要给她洗几个自己刚买来的桃。
      “阿姨们,”木兰连忙站起来喊道:“请坐,都不要忙了。我们开始好吗?” 她微笑着建议。
      “好,好。”她们七嘴八舌的说到,而且很快就配合地坐了下来。
      看来她们比自己还急着开始,木兰暗想,果然,她仅仅提了个头,她们就争先恐后地发言了。
      “……我们知道你要写丽鹃,实在值得写呀,不容易,实在不容易。”一个干枯的老太太说。
      “可不是!”另外一个穿一身红衣的老太太附和。
      “就是,就是!”另外两个胖老太太也跟着说。
      木兰暗暗判断一下,目光盯在了那个干枯老太太脸上,因为从她张着的嘴来,似乎最渴望说上一说。
      “怎么不容易呢?”她不紧不慢地提了个开头。
      果然,话自动冒了出来。
      “——怎么不容易?哎呀,你是没过过我们那时侯的日子——”接下来是一段时代描述,木兰默默地听着,大约四十分钟后,她忍不住焦躁起来,倒不仅是这些话她仿佛已经听过几百遍(类似的诉说自己妈妈就说过无数遍,再加上婆婆的和姑呀、姨呀唠叨的次数,确实可观),而是老太太一直就在描述自己的艰苦生活,什么老大那时候怎么怎么,老二有多不听话,小三身体太弱了,老四则是被惯坏了等等等等,最后,木兰终于决定开口干预一下发言方向。
      “咳——,真是太不容易了!那钱阿姨就更不容易了吧。”
      “那是——,寡妇带女嘛!当然,早年老周还在,可也和那差不多,也顾不了家,何况她又没什么正经工作,做家务手又粗,里外忙那是更不容易——”
      话题终于顺利地转了回来,木兰再次默默地听着,兴趣渐渐来了,不仅是因为这次没有跑题,而且还描述了很多细节,内容主要围绕钱老太太的出身、苦命和要强方面,还七嘴八舌地添加着一些证明了她们确实有多么吃苦的例子,比如——最苦的时候老太太卖血养家等等。
      最有意思的是,老太太们的声音中还蕴涵着玄妙的味道,主旋律当然是在赞叹,尤其是当她们眼光扫到她的采访机时,那赞叹的语气几乎是不容质疑的:——称赞她一个人拉扯女儿确实不易,最穷的时候常常连饭都吃不饱,自己饿着让女儿吃,真是难哪!五六十岁的女性几乎每一个都经历过艰苦岁月,将心比心,最能体会拉扯儿女的艰辛,因此爆发出绝对的赞美。
      但木兰还是多疑地感到她们的盛赞其实含有更多的是自赞,因为每到这时她们总把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做一番类比。
      另外的赞叹是关于贞洁烈女的品德方面:一点儿不干净都没有,女儿一放学就关门闭户,不见生人,丈夫要是再早死二十年,那简直可以立牌坊。——不过这时候那赞叹的味道就微妙了,仿佛还夹杂着丝丝不以为然,含有一丝似有似无的轻蔑,那可是木兰一时品不出的味道了——。
      不过当她们说的起劲儿忘了桌子角那个小巧玲珑会录音的家伙时,轻蔑的口气就忍不住冒了出来,蔑视主要集中在她曾经多年寒简的生活,仿佛这不是生活强加给她的不幸而是她自己选择的,抑或正因为是生活的强加才额外蔑视吧?!
      木兰有些不舒服地推测:如同城里人蔑视乡下人,大城市瞧不起小城市那样,——对于很多无能的人,唯一的自豪就--只有--命运的些微眷顾了!
      然而,并非没有真心真意的羡慕。羡慕钱老太太眼光倒是远大,坚持把女儿送入大学,而不是早早工作,这下“后半生有靠了”;——而且,在她的严格管教下,周淑文及其孝顺,很少违拗妈*意思。不像她们,年轻时为了防老生了四五个孩子,原指望根据“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投资学原理——来分散风险,想着一个孩子孝敬点儿就够了,收益巨大呢!结果生活不按她们的预想来,事实是:现在儿女纷纷下岗,不仅指望不上,还得给他们轮流做老保姆,真是活得窝囊呀!
      说到这个话题,她们嗟呀起来,仿佛都有一肚子委屈,七嘴八舌地开始反复重复唠叨,大概是第三遍之后,失去耐心的木兰也愉快地关闭了采访机。
      “谢谢几位阿姨,”木兰微笑地打断她们:“今天下午收获多极了。”
      “不客气,不客气。”老太太们一起慷慨地回答。
      接着,那个红衣老太太渴望地建议:“其实你们应该写我们这一代人,每人都不容易呀!”
      “哦——,”木兰装模做样地歪头想了一会儿:“这提议挺好,我可以向总编建议,不过——”她有些恶意地说:“似乎钱丽鹃老人经历更有代表性,你们不都是很羡慕和赞美她吗?”
      “当然,当然,当然。”七零八落地附和声,短暂地停顿后,那个最胖,面目也最慈祥的老太太开口了:
      “确实呀,丽鹃更不容易,可不一般了,应该好好写写,我说呀,你要是想写好她,还得多采访几个人,素材,你们叫素材不是?素材越多越好对不对?”
      “是,”木兰很感兴趣地问:“那还有没有比较了解她的人呢?”
      几个老太太面面相对,都带着拿不准的口气讨论道:“谁呢?”
      “要说树芬可能知道的多些。”最瘦老太太迟疑地说。
      “就是,她俩关系近些。”红衣老太太仿佛刚想起来似的点点头。
      “不过,后来好象有些——”慈祥老太太又迟疑地说了半句。
      ……
      “树芬是谁?”木兰更加心动了,好奇地问。
      “噢,” 红衣老太太回答:“刘树芬也是我们的老邻居,过去和丽鹃一直是在一个大院里住,只隔几个门,比我们还要近呢!直到淑文学校分房子才分开,所以熟得很。她是个中学老师,见识跟我们可不一样。”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赞叹了:“真是不一样,她也不太爱搭理我们,看不上我们呗,不过她倒和丽鹃过去不错,都跟文化沾边不是吗?”
      “哦——?”木兰更有兴趣了:“那好找吗?能联系上吗?”
      “我帮你试试?”
      “那太好了!”木兰惊喜地说:“谢谢你,阿姨。”
      联系非常顺利,一个电话就找到了,接下来也很顺利,她几乎没有迟疑就答应了木兰的请求,只是交谈地点她指定在提香咖啡厅。
      一直听着的几个老太太看到木兰一放下电话,立刻七嘴八舌的说道:
      “看看,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洋派吧,地方都选在咖啡厅。”
      “就是,那地方我都没去过。”
      “也是,咱几个啥时也去开开洋荤!”
      ……
      木兰不敢再看她们眼中冒出的——认为自己吃了亏的光芒,含糊说一句“改日请你们喝咖啡”就仓皇告辞了。
      站到阳光依然灿烂的街上,木兰瞄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多了,约定的咖啡厅离这里并不远,她缓步向那里走去,脑海里对即将见面的老太太有了种深深的好奇?虽然现在这个城市的咖啡厅早已放下了堂皇的架子,开始普渡众生了,但——,毕竟还不是国外那种便利店般的普遍和大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主动要求来咖啡厅交流,多少有些与众不同,她又是怎样一个人呢?应该和看来朴素的钱老太太很不一样吧?是互补的好友吗?她能解答出郭小峰提出的疑问吗?
      二
      在胡思乱想了半个小时之后,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出现在木兰面前。
      “是林记者吧?”她看着台号彬彬有礼的问。
      “噢——,”木兰连忙站了起来:“您是刘老师!”
      “啊,不客气,我是。”老太太虚按了下木兰的肩膀,就十分矜持地在对面坐下了。
      一直不见的服务员此刻幽灵般的显现了,递上了酒水单。
      趁着对面翻阅的工夫,木兰细细打量着对面这个胖胖的很是富态女人,她——显然和钱老太太的风貌截然不同,浑身上下充满了不服老的修饰,一头精心烫出的乌黑卷发打了不少美发品,努力遮掩长期漂染导致的干燥。面郏上绝对擦了不少的粉,——或许也不算多,因为苍老皮肤对脂粉的拒绝,使很少的装饰品就能显出大量身外之物的感觉;薄薄的嘴唇上擦涂了适合舞台的口红,生活中看,仿佛——,木兰感到不好形容,但那幅金丝边眼镜却绝对恰当地掩住了眉梢眼角深深的皱纹。
      这样的人会和钱老太太是好友?木兰忍不住怀疑起来,钱老太太是那样一副保守干板的样子!
      怀疑很快就证实了。
      “我听说你是记者,要好好写写钱丽鹃?”刚点完咖啡,刘树芬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哦,哦。”木兰含混地应着,直觉告诉她,对面老太太似乎不象来讴歌的。出于一种下意识地判断,她有些狡猾地补充说:“是的,写她,如果可能,也准备——写一写——哦——其他人的心路轨迹——”
      “是吗?”对面这个时尚老太太的眼睛果然兴奋地亮了:“我明白,我明白,其实我们老年人有更多的故事要写,你可以对比着来,我这人很开明,愿意给你说说,不过你要发表后可要把真名隐去……”
      “当然——,目前主要是写钱丽鹃。”木兰连忙声明,她已经有些后悔了,怕话题又岔远了。
      “她没什么可说的。”刘树芬不象刚才那几个老太太含蓄,直接轻蔑的一挥手说道:“她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
      空白?木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此操劳多事的一生还能说是空白?但不等她插嘴问,刘树芬已经自顾说下去了,可惜话题依然纠缠在自己身上,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述中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是在讲她从少女时代到第二次结婚被数个男性追慕的过程,脸上时不时露出娇羞和潮红。但木兰听着听着却怀疑是不是时代变化太大了,人们判断事物的标准变了?因为有许多她讲述的数个旁人深情爱慕自己例子,在木兰看来仅仅是男人们的一两句打趣罢了。
      “你的生活真丰富多彩。”在她浑然不觉地第二次从头说起,津津有味地再次讲到少妇时代的时候,木兰趁对方低头喝咖啡之机,找了个话空赶紧插进去,她已经明白所谓‘空白’的含义了:“我想问问你你承受过什么压力吗?听得出来你年轻时很有魅力,可魅力有时候也带来不幸,比如潘金莲。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不可能受到那样的桎梏,但在你年轻的时候可能还有封建的幽灵,根植在人的意识里——”
      木兰看到老太太微笑的脸变得幽怨起来,为了避免她泛泛地控诉社会(主要觉得时间实在熬不起),又紧着补充说:“比如有没有你的同龄人以节烈自居?这是很有价值的对比,涉及价值观念和道德观的变迁,你认为呢?”
      刘树芬及时地领悟了木兰的潜台词,幽怨的眼神儿顿时变成了仇恨和愤怒,但最后却以极端轻蔑和不屑的口吻开了口:“哼!你是说钱丽鹃,她算什么?一个可怜的悲剧人物!”
      “怎么讲呢?”
      “怎么说呢,一个女人,先天长的特别丑,没有什么男人爱她,连她的丈夫都是被迫娶她,和她上床都不能开灯,因为看见她人就阳痿……”她失态地恣意侮辱着,脑海里闪现出当年住在那个大杂院里整天被那几个婆娘孤立、嘲弄,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时光,真是想起来就满腔仇恨。她快意地说着,忘却了自己已是年高德重的岁数了,也忽视了陌生的木兰靠着坚固的上牙齿才保持住下嘴唇没有掉下去。
      因此当她说完休息的当儿,惊讶地看着木兰关切地问:“啊,你的嘴怎么了?怎么有几个牙印儿?”
      “没,没什么。”木兰连忙掩饰地说:“真是过分,也许用同情这个词不恰当,但我实在太——哦——你了。”
      刘树芬一波三折地叹了口幽怨之极的气。
      “唉——”
      木兰低下头默默总结着刚才长达三十分钟刻薄痛斥的核心,这倒不难,因为中心特别明确,尽管语句里夹杂了大量的无意义讥讽,但还是能轻松总结出两点:首先,就是钱丽鹃头脑很封建,她自认为自己够格为节妇并为此自感高贵,这和前几个人的反应一致;其次,她用这一点为武器,看不上一切寻找第二春的同性并排斥和攻击,刘树芬就是一个不幸的靶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老教师抬起了头,刚才的发泄显然使她心情开朗了许多,但依然意犹未尽,因此继续自己的讲述:“其实,她也是可怜人。”
      “是呀,她是旧道德的牺牲品,害人害己。”木兰敷衍着,心里却算计着找个什么话头结束谈话,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应有的答案了。
      “什么旧道德,年轻人,你这话是鹦鹉学舌,没有过脑子说出来的。”她语重心长地说道,看来她很想就这个话题说一说。
      “是吗?”木兰依然心不在焉地盘算着:“那你说她这样做为什么?”
      “为了生存的更好!”刘树芬说,并猛拍了一下桌子,就像上课提醒跑神儿的学生集中注意力那样。
      木兰一震,读书时的恶梦回来了,——本能地赶紧坐直,不自觉地如同“思想开小差”却被捉住的学生一样,连忙做出跟得上课程进度地积极态度:“你说旧道德能使妇女生活得更好?”
      “这跟旧道德扯不上边。”刘树芬复杂地挥挥手,好象既有些为学生的愚钝生气,又因为学生的愚钝高兴。她微微一扬头,竖起一根手指,很语重心长地强调:“她为什么要符合所谓的旧道德,不是她中了旧道德的毒,而是发现这是她提高地位的唯一途径,因此才宣称自己崇尚所谓的传统美德的,不光她,还有大量和她类似的人,她们其实是典型的实利主义者。”
      木兰拼命眨着眼睛,消化着她话语的含义。
      刘树芬耐心地继续点播:“我问你,一般来说,不愿再嫁的女人应该是因为太爱死去的丈夫,对吧?”
      “应该是。”木兰感觉有些明白过来了。
      “你可以找她谈谈,一谈你就可以发现,她不再嫁跟死者无关,她几乎不提死去的老头,也不会回忆当初的恩爱,当然,他们也没有恩爱可言,完全是自得于自己千辛万苦,这是她教训他人的本钱……”木兰回忆一下那次谈话不由得点点头。
      能够畅谈自己多年压在心底对那几个臭女人的批驳,显然令老教师十分兴奋(她从来没有机会当面批驳她们,因为她们没有理论,却擅长背后嘀嘀咕咕和指桑骂槐,让她既憋气又无奈),她口若悬河地说:“……开始她死鬼老公对她根本没什么感情,看看她就够了。后来她老头今天下放,明天改造,身体早就不行了,要不然她怎么就一个女孩儿?……,她丈夫死时她四十出头,瞅着跟五六十岁一样,又没正经工作,好象当时在一个街道小厂糊纸盒,论个算钱,她也没有干别的事的本事,几乎是文盲嘛!她怎么改变自己的生活?本事是长不了了,这条路堵死了;要么再嫁一个好男人,就她?回老家找个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农村老光棍可能还有可能。”
      刘树芬又痛快地损了钱老太太一句,煞是惬意地喝了口咖啡接着演讲她多年的心得:“——这条路也堵死了。那就只有不嫁了,这是唯一得到他人赞誉的机会,既可以以遗孀的身份从她老头的单位多要几年抚恤金,又能够洋洋得意地到处宣扬自己的品格高贵,你想是不是?”
      木兰又眨眨眼睛:“好象是。”
      “所以嘛,不管是不是真金,没经过火烧就不能整天自吹纯度好,品质正,是不是?我年轻的时候……”刘树芬又忍不住说起了她被男性追慕的往事,同时用手矜持地抚了抚自己满是小卷的头发,从容地表明自己就是那倍经冶炼地女人,而某些人根本拿不到火边。
      木兰心里一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虽然老教师已经如此自得了,无须旁人的怜悯,可还是忍不住为她生错时代而遗憾,那是一个不能烫头、不能表现女性特征、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爱美的念头,当年她为在现在来看毫无过错的“过错”受到孤立,压抑着天性,以至于现在要靠不可靠回忆来增加满足了。
      对面似乎没有意识到木兰的心思,话题依然持续在往昔的‘辉煌’上,好在不长的时间后,仿佛下课前的重点终结,话头自动转回了关于道德的评价:“……所谓道德这种精神上的东西,其实最初都是来源于最现实的社会需求,这可是我几十年的心得。”
      “我想你说的对。”木兰慢慢说。
      木兰的赞同令她很满意,因此顺利地把话又推进到具体的人:“有些人确实是旧道德的牺牲品,但也是一些人利用的工具,包括那些看起来像牺牲品的人。”
      木兰看着她,没有回答。
      “记住,年轻人,所有无能的人都喜欢用自虐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并挟以自重,再以此为武器折磨能折磨到的每一个人。”她十分哲学地收了尾。
      看着木兰无语的表情,对钱丽鹃地憎恨使她又忍不住强调出来:“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女人。”
      “我知道。”木兰立刻保证,随即又诚恳地补充:“我真是感到收获很多。”
      这是真心话。
      三
      “头儿,那个指纹证实了,果然是卖啤酒的。”小秦闷闷不乐地说:“现在酒瓶上的指纹还剩周淑文和她妈妈还有孔彬的,可说实话有他们的也不奇怪,尤其是周淑文和她*,没有才怪。而且刚才我又和王胖子电话核实了一下,好象是钱老太太买的啤酒,周淑文摆放的,孔彬也帮忙了,你看全对上了,头儿,你说现在从谁身上着手?”
      郭小峰枕着双手翻眼望着天花板,面前的桌子上整齐的摆放着案件的所有资料,他刚刚又全部阅读一遍
      “那就再找孔彬谈谈吧。”他依然看着天花板。
      “好吧,”小秦点点头:“可我认为有孔彬的指纹也不算奇怪。”他含蓄地说到了这里。
      “但他连上三次厕所终归有些奇怪,”郭小峰坐正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副提不起劲儿模样的下属:“别忘了,王兴梁说他第三次上厕所回来情绪有些不对。”
      “说的是,”小秦出了口粗气,拿过来手机:“我这就联系他,这会儿下午六点了,希望见到他时已经用罢晚餐了,虽然我很理解他,——但依然希望不要一开口就说吃的,而我相信——饱饱的胃能做到这一点。”
      孔彬躺在肮脏的床上辗转反侧:真是该死!警察不准他离开,却又不提供食宿,现在自己只能在这个小旅社的三人间里无聊的熬着,这会儿他感觉好一些了,因为同屋那个大象般的胖子和他猴子般的儿子刚刚出去了,这两天简直噩梦一样,胖子一躺到床上就发出了响彻屋顶的鼾声,搅得你根本睡不着,而当他醒了,你以为可以休息一会儿吧,他那儿子又抱着玩具机关枪上窜下跳地到处扫射起来,其中他的胸口是那个孩子最热爱的靶子,已经“突突突”地扫射了很多次了。
      他闭上眼睛,希望能好好睡一会儿,却怎么也不能如愿,即使用了古老的辅助方法,但绵羊和松鼠都一样,已经一千只了,还是不能让他意识模糊过去。最后,他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了起来,警察——,他不能逃避这个事实,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孔彬捂住了脸……
      砰、砰、砰、孔彬一激灵坐直了,眨眨眼睛又恢复了常态。
      郭小峰打量了一下这个寒简的旅社房间,倒也不算太脏,孔彬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他们,眼珠来回转着。
      他们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了下来,郭小峰伸手摸了一下硬邦邦的桌子,果然有些灰,他伸手掏出纸巾袋——那个漫画包装的——掏出来慢条斯理地擦了起来。
      “怎么?”郭小峰看了看瞟瞟纸巾又瞟瞟他的孔彬问。
      “没什么。”孔彬赶快回答,身体同时坐的更正了。
      “是不是觉得包装太花哨了?我这年纪不该用?”郭小峰和蔼地继续问,看着一脸僵硬的孔彬,他又自嘲地解释道:“确实如此,是我女儿买的,出门没有纸巾了,我顺手放到兜里了。”
      “挺好看的,”孔彬配合着说:“可能女人应该比较喜欢这个画面。”
      “噢?那你见谁哪个女人用过?”
      孔彬眼睛里闪烁出猜测的目光,他迟疑一下:“戴姐和国胜婶儿可能都用。”
      “你见过?”
      “以前见戴姐用过。”孔彬舔了一下嘴唇:“前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国胜婶儿家垃圾篓里也有一个这个,大概也是用吧?”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孔彬冲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不太肯定地回答:“就是晚上,你们来了之后,我们在外面的时候,看到的。”
      “之前呢?”
      “之前我没注意。”
      郭小峰点点头。
      “好吧,我知道你记忆力很好,你回忆一下晚饭前的情况好吗?人们都在哪儿?做什么?详细说说。”
      “详细?”他皱起眉头,脸又冲着天花板,边回忆边说:“噢——,也没什么,就是端菜、摆菜。我当时饿坏了,都是凉菜,凉菜是六个,糖拌西红柿,蒜汁黄瓜,调皮蛋,酸辣粉丝,凉拌西芹豆腐丝,糖醋莲菜,还有——”
      “——这一点上次你已经讲了,我们已经有了记录。”小秦忍不住打断了他,内心颇为惊异他对菜肴的记忆力——哪怕是最平常的家常菜。
      “啤酒呢?比如怎么摆的,怎么开的?什么时候开的?”
      “噢,国胜婶儿妈妈下楼买的啤酒,我本来说自己下去的,她不让,我猜她是怕我多花钱,她抠死了,一看那些菜就知道,全是最便宜的,其实人亏什么都不应该亏嘴,再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要大方些,尤其是招待客人——。”
      “——这个论断不公平吧,你们喝的小瓶啤酒价格比同样牌子的大瓶要贵。”郭小峰打断了他的评价。
      “可到底还是本地啤酒不是,既然买本地啤酒了那还不如买大瓶,还便宜不少,哼,自作聪明,她一进门就咂着嘴说她买的是最贵的,一脸心疼的样子,骗谁呢?当我们是傻瓜呢,小气人就是这样,——地摊儿冒充专卖店!——我告诉你们,我早在楼下探察过了,楼下有个小超市,什么进口啤酒都有,国产的也有青岛啤酒呀,她买的其实是最便宜的,只不过猛一看这个包装和贵啤酒差不多,小牌子就是这样,专意混淆视听,想着唬人……,——我敢打赌老太太合计着我们不识数,猪鼻子插葱——装象!存心拿土特产装成外国货蒙我们,嗤——,最好的啤酒?以为我们都不识字,光认瓶子不认牌子,当我们是傻帽!”他又是轻蔑又是愤愤地:“哼,我当时就想说还有更好的,我去买,不过到底没说,毕竟,她毕竟还是国胜叔的丈母娘不是,不能太不给面子——”
      “——然后呢?”郭小峰提醒兀自愤愤的孔彬。
      “——然后就是摆呗,让我启瓶子。”
      “你没有提醒她啤酒提前打开气就不足了吗?”
      “我说了一句,老太太不听,一脸自以为是的样子,还教训国胜婶儿说,这样才是把男人伺候周到,让她以后要多学着点儿,要不然狐狸精就趁虚而入了,那是说戴姐的——,真是又霸道又自作聪明,她们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国胜婶一副木偶的样子,老太太说什么她都回答‘是的,妈。’,真难受,是不是?”
      “戴亚丽没有提醒这样她这样不妥当吗?”
      “当然没有,就是她给老太太出的馊主义,我都听见了,她偷偷问戴姐是不是先打开准备好更周到?戴姐说:是!——然后就抱着膀子笑,厨房餐厅来回的转着。——要我,我也笑,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谁不要笑?她也不想想,戴姐会给她出好主意?也不听我的劝,我也懒得多说了,一看她的样,就知道跟她说理还不如讲给石头。”
      “跟她说理还不如讲给石头?”郭小峰下意识地重复一句。
      “我说错了吗?”孔彬眼珠紧张地转了一圈。
      “啊,没——,这么说准备的时间里餐厅就是你们四个人?”
      “四个?啊,也不全是,王叔也出来转了两趟,跟老太太说:‘别弄了,太多吃不了’。我觉得菜倒确实是不少,关键是味儿差,尤其是没有高级点儿的菜,至少也要有个海参鱿鱼之类的吧?也没有!啧、啧、”孔彬咂了下嘴。
      “恐怕有更高级的许国胜也未必吃得下,要不他那么快就躲起来了。”
      “那是,国胜叔有心事不是?” 他点头承认:“有国胜婶儿跟她妈在,心情能好?还不如睡觉去,反正他也爱睡,胖人都爱睡,我们在北京时,三个人晚上喝酒说话,一会儿没话他就去床上挺去了,再说,菜也不合口,酒也不是好酒,更坐不住。”
      “是吗?你也觉得菜不合口吗?”
      “不合口。”孔彬坚定地回答。
      “所以就喝了很多啤酒?”
      “当然没有。”孔彬忿然反驳:“他们都说我吃得多,没出息,真是冤枉,我吃得一点儿都不多,你想,人人都带吃不吃的,光我一瓶一瓶地开新的,多扎眼呀!”他一提裤腰,豪迈地表白:“我平时能喝十瓶,还是大瓶,可那晚我总共才喝了四瓶,小瓶呀!”他最后强调。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在晚餐之间上了三次厕所?我是说从许国胜离开餐厅,到他的尸体被发现之间。”
      孔彬突然颤了一下,但短暂的愣怔之后,话语突然象子弹一样出膛了:
      “哦,我出去了吗?哦,是的,我出去了,我上厕所了,我喝了很多啤酒,不,其实也不是很多,我主要膀胱小,忍不了,有些人是很能忍的,可我不行,所以显得我吃得多、喝得多似的……,我饿坏了,好象我给你们说过,我中午就没吃好,晚上的菜不行,老太太手艺不行,也可能存心不想让我们吃好,她抠的得很,故意做的难吃好把菜剩下,然后回头自己吃……,你别不信,我们村就有这样的人,整天招呼人去他家吃饭,人去了又什么都没了,要不然就端出来猪食一样的饭菜,假大方!国胜叔的丈母娘就是这样,中间她还假惺惺地重拌莲菜,说是没人动看来不合口味,呸!那是骗人的,满桌菜都没人动都没看见?我都吃不下别人还能吃下,除了舍得放盐什么都不舍得放,还能好吃?……,我没办法,我那么饿,又没东西吃当然只能喝啤酒了,其实我喝的不多,就是膀胱小,那没办法,天生的,你们不能就此认为我饭量大。”说完,他带着掩饰在满不在乎下面的紧张扬起头。
      郭小峰静静地听完,然后淡淡把溜远的话拉回了主题:“每次你上厕所用了多少时间?”
      “多长时间?哦,我不知道,总之很快吧,我没看表,也没必要是吗?谁会关心尿尿的时间,哦,——不是,那天我一直有些腹泻,所以上了三次,是的,腹泻,我就是腹泻。还有——”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解脱地轻松,身体向前探了探,有些叵测地补充:“戴姐去的那次用十几分钟呢。我第三次准备去的时候,就因为戴姐去厕所了,忍了十几分钟她才回来,我心里还嘀咕,她上厕所时间也太长了,平时挺利索呀。”
      “这么说,你认为戴亚丽有问题?”
      “我可没这么说。”孔彬立刻否认,但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但人心难测,谁又知道谁呀!”
      这次,郭小峰没有立刻追问什么,凝视着眼前这个显然紧张的小伙子,陷入了沉思——
      孔彬垂下眼皮回避过对面四道审视的目光,房间里静默下来,直到郭小峰的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醒的声音。
      他这才抬起眼皮飞速的撩一眼手机主人,看见正读信息的郭小峰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微笑——
      四
      “头儿,我觉得孔彬肯定有问题。”小秦发动了车子:“去哪儿。”
      “去林木兰等我们的地方。”郭小峰微笑着把手机递给小秦。上面写道:我已轻松完成你们交给我的任务,现有原生态资料等你们来拿,地址是学院路和人民路交口向东50米米萨咖啡厅23号台。你们慷慨的——同时也盼着获得同样慷慨对待的朋友,林木兰。
      小秦扑哧笑了一下。
      “看来她还挺顺利,比我们强。这次跟上次差不多,几乎没什么收获,还有,那个孔彬肯定有问题,解释为什么上厕所时突然那么东拉西扯的劲儿恰恰说明他心里有鬼,我想把他拉回去强审一把。”
      郭小峰摇摇头:“证据太少了,而且——,时代要求我们要文明办案,恐怕我们都得收敛一下脾气。”
      小秦郁闷地耸了耸肩膀。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木兰陷在高大的椅子中间,微微歪着头冲着落地窗外的明亮繁忙的夜景发呆,脸上还似笑非笑,有些感慨又有些洋洋得意的。这时,她不经意地向大门方向张望一下,恰巧看到他们。
      “嗨,你们来了?”木兰快活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们快步走了过来,在对面坐下了:“看来你的采访很顺利。” 小秦问。
      木兰得意的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吃饭了吗?”她音调轻巧地问:“被‘素食推广运动’撞了一下胃的家伙们,我还没吃。”
      “我们也没有,正好,我请客。”郭小峰说。
      “不用!”木兰向前探了探,小声提示;“忘了?我能报销!”
      “噢——,好极了,这里最贵的是什么?拿菜单来。”小秦故意现出贪婪的神色对跟着他们的脚跟走来的圆脸服务生说。
      “想都别想。”木兰断然否定了他的主张,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咖啡厅的东西吃的是环境?我看好了,就吃‘煲仔饭’ ,这里做的很地道,而且价格跟一般的广东饭馆相当,都是二三十块,不吃亏的;还有,吃什么我都看好了,黑胡椒牛柳和香辣牛蛙都是不错的选择,膳鱼也马马乎乎,但我吃过一次,略微腥了些,不如用湘菜和川菜的做法疱制的好吃。另外,千万别选鸡肉,这东西哪里都有的,滋味还千变万化,再加上这里随饭会赠一个红枣鸡肉的例汤,所以点它就更额外不划算了,怎么样?”
      郭小峰和小秦都笑了。
      “好吧,客随主便。”小秦说:“快就好,我饿了。”
      木兰抬头冲那个刚才还十分谦恭,此刻却显然已经松懈了这根神经的圆脸服务生说:“三个‘煲仔饭’,一个黑胡椒牛柳和两个香辣牛蛙,谢谢!”
      圆脸服务生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来回逡巡一圈,挑拨地提醒道:“‘煲仔饭’比较慢,牛排要快地多。”
      “没关系,”木兰斩钉截铁地回答:“多饿一会儿饭菜才香,你快去下单子吧。”
      圆脸服务生藐她一眼,不甚热心的复述了一遍,踢踢踏踏地走了。
      “哼!”木兰小声说:“这里牛排最便宜要58元一客,贵的要118块,天呐!以为我是阔人呐!哼,再说,味道也不地道,干嘛在这里吃?”
      “真会算计,是不是女人都是这样,”小秦笑着对郭小峰说:“就像钱老太太买啤酒,也是打惠而不费的算盘。”
      “别觉得可笑,” 郭小峰一本正经地回答:“等你结了婚就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德,尤其对于荷包不够鼓的男士,简直比钻石还可贵!”
      一听钱老太太四个字,一贯受不了表扬的木兰破例顾不得洋洋得意,立刻伸长脖子问:“买啤酒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说她的一个性格特征,”小秦也煞有介事地说:“就像通过点菜,你所证明出的——那钻石般的——品格。”
      “是吗?”木兰拿出采访机晃了晃:“我这里有她更全面的性格说明,得到是非常困难的喔——”
      “不会太困难吧?”郭小峰漫不经心地说,疑问的语句里表达的却是自信的判断。
      “为什么这么说?”木兰眼珠一转:“是不是我通知你们太快了?”几秒钟的反应之后,她口气里开始懊悔:“我就知道应该再磨蹭几天给你们,这样就显得历经艰苦,你们则会更加珍惜,自然也会更加感谢我。唉!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可我想你们破案要快,不能耽搁时间,良心作怪,所以在尽快交付和摆谱拿架儿之间选择了前者。唉——,结果反而不能证明自己的劳动的价值,也许下次——”她没有说完,却歪着头思谋起来。
      “——你千万别这么想!”她歪过的头,吓坏了一幅高明模样的郭小峰,慌忙解释道:“我的判断不是基于你所推测的,而是根据时下的人性。”
      “时下的人性?人性也分时代吗?很多作家都说惟有人性是几乎不变的,说实话我也基本认同这一点。”
      “这是个宏伟的话题,还是不要探讨吧。”郭小峰挥了挥手:“我所谓人性的含义要狭隘的多,只是说环境变了,似乎人的需求也变了。比如说,我们抓过不少逃犯,起因居然是因为听到那些人在公共场合吹嘘自己的杀人经历,很可笑是吗?可这不是一个两个的特例。很多人的共性,包括古人——‘锦衣不愿夜行’,即使是——‘出色的罪犯’——这一称号也有人舍不得失去……,——还有你们这一行,从前些年热卖的普通人自述的隐私,到被这股风潮蔓延的日报、晚报,包括我在外地看到的不同地方的当地报纸,几乎都开辟了这类情感实录版块。后来我想,大概现在的人不比我年轻的时候,每天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动辄获咎,只想有个独立的空间过个畅快日子;时代进步了,人们不仅有了自由自在伸胳膊伸腿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说点什么就进监狱了,感谢上苍!——可惜话是敢说了,却没人听了!甚至本身都像空气一样透明,如此微不足道也让人不快活,于是乎——似乎又静极思动,变得总想给谁说说自个,当然这要排除公然指责某些人,或要出一大笔钱等等需要承担责任的情况。”
      木兰发出了无声的大笑,好一会儿,她才说道:
      “你可真了解世界!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们这些警察先生,所以我也不后悔了。说实话,现在打开话匣子实在太容易了,唯一的问题是她们总谈自己,你得不断地引导回来。当然收获还是很多的,这里面有三段对白——”木兰又晃了晃采访机:“一段是早上在周淑文家的,那可以充分证明老太太有多么专断和自以为是;一段是下午几个看起来非常慈祥和友善的老太太的讲述,你可以知道钱老太太的权威是如何获得的,简而言之就是吃了很多苦所以也换来了女儿不得不依顺的资格,我也因此理解了为什么至今周淑文工资还要交给母亲安排,她都四十多了,难以想像!看来有时候某些爹妈也和那些决定骑马打天下的人一样,最后总要获取个皇帝、将军之类的管理地位的做为曾经付出的报偿。”
      “一针见血!”郭小峰呵呵一笑:“只是宽厚了,事实上几乎每个父母都难免曾做过独裁梦,只不过多数都不能实现罢了,比如我。”
      木兰摆弄着刚刚送上来的刀叉,探究地看了看他:“那你为什么不成功?你整天都在干和人斗智的工作。”
      “因为医不自治。”小秦抢着说:“郭队长太溺爱孩子了,根本没有掌握如何让小孩感恩的技巧。”
      “才不是。”郭小峰立刻反驳,颇有些被轻视的不满:“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这点儿小技巧我都不了解?哼!不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嘛!这招我在家也用,基本的规则是划定了,触犯了一定受罚,只不过我的规定像法律一样,标准比较低,所以,爱梅才会显得有些无法无天。”
      他停顿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褒贬不明的神情:
      “其实希望儿女特别听话乖顺的法子我也清楚的很,就是从小就不断的告诉他们:因为养育你们,一切的问题和不幸才会产生,——让他们感到自己不仅欠了债,而且性质接近于罪魁。——因此如果不听当爹娘的话,那是天理难容!同时再加上泪水和棍棒的交互威胁,一般情况下绝大部分孩子都会心存内疚,乖乖地照爹*意思办。对于日子艰难的家庭,效果还会特别好。”
      “既然你这么门清儿——”木兰一边无意识地举着勺子轻轻叩击着牙齿(她饿的时候总是这样),一边好奇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你的独裁梦破灭了?”
      郭小峰挺了挺胸脯,显出十分高尚的样子:“因为我不想那么卑鄙。”
      对面和旁边两张好奇的脸顿时变得忍俊不禁了,撑了几秒钟,他又讪讪地松懈下来,老老实实地接着回答:“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失去她。”
      “失去?”木兰拢了一下头发:“这不相干嘛!”
      “当然相干。”郭小峰身体向后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略微想了一下:“古之‘教子有方’的家长,应该就是那种会运用种种手段让孩子完全听从长辈安排的人物,在家庭里,听话的孩子基本被公认为好孩子——现在当然有了不同观点和看法——但基本还是会这么认为的,算是符合‘孝道’,那你们说说为什么过去总喜欢推广‘以孝治天下’?现在这个美德也是无数人向往的。”
      木兰想了一下:“因为汉武帝之后都是以儒家学说治天下,‘孝道’是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部分。”
      “可皇帝为什么选儒家学说呢?别忘了,古代可是‘百家争鸣’,那么多学说可用,汉高祖就是推行‘黄老学说’的。”
      小秦眼珠一转:“因为皇帝们相信‘孝子必忠臣’,就像你讲的,按过去的标准——成为孝子的——都不是一般地听话,我记得有个老相声里讽刺卖布的,性格就仿佛那自吹的广告——‘经儿拉又经儿拽,经儿蹬又经儿踹’,不用这样的人,用谁呢?”
      郭小峰和蔼的笑容变成了讥讽:
      “确实,即使不按《二十四孝》的标准,就按孔子的说法学,也是很不容易的。比如:‘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意思不就是说,遇到有要做的事,子女去操劳;有酒有饭,让父母吃喝,这还不能算孝,关键要侍奉父母时还要经常保持和颜悦色。——这就意味着家不能当成从容自由的地方,而要像参加国宴似的,时刻保持着得体的表情;——还有,‘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听听,这要求要是看着父母做的不对,你可以去劝,但要是没用,就拉倒,还得照样恭恭敬敬的,不能冒犯,怀有怨恨。我猜测这样训练几年,那些整天撅着屁股等着人拍的领导一定会迷上他们;——还有,‘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要求不仅活着要听爸爸的,后来就是人死了,还要长期不改变他爸的准则,就算是孝子了。说实话,看这条时,我当时就想,要是一丝不走样,秦桧的后代要是作恶就该是天经地义了?——当然,我只是玩笑,我知道圣人们——及其众多门徒——还有许多大批量的其他语录可以弥补这个不足;其他教你孝顺的说法还有许多,反正都是些让你最终变成机器人似的,任凭别人摆布的格言。一旦锻造出这样的人,怎么不让皇帝喜欢的心里发痒呢?皇帝当得也就不是一般的过瘾了!而好处光这些吗?”
      他伸出食指晃了晃,讥讽的意味儿更浓了。
      “‘孝子论’的推广还能解决很多问题,古代聪明的皇帝一想:从国家来看,只用索取老百姓的赋税,而不用回报,比如操心他们的养老问题,有儿子呢!要是生活不好,就是儿子不孝。横竖和国家无涉。那些赋税只需尽情使用就成了,不是开疆拓域,发动战争,就是大兴土木,宫殿和长城轮番修,总之有钱总不愁花不出去,事实是,王朝末年,国库没有不空的。——从老百姓角度来看,本来也没有指望皇帝管他们,能不残害就烧香了,现在居然为他们着想,推广‘孝道’,这下可好了,在外面再卑微,回家也能过把奴隶主的瘾了,有什么怨气,回家打打儿女也能舒服不少,这也算是帮助百姓心里平衡的方式之一吧!?不能说没有心理学的揣测和琢磨。”
      他鼻子里发出几声冷笑:
      “哼,哼,我估计肯定还有——更多的,微妙的——对老百姓——说不出口的好处,因为圣人和皇帝们都比我这等庸人,少说也要聪明出千百倍,那心思揣测也揣测不完,单就这三点好处一想——只需索取,无须回报;不动声色转嫁矛盾;还能制造奴隶式人才——,啧、啧、我也觉得这学说之妙?几乎弄得人人欢喜,天下能不因此太平乎?”
      木兰笑着摇起来头:“得了,听起来是很完美的设计,设计的人一定聪明极了,但——我记得上学时,历史课总在背农民起义的意义,还有各朝代的开始和灭亡时间,这说明其实——中国历史并没有连续多少年的太平时期。”
      “是呀,”郭小峰讥讽的笑容中添了几分轻蔑:“各朝各代,总是很快就有所谓志士不得不摇头叹息曰:什么‘……天下承平日久,人心混乱……’什么‘礼乐崩坏,人心不古’等等,结论是人心太坏,需要加强教化,可无论怎么想法子教来教去,还是很快江河日下,最终都能发现——世界并不按他们设计的发展。被世代教化的人们不仅没有想像中孝顺忠诚,人心反而更大胆,说出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什么‘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等等大逆不道的俗语,还传承千年!皇帝还常常被骂为‘皇帝老儿’。”
      木兰不再笑了,审视着他,微微偏过脸:“你想说明什么?”
      郭小峰收起讥讽的表情,身体向前倾了倾,严肃地说:“我想说,中国推广了两千年的——那些听起来极高尚,又似乎颇有道理的——但却建立在不可更改的血统规则上——的儒家美妙理论,——结果是什么?一朝一朝又一朝,哼,——专制之下,大到王朝,小到家庭,有哪一个得到较为长久的幸福?所以我说——我不想失去我的女儿,不想失去她对家的真正依恋之心。”
      木兰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觉得这是必然的?”
      “对!”郭小峰干脆地回答:“因为我认为圣人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严重违背人性的理论,不管用多少花言巧语,多少惩罚恐吓,顶多有效一时,不可能天长地久!”
      “严重违背人性?”木兰自言自语地小声重复。
      “不是吗?”郭小峰静静地反问,一贯和蔼的面容呈现出少有的冷峻:“不说国家,单说被昭彰的小家庭孝道吧,有句和圣人语录相接近的俗语叫——‘没有老的不是’, 听起来除了挺为老人着想,捍卫他们的绝对权威和利益外,还意味着儿女一旦和父母发生摩擦,是非就判定了,根绝了讲理的可能性。除了受虐狂,这样的生活谁会喜欢?太过勉强的事,又怎么可能长久?人呐——”
      他的脸突然焕发出一种压抑的激情:“——人,终究是人——不是一团面,任凭揉捏摆布的性格从来都不是这个种群的基因,否则我们手脚并不强大的祖先就不会战胜诸多猛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木兰凝望着他,沉默了好久:“我喜欢你的说法,但是——”
      “——但是——”郭小峰仿佛明白木兰的意思,替她把话说完:“生活中很多人都依然屈从家庭的压力,对吗?”
      木兰点点头。
      郭小峰情绪安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随和,沉吟着回答;
      “这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家——就仿佛一个人的贴身内衣,如果长久的不舒服,人们总会想方设法摆脱掉的。”
      “但有很多人摆脱不掉,”木兰立刻回答, “比如——”她没有说完。
      “——比如周淑文,对吗?”郭小峰接了过去,然后微微一笑:“我想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对于婚姻,有人说过‘背叛不仅仅是在床上’;我说的“摆脱”——也是如此,摆脱——不单纯是指反目成仇,或者改良更新,那不仅需要勇气,还有智慧的。——有时我们的摆脱是选择消极的释放和积极的转移,比如江伯儿,家庭内部的孝举付出不就变成了名利的投资?还有海瑞——”
      “——请让一下。”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打断了郭小峰,浓郁的焦香米饭味道混合着牛肉、洋葱、黑胡椒和牛蛙的香气在他们的桌子周围弥漫开来,无声地驱散了刚才严肃的氛围,他们都分了神——等得很久的‘煲仔饭’终于带着热腾腾的诱惑到来了。
      木兰吸了一下鼻子,扎煞着双手热心地指挥道:“我这里一个牛蛙的,对面里面的是牛蛙,外面是牛柳,对,对。”
      盘盘罐罐终于摆定了。
      木兰揭开盖子,顿时冒出香喷喷的白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拿起勺子,隔着烟气笑嘻嘻地问对面的郭小峰:“——所以什么?要是复杂的话,就呆会儿说,我的注意力已经不集中了。”
      “不复杂。”郭小峰也拿起了勺子,低沉而清晰地回答:“所以——我请你认真打听一下,周淑文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五
      木兰的采访录音第二遍认真听完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前一天粗略听了一遍,困倦不堪的他们实在熬不住睡着了。)。
      小秦打了个哈欠,微微有些郁闷地说:“虽然我认为她们的谈话也许不乏真知灼见,但对这个案子确实没什么实际帮助,而且,废话太多,不是要求介绍钱老太太吗?怎么没完没了的说自己?真是有些浪费时间,我不得不——”他突然停住了,看着冲着虚空发呆的上司:“你怎么了?头儿,是不是听出什么名堂了?”
      “钱!”
      “什么钱?没有谈钱呀?”小秦兴奋的脸狐疑起来:“她们倒都抱怨了穷,但——”
      郭小峰转过脸:“不是,还记得吗?昨天木兰谈到周淑文家钱老太太管钱,可我们听遍了所有的录音,里面根本没有人说到这一点。”
      小秦回想了片刻:“倒是!”他说:“但——,这重要吗?一般掌权就意味着掌握财政,家庭也不例外,可能只是木兰的推测。”
      “也许吧,但还是问问好。”郭小峰边说边拨通了电话,但仅仅说了声“喂”,那边就传来听不清楚的连珠炮般的声音。
      当他挂下电话时,小秦迷惑地问:“郭队,我没有听到你问钱呐?反而约她见面?”
      “是的,我还没说话,她就告诉我自己已经约好了周淑文同系的两个老师,问我还有什么布置的问题?我想那就不如见面谈。”
      穿过有些耀眼的太阳,小秦看到从家属院跑出的木兰快步朝他们的车子跑来。师大的这个家属院显然要新和漂亮些。
      “天呐!真热!”木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还好,你们开着空调,干吗要在车里说话,到我们家坐坐吧。”
      “改日吧,”郭小峰着急的说:“我有件事要和你核实一下——。”他接着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惑的问题。
      “噢——,你说这个。”木兰笑了,她把和总编大人进门前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确切的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认为不会错,怎么,重要吗?”她最后问。
      一直默默听着的郭小峰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脸上划过一丝惊喜,自言自语地嘟囔道:“重要吗?不知道,也许非常重要,也许太重要了!希望不要晚了!”他扭头对木兰说:“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了,总之好好和他们谈,顺其自然,了解周淑文的性格,采访机还你,还是原生态,有收获就联络,再见。”
      木兰狐疑地看着他,接过采访机,“到底怎么回事?”她赖着不肯下车。
      郭小峰发誓般地举起了右手:“有眉目一定告诉你。”然后有些焦急地补充说:“我担心晚了,要赶快去。”
      木兰泱泱不乐地下了车。
      “去那儿?”木兰一下车,小秦立刻问道,同时发动了车子。
      “周淑文家!”
      汽车以让“容易晕车的人”最恐怖的方式启动了,几分钟后,他们就出现在周淑文家的楼下了,又两分钟后,他们站到了那个寒俭的客厅里。
      周淑文懒洋洋地望着他们,甚至没有问来意。
      郭小峰尽量用简单而又光明正大的口气总结了木兰偷听来的话:“听说你的工资丢了些。”
      但还是令对面的圆脸女人惊讶地扬起眉毛,似乎在表达自己的疑问:你们怎么知道?
      虽然片刻后她仅仅回答了:“是的!”
      “信封最早在哪里放着?”
      “我卧室的抽屉里。”
      “锁着了吗?”
      “没有。”
      “那你能把工资和工资袋给我看一下吗?”
      周淑文踌躇了一下:“已经给我妈了,她可能已经存银行了。”
      “可能?”郭小峰马上又殷切地建议道:“就说明也许还没有,看一看吧!”
      “可她出去买菜了!要不你们等一会儿?”
      “哦——,”郭小峰看看她,口气变得严肃了:“我知道你很孝顺,但因为牵扯谋杀案——周老师,我想你能理解,解释成警察的命令,我相信应该不会引起一场家庭纷争的。”
      周淑文楞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说不清的自嘲,但立刻转身进了钱老太太的卧室,不到一分钟就举着一个信封出来了。
      “真巧,还没去存。”说着,她伸手把信封递向郭小峰,接着,她的眼睛盯住了伸过来的——已经带上手套的手,她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看郭小峰。
      郭小峰正反看了一下,牛皮纸信封看来是学校统一印制的,因为正面的右下角赫然印着红色的小字——那是师大的全称,中间有三个很漂亮的手写字——周淑文,应该是会计做为区分的记录,其他没有任何标志:“这是原封没动吗?从学校领来就这样?或者说和案发那天是一样的?”
      “不是。”
      “是吗?”郭小峰顿时抬起头,一脸担心:“什么变了?”
      “钱可能又用了掉些。”
      “噢——”郭小峰松了口气,点点头,伸手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脸上露出放松的微笑,嘟囔道:“太棒了,五千三百一十八,看来一文没动。”他抬起头,看到周淑文变得更加惊异和猜测的眼睛,他掩饰的咳嗽一下。
      “咳——,我给你留个收据,这个我们现在要拿回去,随后我们会把等额的钱还给你们。”
      周淑文默默地点点头。
      回去象来时一样风驰电掣。
      “嗨——,郭队,”楼梯上迎面碰到的小史喊道;“正巧我要找你呢,化验结果出来了,许国胜的确有的糖尿病,个人认为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哦?”
      “我化验了胃容物,除了少量的安眠药外,没有治疗糖尿病的药物成分,另外的只是我个人推测,他是普通的II型糖尿病,但血糖值很高,如果每天服药的话,不该这么高的。感觉情况类似不少糖尿病患者,得了几年病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但我必须说,他的症状应该已经比较明显了。”
      “这能说明什么?”小秦开口问了从前往周淑文家到现在的第一句话。
      “说明他身体很弱,反映比较迟钝,如果搏击的话,反抗能力很差。”小史轻松地回答,他冲郭小峰得意的一扬头:“对吧,头儿。”
      “对。”郭小峰有些古怪的一笑,非常轻微地补充一句:“当然还不止这些。”然后伸手递过去手里的密封袋:“现在请你再检测另一件事。”
      小史好奇地接了过来,郭小峰拍拍小史的肩膀,拉着他走到拐角小声交代着。
      “好吧。”听完吩咐的小史直起身:“似乎情况又复杂了,你们的嫌疑人到底是谁呀?”
      “谜底总在最后揭晓。”郭小峰给他一个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快去吧,小伙子,等着你的结果呢。”
      小史耸耸肩膀,很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哦,郭队,”小秦一脸羞愧地问:“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做一个小小的测试。”郭小峰答非所问。
      “测试什么?很重要吗?”
      “不知道,也许一无所获。”郭小峰恢复了惯常的神态,他看一眼像条可怜巴巴盯着肉骨头的猎狗一样的小秦,顿了一下,略微窘迫地说:“不是我卖弄——,只是,为了维护我的——哦——虚荣心——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好心态,但你得理解一个知天命的老人怕丢面子的心,——总之,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什么猜测?”小秦不肯放弃。
      郭小峰摇了摇头。
      “别卖关子了!”小秦喊道。
      “你可以猜得出来的!”郭小峰用食指指太阳穴:“只要好好想!”
      “好吧!”小秦勉强说:“现在做什么?”
      “我要再去找王兴梁。”郭小峰眼睛闪着光:“看看他知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我呢?”
      郭小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小秦微微邹起眉头,片刻之后,他的双手猛然击在了一起,兴奋地喊道:“我知道了!”
    踮起脚尖,就更接近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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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 11:2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05章 旁人的眼睛
      一
      木兰像个老板娘似地站在厨房里检点着橱柜上满满腾腾、高高低低的东西,几大瓶果粒橙、可乐、冰红茶、一件啤酒、两瓶白酒,水果有西瓜、葡萄,凉菜有刚买的泡椒风爪、盐水花生和素鸡。
      菜简单了些,木兰心里嘀咕,但立刻又告诉自己,估计作为喝啤酒聊天的配头也差不多凑合了,大热天的人也没有胃口,她不愿承认实际是因为自己嫌正午阳光太热而懒得去买的事实。她来到客厅,把空调又调低了一度,在沙发上坐下了,现在就单等老公带着他的乒乓球友,也是工程系——其实现在正确的称呼是工程学院——的副院长——刘浩荣。
      想到这次老公对她工作的惊人配合,木兰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她嘴里依然不买帐。
      “你是自己也想知道些端倪才这么配合!否则会对我这么好?”木兰摇着头说:“这怎么也算得上稀罕事儿,对吧?要不怎么一天工夫你们都知道了呢?这可是暑假。”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吴明愤愤地回答:“我纯粹是为了帮助你的工作,我最讨厌管闲事了!”
      “我相信,”木兰用尽可能展现出的嘲讽语气回答:“确切地说是深恶痛绝。”
      “太可恶了!我不管了!”吴明更加愤然,并用猛拍一下床板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木兰这才慌了,厚着脸皮腻了过去:“你不会的——”她柔声哀求。
      确实没有,木兰得意地想,事实上老公还是依约去打乒乓球了,还是和她密谋如何恰当地打开即将到来的刘主任的话匣子,虽然讨论并没有结果,结论是——只能是走着看。
      但木兰并不悲观,她觉得郭队长说得对,只要不事涉切身利益,现在人都爱说话,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太跑题,倒不是嘴巴太紧。
      事实也证明了木兰的所有预测。
      在表达完类似恭维的“你家真干净”、“太丰盛了”、“这几个菜味儿真不错,尤其是泡椒风爪”和接近自我标榜的“你的球真臭,我的弧球才地道”之类的吹嘘和谐谑之后,五十多岁,深谙世事的刘院长自己就把话扯到了眼下学校最离奇事件的相关人身上。
      “真没想到周老师家会发生这样的事。” 刘浩荣喝着啤酒说。
      “是呀!”四只关切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好老师总是不忍拒绝的,刘副院长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 他含蓄地摇着头说:“周老师也是个很特别的人——”
      “怎么特别呢?”木兰连忙问,同时脸上还及时地配合表达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但这次过犹不及,反而适得其反了,刘副院长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神情矜持了许多。
      木兰懊悔不迭,看来当领导的还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她不知如何是好,偷偷求助地看眼老公,只见老公正漫不经心地拣起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嚼了几口才一脸不介意地说:“准是教书不怎样,以前没听你老兄说过她嘛!”
      “吴老师你猜得真准,一般般吧!”接下来,木兰意料之外的发现,刘副院长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
      “她不是很聪明的那种老师,但不能不说她还是很努力,我说话一向客观,一分为二,所以也必须指出,她努力的成效也一般——,总得来说公共课讲的还是不错的,那是她讲多少年的课,根本不用备课了,顺嘴溜就行了,——她教的专业课变化也不大,所以日子还是比较美的,要是赶上教计算机,那是日学夜学也未必能跟得上时代,有时碰上聪明学生,才难为呢——”
      “但她品质不错,学校也不是象牙塔,也存在名利之争,身在其中你们是知道了,有些人的行为可以说是卑鄙,当然啦,这样的现象也有现实客观的原因,体制问题嘛,教育体制是一定要改革的——,”话题在这里自然转向了“——为什么教育体制要改革?现行体制的弊端是什么?造成怎样的危害?”等等问题,几乎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话题不仅没有停止,似乎还要就此深入下去的趋势.
      木兰身体有些焦躁扭动起来,如果不是老公泰然自若的神情,可能早就插话了,现在她感到必须想办法把话题拉回来,正在琢磨间,神奇的,刘副院长的话头自然地又回到周淑文地身上:
      “——从前面我说的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出现学术腐败现象,和理解为什么许多老师做出了令人遗憾的举动,实在是现实的压迫,你知道——,但周老师却在浑浊中保持了正直的本色,她几乎有些与世无争,干什么都无所谓,你们应该见过她吧,是不是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她平时就是那个样子,也可能是家庭问题,她们夫妻几乎常年分居,这是很不正常的,性的不正常导致心理失衡,这不是我瞎说,有很多的科学原理,涉及心理学、生理学、伦理学……”
      一下子听他说出这么多学科,木兰顿时慌神儿了,(不敢想象他就这个问题再次引申到相关学术讨论上,这可能三天也说不完,),赶紧硬着头皮瞅个话空赶紧问:“她的朋友多吗?”她猜周淑文根本没什么朋友,只是希望话题能像卫星一样,走在应该的轨道上。
      “她几乎没有朋友,”卫星果然回到了轨道:“至少我不认为她有,当然,我不敢保证,只代表我个人看法,”他罗嗦地做了个界定,然后说:
      “首先,她表面上温顺,其实却有些古怪,比如吧,她是个很孝顺的人,这点本来很被人尊敬,可偶然间她会说一些很偏激的话,把人类最伟大美好的挚爱亲情贬斥的一塌糊涂,因此大家觉得她似乎表里有些不一,不光如此,她还听不得不同意见,要是反驳一句吧,她马上就会翻脸不离你了,以后也不再和你说什么话了。你想,时间长了,她肯定没什么朋友,要不是需要讲课,肯定会得自闭症,自闭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成因也是极其复杂的,涉及……。”很庆幸,这是一段不长的描述。
      “……总之,现在的她就是一言不发的上课、下课、走人。总得来说,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可能是从小在家呆惯的缘故,这种行为可以追踪到儿童时期,那个时期形成了基本的人格行为……。”
      这回的学术描述要漫长一些,不过不愧为教授,撒得出去也收得回来。
      “……还有,她一下班就要回家,她妈妈很疼爱她但也很严格,是个很难得,也很伟大的母亲,她刚到学校的时候,有时候回去晚了,就带着饭来接她,天天如此,管得很严。后来又支持她继续深造,把家务全包了,据说她的小孩过去全是她妈带着,还抽空做饭给她吃,就为能给她创造出最好的条件学习,和她同龄的老师羡慕的——哦——怎么讲呢?可以说,嘴都歪了。”
      他说到这儿,做了个歪嘴吸气的羡慕状。木兰连忙笑了。
      “……所以,她除了上课很少说话,不像她妈妈,楼上楼下,整个院子都混得很熟。当然,周老师也很孝顺,无论她妈吩咐她什么她几乎都回答为‘是的,妈’,真是难得之至。当然,这也可能跟她生活有关,钱伯母常常说起她当年多么艰难的生活,确实是太不容易了,有一点儿良心的孩子都不能不孝顺……,总得来说,周老师虽然不聪明,但学习条件优越,所以还算没有掉队,虽然这种条件放在别人身上可能都做出很大的成绩了,当然,这也要看放到谁身上。”
      “确实不一般,”吴明频频点头:“没想到学校还有这样的人,有意思,真有意思。”
      “可不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人都有,就说化工学院的——”
      眼看着话题显然要真的偏离轨道,木兰鼓足勇气,决定直舒胸臆:“她家发生这样的事你说会是谁干的?”
      “这个嘛——,”刘副院长以一个多年领导生涯培养出的自信口吻说:“我想可能是外人干干的——那几个客人,反正不用怀疑周老师,她胆子很小,这是有例子的,那还是刚搬进家属院的事儿,当时有只杀的半死的鸡带着血满院子跑,要说女人看见这个,吓得捂着脸惊声尖叫或者满院子乱跑也就够了,可要是当场吓昏过去也就不是一般的胆小了。——周老师就是这样,看到之后,哼也没哼一声,软绵绵地就倒下去了,当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赶快又喷凉水又掐人中,半天才缓过来……,不过后来倒是又听说她不是胆小,是晕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杀人总要见血吧?不知道那天她昏过去没有……,”说到这里,刘副院长似乎又被“晕血症”这个话题迷住了,他十分感兴趣地说道:“讲起来晕血症是个很奇怪的疾病,我一个朋友是医生,他对此很有研究,他曾给我讲过……”他又就晕血症进行了一段长谈,涉及成因、那些人群、怎么调整等等方面。
      但也许现代人都特别注重健康,也许他已经到了注重健康的年龄,也许他觉得那个话题已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话题再没有回到原来的轨道。
      这个下午接下来的时间里,也是在木兰数次起身为他们分别拿啤酒、可乐、花生米和葡萄的过程中,谈话从晕血症直接走到了相关的健康问题,又从健康问题深化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体味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战争对生命的摧残,谈到战争自然离不了当今的巴以冲突,伊拉克战争,对战争残酷的痛心最后终于升华到世界和平……
      在两个普通男人表达了一段对世界和平的赞美和渴望之后,也是夕阳西下时,刘副院长终于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了,一直满脑子琢磨的木兰慌忙站起来:
      “不再坐会儿了吗?”她看起来极为热情洋溢的挽留道:“吃了晚饭再走吧。”(家里根本没有待客的晚餐)
      “不啦,不啦。”刘副院长拍了拍肚子:“饱的很了,改天再讨扰。”
      “好,”老公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我送你,顺便去门口买些酸奶回来。”
      目送着两个男人离开,木兰开始收拾残局,大脑又开始毫无间断地继续着刚才的琢磨:周淑文晕血,如同院长所言,死人难免要见血的,那么她是否就不可能杀人了呢?——
      二
      对于此刻王兴梁一脸郁郁寡欢,和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郭小峰有充分的理解,因为他刚刚给了这个男人期待的询问和眼神儿一个扫兴的回答。
      “——对不起,现在恐怕我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郭小峰一脸歉意:“如果戴亚丽确如你所言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话——”
      于是眼前这个仿佛“摇头症”患者的胖子,在顿时暗淡下来的脸色之后,就开始叹息着微垂着脑袋摇晃起来。那模样似乎在说——往下没什么可说的了。
      “咳!”郭小峰没有被难住,“——我其实很想帮你,作为男人,我知道养家糊口的担子有多重!谁不想让老婆孩子过得舒服些呢?看你这小区、房子都多漂亮——”
      一听到“房子”这两个字,眼前的男人霎时停止了摇头,然后飞速地向郭小峰递送过去一个充满悲伤的眼神儿:“这房子,买得太——,唉!现在房贷又涨了,这是第三次加贷款利息了,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加下去——,唉——!”他一时痛心的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打算先把这个案子了结,然后看能不能帮你争取一些属于你的利益。”
      王兴梁仅仅楞怔片刻,眼睛都没眨一下,身体就“奔儿”地坐直了,并且马上表达出十分仗义的态度:“我也这么看,怎么也得把国胜这件事弄清楚,我的事嘛——”他又变成哀告的模样:“——全仗着你啦!”
      “我一定尽力而为!”郭小峰尽可能表现出诚恳的模样,然后,——赶快扯回了正题:“现在——,还是再谈谈案子吧!”
      “好的,好的,郭警官,你还想了解什么?”王兴梁十分配合地直起胸脯问。
      “哦——,还是谈谈周淑文吧,我觉得她性格很怪,她一直自称不介意,可又一直不离婚,会是真的吗?”
      “要说淑文这个人——”王兴梁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脸上带着自己也琢磨不透的劲儿头回答:“可真是说不清,要我说就是脾气阴、古怪,而且——她这个人笨得很。也怪钱姨把她惯太狠了,什么都不会。——可心眼还多,表面上看她挺听话的,其实最擅长阳奉阴违,——我当初就劝国胜,不要为了在城里早点站住脚就非要找这样的人,国胜不听。我隐约听国胜抱怨过,开始两地分居时淑文还经常给他写信,感情似乎还行,和他岳母的关系也不坏,要是夫妻感情好的话,有这样的岳母真是福气,既帮他们带孩子,又把淑文照顾的很好,夫妻分居也放心,真是门风正,天一擦黑就关门闭户,一点儿杂音没有。问题还是出在淑文身上,不知为什么,对国胜越来越冷淡,他自己说过两次,说淑文对他是真不喜欢,所以,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淑文想不想离婚。”
      “你详细说说离婚的事。”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虽说他们结婚也才十四五年,可闹离婚至少也得有八九年了,或许还更长。”说到这儿他似乎卡住了,只是不住的摇头,似乎觉得一言难尽。
      郭小峰默默地按以前止晕的方法眨眨眼睛,然后连忙接着问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他们的感情基础很不好?”
      “那倒不是!”王兴梁停止摇头,直着脖子断然否定:“其实,他们感情基础还是不错的,虽然开始恋爱时淑文对国胜不太满意,嫌他学历低,没情趣,总之不会花花绿绿的那一套,呸!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也不怎么拿得出手吧——还偏爱挑剔别人,马不知脸长!”
      显然,他十分看不上自己老友的太太——周淑文。
      “后来怎么成的呢?”
      “钱姨喜欢国胜啊!这话说起来又长了,——据说呀,我也是听国胜说,原来上学的时候,周淑文喜欢她的一个同学,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女孩儿嘛,就爱被这类坏小子迷住,可钱姨眼毒着呢,一眼看出那小子是个坏胚,准是耍淑文呢,就白天黑夜地盯着她,死活拦着不让他们见面,撑着淑文寻死觅活的闹,闹很了,往地上仍根绳子,狠着心说:‘你要是去找他,我就吊死在你面前’,淑文没辙了,——幸亏呀!很快就证明钱姨的英明,那个小子在对淑文甜言蜜语的同时,还搞大了别的女孩儿的肚子,学校把那个人开除了,想想多悬,这要是失了身——。”他的头又剧烈地摇了起来,仿佛是他曾经走到了悬崖边。
      “——后来呢?”见他半天不说话,郭小峰提醒道。
      “后来?”王胖子停止了摇头,略微有些茫然,平淡的回答:“噢——,还能怎样,老实了呗,知道自己没眼光,还不老实听话?”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来了兴致,如同讲述传奇似的地描述着:
      “其实周淑文一向都听她*话,算得上孝顺孩子,也就大张声势地闹过这一回。——后来钱姨管得紧,让她好好工作,——她的学历不硬,在大学里混饭吃,还得继续熬资格不是?——也就没再谈恋爱,没有闹出过不名誉的事儿,这是真的,国胜托人打听过,虽然她们家只有两个女人,可门风正,绝对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上过门,禁得起打听……。不过‘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不知不觉淑文就奔三十了,那时不比现在,女孩儿到这个年龄还不结婚就算超级大龄青年了。——她倒不急,钱姨慌了,你说有这样的女儿倒不倒霉,多老了都得娘操心……。——后来人家就把国胜介绍给她了,她不太愿意,可钱姨一眼看上了,觉着国胜忠厚可靠,说,找丈夫,那是一辈子的事,老实本分是第一,是个花花肠子能过长?学历低点儿也是好事儿,能拿住老公,一辈子不受气,别受她受过的罪——”
      “——她受过什么罪?”郭小峰连忙地插嘴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她丈夫是文革前正而八经学新闻的大学生,没嫌弃老家的老婆——或者没敢嫌弃!那是什么时代?——毛泽东时代!只要女方一哭一闹,你敢当陈世美?整死你,一辈子别想翻身!……所以老老实实给带了出来,可听说因为到底感觉有些拿不出手,开始很少让她见人,他同事的老婆多少都有些学历,也看不起她,你知道知识分子的脾气,笑着看不起你!——人嘛,再差的人也都有自尊心,估计钱姨心里也不好受。夫妻嘛,是两个人的事儿,一个人再热也热和不起来,一向是客客气气没什么感情。——不过到后来一过日子,老先生今天下乡,明天下放,——这才知道娶这样‘三心’牌老婆的好处,可有什么用呢?伤心也伤过了,到底有疙瘩呀……,人都是有自尊的,虽说钱姨没什么文化,可也要强,自己也努力识字,虽然学问不高,可到底不是文盲了,而且把女儿带的很好,吃苦耐劳,而且,他爸爸死了有二十多年了,钱姨也没再嫁,守得很硬气,难得呀!”说到这儿,他又咂着嘴羡慕地摇起头来。
      “然后呢?”有了经验的郭小峰不等他的头摇到高潮,紧着问起来。
      “后来——”他嘎然而止的头似乎有点儿晕,楞了片刻才干巴巴地接着说:“后来她就听她*话,和国胜好了呗。”
      “可周淑文妈*眼光也远大的有限,许国胜不是也是花花肠子吗?而且,许国胜这顿最后晚餐上的一位座上宾是他众所周知的情人。”郭小峰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国胜可不是特别花的人。”
      王胖子立刻忠心地为朋友辩解起来。
      “人又不是泥胎,塑成什么样多少年后还是什么样,他们夫妻都是正当年却常年两地分居,大家都是人,你想想,时间长了,感情能不出轨吗?国胜又能挣些钱,现在这时代,你要有几个钱,还不到处是春光明媚、莺声燕语。”
      他的表情开始暧昧起来,他挤了挤眼睛,声音也变得意味深长了:“再说,他们那时会什么呀,结了婚就有了小孩,还和钱姨住在一起,有什么劲儿?现在是什么时代?——呵!女孩子是什么情话都会说,什么花招都敢玩儿,可是真会生活!我告诉你——”
      “——他们感情破裂在什么时候?” 郭小峰和蔼地打断他来了兴致的叙述,自然地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哪个餐馆的饭菜好吃。
      但回过神儿的王兴梁的面孔立刻正经起来了:“噢——,有六、七年了,原来她们想着男人心野野,倦了就回来了,谁知时间越长,国胜越铁了心要离婚,从他们的孩子一死,那就更无所顾及了。”
      “孩子一死?”终于谈到了关键的地方,郭小峰连忙问:“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个事儿。”王兴梁猛摇几下头,恶声说道:“可以说就是被淑文害死的!”
      “真的?”
      “这也是听国胜说的,那个孩子本来一直是由钱姨带着的,”说到这儿,王兴梁又一次忍不住表达了对周淑文的不屑和对钱姨的赞美:
      “说实话,能有这样的娘真是前世修来的,没有一件事不替她操心的。淑文从工作后就没消停过,要进修,要评职称,人又笨,工作把她折腾地就受不了,孩子一生下来就几乎没沾过手,全靠钱姨一个人带,就为怕影响她工作。男男——就是孩子的名——不足月,从小身体就弱,好养歹养长到快四岁上了,一次钱姨出去,淑文带他,中午没做饭,孩子饿坏了,她就煮了几个鸡旦让他吃,自己去睡觉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孩子活活被鸡蛋黄噎死了,想到想不到?”
      郭小峰一直无意识在腿上敲击的食指陡然停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无法遏制吃惊的表情。
      “说的也是,”警察的震惊更鼓励了王兴梁摇头叹息不止:“那么小的孩子,哪有不看着吃完饭就自己去睡觉的?等国胜急匆匆从外赶回来一看,钱姨哭断了气,她倒木着脸,没什么表情,国胜气疯了,当时就给她一记耳光,钱姨那么护犊的人都没敢拦,——毕竟理亏呀!——还是我们几个朋友赶紧拉到一边,可周淑文居然笑了笑,然后才哭,一滴滴掉泪,后来看她哭得确实伤心,我们才觉得可能不是她有意,再说——,毕竟是亲妈不是?”
      “但你还是曾经怀疑她是有意?”郭小峰微微眯起了眼睛。
      “哎——,瞎想,觉着这事儿怪,这样的娘——。”王兴梁感叹地说不出话来,终于逮到机会,再次狂摇起头来,这回的意思分明是一言难尽。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除了王兴梁狂摇的头和郭小峰下意识颤动的食指。
      好久,郭小峰才打破沉默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更看出来那女人不是东西,”王兴梁以强烈的否定语气说:“本来就凭这个事国胜就可以提出离婚,可他还是念及夫妻情分,没做那么绝,可你成想她怎么着?”
      “怎么着?”
      “他们的孩子死了,钱姨希望能再生一个,专门送淑文到国胜哪儿,这心思大家都可以理解。她听话也去了,可听国胜说,——开始她根本不让他碰她,后来让碰了吧,就偷偷吃避孕药,你说,——要是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非得这么搞小动作吗?——国胜一下子反了胃,说,‘我是捏着鼻子给你个当夫人的机会,你倒拿搪,给脸不要脸,’真是烦她烦很了,因此铁心要离婚。”
      说到这里,王兴梁悲叹地摇起头来。“国胜这辈子就是没遇上好女人,淑文看着是个大学老师,好象很体面吧?谁知道是个这么阴损脾气,小戴呢?更是个阴险的家伙——。”
      话语终于又转到了他最关心的地方了,他的脸又气愤地扭曲了:
      “——我清楚地很,小戴那儿有国胜不少钱,她不承认我也知道,别听她信誓旦旦的,你别信她,她是个谎话精,你一定要追出来,不少钱呐——。”他的眼圈似乎也红了:“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呐——,国胜就是轻信女人,怎么能把钱放她们哪儿呢?难道老朋友不更可靠?我不还钱那也是没办法不是?再说那也是我的钱不是?就说生意主要是靠你,可我也有本钱放进去儿不是?就多花了两次钱就不信我了?我不就是忘告诉你了吗?真寒我的心呐!——,不过我这人最好朋友,国胜怎么对我,我都不计较,唉——,这回你九泉之下知道了吧,还是朋友可靠……”
      他居然有些老泪纵横了。
      “咳——”
      几分钟后,郭小峰提醒地咳嗽一声。
      “啊——”王兴梁愣怔地抬起有些泪眼婆娑的脸。
      “你干吗不给她打个电话呢?主动和她谈谈这件事。”
      “嘁——,”王兴梁愤恨地回答:“那个女人肯定不会承认!”
      “为什么不试试呢?不过一个电话而已。”
      王兴梁看着面前这位警官先生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迷惑了:“你问她,不是还不认吗?”
      “是的,我问她不认,但也许你却能得到不同的对待。”
      “你的意思是——”王兴梁更加迷惑了。
      郭小峰自己身体也向前倾了倾,然后压低嗓门,小声交代起来……
      王兴梁将信将疑的脸上渐渐变成了既迷惑又期待的模样。
      郭小峰拍拍他的肩膀,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起身告辞了——。
      当他走到安静漂亮的小区马路上时,眉头再次轻轻皱起来的,郭小峰重重呼出一口气,脑海里开始盘旋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他们的孩子被鸡蛋噎死了?多么奇特的事情,真相果真如此吗?他陡然间又回想起死者糊着纸巾的面容,心里一动,这也是有些离奇的死法……
      叮玲玲——,郭小峰从沉思中惊醒,打开手机:“喂——“
      “头儿——”手机里传来小秦兴奋的声音:“你的猜测已经被证实了!现在看来,案子可能是个意外导致的谋杀!”
      三
      孔彬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两位已经谋了两次面的警察,他们都唬着脸盯视着他,尤其是那个年轻的,更像一只饿的发慌的老虎。——他不自觉地哆嗦一下,脑子里飞快地再次盘算一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那晚的事,——没有!他肯定地想: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他最后确定,警察一定是吓唬自己才突然把他提到局里来,——是的,否则他们为什么把自己扔在这里两三个小时后才来提审自己?肯定只是希望自己吓软罢了。——决不能上当!他暗自告诫自己:也许是自己的表情曾经有了变化,但只要坚持不承认——,他默默地下定决心,不承认——
      “孔彬,”和郭小峰互递一个眼神儿之后,小秦带着极大的威势开口了:“再谈谈那天夜里你在晚饭期间的行动吧。”
      “我都说过了呀?”孔彬一脸天真,其中仿佛还包括——奇怪警察的记忆力为什么那样不好——的轻微责备?他又诚恳地瞄了一眼郭小峰,就像提醒另外一个证人那样。
      小秦忍着冷笑:“那就再说一遍。”
      孔彬翻眼看着天花板,似乎进入了深深的回忆,——但他重复的描述,却如同优等生复述曾经背过的课文,几乎一字不差,其中就包括——说了两遍的菜肴。
      “你记性可真好!”小秦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哈,什么菜还能记住!”
      “是呀,我上学时文科最好了。”孔彬陪着笑脸说,但突然,——他看到对面的年轻警察的冷笑消失了,变得暧昧起来——如同一只胸有成竹看着猎物挣扎的大蜘蛛,——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太好了——,”小秦眯起眼睛:“这么说——那些大事你更不会忘了?现在回答我们,你是否从许国胜离开餐桌到发现尸体之间再也没有见过他?”
      “是。”他坚定的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对面的警察看起来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他看到小秦用两根手指懒洋洋地从桌子下面提出一个放着一个大信封的密封袋。——看着那个信封,孔彬的头“嗡”的一下,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
      小秦摇晃了几下袋子,阴阳怪气地说:“看来你自己也意识到了。”
      接着,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那你怎么解释这袋子上和里面的钞票有你的指纹?你自称一直未曾进过死者的房间,可这钱是一直在死者房间抽屉里放着的!”
      孔彬绝望地望着面前的警察,嗓子干哑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不说?好,我替你说——,”小秦厉声说道,——然后,他又眯起了眼睛,改用带着些阴险的轻柔口气描述起来:“在你以上厕所为名离开餐厅后,你偷偷溜进死者的卧室偷窃,这时,死者惊醒了,——惊慌失措之下,你拿起枕头闷死了他。”
      “不,不,不对!”孔彬终于说出话来,他绝望地喊道:“我偷钱不假,可我没杀人——”
      “撒谎!你一直在撒谎!”
      “真的,”孔彬一下子扑到了他们的桌前,眼睛来回看着,——最后,他看定郭小峰,祈求地说道:“我这次说的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真的?这次是真的?”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那你以前为什么一直对我们说假话?”
      “我,我不想牵扯进去,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偷窃呢?”
      “我,我,我——”孔彬结结巴巴的,似乎一时找不出辩解之词,只是苦苦哀求地看着郭小峰,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郭小峰不宜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用下巴向椅子示意了一下:“你还是回去坐好吧,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不过我希望你珍惜这次能解释的机会,也许——”他意味深长地终止了。
      “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意会了的孔彬一叠声地保证。
      他擦了把额头突然渗出的汗珠,颓丧地坐回椅子,一只手捂住了脸。
      “那天晚上,国胜叔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兴梁叔出去上厕所,回来后我也去了,当时——我,我琢磨着找国胜叔聊聊,就敲了敲国胜婶卧室的门,听见他喊了声:‘亚丽’;我就推门进去了说:‘国胜叔,你等戴姐?’;他没回答,只是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你不再吃些什么?’他说不了。我就出去了,上了趟厕所回到了餐厅。”
      “后来,第二次——我,我又想去厕所,想,想再找国胜叔聊聊,就推门进去了——”
      “推门?为什么这次没敲?” 郭小峰问道。
      “因为,因为我,”孔彬有些狼狈:“我,我想他可,可能已经睡着了。
      “你凭什么认为他已经睡着了?”
      “因为好半天没人出去了,国胜叔一个人躺着一会儿肯定睡着了,他总是这样的——”
      “事实呢?”
      “他确实睡着了,房间里很安静。我,我本来想出去了,可,可,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不少钱,——然后,然后我,我想起国胜叔还欠我不少工资,就想——想——干脆先拿走一些算了,过后再告诉他吧,——所以,所以就先拿走了。”似乎是把最艰难的一段说完了,孔彬模样看起来好过了许多,话也越说越流利起来。
      “然后,我就回到餐厅,但过了一会儿,我越想越觉得不好,这样拿走钱不合适,虽然我拿的是属于我的工资,可方式还是不好,对不对?——后来,等戴姐上完厕所回来,我想干脆把钱送回去算了,就又出去了。这次——,”他没忘加重语气强调说:“我可是打算把钱还回去的!谁知——,我这次一推门进去,发现,发现,发现——”他脸上露出惊恐难言的表情。
      “发现许国胜死了,是吗?”郭小峰轻声提示。
      “是的,国胜叔死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害怕,呆了一会,就晕头晕脑地出去了,我发誓,我确实没有杀国胜叔,绝对不是我。”
      “哼,你不觉得你的话漏洞百出吗?”小秦再次冷笑着开口了:“什么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抽屉是关着的,你怎么无意?纯粹就是打算偷窃!事实是,正在偷窃的你惊醒了许国胜,于是你惊慌失措之下闷死了他。”
      “不,不是,”孔彬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叠声地喊道:“我说的是实话,而且就算国胜叔醒了我也犯不着杀他,陪个笑脸挨几句骂就过去了,况且,我身上根本没有餐巾纸,怎么闷死他?还有,要是他醒了怎么能任由我往他鼻子下放纸,那明明是趁他睡着才能干的嘛!”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喊人?”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孔彬眼睛激动地在两个警察的脸上来回移动着,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否可以取信于他们,——他看不出来,回报他的仅仅是两双冷冷的审视的眼睛,在难熬的静默中,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孔彬终于忍耐不住了。
      “我没有杀国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他带着哭腔喊道:“那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吗?我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办,我是说我的工作,现在我没有收入来源了,我没饭吃了,我可怎么办呢?”
      “别装的这么可怜,你还年轻。”
      “年轻?哦,不,我不年轻了,我都二十六了,我没有学历,是高中毕业,二十六就很老了,你们应该知道,硕士毕业的超过三十五就快没人要了,镶金边的‘海龟’可能还凑合,那也得是文凭够硬的‘海龟’,何况我是高中毕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能要饿死了……”
      “你恐怕太悲观了,”小秦讥讽地说:“满街都是比你老,却还在做事的民工。”
      “那种活儿我干不了。”孔彬伤心地抚摩着自己肉呼呼的胳膊,仰起圆胖脸:“我太瘦了,我不能干重体力活。——再说,那也没有前途是不是,等你体力卖不动了还不是饿死,谁会管你呢?我也可以干干轻活,可那些活儿都要有本地户口的人来干,凡是不要多大本事的好活都只给本地人,根本没我们这种人的份儿,我是二等公民,不,末等公民!……,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国胜叔学做生意,像我这样的,老了谁也不会管你,只能现在多挣钱,可不做生意哪儿来大钱呢?可国胜叔不在了,我全毁了,我再也没有希望了,我怎么可能杀他,我死的心都有啦——,天哪!我都不知道明天的饭碗在哪儿,我爹妈还指着我养老呢……”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大声的抽泣着,鼻子发出了骡马打喷嚏的声音。
      小秦不屑地瞄他一眼,懒得再开口了。
      他偏过头去,发现郭小峰似乎没有注意到孔彬的悲嚎,而是搭拉着眼皮,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水笔,显然是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小秦心里一动,这是自己头儿那种——似乎意识到对方的某个漏洞,却又一时弄不清楚问题在哪儿的——典型表情。是什么呢?小秦连忙回想刚才的审讯,孔彬是否又撒了谎?他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个地方呢?……
      四
      木兰不明白老公为什么对自己即将的会面如此郑重其事。
      “木兰,记得我的嘱咐,保证谈话中的语气和齐华必须一致。”在老婆临出门前,吴明又一次郑重地交代道。
      “知道了——”木兰拖着长腔回答:“这是你第一百次唠叨了,要不要我再重复你的嘱托?”
      “可以!”
      看着老公一本正经似乎没有听出自己讽刺的模样,木兰叹了口气,带着讽刺的口音背诵道:“无论她说什么我只回答类似‘是吗?’、‘真的?’、‘就是!’等等诸如此类的语气词,长话只能是重复对方的话、不许表露自己的爱憎态度,别说自己的家庭生活,抱怨老公的话回来再讲……”
      “别不耐烦!”吴明脸上出现了懊悔的表情:“——如果不是支持你工作,我才不介绍你见这个女人,说实话,我已经后悔了。”
      看着老公果真越来越后悔的脸,木兰连忙一溜烟开门出去了,她可不想功亏一篑,关了门还听到老公越来越远的唠叨:“要是憋不住想说废话,就掐自己的虎口一下……”
      她们这次的会面地点是对方的办公室。
      暑假的学校是最安静的,那些大树都成了小鸟的乐园,木兰一边愉快地听着唧唧喳喳的鸟叫,一边想象着即将见面的女人——齐华。
      据说这个女人十分能干,和周淑文同龄,好象比她进学校还晚一年,但是同一年参加评选副教授,而现在的她已经做了几年副教授了,周淑文还只是个讲师(据说落得这个下场这也跟当初和齐华争名额有关)。总之,她在院里甚是叱咤风云,甚至有叱咤到学校这个更大舞台的趋势,根据一些笑容暧昧的人传言(这是木兰观察到的)——是因为院里领导都是五十多岁的男性的缘故。
      而丈夫能答应引见她去采访这位齐教授,要归功于自己反复央告,——希望介绍一个了解周淑文,并且说话不那么含蓄的老师让她采访。——刚开始提出这个要求时,正看报纸的老公立刻不屑地回答。
      “那怎么可能?都是同事。”
      “你不是还说一评起职称,老师之间都跟乌眼鸡似的吗?”木兰不服。
      “笑话,那是在领导跟前互斗,当然什么都做得出来,谁在你这不相干的人前扯是非?我们都是给受高等教育的‘天之骄子’‘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呐!能那么没素质?”
      木兰失望地一屁股做在沙发上,咬了半天手指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一个也没有吗?”
      “也不能说一个都没有——”老公放下报纸迟疑地回答。
      接下来就是她挈而不舍的央告了,木兰愉快地想,——总算得偿所愿。
      眼前的女人实在不像自己想象中成熟、妖冶、狠毒的美女蛇般的模样,甚至不太像人们心目中的大学女老师,因为看上去没有太多的书卷气,倒是有些如同街上热情憨厚的大嫂,买菜的或卖菜的那一类!高大结实的身材、一脸亲切热情的笑容。这模样倒是女人们喜爱信赖的同伴,高大、憨厚、没有女人味儿。可那些男性院领导难道也——?
      正胡思乱想间,齐华已经一把拉住木兰的手笑着赞美起来:“呵!美女呀,没想到吴老师的老婆是个美女呀!”
      木兰立刻觉得自己的两片嘴唇不由得分开了,尽管心里很清楚现在的“美女”和“帅哥”的称呼早已泛滥地仅仅能指出一个人的性别,类似于“姑娘”、“小伙”而已,但齐华是那么的热情和真诚,一定是真的!木兰喜滋滋地想。
      她努力想合上嘴显得矜持些,对方又拉过她的胳膊啧啧称赞起来。
      “啧、啧、看,多好的身材!”木兰一楞,身高勉强一米六的她一直为此深为遗憾,现在居然有人夸自己身材好?还没楞过神儿,就听到齐华继续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小巧玲珑的样子,不像我,又高又胖,看起来憨。”
      木兰的两片嘴唇无法自控地又分开了,又为自己这么不禁夸感到害臊,她决定赶快开口回报对方,仿佛觉得这样才能平衡些:“还是高了好看,高个子气派!”
      “才不,女人嘛,还是小巧玲珑好看,惹人怜,很多女明星都是很小巧的那一类呀,像那个什么小甜甜布兰妮、还有演大话西游的朱茵,还有……”齐华掰着手指头边想边数。
      木兰频频点着头,内心感到说不出的愉快,而且突然涌动出强烈的谈兴,很想这么天南地北的神聊下去,如果不是隐隐地又想起老公的唠叨和右手正好在左手的虎口边,并且下意识的掐了几下的话。
      她看着手上的指甲印儿,好半天才抑制住听她说下去的欲望,建议说:“跟你聊天真有意思,齐教授——”
      “别教授、教授的,叫我齐姐!”
      “好吧,齐姐,以后拉你逛街好好聊聊,今天任务压头,我们还是谈谈周老师吧?”
      “好、好,听你的,你坐,坐下慢慢说,对了,我桌子里还有瓜子。”她热情地从抽屉里取出一袋奶油黑瓜子,呼啦撕开倒在桌子上,又往木兰哪儿推了推,爽朗地说:“吃吧,特别好吃,我们边嗑边聊!”
      “谢谢!”木兰愉快的拿过一把瓜子,放到嘴里嗑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起丈夫对眼前这个爽朗女人的评价——显然对不上号的评价。——丈夫对她有偏见。她暗想。
      不过——,当她伸手去包里拿采访机时,几乎不眨眼的一瞬间,说不清的心理使她仅仅偷偷打开它,却没有拿出来。
      “对了,大姐说到前头,”齐华意识到了,打量了木兰的手包一下,笑着说:“咱只是自己聊聊,可不算什么正式采访呀,被又录音又记录什么的。”
      “当然,只是收集资料和看法,不会提名道姓的。” 木兰撒谎道,然后连忙从包里取出一包餐巾纸,掩饰地擦了擦手。有些羞得不敢看对方,同时暗暗安慰自己,这部分是实话,而且自己纯粹是为了警察抓住凶手才这么做的。
      “那就好,”齐华又爽朗地笑了几声,接着沉静地坐了一会儿,有些叹息的开口了:“说起周老师这个人呐——”
      “怎么?”木兰赶快跟进地问。
      “唉!”齐华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一脸诚恳地说道:“说起来,我最喜欢周老师了。她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真是吓人呐!幸亏是暑假,要不然我想她恐怕都无法上课了——,周老师人特别好。”
      “是吗?”木兰有些失望,——开始有些担心她会无原则的袒护美化周淑文:
      “怎么?”齐华立刻停止述说,十分敏感地问道。
      “哦——”沉吟了一下,木兰半开玩笑地提醒:“你不会来唱圣诞颂歌吧?全是爱与赞美!”
      “哈哈哈!” 齐华看着木兰,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不是?你放心,我就这丑脾气,直!——有什么说什么,虽然我们关系最好,但也会一分为二的谈的。”
      木兰松了口气。
      又笑了一会儿,齐华这才感叹地再次说起来:“周老师这个人吧,命特别好——”
      这次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木兰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带着对周淑文由衷的羡慕表情侃侃而谈起来:
      “你也知道,职业妇女特别难,家庭、事业两头顾,上班、家务、老人、孩子、一大群学生,劳累呀!真劳累!——可周老师就很省心,家务也不用做,孩子也不用管,她妈妈全包了,家里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你说难得不难得?——学校了她也不操心,在哪儿她也不操心,甩手掌柜,真正的有福之人呀!真是有福之人!——有时她还说羡慕我们,我们都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喜欢阴着气人,淑文就这点不好,其他都好。”
      “她怎么喜欢阴着气人了?”。
      “这就多了——”齐华长叹一声,又摇摇头,仿佛一言难尽:“我们关系很好,不说了,对了,她小孩儿的是你知道吧?”
      “不知道。”木兰心里一动,想起了郭小峰前天晚上的交代:“怎么回事?”
      “一场可怕的——”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意外!”
      齐华说的很肯定,但声音里仿佛还含有一丝微妙的感觉。
      但不容木兰咂摸出味儿来,就又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变得诚恳和义愤填膺了:“我相信就是意外,虽然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传言,什么下毒手之类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她们娘俩口可紧了,谁也打听不出来,所以谣言才多,但我敢说——,全都是胡扯!”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木兰直着脖子追问。
      “唉——!”齐华的神情又变得十分悲悯了,——但很快,又寓意不明地眨眨眼睛:“谁知道呢?总之这事特别神秘,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怎么会传言四起呢?——当然”,她的表情骤然又变成了充满捍卫朋友的正义凛然:“——打死我是不信这些传言的!”
      “我也不信!”木兰喃喃地说:“毕竟,孩子不同于丈夫,归根结底是亲生妈妈,‘虎毒不食子’,怎么可能会下毒手?她又没疯!”
      “哎呀呀——,”齐华拖着长腔惊叫起来,凛然的模样转瞬变成了对木兰头脑过分简单的遗憾:“小林呐——!你可真是年轻不知事呀!亲生妈妈又怎么啦?人可比老虎毒——,杀人也不用疯呀?比如说,我就听我妈妈说,解放前很多人把刚出生的女婴溺死!那不是弄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啦,我想起来了,朱德好像有篇文章叫《回忆我的母亲》,不就提到他们家生了十几个,其中溺死了七八个,看看,看看,这不就是铁的事实?朱德的妈妈不也没疯?”
      “可那时是人多养不活,”木兰一时忘了老公的交代,忍不住争辩起来:“现在只能要一个孩子,多金贵呀!”
      “金不金贵,——也要看当娘的怎么想!”齐华阴阳怪气地回答:“孩子嘛,就得亲手带,越不带越不亲,要是不亲,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木兰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小声问道:“这么说——,你认为——”
      “我可什么也没认为!”齐华的脸立刻又变回了义愤填膺了,仿佛是不能容忍有人居然会往其他地方猜测:
      “我是信任周老师的,不能说人死了就一定有凶手对不对?我知道就是意外,我是到处给人这么说的,可还是有流言,还越传越凶?最后我急了,——警告他们,谁再敢乱说,就是跟我齐华过不去!唉!这谣言才慢慢平息了!——唉!为什么我这么急呢?除了我和周老师关系特别好之外,还因为才我是一位母亲,听到这样的噩耗时,我都忍不住哭了几天,男男是多可爱的小男孩儿呀!总之不幸,太不幸了——;当然,我这人最实在了,实话实说——有谣言淑文也是有些责任的:一是当时好象出事时就她在场,这事离奇不是?二是大家觉得淑文太坚强了,跟没事人似的,别人都奇怪,忍不住问问她,她赶紧就哭了,挺伤心的样子,唉——”她的表情再次悲悯起来了。
      木兰凝视着对面这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又低头看看左手虎口的渐渐平复的指甲印,突然觉得虽然印子浅了,自己倒觉得比刚才还要清楚些。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齐华的声音恢复了开朗,——仿佛是云开雾散,还饱含着为朋友开心的轻松:“许国胜也死了,我这人说话直,真的,——说心里话,这其实是好事,那个恶心的男人除了折磨周老师之外,根本就是外人,这些年都不回家,那还算什么夫妻?感情早破裂了!——这下好了,既有财产继承又不用闹离婚了,周老师命真好!她过去常常说‘要是许国胜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过?很早以前还是最近?是什么样的态度?你亲耳听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一直吧,好多老师都知道,唉,也可以理解,这样不幸的婚姻——”她叹息着回答,又恢复了很诚恳的态度:“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好吗?我和周老师关系最好,周老师人很好,你千万不要瞎想。”
      “我不会的。”望着这位自称“和周老师关系最好”的女人,一种无法言述的心理使木兰冲口而出:“我想也是,因为我听说周老师是个懒洋洋,与世无争的人。”
      “与世无争?”齐华反问,脸上带着大姐对小妹妹无知的宽容笑意,亲切地摇摇头:“小林呐——,你还是年轻!你要知道,除了自杀的,世界上没有与世无争的人,连自称最无欲的和尚还要努力宏扬佛法、中国的鉴真和玄奘不是东渡就是西行,外国的呢?达摩和后来的传教士大老远跑中国来,难道都是因为无欲?”
      木兰眨眨眼,第一次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就说那年我们一起评副教授吧——,”齐华继续举例:“周老师有一项条件不够,就是缺一篇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但她并没有说明,——只管提交自己的材料,给人造成她条件好像合格的假象。因为大家都相信她的为人,没有产生怀疑,直到最后评审时,有人提了出来,当时一片哗然,——结果,周老师不仅没有羞愧、自责,反而暴怒,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并且骂了给她诚恳指出错误的人——,那些好心而且诚实的人,并且打击一大片!——当时就有刻薄人说,‘怎么周老师爆发起来跟疯狗似的,不顾前不顾后的,以后不在学校混了?’”
      绘声绘色地描述完之后,齐华立刻又义正词严地说道。
      “那些人的说法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暴怒说明什么?不就是在乎吗?——在乎什么?归根结底不就是在乎名利吗?——当然,人人都是这样,这是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不能一概而论——;——还有,我想她不是有心的,——但这就很容易给人造成误会,当时就有人说她不诚实,不配做老师,而且被她吓一跳,说平时不言不语的,撒谎给没事人似的。——我说,‘噢——,不能这么说,周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她可能是自己也不清楚’。——人家都说我:‘你这个憨子呀,明明名额有限,还袒护她’。——我说,‘我就是傻人,不用你们管’。——我了解周老师,只要她条件够,我愿意让给她,今年评不上明年评嘛,有什么必要跟乌眼鸡似的?可笑!——但周老师也有些问题,太激动,一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她突然翻脸,大吵大嚷说自己不评了,气得什么似的。结果让人家说原来是装清高。——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说周老师爱撒谎,或者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说到这儿,她停顿一下:“我只是说明从此可以看出很难有人做到真正的与世无争,是不是?”
      “是的!”这次木兰回忆着丈夫的嘱托谨慎地回答道。
      “怎么,你冷吗?”齐华关心地问:“怎么哆嗦了一下?”
      “不!”木兰慌忙欠了欠身:“啊,确实有点儿,空调温度太低了!”
      “那我调高一些,”齐华立刻拿起遥控器,嘴里还埋怨道:“冷怎么不早说?来大姐这儿还客气?唉,也怪我,我这人就是粗心,我胖,就怕热,害你冻半天,对不住呀,小林!”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木兰低头想了片刻:“听说周老师胆子很小,晕血是吗?”
      “胆子小?”齐华一脸惊讶地反问:“我没觉着她胆子小,很正常呀。倒是真晕血,我们都知道,幸亏这两次死人都不见血,否则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
      “两次?”
      “是呀,她儿子和她丈夫。你不知道吗?听说都是死的不见血,不然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真巧!真是巧?不是吗?真巧!”
      “是呀,真巧!”木兰呆呆地重复着,她本来并没有把周淑文儿子的死和谋杀联系在一起,但齐华的话还是让她心里一动。
      “我真替淑文高兴,”带着为朋友高兴的真诚笑容,齐华继续说:“真的,这下再也不会有家庭矛盾了,还有很多钱可以继承,她家生活水平一直较低,淑文一直盼着能有很多钱孝敬妈妈,这下什么烦恼都解决了,太好了。我真替淑文高兴,真的,她能如愿以偿太好了,她盼了多少年了,我真替她高兴。”
      仿佛被祭灶糖粘住牙的灶王爷似的,木兰半天才费力地张开嘴:“你心肠真好!”
      “咳——!我就是这人,对了,小林,你怎么又出汗了,是不是温度又高了?”齐华关心地问。
      “不,”木兰迅速擦了一下额头:“我昨天肚子吃坏了,今天还一直不舒服,闹疟疾似的,恐怕我现在必须回去吃些药了。”
      看到齐华凝视着自己的脸上转瞬而逝过一丝说不清的表情,木兰心里开始没来由地开始发慌。
      “要紧吗?”齐华随即恢复了关切的模样,殷切地问:“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此刻对自己表演能力缺乏自信的木兰,感觉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有点儿难受。”她一边说,一边仿佛肚疼似的弯下腰。
      齐华立刻深知她心的建议:“那你赶快回去吧,改日咱再聊?”
      “好吧,看来只能如此了。”木兰直起腰,同时努力制造出无比遗憾的微笑:“今天恐怕只能先谈到这里了,真想好好和你聊聊,齐姐。”
      “好、好、那就回头聊,现在快回去吧。”齐华体贴地挥挥手。
      木兰站了起来,带着刻意保持的满脸遗憾告辞了。一路上都默默祈祷自己没有惹怒那个女人,以至导致可怕的后遗症(迁怒于丈夫),因为丈夫的评价中有“记仇”这一项,从今天她对周淑文的描述上,似乎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不过,当她进了家门,一口气喝下一瓶绿茶之后,脑筋就从这件事放松开了。
      她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回想起这两天的谈话,真是很有意思,比如晕血症,孩子的神秘死亡……,还有齐华那近乎指控的暗示……。
      齐华无疑是非常阴险的,木兰想,但并不意味她是愚蠢和糊涂的,她的指控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中伤呢?……
      五
      郭小峰和小秦回到了办公室。
      “怎么办,头儿?”小秦问:“他抵死不承认,也没有更多的证据了。”
      “先拘一晚上吧。” 郭小峰看了看手机:“都十二点了,我们也休息吧,明天再审一遍,如果还没有新的线索,就只能先放他走了。”
      “放走?”小秦挑起了眉毛:“可我觉得孔彬是有问题的,他一直在撒谎,甚至在我们晾出信封之后,他还在撒谎,说什么想和许国胜聊聊,碰巧看到信封,什么想送回去等等,全是胡扯,明明就是想偷东西。”
      “对,但这种掩饰般的解释只是说明了他本能的遮羞愿望,”郭小峰疲倦地在沙发床上坐下:“至于他偷东西的习性现在我们都清楚,正是了解了这一点,才让我听到木兰转述周淑文母女对白时突然想到的孔彬偷钱的可能性,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测!——问题是,他是那种一旦被人发现就惊慌失措的要杀人的人吗?王兴梁和戴亚丽都指出了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性,说明他的名声一贯不好,怎么会因此惊慌到杀人呢?”
      “但也许许国胜心情不好,特别恼怒,斥责了他,甚至扬言要报警,孔彬慌张之下地拿枕头闷死了他,这种可能行是存在的。”
      郭小峰摇摇头:“但如果他们发生了剧烈的言语冲突,然后导致杀了人,那么从吵架到杀人,再到临时想到善后的措施并加以处理,这一定需要较长的时间,至少十分八分的吧?——但事实是,大家都提到了戴亚丽离开时间的长度,但对孔彬却没有提及。——而且,如果孔彬杀了许国胜,那他为什么不把钱退回去呢?毕竟,发生了死人事件,一定会报警的,那么钱少了这件事被警察知道的可能性就极大,结局是一定要查的,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漏洞吗?他为什么不弥补?——还有,为什么不把信封的指纹擦掉呢?这个常识现在几乎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因为事前没打算杀人,所以事后张皇失措没有处理。”
      郭小峰轻轻扬了下眉毛:“这也说的通。”,他把身体倚在了沙发靠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有些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但别忘了,还有啤酒里的安眠药,那显然说明是蓄意谋杀!而不是临时起意。”
      小秦楞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兴奋地说:“也许是另外有人想杀许国胜,但结果孔彬却先下了手?”
      郭小峰看了看他:“想法很有创见,但是——,”他轻声问:“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
      房间里静寂了一会儿。
      “不大!”小秦沮丧地低声回答:“因为如果如此,那么下药的人没有理由不尽可能地向我们提供线索,或者尽快暴露死者的死亡,——但现在看,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
      第二天的询问依然证明了孔彬的惊人记忆力,居然说的和头天的供述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口气也如同翻版。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可你知道吗?”小秦满腔恼恨地打断他:“因为你不及时报案,我们就无法更准确的判断死亡时间。”
      孔彬愣怔一下,马上陪着笑解释:“现在不也能确定个大概嘛,就是后两次上厕所之间。”
      “胡说,”小秦狠拍一下桌子:“当时如果及时报案,可以根据尸体温度判断的更精确,嫌疑人也会更有倾向性,因为她们两个离开餐厅的时间前后不同,事实上呢?”
      也许怕继续触怒眼前这个正发火的警察,孔彬回避地低下头。
      “对了,”郭小峰问:“当时你有没有触碰尸体?”
      “没——,”孔彬抬起头:“没有,当时我吓傻了,呆了一会儿,慌慌张张地回到了餐厅。”说到这里,似乎一丝迷惑掠过了他的脸。
      “怎么?”郭小峰连忙殷切的问:“想起什么啦?”
      孔彬一楞,立刻慌忙地回答:“不!”
      “你到底想起什么啦?”小秦又吼了起来。
      “我真没有。”孔彬看起来慌极了:“我就是觉得当时傻了,只想逃开,没有及时报案,给你们带来多大的麻烦呀——,但我绝对没有杀国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
      他又开始几乎分毫不差地重复昨晚的理由。
      郭小峰轻轻触碰了一下小秦的胳膊,因为看起来他又怒目圆睁起来,似乎要再次狠狠呵斥眼前这个看来很会耍赖的家伙。
      “好啦,你已经说服我们了。”郭小峰和蔼地打断他:“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
      郭小峰突然和蔼的态度随即让孔彬也情绪大涨,他立刻放弃了悲伤,抽抽鼻子,显得很掏心窝儿地说道:“我想好了,恐怕必须做一张假文凭。这样才可能有机会进入一个稍微象样的公司,而且文凭还不能是太好的学校,比如清华,北大之类的,容易穿帮……”
      “你到现在还想着骗人。”还在窝火的小秦终于忍不住了。
      “对不起,我错了。”孔彬从善如流,立刻自责起来:“我不该这么想,也不愿这么做,我最恨撒谎了,撒一个谎就得撒一百个谎圆它,多费劲儿呀,真的,——可国胜叔不在了,我再也没机会学生意了,谁也不会给我机会了,我本来还指望着跟国胜叔学出息将来挣大钱呐——,”他又变成了悲鸣:“我可怎么孝敬我的爹娘呀……”
      就在这悲鸣中他被允许离开刑警队了。
      透过窗户俯视着孔彬在大门口消失的背影,小秦泄气地摇摇头:“头儿,我现在相信你的判断了,他确实不像为维护名誉而战的那种人。他根本没有什么是非观,而且那么赖,怎么可能为害怕名誉受损而杀人?”
      “还有——,”郭小峰苦笑着接着说:“你发现没?他还非常善于自圆其说,——这说明许国胜就是发现他偷窃,孔彬第一反应可能是结结巴巴的解释,而不是杀人。”
      小秦又冷笑一下,极端轻蔑地补充道。
      “对呀,一个赖极了的家伙!说假话不仅不脸红,还有股儿理所应当的劲儿。”
      “得了,他不算特别坏,”郭小峰摇摇头,离开窗户回到桌子前坐了下来:“德行也像生命,什么样的土壤就长什么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他有搞鬼的理由。”
      小秦垂头丧气地跟着走了回来:“该死!我本以为可以结案了呢!”他又咂了咂嘴;“啧,这个该死的孔彬不及时的报告,等于帮了凶手的忙,给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呐!”
      郭小峰同情地看着熬得两眼通红的小秦:“还好!”他体贴的安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收获还是挺大的。”
      “那倒是!”小秦又高兴起来:“时间范围确定了,嫌疑犯也缩小了。只是我本以为可以马上结案呢!唉!对了——,”小秦突然坐直了,瞪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追问孔彬那儿会想起了什么?”
      “噢,因为我感觉他好象自己还懵懵懂懂,没有迷过味儿似的,说实话,我都后悔自己问急了,打断了他思考的连续性,——所以怕万一追狠了他只顾逃避我们盘问,脑筋乱了,真的不回想了。”
      “那现在他回去不想怎么办?”
      “不会的。”郭小峰很有把握的回答。
      “为什么?”
      “人性使然,当我们对某个往事有疑问时,总会忍不住不断的回想、回想、回想……,直到有了——自己——满意的解释。”
      “自己满意的?那就未必是正确的。”
      “当回想的是某个经历时,多半都会是正确的。”
      “但愿吧!”小秦叹口气,哀叹道:“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我需要最好现在能有些更清晰的线索让我们一把揪出凶手!”他将脚搁在桌子上,抬起头一脸无奈地冲着天花板发起呆来,过了一会儿,他吹了声口哨,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伸手拿过问询笔录翻看起来。
      “我觉得——”他抬起头冲一直皱着眉头发呆的郭小峰说:“现在的主要嫌疑人应该是戴亚丽。”
      他没有得到回答,仅仅看到一双微微偏过来脸上眼睛里射出的一束探询理由的目光,仿佛在说:说详细些!
      “是这样。”小秦看着笔录回答:“如果孔彬的话不错——我觉得应该不错——因为前面‘摇头王’说孔彬最后一次回来情绪不对,周淑文也含糊这么说了,这算交互印证了——。——那么可以推论出死者遇害的时间是在孔彬后两次进入卧房之间。这期间总共有四个人出去过,王兴梁、钱老太太、周淑文、戴亚丽。——王兴梁是和老太太、周淑文一起出去的,一直有老太太做证人,所以可以排除;——钱老太太还出去过一次,但只有半分一分,时间上不可能,也可以排除;——周淑文如果安排得力的话,可以作案,但时间毕竟紧张;——只有戴亚丽,她单独出去十几分钟;——而且,据孔彬交代,他第一次敲门时,许国胜喊了声‘亚丽’,这意味着她和死者之间似乎有约定。——所以,综合来看,现在她的疑点最大,你说呢,头儿?”
      郭小峰无意识敲击着桌子的食指停了下来:“你说的有道理,但还不是唯一指向。”他不宜察觉地叹口气:“我现在特别想知道木兰打听出周淑文儿子死亡之谜没有。”
      小秦“腾”地坐直了,结果险些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倒:
      “这么说你昨天在王兴梁那儿得到了些重要信息?”
      郭小峰一五一十地重复的昨天的谈话。
      “嘶——”小秦倒吸一口冷气:“这事很古怪。”
      “你说的很对。”郭小峰心神不定地回答:“木兰怎么还不打电话来,我觉得这次的她,就像我们的福将,会帮我们很大的忙。”
      “我也这么想。”小秦期待地嘟囔道。
      仿佛是对他们期待的回应,郭小峰的手机突然响了……
      六
      一脸得意的木兰这次在刑警队得到了简朴状态下最亲切的接待,不说两双充满热情的眼睛让自己添了不少美滋滋的感觉,单说先被殷切地引领到里屋的沙发上就坐,然后把空调的出风口调到她就坐的方向,还没等自己道谢,小秦就指着茶几上一杯摆好菊花茶说:“喝吧,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林姐,已经凉了一会儿了,这会儿喝起来温度刚刚好!天气这么热,喝菊花茶最败火润嗓的。”
      那股子殷勤劲儿就让人过瘾。
      “啊——”木兰举起杯子一饮而进;“谢谢!还放了点冰糖,不错,我喜欢这个口味,稍稍的甜。”说完,故意不提正题的她歪过头带着打趣的眼光看看在她对面坐下的小秦,一眼之后,她不再笑了,又仔细看看他,然后又抬头看看搬把椅子坐过来的郭小峰。
      “看起来你们都熬夜了。”木兰充满同情地问;“需要这么紧张吗?”
      小秦立刻惶恐地抬手在脸上胡噜一把;“天哪!我一定是憔悴的可怕,唉!——”他又低下头一脸沉痛地哀叹:“现在要求是‘命案必破’,而命案如果耽搁过最佳时间,就很难破了,不熬不行。”
      “放心吧。”木兰得意地向沙发后面一靠,一脸侠义:“我帮你们抓住凶手。”
      “是吗?”小秦惊喜地问:“你确定了?是谁?怪不得刚才郭队还说你就像我们的福将。”
      “福将?”木兰重复了一遍,眼珠冲着天花板白楞了一会儿,似乎在咂摸这个词的味道,然后她摇摇头:“好像只是说我运气好似的,我其实——”
      “——很有头脑!”小秦赶紧接了上去:“我们这个福将的意思啊——,就是又有——运气又有头脑的人物。”
      木兰装模作样地耸耸肩膀:“好吧——,”她拖着长腔回答,然后她坐直身体,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声音里添了几分紧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许国胜的死有没有流血?”
      小秦迟疑地看看自己的上司。
      郭小峰踟躇了几秒,静静回答:“没有。”
      “那么——”木兰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对小秦说:“我赞同你的观点,凶手就是你一直怀疑的周淑文。”
      “可是,我现在怀疑的是——”小秦吞下了本来打算说出口的——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改口问:“证据呢?”
      木兰突然有些尴尬,她挠了挠头:“也许不算特别响当当的证据,是我根据采访得出的一个结论,只是一些心理分析。”
      “啊——,太妙了,”郭小峰立刻接上话茬儿,显得十分信任和兴趣地看着她:“这个案子最需要的就是心理分析,说吧,大家一起判断。”
      木兰稍微放松了些,歪着头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显然要整理一下有些纷乱的思路:
      “先从心理上说吧,哦——,上次的录音你们都还记得吧,什么感受?”
      “感受?”小秦举起右手,像求饶,又像提前安抚木兰可能爆发的不满:“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内容,钱老太太的固执和专制我们已经提前领教过了。她的艰辛生活我们大概也能想像地到。如果有什么奇怪的,我倒觉得那些人似乎不全是唱赞歌的,尤其是最后一位,简直是气急败坏地痛骂钱老太太。”
      木兰楞了一下,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你说这个呀,倒有个有意思的插曲——”她笑着把那几个老太太介绍采访刘树芬的过程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说真话,她们看起来是那么慈祥和善良,我还以为她们介绍我见得是钱老太太的好友,——其实是把我介绍给她的一个仇敌,——虽然结果对我们是有利的。但过后我不得不认为,她们年轻时准定都是王熙凤般的人才——‘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在装模作样和装腔作势方面真是令我——‘需仰视才见’!”
      “理解我们这些老人吧——”郭小峰叹息着开了口。
      “哦——,不!”木兰热切地看着他:“你才不是老人,她们都比你老得多,六七十岁,足足差了一代人呐!”
      郭小峰咧开了嘴:“谢谢,这话很安慰我,但我清楚也差不太多,我们没有你们幸运——,”他看看木兰又看小秦:“——生活在可以随意大笑大唱的年头。但曾有很长的时间里——你们没有赶上的——时光里——人们是不能乱说话的,所以撒谎成了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在那种条件下,我认为甚至不能居高临下的把‘撒谎’评价为‘可耻’行为,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仅仅是‘软弱’而已。——当然,我不是说她们好,或者做的对,事实上——,我的经历告诉我,如果不能及时调整心态,有些辛苦一生的老人最后变成了愤愤不平、嫉妒年轻人幸福的——心理失衡变态——的家伙们,而且始终顽固不化。”
      “对,对,”木兰兴奋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还记得吧,那个刘树芬对钱老太太的总结,话非常刻薄,意思就是——钱老太太其实不是保守,而是利用保守挟以自重,迫使女儿对自己的百般顺从。我觉得总结的很有道理,如果是这样,就可以解释周淑文可能绝望于和母亲讲理的心态,因此在无奈之下走向极端。”
      “我觉得反而糊涂了。”小秦摇摇头,坦率地说:“如果钱老太太只是利用所谓保守和封建,恰恰说明她还不糊涂,明白人就可以讲理,而周淑文是她女儿——她对女儿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不,不,不——”木兰拼命地不断摇着头,小秦立刻想起了王兴梁。
      “怎么说呢?”她终于停止了摇晃脑袋,微微皱起眉头,她迟疑地嘟囔道。——然后,木兰展开了眉头,很急切地向前探了探:“——有个小说叫《金锁记》——张爱玲的代表作——也许可以辅助解释我的观点。它就是讲述了一个女人,年轻时为了金钱嫁给了一个好像瘫子似的大户人家的二少爷,代价是她的青春和爱情。——怎么说呢?这种代价对人的影响可大可小,逃荒的人也许不那么在意,——但对于衣食无忧,又无力改变的人来说,这个代价可能就是人生最大的代价了,足以把她一点点变得扭曲、苛刻、怨恨和怀疑一切……,——而更糟糕的是,等她真正掌握住金钱之后,她喜怒无常的怨恨性格已经根深蒂固,于是又用金钱的力量一点点劈杀了她能掌控命运的一双儿女的幸福,甚至是刻意破坏儿子的婚姻,女儿可能到来的幸福,——至于是什么心理,怨恨?补偿?我说不清楚,百味杂陈,小说也没有明晰,意味深长,——总之非常棒,文辞流光溢彩,思想又犀利冷峻——”
      她看着好像有些明白似的小秦,点了点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不幸就像遗传病那样延续着,她的行为可以说是有意的,也可以说是无法自控的,毁灭幸福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我似乎明白了些。”小秦抓了抓头皮:“也许不贴切,不管她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意思反正是老顽固,要是她不同意什么,说理是说不通的。”
      “对,从心理上看,周淑文是绝望于能说服母亲同意离婚。”
      “这个我们更早也感觉到了,现在是除了这个,其他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的呢?”
      “从手段上。”
      小秦的脸瞬间变得惊喜万分:“手段上?”他激动地重复道:“手段上!”
      “对。”木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采访机晃了晃:“证据——就在这里。”
      七
      录音是在小秦极端惊喜的表情中开始的,同时以小秦泄气的表情为结束。
      “听起来没什么特别铁证如山的证据,是吗?”小秦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像询问而不是批评:“虽然那个说话像喷着毒液的眼镜蛇一样的女人竭力想证明这一点。”
      “这还不是很清楚吗?”满心等待赞美的木兰大失所望,她有些不快的撅起嘴:“杀人有很多种方式,刀劈、斧砍、投毒等等,为什么选不流血的方式?答案很简单,因为凶手不能见血,她会晕的,她只能选择不流血的杀人方式。”
      小秦迟疑地点点头:“也——是——。”——声音里带着勉强的信服。
      木兰又看向屋里的另一位。
      一直沉思的郭小峰立刻用充满安抚的音调说道:“是呀,这确实是个解释。一个很有价值的解释。而且通过听他们的描述,可以知道周淑文也有‘老实人发威’——暴怒的时候。”
      木兰看着郭小峰体贴的表情,扑哧一笑:“谢谢,我的价值感已经得到了满足,现在说‘但——’吧,我知道很多人先肯定的目的,一定是为后面的否定——做铺垫。”
      “常规,是吗?”郭小峰也笑了;“今天就破个例,我给你讲讲案发现场吧。”
      “真的?”木兰一下子站了起来,腿上的包“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当然是真的,”郭小峰笑着摆摆手,做了个请她坐下的手势,——然后,突然板起了脸:“只是你必须保证不外传。”
      在木兰拼命点动的头的保证下,讲述开始了——
      “——怎么,有什么见解吗?”讲完之后,郭小峰很虚心地问。
      “这么说——,”信息多的还没有完全消化的木兰直着脖子想了片刻:“那个戴亚丽的嫌疑其实更大,因为她出去的时间长。”
      “是呀——,”郭小峰若有所思的说:“这样一来周淑文的嫌疑就非常小了,别忘了只有几分钟她无人做证,而用枕头使许国胜窒息而亡就需要三四分钟。”
      “那周淑文就更是凶手了。”木兰不加思索地说:“只有她有不在场证据,这种人反而都是凶手,据我看的推理小说可知。”
      “一般而言,只要某个人不在场证据确凿,那这个人就不会是凶手,据我多年的办案经验得出。”郭小峰微笑着回答。
      “哦——,”木兰不肯放弃自己的观点:“但她毕竟还有几分钟时间。”
      “说的也是。”小秦烦恼地挠挠头发:“虽然相对戴亚丽好象嫌疑较小,没有她时间充裕。——但其实时间也够,只要事先策划好。比如说,人窒息一分钟就是不得了的事,她可以坚持两分左右,然后把纸糊在许国胜鼻子下面,如果安排得当,三分钟就干完这一切事了。——别忘了,她先进卫生间,这样可以做充分的准备,比如把纸巾浸湿,然后,拐入卧室。——还有,卫生间的门紧挨着卧室门,成90度,进出极方便。——然后,再次返回卫生间,再等王兴梁出来同时开门出来。这不难做到,因为王兴梁和她妈妈肯定是大声说话,她很容易听清楚他们到底处于一种什么状态。”
      “对了,”木兰猛然叫道:“会不会是周淑文和她母亲联合作案?周淑文恨许国胜,老太太心疼女儿。”
      “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过从证词上看似乎又不象,因为这个案子凶手杀人手法很简单,根本无须两人联手。如果联手,唯一作用就是彼此证明无法作案,制造一个不在现场的假象,可事实上没有人有绝对的不在现场证明,也没有人有彼此包庇证明的意思。”
      木兰琢磨了片刻,有些沮丧地点点头,一脸闷闷不乐地抱怨道:“你说的对,现在我才知道人人都有机会,比人人都没有机会还糟,那样只要细致调查总能发现凶手撒谎的蛛丝马迹。可现在,每人都咬定自己去了卫生间,这是天然的没有旁证的理由。”
      “这就是这个案子让我们头疼的地方。”郭小峰身体向后靠到椅子上:“人的行为动机是复杂的,凶手很可能为——我们以为微不足道——他们自己却认为是——不得不——的理由——要杀掉许国胜。可问题是——真要杀死一个人并不容易!——下毒?必须找毒药,这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而且追查毒药来源是重要的线索,很多案子都是由此找出蛛丝马迹的。——至于车祸和刺杀,拍成电影看可能很壮观好看,可对凶手来说那就更容易留下证据。这几个人和许国胜那么熟,肯定会被细查的,稍一不慎可能就会被证据确凿地逮捕。而在那一晚,平静的晚餐却包含着完美的杀人机会,而重要嫌疑人——,一定是周淑文。”
      木兰像只充满好奇心的猫那样,瞪着溜圆的眼睛。
      “这么说你认为不是周淑文?”
      “不,”郭小峰轻轻挥了下手:“我只是说存在多种可能性,很可能是周淑文,但也可能是别人。就象杀死许国胜的方式那样,既可能是你推测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这种方式最不易留下证据,你刚才所说的刀劈、斧砍、投毒等等,那都是非常难善后的方式,远不如这个方法简单、有效而且高明。”
      “噢——” 一直怔怔听着木兰恍然大悟:“原来你在这里等我呀!”
      不等郭小峰解释,她就摆摆手大方地接着说:“不用解释了,反正我也不是专业人士,想的不周到也不会伤自尊的,只是——”她用手托起腮帮子微微失落:“我还以为我这信息很重要呢。”
      “当然很重要!”郭小峰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说:“每一个都非常重要,比如说,托你的福,我们缩小了嫌疑人范围,这是了不起的帮助。”
      “可那不是我有意的。”木兰叫道;“我没法儿因此对自己的智商沾沾自喜。”
      “那就接着做一件可以为之骄傲的事儿。”
      “什么?”
      “去找周淑文,然后——”郭小峰轻轻说:“问问她是不是凶手。”
      木兰的左手一下子捂住了嘴:“天哪!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回敬她的是一个莫测的笑容。
      “你一定要告诉我。”
      郭小峰莞尔一笑:
      “人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即使是那种人们事后说:‘噢,我也不知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的行为,恕我直言,那也是按照本性去做的——只不过是自己也不肯承认,或者没有意识到的本性罢了。”
      “呵!”木兰投降般地举起双手:“看来我的本性你已经了解。那么这些人呢?这些案子中的人呢?”
      “有所了解,但还远远不够。”郭小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放下:“所以,需要你最重要的协助。”
      “好吧,”木兰老老实实地回答:“已经约好明天上午学校见,我打电话告诉她,想单独请她介绍介绍自己的母亲——这是我们上次登门的由头,她居然一口答应了,说实话我没想到回这么顺利,她看起来很不容易接近,我告诉过你们,上次谈话中她几次说话都只有三个相同的字:‘是的,妈’,——实在,对明天怎么打开她的话匣子我还没有底呢。”
      “哦——,别担心,”郭小峰做了个让她放心的手势:“她没像你想象的那么寡言,像对待其他的受访者一样,顺从的听她讲就行了,人类需要表达,有声的和无声的,她也不例外。我相信你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因为缺少宣泄,可能她还更爱表达。不过——”他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严肃地竖起食指:“你要牢记,千万不要做价值判断,一定要顺从她,哪怕听到特别反感的逻辑,只是你一定要装的像,她——,可不缺乏洞察力。”
      木兰回忆起那次见面她突然警惕起来的眼睛。
      “我想是的,可是——”她犹豫地说:“她要是扯得不着边际怎么办?这是很多人的特色,难道也不能牵引回来?”
      “我说了,一切都像你对待其他采访对象就行了,如果偏离轨道,当然要拉回来,而且,有两个问题,她不说,你一定要明确问出来,我希望由此能确定最终的嫌疑人。”
      “什么问题?”木兰连忙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笔,摆出要好好纪录的架势。
      “哦,不用那么紧张,”郭小峰瞟了一眼,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十分安静地说道:“很简单的问题,第一,她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得到的信息是自己吃鸡蛋噎死的——”
      “——什么?”正纪录的木兰失声叫了出来,吃惊的笔都掉到地上了,她顾不上去拣,以强烈否定的口气反驳道:“怎么可能?”
      “是呀!”郭小峰的脸也沉郁下来:“这有两种可能,一种,确实是自己噎死的,这种事虽然极希罕——因为人类很少的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包括天生会吃东西,自己噎死的事比被雷劈死还要少的多,——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另一种——”他呼出一口气,轻轻摇摇头:“我知道很多吃果冻噎死的孩子,都是被父母喂食导致的,这可能是无意,也可能是——”
      “——故意?”木兰直截了当打断他,接着问:“如果她是故意,那么这次谋杀的凶手——”
      “——是谁?”郭小峰也打断了木兰:“依然需要更多的证据。”他再次竖起食指摇了摇;“别忘了,即使是能证明几年前她亲手杀害了儿子,也不等于证明今天她会亲手杀害丈夫。我想知道的,——是她的心理,为什么?”
      木兰愣怔了一会儿,弯腰拣起了水笔:“第二个问题呢?”。
      “她对生活现状是什么看法,满意吗?如果不满意,那觉得原因在哪儿?啊——,这个问题也许她自己会不知不觉说出来。”
      “说起这个问题——”木兰稍微皱了皱眉:“我觉得周淑文的性格本身是最重要原因,她们家落到今天这个结果,她应该付很大的责任,——当然,老太太的脾气是专制了些,可她自己也太提不起来了,要是不专制,恐怕她更不行。而且不管怎么说,她妈妈也算是为她一直牺牲,或者说奉献吧。——就是这样帮扶着她,听听那些老师们的话,我觉得如果不是在大学里,这个大船上能乘的人多,——换个稍微讲效益的单位,她恐怕早就混不下去了。”
      郭小峰没有回答。
      “怎么?”看着他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已经颇为了解对面这位刑警的木兰,赶紧又补充一句:“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那倒不是,”郭小峰目光移回木兰的脸上:“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当然我知道,虽然很多人渴望自由自在的日子,但同样很多人都渴望稳妥的生活。——我只是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安排妥了,真的,不光是我,是所有的人,——都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被国家统一安排好了,每个人只要做好一块砖就够了,——按照设想,应该人人幸福美满,国家蒸蒸日上才对,可结果怎样呢?只要略微了解一下那个年代的历史就知道了,——最日常的生活,小到吃个豆腐都要凭票,买个菜都要‘走后门’,除了抄着手聊天之外,基本不会什么,——坦白的说,从现在的眼光看,无论言谈举止还是生产技能,那时侯的中国人都不甚能提起来;但反过来说,也许就是认为中国人素质不行,那时的政府才要替老百姓安排好一切。管制的结果似乎也证明这个道理,——你看,什么都安排好了,日子还越来越差,不管你行吗?”
      木兰看着郭小峰,咯咯笑了起来:“干吗不明说,你是反对我的观点的。”
      “这就是郭队的特征,”小秦嘘了一声:“专门绕弯子。”
      “那我就直着问——”木兰干脆地说:“这么说你是认为正因为她妈妈管的太宽,所以周淑文才那么笨?”
      “这个我不能确定。”
      “又来了——”小秦指着郭小峰冲木兰笑着说:“是不是?”
      “我确实不能确定。”郭小峰摊开手,显得非常委屈;“生活是块试金石,一放出去历练,人的潜力、高低立马就分出来了,想要过什么样日子的愿望,自己也都清楚了,——可周淑文的,——又有谁能知道呢?”
      木兰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好久,她轻轻问:“你想说,周淑文的生活被剥夺了——”
      “我仅仅想再次强调——,”郭小峰也严肃起来:“明天的采访,一定不要轻易做价值评判,——以至于她不能畅所欲言。”
      “你认为她会说出偏激的话?”木兰猜疑地偏过头:“为什么你不认为她会刻意隐藏真心,装腔作势?”
      “只要说的够长,她就会流露出来——”郭小峰泰然自若地回答:“因为如果她有这份机心,就不会在学校混成那个样子了。”
      “可她毕竟可能杀人,这是本能的自救。”
      郭小峰耸耸肩膀:“也许吧,但没关系。谎言也常常意味着另一种意义上的实话,只要他们说的够多。”

    第06章 正面的交锋
      一
      木兰像个提防城管的小贩似的,站在校门口前后左右的东张西望着,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了,而她和周淑文的约定是九点二十。
      她第六次打开了手机,在恨恨地连按了八个键之后,瞅着那个绿色通话键几秒钟,又恨恨地叹口气,第七次合上了它。
      “小不忍则乱大谋,”木兰不断小声提醒自己:万一电话打过去是老太太接的,热情洋溢请她到家里畅谈可就麻烦了。昨天自己灵机一动加暗暗祈祷,聪明地选择做饭时候给周淑文家打电话,果然如自己猜测——老太太在做饭,接电话的则是自己希望的周淑文。而此刻打,木兰可没信心谁会接住电话。
      然而也迟到太久了——尤其是她家还离学校这么近,木兰心头的火苗窜得几乎能从鼻子里冒出来,迟到——是最没有素质的表现!她愤愤地想。——然而,就在这愤愤间,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周淑文会不会不来了?
      天呐!——,木兰心里发出一声惨叫,恼火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心里一阵张皇:“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她喃喃地祈祷着。
      意外的,神灵这次有求必应,大约5分钟之后,她发现周淑文像一只苯鸭子那样不慌不忙摇摇摆摆地向自己走过来了,
      刚才还气愤不堪的木兰此刻看到了她,顿时犹如看到30年未见的亲人那样,带着感激笑容一溜儿小跑地直迎过去,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无意中颇为不雅的张开了嘴。
      周淑文保持着自己的步速和木木呆呆的表情。
      “有点儿事。” 她冲迎过来的木兰毫无歉意地解释。
      木兰陪着笑跟在旁边向学校里面走去,她长出一口气,觉得今天的校园额外安静优美,灿烂的阳光透过高大繁密的桐树叶缝隙为长长小路投射出点点小亮斑,躁热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侧的操场因为没有活力四射学生们的奔跑,一个来月就长出了茂密浓绿的野草,其中还夹杂着零星黄黄白白的小野花,清静明丽的风光宛若一副印象派绘画。
      “就在这里谈好吗?”
      正沉醉在这明媚的夏日风光的木兰一楞,发现她们走到了一个操场一边的长椅旁。
      “好的。”她连忙回答。
      周淑文自顾在长椅的一边坐下了,冷冷地眺望着眼前的绿荫荫的操场和远处被树木掩映的楼房,看起来她的心情似乎不那么喜滋滋的。
      木兰踌躇一下,眼前这个女人散发出的气息,使她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与之保持着基本礼貌距离的位置,——当然,也没忘记以拿餐巾纸为掩饰悄悄地打开了包里的可以记录的小家伙儿,脑子里还琢磨着准备好的开场白是否恰当。
      不过,这次倒不用这么费事,周淑文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你想窥探什么,直说吧。”
      “啊——”木兰楞住了,刹时有一种被人点破来意的尴尬。
      “有什么话快说好吗?我这次出来撒了谎,还要赶快回去。”周淑文不耐烦地催促道。
      “撒谎?”木兰赶快抓住这个话头:“为什么?”,她努力显出困惑的模样,头还不忘配合地稍微歪一下。
      “妈妈从不喜欢我单独出去,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
      乱七八糟?自己是乱七八糟的人?——木兰感到有些受伤害,她吞了口气,忍住悻悻,努力以客观(其实也加了一点点挑拨)的口气说
      “干吗那么紧张,再说你是成年人,有抵御乱七八糟人的能力。”
      “在妈妈眼里我永远是孩子,没有抵抗能力。”她的声音没有喜怒,似乎在说天经地义的道理:“妈妈是为我好,人人都这么说,为了避免了我走弯路,走错路,——她了解、指导、安排我做的每一件事,做之前和做之后的,很辛苦的。”
      木兰眨眨眼睛,努力想从对方的语气里咂摸出眼前这个女人对此到底是认同还是不满,——好像倾向于不满?木兰掂量着,但也不能完全确定,——半响,她决定最好也保持含义不明语气:“你确实是一个真正孝顺的女儿,孝而顺。”
      “完全不顺从怎么体现孝呢?只有顺从才叫孝,不是吗?”
      “看来你遵从古典的孝顺法则。”木兰斟酌地说:“不象现代人。”
      “现代人和古代人没有本质区别,古人类就有的战争现在依然存在,区别只在武器。”
      木兰又卡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把话顺利接下去,同时又离开关于战争或者现代人和古代人区别这类宏大的话题。——同时又忍不住回想起来前天下午刘副院长谈话,似乎老师们都很博学,动辄就有遥远的类比。
      幸而对方打破了沉默。
      “别绕圈子了,你不就是来探听我是否杀了许国胜吗?”
      “不!”吓了一跳的木兰冲口而出的否定着。
      “撒谎!”周淑文冷冷地斜睨她一眼:“你和警察是一伙的,或者说是配合警察的。”
      木兰稳了稳神儿,努力恢复回困惑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说?”
      “哼!”木兰先得到了一个充满轻蔑的冷笑,接着听到了一个懒洋洋带着点醒意味儿的词儿:“钱啦!”
      “钱?”木兰真迷惑了。
      “别装糊涂了——,”周淑文又斜睨木兰一眼,这次多了些轻蔑;“我工资少了那件事,我和妈妈只谈过一次,就是你和那个什么总编一起来的那个早上。后来警察却知道了,有谁会告诉他们?只有你们两个,我猜你们大概来得更早一点,偷听到了。至于谁告诉了警察,我认为是你,因为你又来探听了。”
      “是吗?” 看来是装不过去了,木兰镇定了一下自己,厚着脸皮只管问;“那是你杀的吗?”
      “不是!”平平淡淡的声音。
      “呵!”木兰脑筋飞快的转动着,然后尝试地补充一句:“是——吗——?”她故意在声音里增加了一些怀疑的调调。
      周淑文横了她一眼:“你不信吗?”她反问了一句,但并没有着急或者想辩白的意思。
      “不,”木兰含义不明的回答,——她又想起了郭小峰的交代给自己的问题,也许还是换个说法比较好一些,她轻咳一声:“咳——,我只是觉得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也许我该问,谁杀了许国胜?大概你也有答案。”
      “当然!”
      木兰眼睛顿时睁得溜圆:“是谁?”她抑制不住激动的问。
      “一个恨他的人。”
      “呵——,”木兰眼睛恢复了正常,嘴巴倒像刚才眼睛的模样:“我相信是的,”她勉强说:“不过,我的意思是具体的人名。”
      周淑文微微低下头。
      木兰屏住呼吸,唯恐触怒了眼前这个女人,以至于她临时改变主意,
      周淑文终于抬起了头:“是戴亚丽。”
      二
      “哦——”木兰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证据吗?或者,——你看见了?”
      她没有得到迅速而准确的回答。
      周淑文眯起眼睛看着绿草荫荫的操场,好久,才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我没有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醒的时候一身粗俗的酒肉气,又粗又蠢,他根本没看过几本书。睡着的时候咬牙、放屁、打呼噜,枕头上全是他留的脏口水,他不在我身边求之不得,他活着只能折磨那个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他?”
      “那个女人想摆脱折磨可以离开他,很容易,有必要杀人吗?”木兰大着胆子反问:“你这么看不上许国胜为什么不离婚?是他对你死缠烂打吗?”
      “妈妈不同意。”周淑文很平静地回答,——似乎仅仅这么一说,理由就充分到了不容置疑,无需再谈。
      ——又是这个回答!木兰一阵不耐烦。
      “这是你个人的事情,”她尽量保持建议的口吻。——照这么四平八稳的聊,大约很快就聊不下去了,也许胆大一些更好,木兰想,没准儿能勾起对面女人的谈话欲,她稍微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添了一点点挑衅的味道:“现在也不是封建时代,母权没有大到夸张的状态,你在掩饰你自己不想离婚的真实心理。”
      “我没有不想,”木木的周淑文果然露出了不耐烦地样子:“我只是无所谓。离不离婚对我的个人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妈妈不让离,我就不离。”
      看着旁边女教师的不耐烦——,木兰先一阵暗喜:不怕对方发火,就怕无所谓!——但周淑文脸上后来浮现出的那种不得不对一个弱智人士解释的忍耐和厌倦,使视力很好的木兰接下来就感到自尊受到了挑战,——在一番自我搏斗之后,服从大局的念头很快站了上风,木兰压住涌上心头的不快,尽量用好奇的口吻问:“是吗?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愿意你离婚?”
      “她告诉我离婚丢人,白头偕老才幸福。”
      ——又来了!——看来套话不能再说下去了,木兰决定保持刚才的挑拨风格:“我没猜错的话, 你也是持这种观点,因为你是她的孝顺女儿,是她思想的翻版,但你不如你母亲,敢做不敢当,却把责任推倒你妈妈身上。”
      果然——
      “恰恰相反,”周淑文顿时有些激动:“我不认为离婚丢人,我认为这是人类逐步走向自由的一个体现。”
      “你这么看?”木兰睁大了眼睛,这次她真的有些诧异了,仿佛觉得这种观点似乎不该从眼前这个木呆呆懒洋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接着,她听到了越来越激动的回答,最后都近乎像演讲了——
      “——当然!我从来没有陈旧的观念,也从不认为长久的婚姻就意味着幸福。——最美满的婚姻是幸福而长久的;其次是幸福而短暂的;再下是不幸而短暂的;最悲惨的就是不幸而长久,没有幸福的长久就是灾难,——最悲惨的灾难!——以长久作为婚姻幸福的唯一标准是最愚蠢的观念!”
      木兰木呆呆地盯着身边这个衣着老气、面相保守的女教师,好久,她试探地问: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不离婚就是心里其实还爱着许国胜了?”
      那种极端不耐烦的表情再次浮上周淑文的面颊,她忍无可忍地喊了起来。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根本不爱许国胜!什么时候你才能把这些庸俗狭隘的念头丢掉!我终生渴望的都是唐璜似的男人,英俊、风雅,是众多女性的宠儿,跟许国胜这类男人无关,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离婚是因为妈妈不同意!”
      这次木兰可没有被周淑文轻蔑的表情惹脑,一点没有!——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如果是这样,你没意识到,这样坚持着同样耽误着自己的青春吗?”
      “青春?”周淑文重复了一遍,她突然转过头凝视着木兰,又补充一句:“你以为我有过青春吗?”
      木兰震了一下。
      周淑文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操场,微微扬起头,近乎梦呓般地自语道:“我从来都没有过青春,离不离婚对我的生活没有变化,不离婚只会折磨那些折磨我的人。离不离婚对我有什么不同呢?——我曾希望有所不同,可惜没有,……我知道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能接受,这是我的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陷入了个人的沉思……
      又过了好久,她像突然惊醒了似的,冰冷的音调陡然提高了:
      “不过我不会为此内疚的,既然他当初为了现实的利益和我结婚,现在付出代价也是公平的。他从来都没有全心全意地喜欢过我,不!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哼!——尽管我一度希望过好好和他生活,可事实上,就象他不是我的理想丈夫那样,我也不是他的理想妻子,完全明白这一点之后对他就只有憎恨了。”
      “憎恨?”木兰悄声问:“他很早就背叛了你?有了外遇?”
      周淑文瞄一眼木兰,淡淡地说:“背叛并不都在床上,不爱也不都体现在外遇。”
      “那怎么体现呢?他虐待你?”木兰好奇地接着问,但她不太信,木兰无法想象有人敢在钱老太太面前殴打她的女儿,——尽管老太太自己给了女儿无数的暴力袭击,但这——殴打权——肯定是“专属于她”的。
      周淑文没有回答,而是轻蔑地瞥一眼木兰,那目光似乎在说——你的情感太粗糙了,根本无法交流。
      木兰窘迫地坐了一会儿,只好硬着头皮按自己的推测信口开河,暗自希望有某句话能再次激得她情绪激动而道出真心。
      “——我猜他忙于挣钱忽略了你?如你所说,他出身极其贫苦,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但是时代的机会来了,他找到了挣钱的门路,然后跑到北京打天下,因此没有时间和你团聚。我猜你为这个原因生气,因为你生活安定而又时间充裕,所以精神要求就高了,需要别人的呵护,也许你已经习惯别人对你过分的呵护了,就象你妈妈对你那样,这在我看来,——哦——这有些糟糕——哦,不——过分——的爱,”木兰顺口流露出了自己的心声:
      “却成了你生活中的习惯?——可你没有意识到这个要求对许国胜有些过分了吗?他需要时间打拼生活,他不是贵族,有钱有闲因此有逸致,如果出生时就戴有贫穷的枷锁,恐怕就必须忍受它带来的种种不愉快,学会改变与适应——”
      “——为什么你的想法总落入俗套?”周淑文突然爆发般地打断木兰:“凭什么你认为我是因为他没有陪我,我就生气?凭什么你认为我会贵族一样要求很高?凭什么你认为我习惯过分的呵护,既然你仅听了我妈一次谈话就觉得过分,凭什么认为我会安之若素并深感幸福?难道你认为有这样的妈是幸福的?”
      “不!”木兰瞄着她暴怒的脸,第一次很有把握地回答:“我认为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妈妈,会感到很不幸福!”
      ——她得到了预期的反应,周淑文注视自己的眼睛里,奇怪地——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感激。
      “我说过,我不喜欢许国胜——”
      木兰再次欣喜地发现,她的声音里终于开始有了像其他受访者那样的——渴望倾诉——的味道。
      “——因为我妈妈,我还是答应了,她一生的快乐就是好心好意地替别人安排生活,可惜她不运气,只有我一个可以摆布。”
      摆布?——她这么看,木兰心里一动,——周淑文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只一瞬间,话题还是迅速扯回许国胜身上:“——结婚后,我还是希望丈夫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会好好爱他,我希望——,”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期待而又绝望:“一切能有所不同——”
      她哽住了,几秒钟后,才又平静地继续说:
      “——然而,结婚从开始就不快乐,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两间平房里,那么挤,一点个人空间都没有,还有,我妈总愿意用你不能拒绝的辛勤劳动,换取对我们的支配权,——结果我们夫妻生活没什么甜蜜,日子干巴巴的。而且国胜和妈妈相处的也不好,他不肯听妈*唠叨,——可很快当我怀孕后,一直讨厌我妈*许国胜,立场却和妈妈惊人的一致,认为我该生下来。——你知道吗?当时我伤心的无以复加,虽然他们都认为我掉到蜜罐里了——”她突然看着木兰不说话了,似乎要求木兰回答。
      木兰迟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对不起,我想人们对甜蜜的标准不同——。”
      这的确是对方期待的回答,周淑文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是的,可惜当时没有人像你这样赞同我的观点。我一直认为我和我身边的人一样,象一头牲口那样机械地活着,如果不是国家强制的‘计划生育’政策,那些人就会和蝗虫一样,主要生活目的就是吃饭和繁殖——”她眼睛里又流露出极端的轻蔑和愤恨。
      “——我渴望的美好生活从未在我身上展现一天,现在又不由分说地要我背负上养育下一代的重任,——我绝望极了,认为从来都没有快乐的我,大概再也不会有我希望的未来了,因为这些责任已经沉重到只能求生存的状态。——可是举目四望,人们倒是纷纷恭喜我,哼!”周淑文突然恶毒地骂道:“——他们都是坏人,喜欢看到别人也掉到深渊里倒霉,他们就是怕我过好了,所以盼着人人都赶紧生孩子,都成上了磨盘的驴……”
      木兰默默地聆听着她激愤的咒骂,克制着自己想反驳的欲望:
      “——很奇怪,我憎恨孩子,那些高尚成功的女人却都很喜欢孩子,是不是我品质特别坏?”周淑文再次停住了嘴,观察木兰的反应。
      木兰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瞬间的迟疑之后,她有些狡猾地避开话锋,泛泛而言:“你自责过分了,自由生活的定义是自由选择,生育权其实是给女性不生育的权利,而不是相反。”
      “——可许国胜和妈妈都说我必须要,因为早晚都得要,早要比晚要强,何况我当时年龄也不小了。”周淑文又谨慎地补充,但从她忽闪的眼睛里,木兰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回答。
      “——小道理也许不错,”这次木兰倒是发自肺腑:“可逻辑却是荒谬的,关键还要你来抉择,勉强就是错误的。这就好比假如某个女人决定过婚姻生活,因此旁人就理直气壮地替她安排在13岁结婚——因为早晚都要结,索性趁早的道理——一样荒谬,她愿意的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候。”
      周淑文眼睛终于开始犹如遇到知音一样看着她,她彻底扭转身体面向木兰,话语突然象破闸地洪水伴随着挥舞的双手语无伦次地滚滚而出:
      “——是的,我生活中充满了荒谬的逻辑,可大家都觉得天公地道!你满心苦涩,别人却给你道喜,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有看我倒霉的快乐……,——许国胜就是这样,他自私,他逃跑了,留下我在监狱里煎熬,开始我以为他爱我,所以要理解他,给他一个安静的大后方,一直忍耐着,——可他,他却把我当成给他生儿育女的机器!——一年回来几次,然后心安理得地在外面过自在的生活,那我成什么了?比最贱的婊子还不如!——第二年,他赚了不少钱,我对他说,让我跟你走吧,——他却说,还要再看看,说现在赚钱还不够多,还说:‘你和你妈妈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是你妈妈呀!’——无耻!真无耻!他明明知道我受不了妈妈那无处不在的关怀,——我只告诉过他,可他还说这样的话!——可我还是忍了,幻想着是经济的压力才使我们不得不分离,——钱!钱 !钱!,钱一直都在折磨我们,不是饥饿的恐惧就是未来的恐惧……,——到第三年,第四年,他又对我说,你工作这样好,放弃了太可惜,想法太天真。又说:生意不好做,我跟过去花费太大。可那年王兴梁在我们家说,他们一年赚了一百多万!”
      周淑文的声音激愤的有些嘶哑了:
      “——我开始明白了,他不爱我,所以夫妻的团聚是一钱不值的!现在自在潇洒过活的他,正满意于有妈妈无时无刻对我的看管,保证他不会戴上绿帽子!还能拿几个小钱儿就有一个女人为他养儿子,傻子似的等他回家,真上算!——呸!他当他是什么?薛平贵?我是什么?王宝钏?真是做梦!”
      她整个的人突然像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表情狰狞,连声音都伴随着嘶嘶的气声:“——我开始恨他了,觉得自己真是傻,为他付出真情和希望都是最愚蠢的想法,原来我只是他的跳板!他廉价的佣人!经济共同体!现在还要永远成为他的老妈子!我真是恨——,直到看到男男死后他那么伤心我才第一次感到快活,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哈哈哈——”她放声大笑起来,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绝望和悲伤。
      木兰一惊,她想起了那些传言和说法,还有郭小峰的嘱托。
      “男男是——?”她小心地问。
      “我的儿子。”周淑文回答,用近乎快活的声音接着说:“我亲手杀了他——”
      三
      小秦疲惫地盯着戴亚丽,远处的这个两天前仿佛还被悲伤打倒的女人,显然已经完全从痛苦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看起来神采奕奕。而且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都证明了她相当地善待自己,——昨天晚上,负责盯梢的同事小胡反馈来的信息是她在阿福路——一个专卖贵的离谱却又不是著名品牌的女人街,逛了三个小时,带着三个大提袋的收获回到了宾馆。
      今天她又打着出租来到西四路——一个有吃有玩儿的大型服装市场。难道还没买够?小秦咂着嘴直摇头。戴亚丽径直走到一个一个大排挡,选了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他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你下去盯着吧。”小秦对肖素说。
      “好。”肖素打开车门下去了。
      小秦把坐椅向后放了放,伸了一下懒腰,眼睛机警地四下瞄着,——突然,他看到了他心里早已确定的目标——孔彬!——从市场里走了出来并且径直向戴亚丽坐的位置走去。
      看来凶手真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自己一直怀疑的——动机最十足的女人——周淑文?小秦叹服地摇摇头:看来还是自己的头儿猜测的更对,所以把那股风直接刮向了这个女人,——现在果然动了。他又想起了昨晚王兴梁慌慌张张跑来的情景。
      昨天晚上,气喘吁吁跑来的王兴梁透着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郭队长,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应该给你说说。”他一进来就说道。
      “当然!”郭小峰热情地请他坐下:“喝些菊花茶,慢慢说。”
      “是这样,” 他擦了一下胖脸上的汗水:“昨天我按你说的给小戴打电话谈那些钱的事情, 她居然答应见我面谈,我当时就心说,——这郭队长还真是神了,这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女人居然转了性?”
      郭小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很舒服地放在肚子上,自信地问:“结果呢?”
      “哼!”王兴梁兴奋地向前凑了凑:“结果跟你推测的一样,郭队长,她暗示我,如果我能做证是周淑文做案,她就可以考虑把钱拿出一部分给我。我当时就想——”他又现出义正词严地神色:“哼!你当我是什么人呐?我能这样没原则?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
      “然后呢?”郭小峰饶有兴趣的追问。
      “然后嘛——”王兴梁恢复了常人的神情,略微讨好地对郭小峰说:“我当然是按照你的交代含糊答应了,说:我回去考虑考虑。”
      “那么她主要暗示你该怎么做?”
      “就是要我找你们做证,说亲眼看见周淑文进了卧室,我们不是几乎一同离开餐厅的吗?”说到这里,他停下了,很急切地看着郭小峰的反应。
      “——还有呢?”郭小峰追问。
      “还有,她还让我暗示见过周淑文用一种餐巾纸,那纸我知道,我家现在就有,我闺女买的,包装挺好看的,是那种——”他费力的想解释,但马上就发现不必了,因为这样一包同样包装的纸巾推到了他的面前。
      “对对,就是这种!”他再次期待地抬起头,目光在面前的两位警察脸上来回观察着,想看看这一信息的效果。
      郭小峰微笑地点点抬头:“那她一定还说了些解释的言语,——毕竟,这样的收买很容易令人起疑的。”
      “是呀,是呀”王兴梁摇晃着脑袋,露出佩服的神情:“看来你什么都料到了,郭队长,——她说凶手就是周淑文,警察没有证据才一直拖着,而且这个女人很阴毒——这个我部分的同意,淑文是有些阴毒,孩子的事儿就说明这一点。——她还说周淑文其实一直在嫁祸于她。而且还说淑文杀人除了恨许国胜还是为了钱,已经委托警察来要遗产了。”说到这里,他身体不安的扭动一下:“这,这是真的吗?”他探询地问,仿佛嘴巴突然变得很干,然后又期期艾艾地嘟囔说:“我和国胜的钱还混着呢?”
      郭小峰淡淡一笑:“不是!”
      “我说嘛!”王兴梁长出一口气,话顿时流利起来:“那个女人就是谎话精,不能信!”
      “接下来呢?她还怎么说?”
      “她说一旦成了悬案,国胜的钱全会冻结,可能最后就全归淑文了,谁也别想拿走一分!总而言之,就是让我来尽快来做假证!”
      “好极了!”郭小峰很愉快地站了起来,他拍拍也随之站起来的摇脑袋家伙的肩膀:“来,你可以先回去了,我会随时给你电话的,放心吧,不会很久的——”
      他边走边说的把王兴梁送了出去。
      “看起来你很高兴啊?”他急不可耐地冲一脸喜色的上司问:“看来你刺激戴亚丽的招儿灵了,篱笆动了,是不是正中你的预测?”
      “是的,篱笆动了。但你猜的不对,我并没有预测什么,只是在观察,观察——,”郭小峰露出了微微得意的笑容:“别忘了——,篱笆不动也是一种动,只是说明——不同的情况而已。”
      他不想再谈这些玄之又玄的话了,干脆地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立刻,他听到了更加干脆的回答:“继续监视戴亚丽。”
      果不其然,小秦暗想:——看来戴亚丽似乎还要收买孔彬!?
      四
      木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目瞪口呆犹如同掌声似的,额外激励了面前这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周淑文居然笑的更开心了。
      她觉得自己头脑有些混乱,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好久才机械地重复对方最后的话语:“你亲手杀了他——?”
      “是的。”周淑文满脸坦然。“当然,也可以说成意外,但我知道潜意识里我是存心的。虽然当时我也认为是意外。”
      “——是吗?”木兰努力保持声音里的好奇,而不是指责和愤怒。
      周淑文脸上浮现出一种似乎追忆美好往事的恬静和向往:
      “——那天妈妈出去,让我看一会儿孩子,说实话,我对男男很陌生,——因为我几乎没有带过他,妈妈怕影响我学习,所以全是她带孩子。——尽管我平时一想到他是别人强加给我,捆绑我一生的武器就奇怪地恨他,但那天我还是想和他好好玩一会儿,——可他和我不亲,大哭大喊,一劲儿的对我叫姥姥、姥姥……,我越哄他越哭得厉害,很快我就精疲力竭了,呆呆地坐在哪儿看着我的儿子——一个讨厌我的陌生人……,——他不停地哭,小脸哭得又脏又红,衣服也脏兮兮的,又土气又难看……不知多久,他不哭了,喊饿,我疲惫地站起来煮鸡旦,然后喂他——”她停了几秒,似乎在回忆往事:“然后,我喂他,——他饿了,吃的很快,我也越喂越快,——然后,他似乎呛住了,看着他瞪起的眼,我不知该怎么办,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拼命继续往他嘴里塞,一直塞,一直塞……”
      木兰的心揪了起来,强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强烈的情感。
      “——然后,他突然就不动了,——然后,妈妈回来了,她当时就傻了,接着号啕大哭,男男是她的心尖肉,我告诉她我不小心噎死了他,决定报警自首。”她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地微微歪了下头:“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恐惧,也不难过,真的,反而有些高兴,因为我的生活终于有些改变了……”
      她停住了,微微眯起眼睛充满憧憬的看着远处的野花,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当中——,
      “——结果呢?”木兰颤着声音小声问。
      “结果?”她似乎对木兰打破她对往昔的美好回忆很不满,声音变得很冰冷:“——结果毫无改变,还是像所有的事一样,被妈妈决定了——,她不准我自首,还告诉邻居是男男自己噎死的。我想抗争,她就含着眼泪对我说: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一个了,她最疼爱的还是我。——我再抗争,她就翻脸了,说我想让她死,她还要靠我养活,是不是希望她这把老骨头赶快死?——这是实话,也是我每次不满足她心意的说辞,没办法,我每次都低头认了。”
      木兰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略带质问地说道。
      “你真的认为结果毫无改变吗?”
      “那倒也不是。”周淑文又笑了:“结果还是不错的,我惩罚了许国胜,呸!想得美!这个可恶的家伙终于自食恶果了。” 她笑了一会儿,又沉下了脸,低沉地自语:“可惜我的生活还是毫无改变,除了又多欠了妈*情,不是吗?她又一次挽救了我的生命,我得更加感激她了。”
      木兰有些不可思议的问:“你还很委屈?”
      周淑文似乎为对方不可思议,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她反问道:“我不该委屈吗?而且,男男的死加重了我的失眠,不得不大量服药睡眠,还是效果不好。”
      “你妈妈不是说你心地纯净,吃得香睡得着吗?”
      “嗤——!”周淑文极度不屑地一笑:“像我这样被迫清心寡欲生活的人,白日梦都是性幻想!心地纯净?父母都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认为儿女的纯洁。我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压力太大就严重失眠,要吃药睡眠,妈妈还帮我买,但她一向都对外宣称我生性素净,不爱兜揽男人,好象生活在她身边我才最幸福,自然不承认居然睡不着?你应当知道她的逻辑。”
      木兰默默地听着,恍惚想起自己的一位中学老女教师,一个教化学的,曾经被迫和丈夫常年分居的封建老女人,也是什么都能和性联想到一起的道学先生,在她的不断纯洁教育下,他们班同学的性意识几乎同时觉醒了,那真是表面最纯洁心里最淫荡的时期!——但自己遇到的毕竟只是一位老师,而且只不过一年,如果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又笼罩着自己的全部生活……,
      渐渐的,一种奇怪的心情代替了刚才心底的那份强烈的不满,有好一会儿,木兰发现那是同情的感觉,也突然很想给面前这个女人一些建议,——自认为会对她有帮助的建议:
      她有些热切地抬起眼睛说:“你刚才说你妈妈很勤劳。”
      “是的,”周淑文声音又冰冷起来:“不过她从不白白勤劳。”
      “没有人会白白勤劳的,你为什么不学会拒绝她的劳动呢?”
      “我拒绝过,但拒绝不了她对我人生的指导、安排。”
      “很多父母都有这种倾向,”木兰依然热心地说着:“不知不觉间滥用长辈的权利,这大概是出于爱的缘故,怕我们跌交,——但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人生太短暂了,不能有太多的时间听别人的教诲,——事实上,这能有效地遏止父母过度的爱心。”
      “父母和父母不一样,你的父母能因为你的不顺从而不吃不喝,又哭又要寻死吗?”
      “没有人会真的因为这些寻死的,” 木兰坚决地说:“如果你学会坚持,或者只做适度让步。”
      周淑文轻叹一声,幽幽地问:“你妈妈拣过菜叶吗?”
      “没有。”木兰心里一沉,有些明白了。
      “她为让你吃饱而挨过饿吗?”
      “她也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吃。”木兰勉强回答,但知道这之间差别很大。
      “为了给你吃饱饭,你妈妈卖过血吗?”
      木兰怔住了——
      “你没有!”周淑文呆滞地摇摇头,又轻声问:“我今年45了,你说我是什么时代出生的?”
      木兰哑了,在某个时代被赞美为个性解放行为,在另一个时代可能就是被诅咒为忤逆的举动,——就仿佛现在被大力倡导的贸易,曾以“投机倒把”罪被严厉禁止。如今观念日新月异,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事其实就发生在几年或十几年前。
      她想起来有很多资料证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是个奇特的时期,盛行双重标准,要是父母是“所谓的坏人”,——那就鼓励一些与父母“划清界限”、告密、揭发、甚至殴打等等有悖于人之天性的行为;——对于大众,又隐隐赞美类似“克己复礼”的操守,总之,好孩子就是那些能每天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服从一种规定性的制度,接受安排、分配,就象“一块砖”、“一根钉”那种可以“任你搬来任你砸”的东西。反抗父母也许不需要太大的勇气,但反抗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就不是人人敢为的,而属于积极向上的周淑文就出生在六十年代初。
      “——六七十年代,最好最负责的父母之一就是那些会痛殴子女的爹妈。一个非常有知识、有头脑的女作家在八九十年代还写过一篇《孩子,我为什么要打你》来正面肯定家庭暴力的积极意义。”周淑文苦笑了,望着木兰质问:“你难道不认为只是这些年人们才开始反思家庭暴力的危害吗?”
      木兰无语地低下头,事实上,现在又开始盛赞孝举了。
      “——时光穿梭的很快是吗?”周淑文幽幽说道:“观念也是一样,就象现在的人,紧赶慢赶却总落伍。我小的时候,只相信权威的力量,——这也是成人世界给我的展示。我怎么能反抗绝对正确的父母呢?既然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给我的任何惩罚都只能当成爱来接受。十几年前,打死儿子的母亲都被怜悯地解释为‘恨铁不成钢’,被人否定行为的同时又被深深同情。——何况我还好好活着,哪里能拒绝母亲不犯法的要求呢?这些年我天天在想,母爱——就是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理由。”周淑文眼光有些辽远了:“最辛苦的养育被尊为最伟大的母亲。我的妈妈就额外辛苦,因为她很无能——”
      砰!——木兰的心被她对钱老太太冷静坦然的评语激得猛跳了一下,她自己几乎从未敢这样想过。——然而——,细想一下,木兰的脑筋不知不觉间滑远了,——似乎也不错,富裕人家养个孩子或者照顾一下父母的饮食起居,似乎确实不能到处昭彰的显示自己惊人的艰难或了不起,金钱足以摆平诸多琐碎的劳苦;而如果能当成功劳四处来说的话,——
      周淑文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妈妈确实是付出很大的辛苦才能勉强把我带大,”木兰一楞之下,连忙拉回自己胡思乱想的脑筋,注意听起来:
      “我家的生活一直特别困难,所以衣食住行特别差,妈妈做的衣服总是粗针粗线,不仅不合体而且粗糙难看;她为我剪得头发永远象狗啃的,为此我倍受同学的歧视。——不过这不能怪她,她是干农活出身手又特别笨,做成这样就很难为她了。感受父母之爱,大约也要论心,虽然我无法感激上苍赐予我的生活,但妈妈为养育我受得苦我却能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爸爸因为一句话成了右派,刚摘右派帽子又死了,自始至终都只有妈妈一个人带着我艰苦度日。——从小我就看到她年年冬天满是血迹冻裂的双手,就着昏暗的灯光糊纸盒,干杂活,洗衣服,——我也很难过,真的,很小就暗暗发誓要听话,让妈妈开心,长大后挣很多钱让妈妈痛快花!真的!我真的这样发过誓,妈妈太苦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年轻的样子,脸上永远是愁苦的皱纹,粗暴易怒,还常常伤心地告诉我,她这样千辛万苦,都是为了我,否则,她早就不活了。——她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周淑文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了:“要是对妈妈不好,要是不听话,那我还是个人吗?”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是她需要了,而她需要我做的,又让我很痛苦——,不知不觉,我渐渐不想忍耐了,但一想起妈妈曾吃过的哭,我又不忍心——,唉——,要是我的妈妈能更有本事多好!可以轻松地把我带大,这样我就不用如此感激涕零,非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了。”
      “——开始我们一有争执,妈妈先是骂我,要是我还是固执,她就会就伤心的哭起来,——邻居大婶儿们就纷纷数落我,说妈妈有多不容易,警告我不要翅膀刚硬,就忘了娘恩!”
      “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是希望让妈妈开心些的,——而且最糟糕的是,我太笨了,做什么都不行,好像妈妈说的也都是对的。”周淑文不自觉地苦笑一下:“慢慢地我开始厌倦了,既然我任何自作主张的举动都能惹妈妈不快,——并且伤心成那样,还引起邻居们对我严厉的指责,——我不如全都依顺她,当下半生是还债好了。”
      她的眼神儿再次辽远了:“我多想一次还了这个债啊——”
      木兰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女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淑文木然地盯着地上葱绿茂盛的小草,和一朵摇曳的黄色小花,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好久——,她仿佛打个机灵,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凝视她的木兰,又转回开阔的草场,然后响亮沉稳地开口了。
      “我越来越少说话,对妈妈永远都是‘是的’。终于,妈妈好像满意了,——只是我越活越没意思,尤其是对婚姻失望之后,你不是说孩子死对我有什么影响吗?我告诉你,——是开心!”
      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刚才还怨愤和苦闷的脸上此刻突然充满了阴狭的得意:“——因为那些处处辖制我的人也痛苦了!我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悄悄破坏这种——除了我,人人都满意的生活,——所以孩子死了,我就坚决不和许国胜同房,也不离婚!让这个会打小算盘的男人痛苦去吧!——既然没人在意我的幸福与快乐,我也不用在乎他人!”
      声音突然嘎然而止,周淑文冷冰冰地转过头看向木兰:“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木兰迷惑地望着她。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不幸的根源根本不是许国胜,”周淑文保持着那种阴毒的笑容:“其实你说我故意不离婚也并不错,我确实是故意的——。”
      “是吗?”木兰机械地重复道
      她阴毒的笑容中又添了一丝得意:“是的。”
      木兰心里打了个哆嗦。
      “——但理由却不是你猜测的。”周淑文继续诡异地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令我有力量,也能从中得到不少乐趣。”
      木兰微微扬起头,她这才明白周淑文并非失态地自白,而是有迂回地说明自己没有杀人动机。她又忆起郭小峰昨天的预言,看来周淑文确实不缺乏洞察力,不仅意识到自己是警察的同谋,而且察觉到自己约她的动机了,显然她今天就是专门来解释的,木兰不安的想:大概这也是自己能那么容易约她出来的缘故吧?!那么她的表白还可信吗?
      “你们按照惯常思维论断我这个弃妇因恨杀人,实在可笑。” 周淑文突然又变得有些懒洋洋了:“——我现在的生活乐趣就是用不离婚折磨这些人,所以我根本不会杀死他。其实,真被冤枉我也不在乎,像我这样活得了无生趣的人死掉也无所谓,现在我死就更没关系了,——许国胜留下的钱应该足够妈妈后半生生活了,我呢,也好早死早托生——”
      “你失去常识了吗?”木兰冷笑了:“假定你是谋杀犯,难道还会还认为能继承被害人的遗产?”
      “不能吗?那你们就不能冤枉我,我还要养活我妈,她养了我前半生我必须养她后半生。”
      “听起来就是债权债务。”
      “养儿防老本来就是人力的囤积。”周淑文讥讽地看着木兰,似笑非笑地说:“那些家境贫寒却偏偏生一群孩子的家伙们和阔人多重渠道的投资有什么区别?”
      木兰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脑筋很乱,不知道自己是否认可这翻话,——如果说对?她觉得不公平,——毕竟,大部分父母儿女之间萦绕的更多的是爱与亲情,关心与照顾都是发自肺腑,心甘情愿的,而不是单纯的投资回报和装腔作势的表演;——说不对吧?“养儿防老”四个字就充分说明了生育的经济学意义,尤其是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也许你说得对。”木兰干巴巴回答,她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女人,有些恍惚,——人性多么古怪,——一颗曾经诚心发誓要让母亲开心愉快的种子,曾几何时,竟结出了忍耐和厌憎的果实?
      “你很不开心。”周淑文斜睨着木兰:“认为我太偏激了,是吗?我知道——,”她突然又激愤起来:“一定是这样,这就是我从不对人说心里话的原因,人们总是说些没用的废话,只敢骂秦桧,赞岳飞,那些没脑子的胆小鬼!——我知道,你也不同情我了,不,是厌恶我——”
      “——不是这样的,”木兰慌忙打断了她:“我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幸运。其实如果我是你,只会更偏激,真的,但我比你走运一些,——所以我可能没有得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但我相信我们都是真实的,只是因为感受了生活的不同方面。但我非常非常的——”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表达才是恰当的:“赞——哦——欣——哦——相信你——的真诚,也很感激这一点。”
      周淑文有些凄凉地笑了笑。
      “其实——,” 木兰再次努力鼓励地说:“你已经孝顺很多年了,也可以稍微地孝而不顺一些。”
      “一根定型的筷子,改变它就是折断它。”周淑文不感兴趣地回答:“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但愿来生——。”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木兰有些急了:“为什么你不想改变,难道你愿意忍受这样的现状?你妈妈挟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地安排你的生活,而你挟委屈来心安理得地默默毁灭她给你安排的日子?”
      “也许吧?”周淑文似乎对‘改变’的话题没有兴趣,思想似乎突然滑到了另一个方向,她琢磨着自言自语:“其实警察当我凶手给抓起来也没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似乎很鼓舞她,她深思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变态!也许她真是变态了!或者早就变态了!——木兰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她有些生气也有些不甘地伸手在她面前挥舞了一下,冲着还没回过神儿来的周淑文喊道:“——你不要胡想下去了,如果凶手不是你,警察就不会抓你,他们没那么蠢!——而且,现在估计也快破案了。就是根据钱的线索,他们找到了孔彬,那上面有他的指纹!——现在已经缩小了嫌疑人,他可能很快就能想起确定凶手的证据,真的!告诉我,你一点儿指证戴亚丽的证据都想不起来吗?哪怕是反常的举动?”
      周淑文扭过头凝视着充满期待望着她的木兰,半晌,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木兰不甘心地追问。
      周淑文再次茫然起来,好久,又摇摇头。
      木兰泄气地坐正了身体。
      “我们走吧,既然警察不蠢,又何必我们操心?”周淑文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妈准在院门口等我了。”
      午后的阳光燥热难耐,满腹心事的木兰跟在一脸轻松的周淑文后面离开了学校,远远地就看见钱老太太在家属院门口东张西望,一看见周淑文就跑了过来,根本没注意跟在后面的木兰,一脸关切地唠叨着说:“文文,你干什么去了,也不跟妈说一声,都一点了,饿坏了吧,把妈急死了。”
      木兰望着这一幕,搭拉着脑袋慢慢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现在她已经相信周淑文的清白和指控了,她看起来很真挚,理由也充分……,看来只剩另一个嫌疑人戴亚丽了,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木兰好奇地想,应该比周淑文聪明的多吧?毕竟独身在外闯天下,再笨也历练出来了,一定要和郭小峰好好谈谈……,
      她打开手机默默地写了一条短信:没有什么实质性收获,但我认为周淑文应该不是凶手。然后发了出去。
      一分钟后,她收到一条信息:那好!若方便到队里等我们,我们会尽快回去。
      五
      回到自己破烂的小旅社,孔彬的心情却特别的好,他舒服地一头倒在床上,四周安静极了,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那个该死的胖子终于带着自己猴子般的儿子离开了,不用忍受那吵死人的呼噜声和一会儿一阵儿的模拟子弹声……,三人间居然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居住,真快活。——他翻了个身,脑筋又回到刚才的午饭上,他吧嗒一下嘴,回锅肉和辣椒炒大肠两个菜做的都不地道,——不好!他暗自评价,尤其是那个女人还要自己做假证,请这个也太不小气了。——不过,他又美滋滋地翻了个身,给钱比什么都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多自在呀……,当然,做假证嘛——,他微微有些不安,想起了昨天小秦对他的指责,——突然,他心头又冒出了股火气。
      他很憎恨小秦指责他欺骗时的语气,这使他想起常在报纸上看到的有人撰文抨击种种社会仇恶现象,目前尤其爱抨击做假,还总不忘举例说——欧美人视撒谎是最坏的品质,来反衬中国人道德沦丧,充分体现出他们的痛心疾首和嫉恶如仇,顺便隐隐透露出他们一身的高贵正气。
      他恨恨地自语:“我总不能为了诚实饿死吧,要是谁保证我一辈子有饭吃我才懒得撒谎呢。”
      哼!他愤愤地想:有些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满嘴都是教训人的词儿。也不想想,有些人天生命差,那些命好的人就喜欢指手画脚地告诉他们该怎么活。——诚实?笑话,你要是诚实就没有了敲门砖,所有的好门都对自己关上了,凭什么自己要诚实?真是应着那句早年的民谣‘十等人是老百姓,老老实实学雷锋。’——而自己呢?还是十等人里的末等人,老家穷的人发蔫,干瘪的象吊死鬼的爹妈却象养猪一样生了七八个,虽然最后只活了四个。
      他再次自怜地摸着肉呼呼的胳膊,感伤地想:从小营养不良,所以长得又瘦又矮,现在拼命吃也才象骆驼那样积蓄了一些脂肪。——书也是断断续续地读,自己那么努力,每本书都能背下来,可还是没有考上大学,有什么办法呢?参考书少,老师水平差,偏偏家乡的高考录取分比城里高,城里又比北京上海高,两项一错,有上百分的区别,虽然真能考上他也读不起。——好不容易进城打工吧,要付房租,要办暂住证、计划生育证等等一大堆,总之要这要那总完了吧?可只要一碰上举办大型活动,呼啸而来的警察就把他们象贼一样随时清理出去,那时刚出来,当建筑工,穿得寒酸,每次都被狗一样的清理出去,有一次还光着脚!——真是投胎一错,窝囊一生!
      想到这里,他“呼的”愤愤地坐起来,冲着对面的虚空吵架般的嚷嚷道:你们好命你们就去诚实吧!既然我一直忍受着倒霉的下等生活,就没有必要拥有上等人的高贵品质!
      呼——,孔彬长吐一口气,感觉舒服了许多,他又躺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哼,我只要含糊其词,只要警察多怀疑国胜婶儿就行了,自己不铁口钢牙的证死她也就对得起良心啦,——再说,她也确实有嫌疑不是?
      但戴姐——,他又不安地想到:戴姐那十几分钟?她回到餐厅后……,他后悔当时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了,他从来都不爱注意人,除非是她们正唇枪舌剑……,该死!他又想起那种不对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感觉不对呢?……,翻来覆去间,感觉好象又回到了那天夜里,重新经历着那晚的情形,他们准备、吃饭、争执……
      不知多长时间,孔彬突然触电般地坐了起来,愣怔之下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他擦了一下嘴角不知不觉流出的口水,——突然,又触电般地抖了一下,——“天呐——!”他失声喊道。
      他终于——想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不对了!……
      六
      “你好,戴小姐。”
      郭小峰冲刚进宾馆的戴亚丽招呼道。
      “哦——?”戴亚丽张大了嘴巴,她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吃惊:“——你好,郭警官,”她迟疑地问:“——在等我吗?”
      “是的,还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请这边坐吧。”
      他们来到了宾馆大堂比较隐秘一角的会客区,除了小秦,没有其他人落座。
      “您好!秦警官。”
      “您好!”
      戴亚丽小心地在红色沙发上坐了下来,略显不安地说:“我希望你们没有等太久,你们可以给我打电话约好的。”
      “我们也是刚到,还以为你心情不好,可能会在宾馆里。”
      “噢——”戴亚丽用手掠了一下头发:“我出去吃饭了,也顺便走走,你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房间里呆久了,几乎要发疯了——,尤其是想到国胜——”她开始悲伤地捂住了脸。
      “你镇定一下。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她的手从脸上放下了,但依然低着头,带着不能自拔的悲伤感觉坐着。
      “我们确定了周淑文孩子的死,确实有问题。”
      戴亚丽立刻抬起头,刚才的悲伤一扫而光,她充满期待地看着郭小峰;“那么——?”。
      郭小峰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没有直接回答。
      “再谈谈她们吧。你认为她们母女对离婚的反应是什么?”
      戴亚丽似乎很高兴话题集中在别人身上,她飞快地回答道:“她们都是很奇怪的人,真的,好象是清朝以前的人,认为离婚是丢人的事,其实在现在这根本不算什么,你说是不是?”
      “具体说说她们的反应。”
      “那个钱老太太口口声声说她们周家没有离婚的女人,还说过去休妻还要说说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条?如果确实淑文有错她也就认了,可淑文绝对守妇道,国胜不能说翻脸就翻脸,抛弃了淑文……,——我听了直想笑,她们周家,她姓钱她不知道吗?还有她的‘休妻理论’,真滑稽!什么时代了?——好,就按她的理论说,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总该知道吧,他们可没有孩子,国胜都四十多了,没有理由和淑文离婚吗?”她一口气说道:“——还有,她看国胜确实爱我,马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示,随我们如何,只要不和淑文离婚就行,那事关他们周家的声誉,笑话!——听她的话你还以为她们是什么大家族,是孔子的后代呢!其实,嘁——”
      “那周淑文呢?”
      “她——?”戴亚丽顿了一下,斟酌地说:“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怎么讲?”
      “我想她心里也很爱国胜,可嘴上不表现出来,你知道她那个年代的女人是这样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嘴里总是很撇清的,喜欢摆出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好象不稀罕国胜似的,——其实我知道是想等国胜求她,女人的悲剧!”她慢慢地说完,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无法抑制的得意和满足。
      郭小峰没有追问,经验告诉他,在男人(或女人)争夺战中的胜利者,常常很快就会在自我满足中继续表达,——多数人都无法遏止自己取得胜利后的喋喋不休。
      戴亚丽也没有例外。
      “——那个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令男人屈膝的资本,怎么说呢,不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哼!这一点还不如她妈清醒。”说完,她把脸高高的一扬。
      “你能确切的总结一下周淑文对离婚的态度吗?”
      “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很在乎,我敢断言她很在乎,”她的头低了一点,带着不容质疑的表情回答。
      小秦很高兴可以不只看到她的鼻孔了。
      “怎么看出来的呢?” 郭小峰接着问。
      戴亚丽皱了皱眉头,对于对方并不满足她仅有结论的回答而不满,“哦——,那个女人甚至很恼怒,具体我说不出来,但女人都明白女人的心思。”
      “女人的直觉?”郭小峰含糊地说。
      “对,女人天生独有的,”戴亚丽顿时来了些精神,她眨眨眼,吞吞吐吐地说:“也——也不全是直觉,她——是个很怪的人,话很少——但我很怕她,因为表面上她似乎懒洋洋,没精打采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她就浑身发冷,总感觉她好阴——,似乎,似乎,什么都做的出来。”
      小秦心里打了个哆嗦,真是聪明的含糊暗示,他偷偷斜眼看郭小峰,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上司居然就像根柔软的柳条,迅速被对面的阴风吹动了,显得十分赞同地歪着头小声自语:“我觉得也是。”
      对方的被感染使戴亚丽更精神了,她肯定地回答:“当然,我说的全是事实。”
      郭小峰突然直接地问。
      “你认为她会不会因为感到终究得不到许国胜而起杀心呢?”
      “这我不敢说,”她迟疑一下,带着仿佛思索的口气回答:“不过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好象都是这样偏执的,报纸上有很多这样的事例。她的性格有很强的时代烙印,——其实她们这样疯狂也有可以理解的地方,寒窑苦守等着丈夫出人头地,好开始自己的好日子,结果一无所获还老了,——难免想不开做出了傻事。”最后,她的口气中已经充满了胜利者的同情和理解了。
      “听你的话似乎是周淑文因为气不忿杀了许国胜了?”小秦冷笑着反问,他对面前这个语言里充满了毒汁的女人更加不喜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不会了?”
      “不、不,”戴亚丽赶紧否认:“我认为会。”
      郭小峰沉思片刻。
      “但上次你不是说她们开出了很高的离婚条件吗?”
      “是的。”戴亚丽即刻充满了鄙夷:“哼!她们要很多钱,几百万离婚费,哼!虚伪,这就是那种女人,表面上口不言钱,实际上——,哼!”
      最后的“哼”声使她散落在脸旁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许国胜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说过国胜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国胜其实根本没有钱。”她强调着:“国胜其实根本没有钱,他们都不信,但这是事实,国胜其实根本没有钱。”
      “这么说,这个婚几乎无法离掉了?”郭小峰沉思着问她:“根据你的反映,从感情上她们保守,从金钱上又不能满足她们。”
      “是的。”戴亚丽又沉痛下来:“所以国胜才如此痛苦——”
      “所以你应该也很担心呀。”
      “担心,我?”
      戴亚丽有些不解,她略含轻蔑地一笑。
      “我为什么担心?担心的应该是她们!周淑文并不难看,可她没有丝毫挑动起男人欲望的魅力,我不是说她老了,只是说她乏味,乏味的女人二十岁也不会有魅力,恕我直言,我估计她裸体都不会有人侵犯,你不觉得她象一只呆头鹅吗?”她一时忘了忧伤,伸出竹竿一样的手臂抚摩了一下脸旁卷曲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轻轻说:“现在的男人要求很高的——”
      “就是说你很自信,根本不需要去周淑文的卧室找他。”
      突然起来的话题转换使戴亚丽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宜察觉的警觉,她又略微顿了一下:“其实——,”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进过她的卧室。不是我主动去的,30号,就是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下午,国胜突然把我拽进去,我想——他憋坏了——”她斜睨了一眼两位警察,最后一句说得暧昧迷乱。
      “你们发生了性行为?”郭小峰声音干板的把这句本可以引起美妙遐想的话表达的索然无味。
      “没有,只是抱抱我而已。”她的声音也干板起来。
      “有人看见你进去吗?”
      “没有,我想没有。”她望着两位警察,似乎很羞涩:“要是有人,国胜也不好意思。”
      小秦突然回忆起王兴梁说许国胜故意当着别人的面和她亲热,以达到气周淑文母女的目的。这个女人又在撒谎,难道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在现场遗留又物证?
      郭小峰仿佛什么也没想,继续和蔼地问:“这样说许国胜还是很有分寸的人?”
      “当然。”
      “所以我说你也会担心——”郭小峰音调陡然一变,突然冷峻起来:“种种因素使他离不了婚,如你所说,女方不放、他又不肯出钱或者说没钱、而且又很有分寸不肯孤注一掷地愿意为你抛弃一切。这么说你也许很愤怒,可我确实不得不这么想,谁都知道离婚问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解决,起诉!——虽然也会有调节呀之类的拉锯战,但几年下来也能解决问题,决不会比现在这样更麻烦!为什么他不选这种方法?我只能对你们的感情存疑!”
      戴亚丽的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因此你等不了了——”
      “那又怎样?”戴亚丽激动起来:“我等不了也用不着杀他,是他老婆干的,我很清楚。”
      “证据呢?不要说你的感觉这类不着边际的话。”
      戴亚丽喘了两口粗气:“我不知道,需要你们去找。”
      “说的对,我们正在做。”
      “我绝对没有杀人!”
      “人人都这么说。”郭小峰不为所动,他站了起来,显示出要告辞的姿态。
      “你们搞清楚好不好?”她又变得哀怨了:“我怎么可能杀人?”
      “你怎么不可能?”
      戴亚丽颤抖起来:“你们——,在指控我吗?”
      “不。”郭小峰恢复了一些温和,但声调依然很冷淡:“现在证据太少,确定不了谁最可疑。好吧——,今天先谈到这儿,顺便告诉你,今后一些日子你要保证随传随到,不能离开本市,除非——,”他顿了一下,语气既仿佛如刚才一样,又似乎有了些非常微妙的变化,添了些意味深长的劲儿:“——我们确定了嫌疑人。”
      戴亚丽怔怔地望着他们,鱼一样的嘴巴紧紧抿成了狭长的一线。
      “头儿,你到底什么意思?”一坐进车里,小秦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不追问那十几分钟的情况?”
      “那能问出什么?”郭小峰系上安全带,然后活动一下,让自己很舒服的坐好;“还有,你没发现她反应很快吗?我们问她是否进过卧室,她略一犹豫立刻承认进去过,这样的话,即使在卧室发现了她的东西也理所当然了,这样精明的女人没有证据能吓唬住她?问她只会提前帮她做好准备编瞎话而已。”
      “那倒是!”小秦有些恨恨地点点头:“就象餐巾纸的问题,明知道她在编瞎话可也不能证明出来。”
      “她很聪明!”郭小峰有些出神儿地望着前方,嘴角微微现出一点儿笑意:“不过——,我的意思她却未必能明白。”
      “我也不明白,”小秦用手敲敲方向盘:“重问一遍这些陈谷子的问题又有什么用?”
      “用处当然有!”
      小秦歪过头审视着自己这位上司有些老奸巨猾的笑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明白劲儿:“我明白了,你想让戴亚丽受惊之后,动作更大,因此暴露!”
      郭小峰没有回答,侧过脸冲下属一扬头;
      “开车吧!我们还要赶回局里听木兰的录音呢!”
      “你好象很看重?”小秦坐正身体,扭动钥匙发动了车子,一边有些好奇的问;“木兰不是说没有什么实质性收获吗?”
      “哦——,原谅我自大,”郭小峰重新舒服地靠回椅子上:“一块石头对于普通人来说能看到的也许只是颜色、大小、美丽与否之类的外在信息,但对于专家来说,就能看出它的年龄是否象恐龙那么古老、曾经是金丝猴在上面攀缘还是东北虎从旁边走过,或者它的下面是否埋藏着石油或者泉水——”
      还没等他说完,小秦立刻猛踩油门,车子“嗖的”窜了出去,郭小峰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前栽了一下。

    第07章 最后的结局
      一
      木兰俯视着楼下一辆辆整齐停放的警车,和光滑的,颜色不一的车顶上反射出的金黄色的,渐渐柔和、暗淡下来的太阳光,知道墙上那个圆圆的,每天转两圈的家伙,已经把那条短腿跑到接近8字上了。房间里一片安静,十分钟前他们听完了自己带来的录音,她刻意来到窗前留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现在估计也差不多了,因为这漫长的谈话关于案子的信息却并不复杂,木兰松开扒着百叶窗的手,转身冲看起来依然沉思的两位说道。
      “嘿,我想你们现在可以排除周淑文了?”
      “为什么?”小秦抬起眼皮反问。
      “我觉得她表达的很清楚了。”木兰走了过去,拿起采访机很是自信地晃了晃:“我当时看了她的表情,不象做假的样子,可惜没有镜头把我们当时的情景拍下来,否则就会更加充分地证明这一点。另外一个证据,如果她害怕承担责任,怎么会大方承认自己杀害了亲生儿子?”
      “——因为即使现在她承认杀害亲生儿子也不能马上把她怎么样,”小秦身体向前探了探,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正是这点让我怀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古老的教诲了,想取信于你,就先承认些小过错以证明自己的诚实,——目的就是获得更大的信任。而她对你的谈话也是如此,看起来不着边际,其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主题——就是强调自己没有杀人,这样的听来,可信性就要大打折扣。”
      木兰不满地扬起眉毛。
      “我看你对周淑文就是有偏见,开始就怀疑她,到现在也不肯放弃这个观点。难道那个戴亚丽已经完全排除了吗?你揪着她不放。”
      “那倒没有。”小秦泄气地向后一靠:“她的疑点越来越多了。”
      “所以嘛——”木兰眼睛得意的朝上转了半圈,然后又转向郭小峰——他正拧着眉毛深思着:“你觉得我的判断怎么样?”
      郭小峰身体稍微动了动,但依然保持着深思的表情,嘴里咕哝道:“小秦的很多分析是对的。”
      小秦和木兰都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还是周淑文?”木兰小声问。
      “啊?”郭小峰一楞,仿佛刚醒过来,然后,他的眼睛落到了木兰的采访机上,突然欠起身,很有感情地拍拍它:“多亏了你呀,告诉了我全部的答案!”
      “喂、喂——”木兰叫了起来:“别搞错了,是我呀!是我呀!”
      “别喊得那么痛心!”小秦急急地转向郭小峰,挠挠后脑勺:“我的什么分析是对的?”
      “心理,你对心理的分析。”郭小峰点点头:“她的谈话也印证了我越来越明晰的感觉,——你们没发现周淑文有些像个孩子吗?”
      “——孩子?”小秦惊讶地反问:“你觉得她像个孩子?”
      “你不这么看吗?”
      “不!”小秦断然回答:“你一定记错了,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坦白地说,我对周淑文的印象很不怎么样,懒洋洋的,心肠也不好,长的也不好,但感谢上帝!她确实没有时下无数女人令人恐怖的通病: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很大年纪了说话还故意像儿童一样嗲声嗲气,或者举手投足都模仿孩子们的动作,或者走路故意一蹦一跳的,反正看起来要多怪有多怪!她们还自以为得计,因为人们看到后都会夸赞说——噢!你好年轻!——但上帝做证,那只是多数人能看出她们渴望显得年轻——因此投其所好罢了!”
      “我也这么看。”木兰说,她狐疑地看着郭小峰:“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倒觉得她像你所比喻人物的相反——老人,她干什么都懒洋洋的,毫无活力,好像死活无所谓。”
      小秦打量着头儿的表情,摇摇头:“不对——,郭队,我知道,你是另有所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郭小峰沉吟着,依然有些答非所问:“这样说吧,这个案子部分的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那还是今年寒假我女儿狂看影碟时,我是跟着看的。”
      “是什么?”小秦问,同时又小声嘟囔道:“看来你又开始绕弯子打比方了。”他给木兰使个眼色,并示范般的摆出舒服的,准备长听的架势。
      “这个电影叫——,真该死!说英文对我是个天大的难题,不要笑我讲的蹩脚,叫《THE CONSTANT GARDENER》 ,哦!天呐,还是我给你们写下来吧——” 他多少有些羞愧的说完,伸手在手边的纸上写下了这三个单词递给他们看。
      木兰狐疑地看看单词,又看看郭小峰:“这个电影不会是讲花园的吧?我相信不是,——绝对不是——”她越来越自信:“大概象征手法,也许你快讲讲内容比较好!”
      “你说的不错。”郭小峰点点头,身体靠回沙发,舒服地摆出准备娓娓道来的姿势,然后以一贯的平淡语气开始讲述道:
      “电影的男主人公叫Justin,一个儒雅、斯文、富裕的外交官,过着文雅高尚,但某种意义上——又仿佛算得上近乎乏味的生活。但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叫Tessa的女人,这个女人高尚、聪敏、而且富有激情。后来,他们结婚了。——然后,Tessa随着丈夫到了非洲。我说过,Tessa很善良,热心于公益事业,比如预防艾滋病这样的医疗事业,她忘我地关心他人的疾苦,甚至坚持挺着肚子走在非洲部落中,——这本来很好!但糟糕的是,——她还很聪明,于是从司空见惯的医疗救济中发现的问题,——事态在发展,她又很正直,这点最糟糕,——所以,——她死定了!应该说,——是死于官商勾结的巨大的黑网。——与此同时,深爱丈夫的Tessa为了避免牵连到他,所以一直向丈夫隐瞒了实情,但Justin同样很爱她,非常非常爱,——所以,噩耗到来使他绝望又痛苦,而且更痛苦的是,因为一无所知,最初的他还以为是妻子不贞。——嫉妒心和深爱交织的情感使他决意追查真相——。当然很快,同样聪敏的Justin就明白——问题不是那么简单。”
      郭小峰突然奇怪地叹了口气:
      “我们都知道,长久的灾难,几乎都是人祸肆虐的结果,虽然注定要吃苦头的人们更乐意解释为自然灾害,加以心安。——所以,单纯外国救援,空投救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寻找妻子死亡真相Justin目睹了这一切时,——奇怪的——”
      他没有太大起伏的语调里突然多了些平日里没有的空幻和忧伤的味道:
      “——他开始说出了妻子生前才会说出的话。比如,为了拯救一个非洲小女孩儿,他掏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就像妻子活着时一定会做的行为,——但被飞行员拒绝了,——仿若过去的他——一向理智的拒绝妻子任性的热心。——这个本来和妻子性格仿佛有着天壤之别男人,似乎因为对妻子的深爱,因为妻子的骤死,因为人性中种种奇怪的因素——,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Tessa。——你说的不错,木兰,我也觉得名字大概是象征意义,花园是他们的家,是记忆他们爱和幸福的地方,是使他在得知妻子死后,一个从来都温文尔雅的男人,疯狂用铁锹拍打泥土,失声痛哭的地方……,他忘不了妻子,所以当人们劝他放弃和接受现实的一切时,他只能绝望的回答:‘我没有家,Tessa就是我的家。’——因此,他一路追踪,终点是Tessa的死亡之地,就像一个仪式,叶落归根,——他们——永远的融合了。”
      声音嘎然而止,但房间仿佛依然回荡着故事里的忧伤和空灵,木兰猝然低下头,眨眨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睛。
      砰、砰、砰、几下礼貌的敲门声打破了凝肃的气氛,大家茫然地看向门,——然后,门被拧开了,一张漂亮的面容出现在半开的门后。
      “郭队,已经八点多了,要我给你们买些吃的吗?。”
      “不,不用!”一直呆呆坐着的小秦紧张地站了起来。
      郭小峰笑了,他伸了个懒腰,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小肖,你可以回家了,我们今天也不熬夜了,各自回家。”
      “案子要结了?”肖素立刻聪明地问。
      木兰和小秦也都惊讶地看着郭小峰。
      “差不多!”
      “怪不得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你们谈到了非洲,聊天吗?”她按耐不住好奇:“这么远,不会和案子有关吧?”
      “当然有关!”小秦郑重地点点头;“郭队正发挥他的长项,给你讲一个信息复杂的故事,而根据我的经验,最关键的部分,——其实只是他一带而过的地方。”
      “你是讲爱情?”木兰还沉浸在刚才的感动当中:“周淑文其实深爱她的丈夫?扭曲的爱?”
      “——别胡扯!”小秦有些粗鲁地打断她:“你是被故事听进去了,我相信周淑文的自述,这案子里面的人,我看都没什么爱,要是说爱,没准儿属那个胖墩墩的‘摇头王’还有点儿爱,看出来还挺爱他老婆孩子的。”
      木兰眯眯瞪瞪地看着郭小峰。
      对面的刑警冲她宽厚中略带自嘲的一笑:“看来小秦越来越了解我了,对!——不要被故事套进去,这个案子里的人,——现在彼此之间没有爱!而且,小秦,你对王兴梁的判断我也很赞成,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很多判断,简单准确!”
      但赞扬反而使小秦的眼光狐疑了,他猜测地看着郭小峰:“商业贿赂?官商勾结导致的谋杀动机?你想说的是这个?”
      郭小峰笑了:“你想复杂了,我仅仅想表达我对凶手行凶的心理判断,走吧,走吧,各自回家——,”他推着几个人向外走;“我们边走边说,说实话,虽然我现在坚信,我很清楚凶手是谁,但还有一个障碍——,我觉得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就在我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可就是想不起来——”他有些烦恼地摇摇头:“这几天的信息太多了。”
      恋恋不舍的木兰眼巴巴瞅着他们准备向车走去,她不想就此结束,她想最快知道这一切的内幕,因为一贯的好奇心,也因为她不知不觉为这个案子付出了太多心思——
      “嗨,找个地方随便吃些不好吗?也许吃完饭该想起来的就想起来了,我请客。”在他们准备上车前连忙拦住建议。
      “再让你请客我们会不好意思的,一定我请。”小秦摇摇头,但他似乎被木兰的建议打动了,他看了看还在低头沉思的郭小峰:“太晚了,回家弄吃的也很麻烦,再说,万一你想起什么——,要不在隔壁夜市随便吃点儿怎么样?”
      “——就在夜市吃?”跟在后面的木兰忍不住发出疑义:“庆祝你们快要结案?”
      “那又怎么样?难道去饭店里大吃大喝一顿——只为庆祝——准——破案?”
      “那倒也是,毕竟不是彻底结案。”木兰歪头想了想:“我只是觉得你们那么累了一天怎么也得大鱼大肉的补补,反正我报销,怕什么!”
      郭小峰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身问:“你说什么?大鱼大肉?”
      “对。”木兰以为打动了他,连忙两手夸张地比划着,用带着诱惑的口气继续煽动:“夜市的东西吃起来过瘾,味儿更足,可吃多了容易肠胃不舒服,尤其是几天劳累下来,——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补养一下,所以不如改到饭店吃?环境、味道、卫生都要好一些,鱼呀肉呀总归要新鲜些——”
      “我想起来了——” 郭小峰失声喊道,脸上一下子闪耀出兴奋的光芒,他又镇定一下,然后伸手去掏手机。
      “你想起什么了?”小秦忍不住问。
      “大鱼大肉?好好想想——”郭小峰一边按键一边回答。
      “你再提示一下?这案子里没有鱼和肉啊?”
      “想想你用这个词形容过谁?”郭小峰快速的回答,同时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好一会儿,他焦躁的自语:“怎么不接电话?”
      “也许出去了?”木兰提醒道。
      “——我打的是手机。”
      “你给谁打?”小秦紧张地问:“戴亚丽?”
      “不,是孔彬,我要核实我的推测。”
      小秦松了口气,想了想,小心的提议道:“要不待会儿再打?这个人就是没准儿那类。”
      “是呀,不如先去吃饭。”木兰鼓动道:“去夜市简单吃些也行。”
      郭小峰迟疑地点点头,开始和他们一起向外走了起来,但手里还是不断地重拨着电话,只是接通了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郭小峰渐渐有些焦躁了,不时地突然站住想一会儿,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当走到不仅能闻得到烤羊肉串儿的香气,而且可以看到那热烟萦绕的烤架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行。”郭小峰不安地说:“现在我要去旅社看看,孔彬应该不敢不接我的电话。”
      “你担心什么?”木兰忍不住问:“跑了?怎么会?他是凶手?”
      “不。”郭小峰简洁地回答,脸上的不安更加强烈了,他开始掉头向回走。
      “那你干吗着急?他肯定不会跑。”木兰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也许手机放到包里没有听到,我以前就常干这样的事,当然男人这种事少些;——或许他出门没带手机,这也不算奇怪;对了,也许他正洗澡,所以听不到——,反正打通没人接听的情况很多,你又何必紧张?”
      “我希望情况就象你所设想的任何一种。”郭小峰说,声音中充满了祈祷的意味儿,脚步却越走越快:“可我还是担心他出什么事儿,可能他会是这个案子唯一的人证,我不能冒险,一定要尽快见到他才能放心。”
      “为什么?”小秦也忍不住惊讶地问道;“戴亚丽没理由现在杀他?事实上,她正在买通他。”
      “因为问题和戴亚丽无关。”
      “无关?”小秦更加惊讶,他抢步上前问道:“那和谁有关?”
      “唉——!也许和我有关,也许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什么?”
      这次郭小峰没有回答,快步向回走着,直到坐进车里才脸色严峻地对木兰说:“我不该把孔彬有可能想起什么的信息告诉你。”
      “我?”木兰惊讶地喊了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杀人吗?”
      二
      因为一路上走走停停的车速(你可以漠视红灯却飞不过车流)和孔彬手机保持着自始至终可以接通却无人接听的状态,——所以,刚到幸福旅社,木兰就吃惊地发现一贯稳健的郭小峰几乎是飞步跑进去的,以前她的印象中这位郭队长总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样子。
      她奋力紧跟在后,只见郭小峰先跑到服务台着急地问道:“302一个叫孔彬的退房了吗?他二十四五岁,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的,住了有好几天了。”
      “你说那个眼珠老在女人身上转来转去的那个?”两个服务员中年轻的那一位,模样既聪明又有些傻呼呼的的女孩儿,带着既生气又有些喜滋滋地口气回答:“——还没有。”
      “那他现在在吗?”
      “应该在,没见他出去——”还没说完,她的衣角就被后面偷偷拽了一下,她连忙会意地住了嘴。而问她的那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已经转身向楼上跑去,她看到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随后一个二十四五岁很精神的小伙子也跟了上去。
      她有些吃惊,微微张开了嘴,这使她的模样中傻呼呼的一面更多的呈现出来。她转过身问刚才偷偷拽自己的,——一位四十多岁,满脸看透人生,总是一副悻悻表情的女人:“怎么了,张姐?”
      “你怎么不问问他是谁就回答他的问题?”她一脸数落地提醒。
      年轻服务员一下子捂住了嘴,半分钟后又放下手,满脸乞求地问自己精明的同事:“不会有什么事儿吧?我看那人不像坏人?而且后面还跟了个女的,不像黑社会的。”
      “你想哪儿去了?”年长女人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太阳穴:“黑社会还用问我们这些信息?再说要是黑社会你还敢不回答?我担心的是——”
      “——什么?”
      “我担心是好人之间的事儿——”那位张姐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半。
      “——好人之间的事儿?”年轻女孩儿看起来更迷糊了,也更好奇了,她撒娇地摇了摇张姐的胳膊。
      年长女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卖关子地瞟一眼自己的同事,回身坐了下来,拿起台子下面的瓜子(她们刚才就一直在边嗑瓜子边聊天)放到嘴里一颗,然后才慢悠悠地问:“你说什么事儿让一个男人会这么急?”
      年轻服务员显然就没打算让这个问题进大脑走一圈的意思,所以几乎是立刻就追问回去:“什么事儿?”
      “傻瓜!”年长服务员嗔怪一句,然后聪明无比的一笑:“当然是老婆偷情啊——”
      “偷情?”年轻服务员的表情依然保持在傻呼呼的那一面。虽然刚才她们之间正讨论男人女人的话题,但还是看不出眼前的事和偷情的关系。
      “你忘了?”年长服务员不得不更清楚地提醒:“四五点的时候那个男的——就是叫孔彬的——出去,到六点多和一个女人一起进来后就再没出来过?平时那小子哪天到点儿不在这儿贫一会儿然后出去吃饭?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出来?”
      “可那个女人那么老,都四十多了!”年轻服务员喊道。
      这句话即刻得罪了她身边这位年纪同样不惑之龄以上的同事,她把嘴里的瓜子皮向地上狠狠一啐:“呸!”她吊着脸说:“四十多怎么啦?照样有的是男人稀罕!”
      “那是、那是!”女孩儿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赶忙赔着笑解释道:“可她看着不像张姐你那么年轻,跟二十多似的,也不象你那么有风情,木木唧唧的,怎么会干这事儿?再说楼上那个才二十多,年龄差别也太大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年长服务员略微舒心些,但依然有些没好气:“这年头什么事儿没有呀,再说很多小伙子就是喜欢成熟女人,哼!我们门口有个男孩儿就是老缠我,让我那个烦呀——”
      这最后一句如果改成“让我那个开心呀——”也许就更符合她的腔调了。
      “噢——”年轻女孩儿恍然大悟的吧嗒一下嘴,然后又有些既不服又好奇地说:“不知他们怎么勾搭上的,看着那个女人不象能迷住男人的样儿。”
      “这还不简单?”年长服务员又扔颗瓜子在嘴里,嗑啪一声吐掉皮,才带着洞悉世事的精明脆声回答;“网恋!”说完,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好一会儿又继续说:“有这个东西想谈几个都行,反正都是渴的要命的人,聊天聊上了,然后搞一把了事呗!”
      年轻服务员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起来了,虽然她并不打算和楼上那个眼珠提溜乱转的小伙子发展什么感情,可一想到他在每天向自己献殷勤的同时,还和这么老的女人搞在一起,顿时使她有些身价下跌的愤愤了。好一会儿,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地反驳:
      “也许是其他关系呢?”
      “不会!”年长服务员把握十足地回答:“你没见他们回来手里还拿着啤酒吗?我跟你说,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哼!——我搭眼一看就明白,那就是——为助兴呢!”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那个女人走了有好一会儿了,楼上怎么还不下来?”
      “你呀——,”年长服务员再次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然后暧昧地一笑:“真是的,男人也不是铁打的?过后不得歇歇?”
      一切疑问彻底结束,依然不快的年轻服务员刚想扁扁嘴,突然脑筋里聪明的那部分产生了作用,——万一不小心露出醋味儿岂不是要被同事笑话?还是陪着笑比较保险!于是也吃吃的笑了起来。
      正在两个女人的咯咯吃吃的笑声中,——她的眼角扫到郭小峰又朝这边走了过来,顿时紧张地小声喊道:“那女人的老公,——就是那戴绿帽子的男人又过来了。”
      然而不等年长服务员能够面授机宜,郭小峰已经再次出现在服务台前,木兰也在后面跟了过来。
      “你能确定302的孔彬下午没出去吗?”他着急地问。
      “不,他出去了。”她的衣服又被偷偷拽了一下,然而,一想到孔彬的背叛(胆敢不专注的只向她献殷勤)和匡服社会美德正义感的共同鼓舞下,决心不理会——同事的警告——而讲出实情。
      她先同情地朝郭小峰的头顶看了看,仿佛那里已经戴了顶帽子似的,然后一口气说:“后来,大约六点多又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了,一个多小时后,那个女人自己走了,他还在屋里睡。”
      “屋里睡?这么说你后来又上去见过他?”
      年轻服务员不明白对方听到她刚才的话为什么会突然很高兴,她略有奇怪地回答:“不,没有,我只是估摸。”
      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又阴沉下来了,又问:“那个女人是不是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梳一个发髻,胖乎乎的?”
      “是的。”她小声回答,眼神儿同情地偷瞟着郭小峰。
      郭小峰低头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伸过去递给她看:“是她吗?”
      木兰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心里一沉,——果然是周淑文。
      年轻服务员点点头,暗想:可怜的男人,把妻子的照片都珍藏在手机里,可还是挡不住——,唉!她的眼神儿变得更加同情了,出于善良吧?她安慰地补充一句:“她已经走过了。”然后又带着对别人不道德的痛心低下了头。
      “现在你们跟我上楼把门打开。”
      年轻服务员楞住了,她抬起头,迟疑地说:“这——”。
      “——这可不行。”年长服务员不得不挺身而出了,她站了起来,也充满同情地看看郭小峰,然后像个知心老师似的开导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能给你开门,我们有规定。——再说,你也来晚了,她已经走了,楼上那小子肯定抵死不承认,这事儿,得抓现行。”
      “你在说什么?”郭小峰有些奇怪,他急噪地说:“规定?对不起,我还没告诉你们吗?我是警察,孔彬牵扯一个案件,我们要马上见他。”
      “警察?”
      “对!”郭小峰不明白对面两个女人刚才还挺热心理解的脸,为什么顿时会变得这么吃惊,——尤其是那个年长的女人。她们面面相觑一眼,那个四十多岁女人还兀自愤愤的不肯信的样子,他有些急噪地拿出警官证一晃;“快上楼打开房门。”
      年长服务员扫了一眼,带着彻底失望的表情,然后搭拉着公事公办的脸,索然无味儿地陪他们上楼了。
      有些肮脏的木房门被打开。
      “啊——”中年女服务员及时的发出一声尖叫。
      孔彬躺在地上,鼻子下面还乱七八糟的糊了几张纸。
      郭小峰推开她跑步进去,他的手在孔彬的身上摸了一下,然后又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直起身惊喜地对小秦说:“谢天谢地,他还活着!快打120,然后通知队里——”
      小秦飞速地拨通了电话。
      木兰倦缩在门边,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一切,脑海里一片乱麻……。
      终于,孔彬被120抬走了,后来的警察也开始有序的工作了,
      “不是因为我说漏了,才会导致这一切吧?”木兰乞求地看着郭小峰。
      “对了,”小秦站直了,也连忙问郭小峰:“现在要不要去抓周淑文。”
      郭小峰扫了一眼做事的同事,退到门外,简短地回答道:“不急。”然后拿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向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走去。
      小秦伸头扫了一眼号码,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怎么了?”木兰小声问。
      小秦茫然地看着郭小峰的背影,近乎自语地回答。
      “他现在怎么会给他打电话。”
      “谁?”
      “王兴梁。”
      三
      木兰几乎是一夜没睡,尽管她被强令送回了家,但依然无法把“——是自己害了孔彬”的念头从脑海里抛开,毕竟是自己透露给周淑文关于孔彬的信息的,一度她曾想象是另外的女人害了孔彬,不然最后郭队长为什么打电话给王兴梁呢?难道他是凶手?不,不对,他是男的,是不是他老婆?然而当她刚这么异想天开时,就想起昨天服务员是辨认过照片的……
      第二天,踌躇再三的木兰终于决定还是到刑警队问一下。
      郭小峰正在办公室里打盹。
      “请坐。”他醒了过来。
      “对不起。”木兰小声说:“打搅你休息了,你昨晚肯定忙了一夜。”
      郭小峰仔细看了看她兔子般的眼睛,一笑:“我相信你也如此。”
      木兰紧张地看着他,张张嘴又紧张地闭上了。
      “如果你想打听孔彬的情况,”郭小峰声音柔和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没有死,应该也不会死,虽然也要在医院呆一阵子。”
      “啊——!”木兰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毕竟,没有人因为她的过失而死掉。稍倾,另一种内疚袭了上来。
      “对不起。”她再次小声说,过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皮补充道:“都怪我多嘴。“
      “你不用这么内疚。”郭小峰尽量用最诚恳的声音说道:“事实上,责任应该在我,是我透露给你信息,却又没有告诫你不能转述给任何人,你根本不知道整个案子的所有情况,说漏了也很正常。——你根本没有错,应该检讨的是我!噢——,你不用争辩,我们也用不着争着道歉,反思反思就足够了,因为——”他对木兰充满庆幸的一笑:“孔彬可能不会受到永久性伤害。”
      木兰也笑了,随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不可遏止地再次冒了出来,她苦恼地问:“周淑文为什么要杀害孔彬?”
      “当然是杀人灭口啦!”
      木兰颤抖了一下,摇着头说:“我真是太蠢了,被她的表象迷惑,我自始至终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象说假话,没想到——,看来还是小秦说的对。”
      郭小峰古怪的一笑:“不要急着结论。”他的食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周淑文马上就会带回来了——”
      说话间,木兰听到外间小秦的声音:“有什么话你找我们郭队说,周淑文你老实给我站着。”
      接着,“砰”一声——,门被近乎粗暴地推开了,一头蓬乱白发的钱老太太闯了进来,看到镇定就坐的郭小峰,她稍微瑟缩了一下,但随即胸脯向前一挺,冲着郭小峰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抓我的女儿。”
      刚才还微笑的郭小峰的脸色顿时变得严厉和冷峻了。
      “她涉嫌杀人,我当然要抓她。”
      钱老太太看着他严峻的脸色,胆怯地退一步,突然跪了下来哭喊着说:“她没有杀人,她是个好孩子,你不能冤枉她,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婆子吧——”
      木兰惊的站了起来,尽管钱老太太根本不是冲自己跪的。
      “可怜她?”郭小峰眯起眼睛:“谁可怜许国胜呢?”
      “他是个混蛋!”
      “混蛋?”郭小峰慢悠悠地说道:“混蛋也是你选到家里的,也不是你想杀就杀的。”
      “可人不是我们杀的,那么多人都在,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认定我们,人死在我们家就是我们娘俩儿干的吗?要是这样,你们干脆枪毙我好了,把我女儿放了。”
      郭小峰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很轻蔑地笑了:“你想哪儿去了,告诉你,我们不是乱抓人,有证据的,否则早就抓你们了。可以告诉你,我们技术科检测了,房间里除了死者和你们母女的痕迹,还有王兴梁的,但现在可以排除了,因为根据新的证据,他没有作案时间。其他人则没有任何痕迹,包括指纹、毛发之类的。”
      “不可能!”钱老太太喊道,然后,她象明白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她买通你了!那个狐狸精,对不对?你们——,你们——”
      “胡说!”郭小峰脸沉了下来:“没有证据不许乱说!”
      “我说的实话,她不可能没留痕迹!”
      “哦?”郭小峰歪过了头:“你怎么知道戴亚丽不可能没留痕迹?”
      钱老太太僵住了。
      “我来替你说好吗?”郭小峰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冷冷地俯视着依然跪着的钱老太太:“我说没有痕迹你知道是不可能的,而且能清楚的断言是那个狐狸精买通了我们,而没有提到孔彬,为什么?——那是因为你亲手拿了戴亚丽两根头发放到了现场,打算嫁祸于她,所以我们应该找到对不对?”
      钱老太太依然强硬地沉默着。
      “你回不回答都无所谓。”郭小峰又走回座位坐了下来,悠然说道:“站起来吧,这对事实没有帮助。而且——,别以为我在诈你,孔彬,就是你没放心上的那个小伙子,——可以做证,别忘了,他了上了三次厕所。”
      “他不可能看到的。”钱老太太突然喊道:“他是胡说。”
      “他为什么不可能看到?因为你作案时他们都在餐厅对不对?”
      钱老太太再次瑟缩了一下。
      “好,我再告诉你,他曾三次进入死者的卧室,为了是偷东西,顺便告诉你,你家的钱少了就是他的功劳,——当然,天下无绝对事,做小偷这一劣行,对破案而言,居然成了关键。——他也成了最重要时间证人。——椐他的回忆,在他第一次借口上厕所敲门时,许国胜还活着,可第二次借口上厕所,进到卧室时,他就死了,这两次之间,所有人都一直呆在餐厅,除了你——你以做菜为名不断的进出着。——还有,我们提取了闷死许国胜枕头两侧的指纹,这种材质也可以提取指纹了,虽然很麻烦,——除了死者的、你女儿的,就只有你指纹和掌纹,”
      钱老太太一下子委顿地瘫坐在地上了,就像一辆失去动力的老汽车,完全抛了锚。
      木兰愣住了,许国胜不是在孔彬在最后一次上厕所时发现死掉的吗?怎么现在——?她来不及想,只听见郭小峰继续说道:
      “——还有其他的相关证据,要我一一说出吗?其实,你没自己想象的伪装的那么好,你自己女儿都渐渐意识到你是凶手了,出于伟大的孝道?或者是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所以她才会决心谋杀孔彬,一是杀人灭口,二是以身顶罪。”
      钱老太太无力地抬起头望着郭小峰,似乎不相信他的话,喃喃地自语:“胡说,胡说。”
      “我没有骗你,”郭小峰半是悲悯半是厌恶地看着她:“知道你女儿怎么谋杀孔彬的吗?是对你谋杀方法的拙劣模仿!可惜你女儿动手能力不强。她杀害孔彬时,抄起啤酒瓶砸在他头上,——而不是像你先用安眠药使许国胜昏睡过去好从容做事;——然后,她跑到外面水房里弄湿纸巾,糊在鼻子下,可惜那些纸烂了,——这点要谢谢你,因为你总买最便宜的纸巾,质量太差,所以没起到作用,人没有死!所以,判断凶手不成问题。——不过说实话,即使是人死了,这个案子也能易如反掌的侦破,因为现场留下了大量的痕迹。——显然,她不像你,真正做起事来,冷静、慎密。”
      “文文这个傻孩子,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钱老太太更加委顿,抽泣着反复唠叨,不知到底指什么。
      “是不聪明,如果是你,肯定另有念头。”郭小峰用一种略含嘲讽地口气说:“很可惜,被你精心培育出——如你心愿的女儿——虽然在某些方面可能很聪明,但面对具体问题时的反应和处理恐怕很弱智,惊慌失措,没有筹划和脑筋,动手能力又很差,却又暴躁易怒,把问题弄得不可收拾还连累了你。”
      “文文,文文——”钱老太太失声哭了出来,突然她身子一挺,仿佛又添了汽油,所以动力十足起来,大声连说带骂的讲了起来:“我杀那个畜生也是为了文文呀,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做,死我也愿意呀,我受不了别人这么欺负她呀——”
      四
      “你确定是在这个地方吗?”小秦东张西望一下,这是热闹的夜市,空气中缭绕着碳火的烟气、招揽的人声和各种香味儿,一个让人忍不住豪爽和说些大话的地方:“林姐,这可是庆祝破案,而且我们请你呀!你可请了我们两顿了呀!不打算扎我们一下吗?居然选这么个地方?”
      旁边一个正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的老板娘模样的壮硕大嫂听见他的话,立刻转过头来连数落带招揽地吆喝起来:
      “哎呀!小伙子,这儿可比大饭店有劲儿多了,味儿比他们也地道,怎么?不信?我告诉你,开大奔的还专门来我们这儿吃呢!坐、坐、到后头做。”一边说,一边一把揪住木兰的胳膊一阵风地扯到后面一张窄桌上,往凳子上一按,半命令地说道:“就在这儿吃,包你吃的痛快、说的痛快!”
      “好吧!”木兰揉揉手腕子,乖乖地坐了下来。
      大嫂眼睛又威严地扫了一眼两位正发呆的男士——他们立刻就低下头,也乖乖地走过来坐好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粗声大气地继续命令:“每样给你们拿点儿?”
      “不用!”小秦这次奋起反抗了:“我跟你去选。”
      十分钟后,他拿着几瓶啤酒啤酒和一瓶橙汁走了回来。
      “林姐。”他再次忍不住说道;“为什么选这儿,我不是说东西不好,这儿有这儿的味儿,只是好象太替我们省钱了。”
      “考虑到我犯的错。”木兰闷声说:“这里都奢侈了,孔彬不是现在还在医院吗?”
      “他有些失血过多。”郭小峰伸手打开橙汁一边给木兰倒进面前的一次性纸杯,一边后怕地说:“幸亏周淑文的晕血症,看见流点血,自己先晕过去一会儿,醒来后把纸随便往孔彬脸上一扔,就慌慌张张的跑了。否则,如果从容不迫地把一切做好,孔彬可能真的就命丧黄泉了。”
      “所以嘛——”木兰更加郁闷。
      “不过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多大的责任,更何况现在你还为破案做了巨大的贡献。”
      “你可真会安慰我,”木兰看起来更加不快活了:“我想不出我做了什么!”
      “你帮我确定了凶手是周淑文的母亲而不是周淑文,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有过失的是我,对你而言,只是意外。”
      “可——”
      “嘿!” 小秦打断又要开口的木兰,把打开口的啤酒放到郭小峰面前,插嘴问:“不要争责任了,这么说,头儿,你也怀疑过周淑文?”
      “当然,以她这样的身份,我怎么可能不怀疑呢?确切的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对她们母女的怀疑。”
      “可我怎么觉得你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好象早知道她不是凶手似的。”小秦挠挠头:“这几天我都想,你怎么这么神,这么可疑的人,居然未卜先知的不怀疑?”
      “是吗?糟糕!”郭小峰立刻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深深懊悔的表情,“我不该说出来的。”
      木兰“扑哧”一声,郭小峰也笑了笑,恢复了平常的口吻:
      “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这个案子小秦你最清楚,最初一切都是模糊的,糟糕的是人人都有机会,至于动机,表面上看当然是周淑文最强,——但人和人的承受力是不同的,作为警察,我们可是看过不少仅为微不足道原因就动了杀机的案件。所以我觉得要想破这个案子,选择排除法也许更合适,——但又因为这个案件缺乏有强烈指向性的物证,,所以排除不得不又回到从动机方面着手。”
      “那你怎么排除呢?”木兰恢复了好奇心:“不断的问?谈话?”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当然还要有些技巧,甚至可能做一些简单的测试。先排除的自然还是看起来比较清白的人,因为如果他们确实清白,所反映情况实话的可能性大,就可以采信他们的证言。假定能一一排除后,最后就可以强力审查疑点最大的周淑文母女,本来认为案子可能会很慢,”
      他冲木兰表示感谢地举了举杯子,示意干杯,然后轻轻喝了口啤酒,继续说:“谁想到你这位福将光临,正好把了解周淑文母女的任务托付给你,结果我们双管齐下,两头不耽误,案子也算侦破的比较快了,托你的福呀!”
      木兰的脸顿时得意地红艳艳的,看到小秦也带着打趣的敬意冲她举了举杯子,她有些害羞连忙转移话题:“怎么排除呢?有什么技巧呢?”
      郭小峰沉吟了一下:
      “技巧也有一些,主要是分析。——比如说动机吧,理论上讲,几乎人人都可能犯罪,但一般都要在急迫的状态下,除非是特殊性格。而这里面,除了周淑文,第一次谈话后,我个人认为其他人性格都算正常,不管是小气些、贪心些或者有些小偷小摸。——那么我们就来追究,谁有急迫的动机?——首先说王兴梁,戴亚丽最初指证他被死者追债,但仔细了解,情况并没有到‘不还钱就怎样怎样’的极端状态,事实上即使他和死者闹掰,也不会倾家荡产,甚至还能再分些钱。再说他也不是什么赌徒,最初的交谈后,我们就发现他胆子较小,很怕得罪人,后来进一步了解,发现他还是个有家有口,要还房贷、供养女儿,愁的头顶都秃了的中年男人,所以几乎可以认定他杀人动机很小。”
      “——再说戴亚丽,即使是心黑手狠,如果动杀机,一般来说,不是又有了一个新情人;就是她已经完全掌握了死者的财政,可以不动声色地昧下来;再或者和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等等前提,至少占据之一。关于另有情人和深仇大恨这两点,王兴梁和孔彬都没有这样讲,而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友谊,又长期在一起,——如果有什么端倪,应该会告诉我们的,所以姑且可以认为没有。——关于死者钱财问题有些复杂,王兴梁坚持认定她拿了,戴亚丽又咬紧牙关否定死者有钱,这似乎可以确定有经济动机,但那些钱是什么状态?是她的名下的还是死者名下的?因为如果是她的名下,那么她的嫌疑就大了,所以我必须确定。——为此我做了个小小的测试,故意告诉她,周淑文要冻结死者财产来继承,在案件有一定进展之前她又不能离开本市,同时又让王兴梁找她协商分钱的事情。——结果是她顿时就紧张了,立刻就要买通王兴梁和孔彬,叫他们做伪证,证明周淑文杀人。”
      “——她心肠可够坏的。”木兰忍不住愤愤地插嘴。
      “是的,她心肠并不好——,”郭小峰顿了一下,把自己的啤酒杯在桌上轻轻转动了一圈:“——但也可以说理直气壮。因为她的手帕纸被钱老太太偷走,并且故意留了一角在手帕纸袋里,后来当她在中途离开餐厅偷偷去找死者时,发现许国胜面糊纸巾死在床上时,惊慌之下打开包想拿手帕纸时擦擦手时,发现了这一点,——然后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嫁祸了,也可以认为她只不过‘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罢了,只是把真凶弄错了。”
      “肉串来喽——”胖老板娘突然喊道,然后举着一把刚烤好的羊肉串放到桌上的空盘子上,接着就像这刚烤好的羊肉串一样香喷喷热腾腾的招呼道:“你们要的二十块钱的肉串,趁热赶快吃,凉了就不香了,吃,快吃!”
      一直听的津津有味的木兰这才把不知不觉伸长的脖子收了回来,身子向后仰了仰,伸手揉了揉脖子,扭头对小秦说道:“真有意思,你——”她惊讶地停住了,因为她发现小秦正奇怪地盯着郭小峰,仿佛陷入了很大的迷惑似的……
      五
      “你怎么啦?”木兰好奇地问。
      小秦一楞:“没什么——”,他掩饰地看看面前还油汪汪的肉串,连忙拿起一串递给木兰:“赶快趁热吃吧,女士优先。”
      木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嗯,味道真不错。”她又咬了一口,偷眼看着郭小峰,直到他吃了一串后,终于忍不住接着问:
      “那戴亚丽就马上擦掉了指纹?扔掉了面巾纸袋?”木兰问。
      “对。”
      “可她发现尸体为什么不马上报告?为什么不向警察说明这一点?”
      郭小峰又转动了一圈杯子,摇摇头:“前一个问题你只能问她了,不过我相信那也难会是真话,自我美化已经熔入很多人的血液。后一个我猜大概是觉得与其浑身是嘴地解释,不如就势把疑点还给凶手,反正手帕纸也没有什么特殊指向性。”
      木兰想了一下,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她脑筋还挺快的。”
      “确实如此,对我测试的反应也能说明这一点。”郭小峰又轻轻摇摇头:“不过她开始欲盖弥彰的行为反而让我们更怀疑她了,——幸而后面的测试使我对她的怀疑渐渐消除。”
      太多的信息让木兰有些迷糊:“为什么?”她问。
      “很简单,她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安排呢?我想就是为了暂时拖住我们的注意力,放她离开,以便把许国胜名下的钱取出来。这个行为我认为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第一、那些钱是她可以支配,但在许国胜名下,否则她不会那么急;那么从这点看,她杀人的动机就更小了,因为她不可能不明白许国胜死了她是分文得不到的。第二、她心肠很坏,但反应很快,是个行动派。但这个行动本身却解释了前面的疑问。”
      “你是说——”小秦琢磨着说:“戴亚丽发现自己的餐巾纸被偷,然后立刻擦掉指纹给扔到周淑文家纸篓里?”
      郭小峰举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
      “可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是吗?”小秦炯炯地直视着自己的上司:“一逮捕周淑文,戴亚丽就离开了本市,这些——猜测——就很难得到证实了?”
      郭小峰一楞,随即闪避开来,他仿佛没听到小秦的疑问似的继续看着木兰说:“——剩下的还有孔彬,经过审问,也基本排除了。现在就剩周淑文母女了。你不是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比如你收集的两个老师对周淑文的评价,不管他们本来想说明什么,但都侧面地表明了周淑文行动上是个偏于木和呆的人;另外,遇事反应过激和动手能力不强,这和这个案子的特征——冷静、缜密、利落——不符,这部分的减少了我对周淑文的嫌疑。谋杀——需要有心、有胆、有行动力,才能干的干净、利索。”
      “哦——?”木兰半是惊喜半是地问。
      “当然,不仅如此,你通过对那几个老太太和钱老太太的采访,让我对钱老太太和她们母女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我们都可以感觉到周淑文压抑生活的根源,其实来自于她的母亲而不是丈夫,只要有这个因素在,其他的变化根本无关紧要,这点的发现很关键;——而更关键的是,根据最后周淑文和你的谈话充分表明,——她对于此抱着同样的认识。这就使表面上看来有着充分杀人动机的她,其实并非如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钱老太太了。”
      “哎呀!”一直听得津津有味木兰惊呼道:“果真如此,仅凭心理分析,你就拿下了凶手,真厉害!”
      “那可不是,”郭小峰笑了:“这案子也有其它证据指向这些,而且我和其他人一样,其实更加信赖技术手段,因为它公正无私,——只不过是当物证太少,太含混时,我们就不得不开始侧重从心理上追凶而已。”
      “其他还有什么证据?”
      “比如说我们现场采证到戴亚丽的头发,许国胜啤酒里和胃里有安眠药,于是我们就再次去找周淑文母女核实一些情况。”郭小峰对一直喝啤酒的小秦说:“你还记得吧。”
      “当然。”小秦放下杯子:“当时主要是针对戴亚丽的三个问题,因为她们是对头,不会庇护。现场有两根她的头发,那么她是否进过周淑文的卧室就很关键,如果没有,她的嫌疑就大了。再了解和死亡有关的两样凶器,纸巾和安眠药。三个问题都是迂回提出的。
      “首先,我们从侧面询问戴亚丽是否进过卧室,钱老太太立刻却又似浑然不觉地否决了戴亚丽进过房间,这巧妙地增加了戴亚丽的疑点。但表达地很自然,一副过于盲目自信的口吻,事后即使她搞错了也不可疑,因为她可能确实这么认为,在她独裁的家庭生活中,脾气已经变得自信又自大了。”
      “第二问题,郭队还是迂回地了解她们家用什么样的纸巾,她又巧妙地显示出她只用最便宜的,以节俭成性的方式表达十分得体,我根本没怀疑,因为我爸妈家里就用最便宜的卫生纸,劝也劝不过来。第三,我想知道她们家安眠药是什么牌子,她立刻表示她们家根本没有安眠药,还上纲上线到道德问题,看起来要多真有多真,她真是撒谎天才,举重若轻。”
      小秦苦笑一下:“当时我真信了她的话,一是她神态语言都毫无撒谎迹象,二是她的年龄也给人古板、守旧、又诚实的感觉,我总以为一生远离犯罪的老年人都是诚实无欺的,这个惯性的看法使我自然的把她放在嫌疑人之外,幸而我们头儿可没这些误解。”
      “那是因为我也老了。”郭小峰有些自嘲地说,伸手拢拢自己靠着技术手段才保持的乌黑头发:“严苛的环境是成长谎言的沃土,其实木兰前面已经给我们提示了——”
      “——我?”木兰好奇地问,满脸“丈二和尚摸不住头脑”。
      “对呀?你对那四个老太太的装腔作势能耐的震惊。”
      木兰一怔之下,接着又咯咯笑了起来。
      郭小峰目光转向小秦:“还记得我让小史查死者是否有糖尿病吗?那是因为我发现死者的皮肤黑暗,身材比较肥胖,很有糖尿病患者的表征。经检验事实果然如此,并且还证明是症状比较严重的状况。——那我的一个猜测就证实了,嫌疑人就更倾向于周淑文母女——。”
      “为什么?”木兰忍不住打断了他。
      郭小峰有些得意的一笑:“因为糖尿病患者病情没有得到控制时,表征除了‘三多一少’,还有就是——嗜睡,常常坐着坐着就能打瞌睡,——那么,如果了解许国胜的生理特征,凶手何必再下安眠药呢?”
      “当然,在拿到检验结果之前,我们走访那几个嫌疑人时也顺便了解了这一点。王兴梁餐前和许国胜在一起,后来又和大伙在一起,很难投放安眠药,所以嫌疑基本可以排除。我问他对许国胜先行离开怎么看时,他想也没想地告诉我们许国胜这一两年一直嗜睡,没什么奇怪。——等到我们把这个问题再次询问孔彬时,他也做了相同地答复,他们的回答都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而不是象我曾以为的那样——仅仅是认为许国胜为躲周淑文母女。——等我们询问戴亚丽时,她先说自己进过周淑文的卧室,又反复强调她只用某个牌子——肯定不是谋杀凶器——的那一种纸巾,似乎知道什么对她不利似的,非常象凶手本能地自我廓清。”
      “但仔细一想就可发现并非如此,为什么呢?她虽然刻意说明了纸巾问题,但在对话中并没有注意安眠药问题,——间接的话里表示出自己也服用,这说明她并没觉得药和死亡有什么关系。手帕纸的欲盖弥彰可以解释为因为纸是可视的,她本能的远离嫌疑。——而且,最关键的,如果许国胜嗜睡是真,她肯定知道,那么她若想动手杀人,需要许国胜先行去睡,根本不需要下药,只要晾他一会儿自己就去打盹了。——再说,她又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喝什么样的啤酒,又只投到许国胜杯子里呢?——谁不知道许国胜这个情况,又必须保证许国胜先行去睡,以便下手呢?只有周淑文母女,因为她们根本不了解现在许国胜的一切生理特征,只能按常理推测,安排了下药这一环节。——另外,安眠药只下到了许国胜的啤酒里,谁知道呢?只有凶手,所以对安眠药的避讳多半是凶手。因为凶手常常本能地刻意廓清自己因而露出马脚。”
      “啊——”木兰叫道:“但周淑文没有否认,还是只有钱老太太否定了,所以她最可疑。”
      “还有呢,比如说买啤酒的问题。她为什么买小瓶啤酒而不是大瓶,以她的节俭没有理由啊?孔彬解释为老太太想拿这个当进口啤酒唬人。但仔细想想我却觉得不太对,——你想想,她并不是世事不懂的老人,相反,她掌管着一切家政,既看电视也和周围的人交往,和社会并不脱节。那么另一种解释——她为了放安眠药方便——也是可以的,她很可能根据——人们喝小瓶啤酒时常常直接对着瓶喝,而不倒到杯子里——来决定买什么样的,这样就可以保证所有的药进入许国胜的胃里而不会扩散。”
      “——可杯子里也可以投药呀。”木兰反驳道。
      “所以说——,”小秦插嘴道:“你的考虑没她周到。钱老太太交代说许国胜直到最后才出来,当着人面很难下药,事先倒好酒又不知许国胜到底决定坐哪个位置,药又不能直接下到空杯子里。——为了万无一失,她把开启好的啤酒先放到一起,然后把有药的酒瓶放到自己手里,许国胜刚坐好,立刻放到他的面前,这样别人就不会拿错了。”
      “噢——”木兰很是佩服地点点头:“她想的还挺全。”
      “比这还全呢!”小秦啧啧摇摇头:“你知道吗,她提前开啤酒前,当着孔彬的面还故意问问戴亚丽是否应该提前打开?这位戴小姐本着不那么友善的心思回答说——是,还自以为得计!——其实上了当了,老太太问的目的就是为了过后让别人证明,并非她有意先开啤酒。因为有了安眠药的缘故,警察一定要打听关于啤酒是谁买,谁先打开的问题,谁做谁的嫌疑就大。”
      “哎呀!”木兰又惊叫道:“她心思可真周密。”
      “确实。”郭小峰点点头:“这个案子开始让我头疼的地方,是所有的证据都有倾向性却不能完全证明什么,——所以尽管我早就怀疑了,却苦于无法证明。”
      “噢——”,木兰发出了一声似乎明白了的单音,但又不纯粹,仿佛还有很多迷惑似的。
      “怎么,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好象都明白了,但我觉得好象还有个很大的疑问开始就想问。”木兰有些苦恼地轻轻敲敲头:“不过你一股脑的说了这么多,此刻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就先吃东西,慢慢想。”小秦直起腰冲远处的胖老板娘喊:“哎——,我们的烤鲶鱼好了吗?时间很长了,看着我们不催你,就忘了吗?”
      “没有,没有,”胖老板娘也极其呵亮的回答着:“这就来了——”,果然,半分钟后她托着一个大盘子穿过密挨的桌子和人头,绕来绕去,十分艰难的走了过来,把一盘烤的滋滋冒油的大黑鲇鱼放到了他们的桌子上,——然后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拍了拍:“吃吧!怎么样,不耽误你们吧?”
      木兰从鱼头到鱼尾的仔细瞄一遍:“看着不错嘛!”她说,接着,又抽了抽鼻子:“闻着也不错。”
      小秦也扫了一眼:“看着还行吧。”他举起杯子:“来,虽然在这个地方,可我们照样有鱼有肉有酒,为——”
      “啊——,”木兰突然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是大鱼大肉,我的疑问是大鱼大肉——”
      六
      郭小峰失声笑了。
      “你想问我那天听到大鱼大肉想起了什么,对吗?”
      木兰使劲儿点了点头:“对,还有,我记得你原来说孔彬是最后一次进屋发现许国胜死的,怎么后来又变成第二次进屋发现人死了?这样,嫌疑人不就完全变了是吗?”
      “对,”郭小峰手指轻轻点了点油腻腻的桌子:“其实我最后已经断定凶手是钱老太太,但就是这点绕不过去,按照孔彬最初的交代,只有周淑文和戴亚丽有作案时间,而钱老太太其中只出去了大约半分或一分钟,决没有时间干完这么多事,把我难住了,——但我又觉得自己的判断不错,而且,总隐隐感觉有一个漏洞在里面,却想不起来——,恰巧你提到了大鱼大肉——”
      他看着小秦嘿嘿笑了一声:
      “而这个名词还有个典故,——有一次我们吃草吃得眼睛发绿的小秦羡慕的说过:——死者很胖,生前肯定是大鱼大肉而且没有人管。——然后,当你说到了大鱼大肉时,我突然想起死者很胖的事实,——而胖子们的生理特点之一就是——睡着后几乎个个都打呼噜。这点戴亚丽也曾无意间证实过。确切的说——是死者睡觉鼾声很大——以至于她都睡不好。但孔彬形容第二次进卧室时的情景时,用了‘很安静’这个词。这很可能意味着许国胜那时已经死了,——因为根据我们的交谈,发现孔彬的注意力有多集中在东西,而不是人的特征,——很可能忽略了死者的状态,把死亡当睡眠了——”
      “——这说明了等于嫌疑人完全变了?”木兰忍不住打断问,她又开始不知不觉像鹅一样伸着脖子。
      “当然。”郭小峰悠然地说:“这样一切都简单了,——如果如我推断,就可以铁定证明凶手是钱老太太,——因为那两次之间只有钱老太太进出过,而且时间都不短,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释的通了,钱老太太最后出去那一次,就是去给死者面上糊纸呢,这几乎不需要太多时间。所以当时我很着急的要找到孔彬落实这一点。”
      “结果果然如此?”
      “是的,巧得是,孔彬那天下午也确实回想起了这一点。他过后告诉我们,第二次进去的时候,死者脸朝里躺着,他一心惦记着看能不能偷点儿什么,所以根本没多想。在后来的叙述中他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就在那个下午他终于想起问题所在。——可惜他贪心作怪,没有及时通知我们,反而,透露给约好前来的周淑文,想趁机再诈些钱,过后再告诉我们。——结果最后自食恶果,所以说,孔彬的倒霉不仅是你我的问题,他本身也有错。”
      “噢——哦——喔——”木兰一波三折地点点头,然后依然有些不解地问:“那钱老太太为什么那么麻烦呢?反正放纸也不过为嫁祸于人,一次完成不好吗?多进一次死者卧室不就多一次被发现的风险吗?难道她最后才拿到戴亚丽的手帕纸?”
      “当然不是,她有她的打算。第一,她希望每次离开餐厅的时间短些,这样,嫌疑也小些;第二,尸体发现的越晚,她越安全,因为整个晚餐过程中,人们肯定要离开餐厅上厕所,这样嫌疑面就扩大了;第三,她也不能保证中间有谁会偷偷进到卧室,一旦看到纸在脸上,一定会认为死者死了——至少要察看一番——万一叫嚷起来,一追查,只有她有做案时间,那岂不是白用了心思?——而她选择闷死死者后,把他推成脸朝墙躺着的状态,外人进屋很难被一下子发现,事实证明,她赌对了。——你看孔彬当时就没发现;第四,这是她交代的,给死者脸上糊纸,除了嫁祸戴亚丽,还起到提醒作用,因为她担心女儿最后进屋时没发现许国胜已经死了,还当睡着了,因为周淑文是个懒洋洋,不操心的人。你看——,”郭小峰停了下来,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她是不是比你想的周到?”
      “确实!”木兰长舒一口气,把又伸出去的脖子缩了回来,左右扭了扭,舒展一下,然后有些冷笑地说,“不过,她小看她女儿了,像你说的,周淑文不乏洞察力,果然是她发现自己妈妈就是凶手。”
      “她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郭小峰摇摇头:“周淑文的洞察力表现在揣测对方的心理——这也是唯一能不受她母亲控制和察觉的领域——的方面,而在生活其他方面的能力,——包括观察生活中的表象——其实都很差。如果只是随便一看,她确实可能当死者是睡着了。”
      木兰翻着眼睛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倒也是,”她抬手揉揉自己刚才伸的发酸的后脖颈,接着问:“那她是怎么发现她妈妈就是凶手的?”
      “这个吗——,”郭小峰说,,带着不太确定的推测表情:“我猜是长期和某人生活在一起,就会对对方身上极细微的变化敏感。据她交代:就是从我们从她家拿走工资袋的时候,她发现过后得知的钱老太太异常紧张起来,——我猜钱老太太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证据被我们发现了。——也因为紧张猜疑,行为就开始有些失控,周淑文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而且,白天还好,晚上就不断地做恶梦,一次还说出了梦话,她一向失眠,听到了,——这才明白到凶手是谁。”
      “噢——,原来如此!”木兰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然后,她慢慢地伸展开胳膊,仰着头向后调剂的仰了仰,坚持了大约一分钟,她又慢慢的坐正了,脸上却又恢复了困惑的表情。
      “怎么啦?”郭小峰扫她一眼,敏锐地问:“还有什么不明白?”
      “钱老太太为什么要杀掉许国胜?我想不通她的动机。”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桌上的铁钎子,一边不可思议地自问;“如果她老脑筋,那就让女儿熬呗;如果看不过,就让女儿离婚,反正横竖都是她们娘俩过。为什么要杀人呢?她这把年纪难道不明白杀人的后果吗?”
      “咚”的一声,木兰吓了一跳,转脸看到斜对面的小秦把啤酒狠狠往桌上一墩,一脸恨恨地表情:“这也是我一直想不到的,”他愤愤地说:“——因此才没有怀疑她。”
      “哦——,”郭小峰语意不明地沉吟一会儿,良久——,握着啤酒杯淡淡地回答:“原因那天你们应该听到了,——她说看不过死者欺负自己的女儿,所以要替女儿出气。”
      “可这说不通!”木兰扬起眉毛,一脸断然不信的否定模样:“周淑文并没有希望杀掉许国胜,怎么能说是替女儿出气呢?”
      “就是嘛!”小秦心有同感看着木兰,也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但后来听她的交代,也是这么老泪纵横的解释的,看起来也不像假的,我——,我真是发现人性是多么奇特,母爱博大的——都——都——有些古怪了。”
      郭小峰慢慢地看着他们:
      “我年轻的时候——”他轻轻地开口了:“有过一句话叫‘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不要急着反驳,——这句话如果证明喜马拉雅山不存在,大概会荒诞的可笑;但如果用于寻找自我安慰的理由,啊——,我相信,那简直是谦虚极了,——对于善于自我美化的人来说,一遍就足够心安理得了。——钱老太太的真实心理我们大概永远也难知道了,恕我直言,大概她自己也未必反思,——可能至死都理直气壮地认定自己是出于为了女儿的幸福,是高尚、牺牲的动机。”
      木兰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点点少见的洞悉眼神轻轻问:“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早早的怀疑了她。”
      “当然!”郭小峰沉思地说:“还记得我那天晚上我给你们讲的电影故事吗?我说了,我讲的就是我认为的犯罪心理动机,——人,很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是因为爱,仰慕,就像电影中的Justin;——也可以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
      他没有说完,冲着夏日高远的夜空微微扬起脸,然后带着一点点思索和回忆的轻柔语气说道:
      “——我是个父亲,我还很清楚的记得,在我女儿小的时候,每次不小心跌倒时,我看到后比她还疼的感觉,我宁愿是我摔,——那是爱!——但我也记得,当她长大一些后,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她做这做那时的心态,我爱她吗?仿佛也爱!但绝对是有条件的,——要她满足我的心愿,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女儿,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我的工具,这是真的,——因为那时她任何和我背道而弛的思想和独立都会惹怒我——无论她的想法正确与否,她自己期待得到什么,——我只会痛骂她‘不听话’,!甚至打她,直到她够‘听话’。‘听话’——”
      郭小峰突然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话’——,多么传神的一个词!”
      他没有放任自己的感慨,静静地看着两张聚精会神的面孔,声调突然变得干脆和冷淡了:
      “——够‘听话’之后,我才会开心,因为女儿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不过不是头脑,而是肢体,可以满足我心愿和理想,自如使用的肢体或者叫工具!人们——,或者主要是中国人,——大概因为艰苦的生活状态,养育儿女特别不易吧,所以更讲究孝顺父母,——感动之下,人们愿意把父母的一切行为都称之为‘爱’!——我想,一团和气时,怎么想也无所谓,——我不想煞风景;——可是,面对谋杀时,恐怕必须站在另一个角度来看,钱老太太和女儿的关系早已不是我们认为正常的母女关系了,她完全沉醉在对女儿生活的控制中,——想想和她的谈话,她最得意和骄傲谈话就是证明自己对女儿人生指导的无限正确,远见卓识!——而家务和年龄使她后来得不到任何反面的意见和舆论,——这足以使多数人不知不觉间变得狂妄、偏执和沾沾自喜了。——而控制也会不知不觉移情,好比车手深爱自己的赛车,将军爱上自己的战马。而如果是不可替代的工具,也许更加爱,爱到依赖,不能放手,——甚至让你变成被控制的那个人。——周淑文就是钱老太太唯一的工具,她越听话,钱老太太就会越依赖这工具。——我不能确定是什么因素,也许就是那位老教师刘树芬所说的,——很不幸,钱老太太的一生,除了养育女儿,一片空白,她的能力、欲望和名声全部通过养育女儿得以实现,这是她唯一的价值和骄傲所在,渐渐地也变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因为从中她能得到无尽的乐趣:除了价值感,好名声,皇帝般的权威,最重要的,隐秘中她还得到一种生活的参与感,她不仅是控制——不,其实是一种替代——,替代女儿在生活。——结果是,她甚至更关心女儿生活的方向和成败,但这不是爱——因为她早已忽略了女儿自己的感受,——而是评判自己的体面、眼光和能力!——通过你的采访,木兰,通过我们共同的了解,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她们家,周淑文和许国胜的问题,已经渐渐转化成钱老太太和许国胜的博弈——”
      郭小峰转头看向小秦:“——我曾说过,你的判断很准确,你对周淑文杀人的心理分析直接套到钱老太太身上就行了。——而且,在她常年控制并且希望永远控制的女儿面前,尤其会觉得她的面子是最值得捍卫的东西,代表着神圣和尊严,和继续控制下去的资格。——但是,她的英明显然要毁到许国胜的手里了,她多年来的一再屈从、敷衍和让步都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案发前几天,许国胜极大的羞辱了周淑文,但受伤害的却是钱老太太,因为女儿的一切都是她包办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呐!——最激怒还有王兴梁的好心通告——许国胜铁定要离婚,目前仅仅是缓兵之计,为的是一分钱也不给她们母女!这就是又一重羞辱,——并且,不止于此,——她还感觉太吃亏了!她从来不白白付出,哪怕对自己的女儿,——为他许国胜服务了这么多年,现在居然要耍她?!她咽不下这口气!”
      他又看向木兰。
      “与此同时,如果许国胜阴谋得逞,女儿就会在后半生不断暗示给她,——今日的结果,都是她当初安排的错!——这不是我乱猜,因为周淑文曾明白的告诉过你——‘不离婚会令她有力量!’,我认为周淑文——作为她人生状态的一种调剂,早就采用通过利用种种手段,把妈妈安排的事情搞糟,——比如拒绝和许国胜和好,拒绝再次怀孕等等,以让一向自以为无比正确的妈妈难堪为乐——就像钱老太太一向对女儿做的那样。——这件事就更大了,如果出现了这种结局,钱老太太再也不能自圆其说,因为连最底线的形式完整也维系不了了,——几种因素交织之下,于是——”
      他做了个用手捂死人的动作:“设计了这个最符合她特征的——阴柔而精明——的谋杀手法做为报复!”
      “说到这儿——”小秦迟疑地开口说:“精明我觉得不希罕,因为在家里她掌管一切,因而干事利落有手段,至于阴柔——”
      “啊——,她是最有理由阴柔的。”木兰突然抢着回答:“她一直都没有值得羡慕的经济和社会地位,还记得我的采访吗?想想那些介绍,她得到的一直是轻蔑和忽视,即使是羡慕,也混合着轻蔑。”
      郭小峰感慨地点点头。
      小秦摸摸脑袋:“看来你已经毫无疑问了,木兰。”
      “不!”木兰立刻大声否定——
      七
      看到对面两双惊愕的目光,木兰脸上又露出了最初时的痛苦表情:“我想知道,”她咽了口唾沫,有些费力的说道:“周淑文为什么要杀掉孔彬,你们知道,我想不通,可恰恰因为我,——差点酿成大错!”
      郭小峰连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太难过,毕竟平安无事了。”
      “可我觉得自己很蠢。”木兰难过地微微低下头:“我至今也想不出她的动机。”
      郭小峰沉吟了一会儿:
      “这真是太难说清的事儿,其实,所有的答案都在你的采访里。”
      “我的采访里?”木兰抬起头,有些焦躁地把吹到脸颊上的头发掠到后面:“噢!别卖关子了,我想知道周淑文怎么说的?“
      “哦,这个——,周淑文交代,为了掩盖妈*杀人罪行,所以——”郭小峰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仿佛觉得很有趣,又语意不明地补充一句:“她说的很诚恳,说为了妈妈,她什么都肯做,十分的孝顺,不亏为孝女。”
      “就这些?”
      “就这些!”
      木兰看看郭小峰,又看看一脸诚恳的小秦:
      “可是——,可是——”木兰结结巴巴地说:“你听了我的采访录音了,她并不爱——,我觉得她不爱她妈妈呀!甚至,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不爱?也许,——但她一直都很听话。”
      木兰望着他,嘴巴渐渐张开了:“你是说——,她其实内心还是深爱着妈妈?”
      “我不知道。”郭小峰淡淡地回答,他继续慢慢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沉思着说:“但最初,我想,——至少最初,阻挠她脱离母亲控制的,从来都不是机会和暴力的因素,应该是爱和负债心理吧,——她总觉得妈妈太苦,自己欠了太多,希望能够补偿一些。——但是,她没明白,如果父母决心索取,那‘生育之恩’几乎是不可能还清的,——因此便陷入越想还清,越还不清的旋涡。——这可能成了她的心结,还记得你的采访吗,她亲口说:‘我多想一次还了这个债啊——’”
      “——这就是她的动机?因此仅凭这个你就猜出她马上会去杀孔彬?”木兰忍不住打断了他,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敬佩。
      郭小峰多少有些自得的一笑,尽管还掩饰在谦虚之下,但实在不太成功:“当然不是,我又不是神仙!老实的说,我当时最担心可能唯一的人证会有什么意外。不过——”他终于放弃了掩饰:“——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为此担忧,我确实担忧她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可,可,”木兰轻轻用手敲敲自己的头,恢复了想不通的苦恼模样:“报答妈妈也不需要再杀一个无辜的人呀。她有很多选择,比如说,也可以把情况告诉给她妈妈,——这也算报恩吧?——然后共同计划一个更可行的方法,——或者直接以身顶罪等等吧,对不对?”她又瞪着对面的郭小峰:“最奇怪的是——,你怎么像个巫婆似的,由此猜出她会杀人这个可能?这实在不必然嘛!”
      “我之所以能像个——,”郭小峰十分小心眼儿的更正道:“——神仙,那是因为我的判断并不是基于周淑文自供的理由,她的理由和她妈妈一样,都是说出来可以上报纸讴歌版的,——当然,我相信这也是她们自己愿意相信的——理由。”
      木兰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儿“——原来你藏了一手,不早说——”的不满:“那你基于什么理由?”
      “她想摆脱她妈妈!”
      “摆脱?”木兰诧异地反问一句,断然摇摇头:“这更说不通,如果想解脱,难道现在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单等警察把她妈妈抓走就行了;如果怕警察太无能,还可以再聪明或者卑鄙一些,向警察告密,即使过后被人发现了,也可以沉痛地解释成——为了法律的尊严,‘大义灭亲’等等,更不需要去杀另一个无辜的人。”
      “这只是你的想法和逻辑。”
      “我的?”木兰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是人都会这么想,周淑文不傻,或者说还很有洞察力,——这可是你说的,她不可能连这个都想不到。”
      郭小峰轻轻叹了口气,
      “——恐怕就是连这个都想不到,因为这不是简单的聪明愚蠢的问题。”
      “那是什么?”木兰探询地扬起脸。
      “我宁愿——”郭小峰似乎感觉非常难以回答:“我宁愿看成,看成是性格因素。”
      “性格因素?”
      “好吧,也许这么说比较好,——你说,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亲生儿子呢?”
      木兰震了一下,半晌:“我不明白——”,她喃喃地说:“也许,她不想,不想儿子的未来像自己一样,宁愿,宁愿他死。”
      “你看,同样的事情。”郭小峰微微眯起眼睛:“我们的看法并不一样。”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郭小峰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琢磨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沉默有顷,他才慢慢说道:“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对周淑文的评价吗?”
      木兰一楞,似乎有些意外,稍微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很不确定地说:“你说,说她——像个孩子。”
      “对。”郭小峰静静地回答:“当时你们都否定了。——当然,你们否定的并不错,从你们指的那一面,——那些天真的、可爱的、让人即使长大了也舍不得丢弃,忍不住模仿的——孩子气的举止——那一面;而我说的——却是另一面。”
      他目光投向远处的一块空地:
      “举几个真实的案例吧,第一个,一个高三男孩儿奸杀了同班一个几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女生,审问得到的动机是——因为仇恨大伯母;——第二个,是《今日说法》报道过的,河南警方破获的一个十六年前悬案,被害的还是我们的同行,现在发现凶手居然是他的亲外甥,起因仅仅是一耳光,然后凶手就手段残忍的杀害了自己的亲舅舅和他的孩子及其一个客人,造成了当时很震惊的灭门惨案。当审问他时,而凶手自述的原因却是因为常年和母亲不合,很多积怨;——第三个:几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开玩笑说要做一件事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商量的结果是——谁敢在大马路上抢劫一辆车,谁就最有男子汉气概。于是几个男孩儿预谋之后,就站在马路边拦车。——而那天有个司机正准备回乡探望父母,看到天色已晚,担心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回家不安全,就好心的让他们上车了,——不幸的是,善良没有感化这几个学生,他——被勒死了。”
      木兰的嘴巴里仿佛塞进了一个大罗卜。
      郭小峰长出一口气:“从我们的逻辑看,似乎没一个案件该发生,——但都发生了,这就是我说的另一面,——情绪多变,想做就做,对生命毫无留恋——包括自己的,特别无情、残忍和不合乎常规逻辑的——那一面。”
      木兰好不容易把嘴巴恢复了常态:
      “你是说——,周淑文还处在青春期叛逆的状态。”
      郭小峰点点头,又摇了摇:
      “青春期?我不知道这个词确切的解释该是什么,是这个年龄的人都叛逆?还是这类叛逆发生在青春年龄多而得名,也许该问心理专家。——但在我个人的理解中,人都是叛逆的。还记得某个香皂广告中有很妙的一句——‘搞破坏谁比得上孩子?’——破坏?不错,对于大人来说,好不容易理整齐的房间、洗干净的衣服,修剪有型的花花草草,都能被小孩子顷刻间弄的面目全非,只能形容成破坏!——但是,站在另一个角度上,这种破坏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孩子们秩序重建的欲望,寻求属于他们的秩序,——我想,只要是具有创造力的生命,都会有这样的欲望的,——等到了青春年少的时期,这种有欲无能的状态就会发展到顶峰,好比你一边把一个健康人常年捆在床上,一边又把他喂养的越来越有力量,——结果会怎样?——再看看那三个案例吧——”
      “高三男孩儿的解释说——为了考学,他寄宿在大伯家,但和大伯母相处的不好,——但绝不是我们想像的被虐待,——我更倾向于相信,活力和无聊生活的交织下,他想杀掉大伯母,但那天大伯母正好不在,可积蓄已久的杀意却无法排遣,于是,可怜的女孩儿就成了牺牲品;——第二个案子,凶手杀害舅舅的理由则是因为前一天和妈妈起了冲突,恰好在场的舅舅给了他一耳光,——从我们的同行,大约是想教训外甥一下,告诫他一个道理:——无论怎样,和妈妈吵就是你的不对。——但糟糕的很,他的这个平时很常见的举动恰好成了‘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几年来母子之间无法排遣的积恨使这个外甥——多年后他交代:从天伦上他不敢想杀掉母亲,但潜意识已经满怀杀意了,——立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处;最后一个案子就更典型了,看起来几乎只是一个偶然——。”
      “——偶然?”木兰忍不住呻吟一声:“可发生了那么多——”
      “是呀,所以这里面应该还有某些必然,比如当一个人感受不到自我价值时,他不会在意自己的生命,同时也不会尊重其他人生命;比如当一个人有力量却不能用于建设性时,这个力量就可能滑向了毁灭;比如,当一个人不敢直面真正的,但同时又是强大的,难以抗拒的——问题时,就会寻找替罪羊;还比如,当一个人的眼光都只能在小环境里打转转——”
      木兰霍然抬起头:“所以周淑文会杀掉——”
      “对,我是这么看,不是因为爱,而是无情。”郭小峰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拜钱老太太所赐,——出于爱吧,她在生活上事事包办,导致周淑文生活能力很差;——精神上呢,也许因为渴望一直有价值,她沉醉于安排指导女儿的一切,关于女儿,一开口就是没完没了的证明自己眼光准确,女儿愚蠢,全是自己挽救女儿于水火之中,——这除了让钱老太太无比满足,洋洋得意之外,还能够强烈打击周淑文的自信,告诉她——你眼光很差,必须听妈*才可能避免人生的错误和危险。——这样吓来吓去,不容犯错,周淑文胆子自然越来越小,不敢尝试,——我们都知道,人的本事是从不断的学习和历练中摔打出来的,总坐着怎么学会走路?——结果,越怕错,还越对不了,周淑文的人生到底还是由一连串的失败构成,——工作能力不行,同事关系不好,恋爱眼光不准,婚姻早早触礁——,这么多糟糕加到一个人身上,痛苦之余,总要找到一个原因才能平衡的,——有人会自责,有人会怨天,有人会责备一切,有人找到一个罪魁,你说——”他猝然冲木兰说:“周淑文是怎样的?”
      “啊——”正听得脑子几乎要炸掉的木兰一楞,“哦——”她强迫自己回忆了一会儿:“周淑文一定会责备别人——”木兰慢慢说道:“我的采访中,她无论什么都责备别人,她,她的失望和期待似乎都是寄托于其他人,她似乎没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嗯——”她又回忆了片刻,感到这会儿脑筋清楚了不少,“不过最后,她似乎一切都怨恨到自己妈妈身上了,——说实话,我觉得她这么想也不错,就像你刚才说的,她是这样长大的,所以,我觉得——哦——有理由——”
      “——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郭小峰音调平静地打断木兰:“总之,在你采访的最后,你突然急公好义地想帮助周淑文摆脱目前的困境,但她根本不感兴趣。——是的,因为你没有意识到,她早就——我认为至少在杀害儿子之前,——就失败成了一个恐惧独立生活、怯懦无能、精神残疾的人,她认定是妈妈导致了她今天的悲剧,但同时又暗暗相信只有依赖母亲才能生活下去,——否则她的困境早就解决了!——我想,不得不依赖于憎恶的人生活大概很痛苦,她也需要价值感,所以最后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乐趣,——毁掉——她认为毁掉自己生活的——罪魁,妈妈——为她指导的人生大路,来达到平衡。——方式呢,——很有讽刺性,就像钱老太太对女儿做的那样,——一说起来高尚无比,‘什么都是为你好’,其实内心更多的是满足自己的自私愿望;——她也采用了一说起来也极孝顺,——‘什么都听你的’,但行动却是专门破坏,并把那毁坏的结果暗示给妈妈——你其实也很笨——的阳奉阴违方式!听听你的采访吧,很明白,最后钱老太太的失败成了她唯一的快乐源泉了,为此,她不惜一直刻意毁灭夫妻感情,甚至——”
      “——杀掉了亲生儿子!”木兰有些呆滞地接过来话。
      “对于孩子——,”郭小峰顿了一下:“我想,齐华的一个评价很对,越不付出,越没感情,人们难以割舍的总是自己倾注心血的东西。”
      “是呀,周淑文——”木兰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活着,——又仿佛排斥在生活之外——”
      郭小峰不置可否,犹如没有听出木兰声音里难以言诉的感慨,保持着刚才的平静的声调“——因此,男男的价值在她眼里就变成了可以令妈妈绝望、痛苦的砝码。而你的采访就更有意思了,对许国胜她觉得无所谓,但对儿子的死她居然觉得开心——,这个你看来很变态的行为,其实最充分揭示了她已经形成的心理行为逻辑,一,她毁掉了妈*快乐和价值所在,而且不用再感激妈妈为她带孩子而产生的新的恩典了;二、她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而且以钱老太太不能拒绝的方式;三、可以把母亲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看她还能不能还那么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当同样的条件,甚至更好的条件具备时,我怎么会不担心她遵循本能的逻辑会做出极端的事情呢?”
      木兰霍然扬起脸:“更好的条件——?”
      “对,杀了孔彬,第一,她可以理固当然的离开母亲,无须解释。从男男那件事,说明她对生不留恋,宁愿杀了人,好铁证如山的走;第二,她完成了积蓄已久的对妈*报恩——再生之恩;第三,甚至成了妈*恩主,让妈妈品尝到她一直在品尝的滋味——一直领受着不想领受的恩典,第四,我想这一直就是她期待的,孤零零留总是一副无所不能模样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品尝苦果;——所以,有这么多因素累积,尽管我不能确定周淑文会不会下手,却不能不特别担心这个可能。”
      木兰颤了一下,
      “那钱老太太知道这些吗?她怎么说?”
      “她不会知道的,”郭小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以少有的冷淡口气回答:“有些人总是聋的——在听到不想听到的观点时,——我相信她会带着牺牲的崇高感觉走完人生路的。”
      木兰呆坐了片刻,喃喃地说:
      “巴别塔,巴别塔,巴别塔,唉——”她轻轻叹口气,继续重复着:“巴别塔、巴别塔、巴别塔……”
      和热闹的夜市不同,晚上十点钟,师大家属院已是一片安静了,小秦注视着木兰远去的背影,轻轻说:“头儿,一切疑问全解,她可是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你想说什么?”
      “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小秦不看自己的上司,紧盯着前方说:“比如说你抓捕周淑文后,再没有见过戴亚丽,怎么知道她那十几分钟到底做了什么,我们以前从未问询出来过?还有,发现孔彬后你为什么跟王兴梁打电话,不是一切都和他无关吗?为什么?”
      车里陷入一片安静,几分钟后,
      “呵呵——”郭小峰突然短促的一笑:“看来人老了,是会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啊——,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小秦转过头,尽管面对的是一张和蔼微笑的面孔,但顿时明白,——问不出答案了!
      但他心里却无法释怀,不由得反复琢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尾声
      王兴梁大大咧咧地靠在床头上,旁边他那粮仓太太,正满面狂喜地反复看一张存单,因为晚上未曾修整的缘故,她那粮仓似的发型又有几分像鸟窝了。他瞄着老婆,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轻轻摇摇头,仿佛很不屑似的。
      大约看了那些数字可以刻在脑子里的遍数之后,“鸟窝”放下存单十分甜蜜地靠在老公的肩头,喜滋滋地说:“真的拿回来这二十万了。”
      “那是,”王兴梁摇头晃脑地说:“本来这也是该我得的。”
      “鸟窝”靠在那里,又举起存单看了看,露出一点点不满足贪心的表情:“其实,你也可以趁势多要些。”
      “胡说!”王兴梁摇动不已的头嘎然而止地停在那里,破例没摇晃,直着脖子训斥“鸟窝”说:“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本来没指望了,是能拿回一万也高兴的事儿,现在都拿回来了,你又不足意了!——人家郭队长事先说的很清楚,拿自己该得的,老天也帮你,别贪心,弄得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又添了几分佩服:“说的多对呀,戴亚丽什么人我不知道?要不是郭队长帮我们做这个局,她能痛快拿钱给我?而且,我也清楚,就是拿走本来就归我的,她才没话说——当下就给我了。——要是要多了,她肯定舍不得了,一犹豫,这事儿能瞒多久呢?知道了真相,肯定一子儿也不给咱了,——”
      “——哎呀!”那女人尖叫一声,打断了老公的絮叨,攥着存单的手啪啪地直拍自己的胸脯,“你可别吓我,这钱可是要命的,盼盼念书立马要交呢,赞助费可是要一把交清,不能拖欠,——前些日子可给我愁死了,孩子已经不容易了,只差这么一分,要是因为我们拿不出钱,上不了省重点可太对不起孩子了,急得我恨不得把这房给卖了!”
      王兴梁叹了口气,又慢条斯理地摇起头来:
      “人家郭队长也就是看在盼盼的份上才肯帮我们的,也是说孩子不容易,小小年纪,眼镜比酒瓶底都厚了。唉!你以后也要注意注意盼盼的眼睛了。对了,他嘱咐我这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估计也是违反纪律的事,你可别到处瞎说。”
      “鸟窝”直着眼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说的是,你想,他骗那个狐狸精说要冻结国胜的财产,又给你出主意骗她说愿意做伪证,而且教你告诉那个狐狸精,说先提供一个口头证据,把周淑文抓起来后,只要给钱,钱到了就提供关键证据,嘻嘻——,结果那个整天能的不得了的狐狸精还真上当了。”
      王兴梁十分不屑地摇摇头。
      “嘁——,能?她还能能过人警察?”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坐直了:“你说的不对!是戴牙丽先要买通我做伪证的,郭队长只是因势利导。”
      “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鸟窝”撇撇嘴。
      王兴梁又躺了回去,吧嗒一下嘴接着说:
      “啧,啧,人郭队长算得准着呢,他对我讲了猜测那十几分钟小戴干了什么,结果我一问,一点儿不错,还真是那样。——小戴现在感到说不清,想急着解决问题。电话里我就对他说:‘我可真服你了,郭队长。’人回答我说:‘服我就照我说的做,’还对我说,小戴是个心思快、行动急的人,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要贪心耽搁了,真是把准了她的脉,啧、啧!”
      “看你服气的?”不知为什么,“鸟窝”有些醋意了,斜着眼睛说:“我累死累活跟了你半辈子,可说的话你从不听,倒是别人帮了你一次,敬的恨不得把人家的话当圣旨?哼,说说,他还说什么了?”
      王兴梁也斜了老婆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还说,帮我不仅是看着盼盼,也是感觉我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还说,人呐,要玩就好好玩儿,要过日子就好好过日子。最蠢的就是那些自以为几头兜得转的人,十个有八个自食恶果,许国胜不就玩死了?——还有些外面正混着,家还没散的,仿佛没什么事儿,高兴的以为比别人多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其实——,早落了病根了,一家子心里都结了疙瘩,不过是暂时表面光罢了,多半早晚得爆发,——细想想最后能落下什么结果?说起来也是花钱费力养家糊口,最后等没能耐了,却没一个人对自己真心,看着赚了,其实还是亏!要想花天酒地,倒不如离了婚,敞开了混。——最后劝我以后做力所能及的生意,少去那些花花绿绿的地方,这把年纪了,伤了老婆孩子的心,不值得的,再想积累这么深情厚谊的家可不容易了!”然后,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
      听得下巴都掉到锁骨的粮仓太太,一下子坐了起来,晃着头上的金色鸟窝,咚咚地捶着超硬的席梦思床垫大声喊道:
      “听、听、听、听吧!”
      木兰面带交织着痛心和满意的表情,躺在床上默默酝酿着一篇超长的稿子,这表情保持到睡着之后和第二天见到总编大人。
      “呵!小林,看起来你今天很高兴。”梁总编很是和蔼可亲地问道:“是不是稿子构思的很顺利呀?”
      “还行吧!”木兰一脸沾沾自喜地回答:“这个故事很是发人深省,看起来简单的案件也有离奇的方面,我觉得很可以发挥发挥。”
      “嗯。”梁总编点点头:“我也这么看,有很多可以发挥的,除了批判婚外恋,还可以在母女情深方面多着笔,你看,淑文最后为了妈妈居然不惜杀人以身顶罪,虽然行为极不可取,是愚昧的、但孝行可是足以感天动地的!”
      木兰月牙形嘴变成了O型,半天,才呐呐地说:“但,但——实际,实际不全是这回事儿。”
      梁总编看起来不那么和蔼了。
      “怎么不是这回事儿?事实是不是这样吗?”
      “这——”木兰一时不知如何简短的解释,突然,她脑海里灵光一现,连忙把采访机递了过去:“你可以听听我对他们的采访录音,里面有周淑文对妈*看法。”
      瞄了一眼递过来的采访机,梁总编没有接,不宜察觉地摇摇头,然后如同先知般的反问:“是不是有很不敬的观点?”
      木兰带着敬佩拼命点点头。
      梁总编从从容容地继续说:
      “那也没关系,资料你留着,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可是——”
      对着下属的傻相,梁总编又是满面失望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然后他交叉着双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林呐!你还是年轻,现在是什么状态,上面倡导‘和谐社会’,你非要唱反调不行?”
      “可这不相干。”木兰顽固地摇摇头:“难道写清楚能破坏‘和谐社会’?”
      “又来了!”梁总编更加泄气地摇摇头,满脸都是为下属如此愚钝而绝望的表情:“这不光是上面的问题!——下面呢?连卖奶的商人做广告都告诫我们要‘孝行天下’,慈孝活动组委会也出现了,还替演艺圈排出‘十大孝子’,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揣测老百姓的心思?现在国家富了一点儿,人们的腰杆又挺起来了,开始看不上外国的理念,回顾传统价值了,现在倡导儒学的人是不是又多了?这可不是政府推广的,而是老百姓认这口,报纸就是卖给大众的,你非要触犯众怒干什么?”
      “可现在也有很多反思家庭教育的报道。”
      “不错!可那是针对未成年人的,周淑文多大了?”
      木兰呛住了,但还是不服地犟着头。
      “好了好了!”梁总编斜楞一眼看来犟头犟脑的下属,息事宁人地摆摆手:“中国人爱走极端,这会儿正热讲孝心,恨不得马上编出新二十四孝给我们当样本,你就先这么写,算是——感人篇;资料你留着,放心吧——什么好事儿也架不住这么大张旗鼓的发展下去,早晚得出幺蛾子,等那会儿,你可以再写一篇,——叫反思篇!这不更好?好了,好了,别犟了,你下去吧!”
      木兰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很快,木兰就听说,在拘留所,钱丽鹃像在家一样健谈,一有机会就讲述,自己是为了女儿才做的这一切,讲述了她为女儿吃得苦和对女儿无尽的爱,当然,也讲了女儿的温顺听话,对女儿为她牺牲既痛心又骄傲,祈祷和女儿下辈子还做母女!并且祈祷能见见女儿。
      她花白的头发、诚挚的语言和突然涌上眼眶的泪水,感动了听到表述的每一个人,包括一贯强硬的女看守,她们满足了钱老太太的愿望,并且在她拉着女儿又慈爱的絮絮地讲述完一遍以后,那些女警察立刻含着泪表示,决定一致向上申请让她们母女在最后的时光能呆在一起,——这也能充分展现‘以人为本’的行政作风。
      素来手快的《晚报》记者迅速就把这个案例写成了一篇长长的感人肺腑的母女深情的故事,悲情又感人,赢得善良人如雷般的叫好声,尤其是拥有不听话儿女的父母大量的唏嘘……
      《早报》的记者为了区别于同行,不得不另辟蹊径,侧重于对第三者对家庭毁灭做了发挥,尤其强调了这次毁掉了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赢得了妇联的赞誉!
      只有木兰很发愁,还在边挨训边冲着电脑发呆……
    踮起脚尖,就更接近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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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2-12-20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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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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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1-10-31 08:43:5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要看的就是这本,把它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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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1-10-31 08:4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东西,支持,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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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3-5-31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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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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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2-8-22 14:03:38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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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4-3-4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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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身成就勋章

    发表于 2016-10-20 17:0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个小瑕疵
    还没等他说完,小秦立刻猛踩油门,车子“嗖的”窜了出去,郭小峰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前栽了一下。

    一般突然起步的话都是往后仰吧 刹车才是往前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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