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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复仇日记》作者:大山诚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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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1-1-19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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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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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8-17 22: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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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仇日记(选自《赤色博物馆》)

    作者:大山诚一郎


    1

    九月一日

    麻衣子被杀了。



    今天下午两点,我在宿舍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个,我是是枝麻衣子,还记得我吗?”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已经半年没有听见这个令人怀念的声音了,我甚至觉得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听见了。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能呆呆地握着听筒。

    “……抱歉,打扰了。”

    或许是误解了我的沉默,她似乎想要挂断电话。

    我立刻叫住了她。怎么可能忘记你呢——虽然心里是想这么说的,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再平淡也不过的话语。

    “好久不见啊。怎么了?”

    “——其实,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虽然现在已经不该再来麻烦你了……今天下午5点,我们能见一面吗?”

    “——见面?”

    “对不起,这么任性的请求。明明是我提出分手的,现在又说这种话……但是现在能和我商量的人就只有你了。”

    “没问题,见一面吧。哪里比较方便?”

    麻衣子踌躇地问道:“来我的公寓可以吗?”

    “可以。”

    “那,就待会见了。自顾自地拜托你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电话已经挂断很久了,可我依然握着听筒。刚才的电话真是麻衣子打来的吗,还是由于我思念过度产生的幻听呢?

    不,不是幻听。真的是她。那熟悉的声音仍不容置疑地在我耳中回响。

    不过我很纳闷,她说有事想找我商量,究竟是什么事?商量什么的,会不是其实只是一个想要重归于好的借口呢。

    你可真是自恋啊,明明就不是那么有魅力的男人。我自嘲道。

    又想起了半年前和麻衣子分手的时候。

    那是三月初,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们在参观完东京都美术馆之后,一边在上野公园散步,一边交流着对展品的感想。我们约好的,要一起看遍所有的美术馆。

    那一天,麻衣子有点不对劲。尽管她的笑容还是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但明显能察觉到有些强作欢颜,而且眼角还时不时泛着泪光。说不对劲,其实在几周以前她就已经是这个状态了,只不过那一天尤其明显。

    我们走累了,找了个长椅坐下。麻衣子突然看向我,开口了。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已经不能再和你交往下去了。”

    我一时间没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呆望着她。却发现她小鹿般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为什么?我,是做错什么事了吗?”

    “不是的。你什么错都没有。错的是我。”

    “怎么了,为什么错的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明白,能说清楚吗?”

    可是,不管怎么问麻衣子,她都只是不断重申着“我已经不能再和你交往下去了,是我的错”这一点。我很担心,担心到怒火中烧,从长椅上起身,丢下麻衣子一个人离开了。走出一段距离后突然回头,看到她还是独坐在长椅上,一边啜泣一边抹着眼泪。那样子实在是太孤独了,我想要回到她身边,但最终还是输给了怒意,离开了公园。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她,请求重归于好,可她并没有回心转意。还告诉我,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询问理由,她依然只说是她的错。

    我追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其他人了?哪怕我再愚鲁,也该意识到这一点了。麻衣子沉默了,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问她那个人是谁,但她只是不停地道歉。我摔上了电话。

    就这样,我们分手了。我就读于法学院,麻衣子是教育学院的,我们平时在学校基本碰不上。曾经在食堂和学生会见过她一两次,可是一看到她我就心如刀绞,只好悄悄地躲开……

    越发地在意她要找我商量的事情,就越发地难以忍受只有一个电风扇的房间里的暑气。我骑上自行车,去了学校。

    奥村小组的研究室的空调制冷效果非常好,只不过适逢暑假,研究室里只有研二的小早川学姐一个人在。

    “奥村老师来过吗?”我问她。

    “十点前过来取了些资料,露了个面,然后就回家去了。他说七号有个学术发表会,但他到现在还什么准备都没做,所以不得不回家好好准备。奥村老师啊,看上去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哦。根本就对不起他的A型血嘛,哈哈。”

    “上次研究小组慰劳会的时候老师不是还用自己的血型当证据,说通过血型判断性格根本就不科学吗。”

    “非也非也,血型性格判断可是很尖端的科学哟。”

    小早川学姐嘟嘴抗议。

    “对了对了,老师好像在找九零年五月号的《国际法学》呢。说是里面有想要用在学术发表会上的资料,但是家里和这里都没找到。”

    “九零年五月号吗?搞不好被我借走了。我回去找找看。”

    “好嘞。”

    虽然小早川学姐的书桌上摊开了书和笔记本,不过她看上去已经没有继续学习的兴致了,开始和我聊了起来。能打发掉五点之前的这段百无聊赖的时间,我自然也是非常欢迎。

    从两点半到三点半的一个小时,就这么在研究室闲聊之中过去了。终于,小早川学姐正色道:“不行,必须得继续看书了。”重新转向书桌。我也就识趣地离开了研究室。

    想要确认一下奥村老师正在找的资料是不是被我借走了,我又回到了公寓。找了一通之后,发现了那本九零年五月号的《国际法学》。我把杂志装进包里,前往位于大和田町的“月桂庄园”。老师住在那里的603号室。

    老师桌上堆满了各种翻开的书籍与资料,看来他的确是正为准备学术发表会而忙碌着。我把杂志递给了他,他喜形于色,说了声“真是帮大忙了!”便转身去为我泡咖啡。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杯想着五点和麻衣子的约定,不停地看手表。老师可能是注意到了,便问我:“怎么,马上有约会吗?”

    “不好意思,其实,我五点钟要和一个朋友见面……”

    老师心领神会地笑了。

    “你且去吧,痴心人甘愿落于人后,皆因奉心上人事事为先。”

    “什么?”

    “诗里的一节啦。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个姑娘吧?”

    我害羞地笑了,点了点头。

    “对了,说起来,大概一年之前,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你们还跟我打招呼来着。难道说,就是那个女孩子吗?”

    “是的。”

    老师闭上了眼,仿佛在唤醒那段记忆。

    “嗯,想起来了,我还记得她的姓氏挺罕见的。是枝小姐,对吗?”

    “您的记忆力真厉害啊。她叫是枝麻衣子,是我们学校教育学院大三的学生。”

    “原来如此。好吧,把咖啡喝完就赶快赴约去吧。”

    我又笑了笑,把咖啡一饮而尽,说了声“失礼了”,便离开了老师的房间。



    我用力踩着踏板,自行车朝着中野上町麻衣子的公寓疾驰而去。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猛烈的阳光直射让我汗如雨下。看看手表,已经快到五点了。麻衣子到底要和我商量什么事呢?我疑惑着,同时感到胸腔中仿佛有一颗少年的心正在跃动。

    “永井小区”是一幢五层公寓楼。靠近之后,发现公寓前挤满了人,还站着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我不明就里,停下车,向警察打听情况。

    “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四楼的一个住户,从自家房间坠楼,摔到了后院里。”

    四楼的住户?

    不详的预感爬满了全身。

    “名字是?”

    “好像是叫是枝麻衣子。”

    回过神来,我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警察,朝着公寓的入口拼命跑去。身后不断传来怒吼声,我冲过走廊,推开后门,跑进了后院。

    后院将近有一百七十五平米。到处都是花坛,向日葵正在盛放。离公寓楼大概一米的地面上,横着一个白色的物体。

    那是麻衣子。麻衣子仰面倒在地上。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拖鞋。

    我正要靠近她的时候,现场的警察们冲了过来,压倒了我。我的右手被扭到了背后,顿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你是什么人!”

    四十岁左右的马脸刑警咆哮着。

    “麻衣子——是枝麻衣子的朋友。我们约好五点钟见面的。”

    “——被害者的朋友?”

    抓住我右臂的手松开了,我揉了揉胳膊。

    “姓名?”

    “高见恭一。”

    我把下午两点接到麻衣子电话的事情告诉了马脸刑警。

    “有事商量?知道是什么事吗?”

    “详细的情况她没有说。比起那些,能不能先告诉我麻衣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从自家的阳台上被推了下来。下午四点半左右,公寓管理员例行浇花的时候发现了尸体,拨打了110。”

    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话说回来,你自称是被害者的朋友,具体是什么关系呢?你叫她麻衣子是吧,你们是恋人?”

    “——曾经是。半年前分手了。”

    “前男友是吗?被害者要找前男友商量事情啊……”

    刑警的脸上十分露骨地浮现出怀疑之色。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头脑一热。

    “——下午三点左右是吗。也就是说,麻衣子是三点左右坠楼的吧。”

    “是啊。经过法医鉴定,死亡推定时间是三点前后。”

    “怀疑是我干的?”

    “只是例行公事的问话而已。”

    “下午三点左右的话,我在大学的研究室。有位学姐可以为我作证。”

    “研究室啊,几点到几点?”

    “两点半到三点半,待了一个小时。”

    “并没有要怀疑你的意思哦,只是既然问了就问清楚一点。请问是哪所大学,哪个研究室?”

    “明央大学法学部的国际法研究室。导师是奥村淳一郎。”

    马脸刑警离开了,留我在酷热的后院一角独自等待。

    看不见一丝云朵的湛蓝天空不知不觉地被暮色浸染。时不时吹起微风,花坛里的向日葵随之摆动。花坛附近,鉴证科的成员还在到处拍着照片,刑警们也行色匆匆地来来往往。

    麻衣子的尸体似乎已经检视完毕了,被抬上担架运了出去。我的目光茫然地追随着她。

    不敢相信。就三个多小时之前,我还亲耳听见了她那令人怀念的声音。音犹在耳,可是斯人已去。再也听不到那个清亮又温柔的声音了。

    “我们去验证了一下你的证词。”

    三十分钟后,再次出现的马脸刑警说道。

    “确实,两点半到三点半你都在研究室。那个姓小早川的研究生是这么作证的。”

    “犯人是谁?”

    “现在还不清楚。已经对公寓的住户进行过问讯了,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目击情报。这里的住户都是学生和单身工薪族,没有拖家带口的,这个点基本都在家里了。而且对面的公寓正在装修,朝这里的一侧正好全都覆盖了防火布,也就不用期待能从那里获得什么目击情报了。”

    我在后院环顾了一圈。附近的建筑物大致上环绕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空间。“永井小区”和对面的公寓楼是长方形的两条长边,另外的两条宽边则都是二层的低矮民房。而且除了正对面的一侧以外,“永井小区”的其他三边都围着高高的水泥墙。所以确实是不用期待来自周边的目击情报了。

    “犯人有在现场留下指纹吗?”

    “很遗憾,没有。犯人仔细地擦拭了玄关的门把手,消去了自己的指纹。而且,被害者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盛有麦茶的玻璃杯,厨房的水槽里有一个洗好的玻璃杯。这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吧。”

    “麻衣子把犯人请进门,给自己和犯人准备了两杯麦茶。犯人在作案后担心杯子上留下自己的指纹,去厨房把自己用过的杯子洗掉了。是吗?”

    “是的。本以为犯人敢在大白天把人推下阳台,应该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没想到也有这么心细的一面啊。”

    “麻衣子她,死前很痛苦吗?”

    我之前已经暗自观察过了,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现暴行的痕迹。

    “衣着和身体上都没有任何争斗的痕迹。犯人应该是在一起站在阳台的时候,突然把她推下来的。”

    马脸刑警说也许之后还要找我问话,让我留下了住址,电话号码和学号。然后便放我离开了。



    现在,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八点零五分。黑夜已经包裹住了一切,只有电风扇转动的声音还清晰可闻。

    从麻衣子的公寓回来以后,我去文具店买了这个笔记本。然后,开始记录今天发生的事情。

    写这本日记,是为了找出杀害麻衣子的犯人。冷静地回顾日记里所记载的事情的话,或许可以理出一些头绪。

    警察是靠不住的。那个马脸刑警一听说我和麻衣子在半年前分手了,就立刻怀疑起我来。这样的警察根本不值得信任。

    作为法学部的学生,我已经积累了很多逻辑推理的经验。是时候学以致用了。

    麻衣子到底要和我商量什么呢?或许她想说的事情就关乎她遇害的真相。

    一定要找到杀害麻衣子的犯人,一定。

    九月二日

    上午九点多,麻衣子的母亲扶美子阿姨打来了电话。

    “好久不见了”扶美子阿姨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如常。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昨天,麻衣子走了。”

    “是的。”

    “女儿好像有事要和你商量,打电话要和你见面吧。然后你去了女儿的公寓,就知道了发生的事情……刑警先生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这样的……”

    “刑警先生好像问了你一些非常无礼的问题吧,真是对不住。”

    “不要紧的,您别在意。”

    “今天下午,就要去医院接女儿了。晚上为她守灵,然后明天下午两点在殡仪馆举行葬礼。提出这样的请求真是有些无礼,不过,如果方便的话,你能和我们一起吗?”

    在与麻衣子分手之前,我曾多次去她静冈市的老家作客。她的母亲扶美子阿姨是个开朗又温柔的人,总是热情地款待我。我的父母在我初中时就遭遇车祸去世了。之后,我被远房亲戚不情不愿地抚养成人。所以我总是把麻衣子家当作自己的家。

    与麻衣子分手,让我感到痛苦的并非只有麻衣子的离开,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家,再也不能受扶美子阿姨关照了。

    “非常感谢您。我一定去。”我答道。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足不出户,拼命思索着。九月的阳光绝对已经超出了“和煦”的等级,房间里只有一个电风扇,实在酷热难耐。然而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思考中,根本不以为意。

    麻衣子的身上没有争斗的痕迹,所以应该认为,犯人是趁麻衣子不备突然把她推下楼的。

    比如说,犯人来到阳台,俯视后院,假装发现了什么东西,招呼麻衣子过来看。麻衣子也来到阳台,双手撑着栏杆,稍稍探出身去往下看。犯人抓住这个时机,蹲下身来,抱住麻衣子的双脚突然站起。这样一来麻衣子就会失去平衡,从楼上摔落……

    那么,犯人是男是女呢。从体力因素考虑,男性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仅仅因此就将女性排除在外也不妥当。还需要更为严谨的推论。

    和我交往的时候,麻衣子的阳台上只准备了一双拖鞋,那是符合她自己脚的尺码的女用拖鞋。不妨假设现在依然如此。如果犯人是女性的话,她到阳台上的时候肯定是穿着那双拖鞋的。那么她叫麻衣子来阳台的时候,麻衣子就没有拖鞋穿了。所以这时麻衣子应该会去玄关取来自己的鞋子再去阳台。这样的话,麻衣子在坠楼时就应该穿着自己的鞋子。

    然而实际情况是,坠楼的麻衣子穿着拖鞋。这说明了,麻衣子被叫去阳台的时候,犯人是穿着拖鞋之外的鞋子的。所谓拖鞋之外的鞋子,只能是放在玄关的自己的鞋了。犯人一开始就穿着自己的鞋去的阳台,没有穿拖鞋,说明犯人穿不了麻衣子的拖鞋——也就是说,犯人是男性。

    当然,即使犯人是女性,也有可能不穿准备好的拖鞋,而是从玄关取来自己的鞋去阳台。不过如果这么做的话,应该会引起麻衣子的怀疑吧。心思缜密的犯人没理由会做容易招来怀疑的事情,所以说,还是认为犯人是男性比较妥当。

    犯人是男性……

    这种可能性让我心乱如麻。那个男人进了麻衣子的房间,还和她并肩站在阳台上,很亲密的样子。男性友人吗——不,很明显,其实是恋人吧。



    现在是晚上十点多。我刚刚为麻衣子守灵回来。写下这篇日记的地方是静冈车站前的一家商务宾馆。

    我知道麻衣子被杀的理由了。这个理由,给我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我是在晚上七点到达麻衣子家的。不觉回忆起了麻衣子带我来到这个家时发生的种种,还有那时她的笑容和轻松雀跃的步伐。明明只是半年前的事情,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按响门铃,给我开门的是穿着丧服的扶美子阿姨。她和麻衣子很像,只是更加瘦弱一点。看到我之后,扶美子阿姨憔悴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快进来吧。”

    棺材被安置在一楼的客厅里。棺材的旁边,有个五十多岁的身穿西服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我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他是麻衣子的父亲哦。”

    扶美子阿姨悄悄对我说。

    很少从麻衣子口中听到她父亲的事。只知道他和单位的同事搞婚外恋,在麻衣子读高中的时候离家和外遇对象同居去了。八个月前,扶美子阿姨和他离了婚,麻衣子也就从原来的姓氏“原田”改成了母亲的姓“是枝”。

    麻衣子的父亲朝我深深地低下了头,说:“我是原田弘明。”我急忙回礼,慌慌张张地做了自我介绍。

    扶美子阿姨面露难色地开了口。

    “虽然跟你说这个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那我就说了哦。刑警先生告诉我,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麻衣子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是个男孩。”

    “怀孕三个月……”

    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匕首撕裂了。半年前,与麻衣子分手的时候,我已经隐隐猜到她喜欢上了别人,没想到这个猜测最终是以怀孕的形式被证实的。

    “刑警先生认为这就是她遇害的理由。警方猜测犯人是麻衣子孩子的父亲,但麻衣子的怀孕会对他带来巨大的影响,于是他就杀害了麻衣子。”

    从阳台的拖鞋出发,我推理出了“犯人是与麻衣子关系亲密的男性”这个结论,与警方的猜想不谋而合。

    “……您知道麻衣子新的恋人是谁吗?”

    “刑警先生也问了这个问题,但我和原田都没有头绪。麻衣子从来都没和我们提起过。明明她在和你交往的时候,经常开心地打电话来报告你们之间的情况的……好像刑警先生也询问了麻衣子的朋友们,但好像她也没跟朋友们说到过。”

    “为什么麻衣子这么守口如瓶呢?”

    扶美子阿姨悲伤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经常和我们谈到你的麻衣子,却对新恋人闭口不提……”

    “虽然很失礼,能不能告诉我麻衣子的孩子的血型?”

    “听说是AB型。”

    麻衣子是B型血,也就是说孩子的父亲是A型或者AB型血。我是O型血,似乎被否定了最后一丝与麻衣子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

    扶美子阿姨自言自语般地嘟哝了一句。

    “话说回来,麻衣子到底要和你商量什么呢……”

    “难道说,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关吗?”

    “我觉得不是。如果是孩子的问题的话,我是她的妈妈, 她应该会先来和我商量的。”

    “的确……”

    突然,我萌生了一个可憎的想象。麻衣子会不会是要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并且想拜托我在明知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况下把他认作自己的孩子呢……

    我对产生这种想象的下劣的自己感到了厌恶。麻衣子绝对不是那种女人。虽然我们交往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我已经充分地体会到了她的真诚。如果知道我曾有过一瞬间这种想象的话,扶美子阿姨一定会对我失望的。

    那么,麻衣子到底想和我商量什么呢?“只能找我商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商务酒店的一间房间里,我拼命思索着。

    麻衣子的新恋人是谁?比起我来,让麻衣子更喜欢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思考这个问题让我尝到了何为切肤之痛。但是,为了找出杀害麻衣子的犯人,我不能逃避。

    首先,是血型。

    从麻衣子和她孩子的血型可以推断,新恋人的血型只能是A型或者AB型。这是第一条件。

    接下来,是年龄。

    麻衣子经常对我说“我喜欢你的成熟稳重”。诚然,和其他学生相比,我确实要成熟一些。因为我比绝大部分同学都要年长个三、四岁。父母去世后被关系不好的远房亲戚收养的我,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彻底离开了家。之后就住在铁厂,打了四年工,赚够了学费之后才去上的大学。所以比起其他学生来,我不仅年长,社会经验也要丰富得多,或许这就是麻衣子口中成熟稳重的地方吧。

    可是,在分手前的那段时间,麻衣子又时不时地会说“你真是孩子气啊”。现在想来,这应该是她在拿我和新欢作比较之后得出的结论吧。比起其他学生要成熟很多的我,在那个男人面前却会显得孩子气,说明那应该是个年长的成熟男性吧。肯定不是学生,年龄也比麻衣子大很多。这是第二条件。

    另外,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条件。按扶美子阿姨的话说,麻衣子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对友人,都绝口不提有关这个新恋人的话题,一直保密。可是在和我交往的时候,却经常和家人朋友说起我的事情。这种反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的新恋人是一个不能暴露的对象。

    不能暴露的交往对象——这是第三条件。

    所谓不能暴露的交往对象,具体来说有哪些可能呢?最先想到的就是有妇之夫。有妇之夫的话,也符合“年龄比麻衣子大得多”的第二条件。难道麻衣子是成了别人的外遇对象吗?

    然而,麻衣子痛恨外遇。因为父亲的出轨,母亲这些年多吃了数不尽的苦头,这一切麻衣子都看在眼里。我不认为麻衣子会去重蹈覆辙。

    那么麻衣子的新恋人会不会是黑社会之类的角色呢?与这样的人交往的话,一定会吓到亲朋好友的,所以才绝口不提。

    不过这种想象实在是有些愚蠢。别说黑社会了,但凡和暴力沾点边的东西麻衣子都非常厌恶。她喜欢那些知性的,沉稳的东西。

    搞不懂了。不能暴露的交往对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九月三日

    麻衣子的葬礼于下午两点开始,在静冈市清水区的一家国营殡仪馆举行。

    我到达殡仪馆的时候是一点四十分。会场拉起了鲸幕,很多金属椅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已经有近半来宾入座了。

    年轻人将近三十个,应该是她的同学或者研究小组的成员吧。女孩子们大多都哭红了眼。时不时与他们交谈的年长男女可能是研究小组的导师,或者小学、初中、高中的班主任之类的。

    有三个怎么看都和麻衣子没关系的中年男子也参加了葬礼。他们目光锐利,穿着黑色的西服。我认出了其中一人是那个马脸刑警。听说犯人经常会在被害者的葬礼上露面,所以刑警们也会参加被害者的葬礼,现在看来这个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们三个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暗中观察着所有参加葬礼的来宾。

    家属区,扶美子阿姨与原田弘明并排坐着。低着头,弓着腰,看上去突然苍老了许多。

    大厅正面的祭坛处安放着棺材,还摆上了麻衣子的遗照。相框里的麻衣子正无忧无虑地笑着。那笑容洋溢着幸福,让人难以相信这样的一个生命会被突然画上句号。我几近窒息。

    看着那个笑容,与麻衣子相遇之日的记忆在我脑海中苏醒了。

    两年前,五月十九日的午后,八王子站中央线的月台。我站在候车队伍的最前方。

    那段时间,我陷入了严重的抑郁状态。其实自从父母去世以来,我就被不安和紧张深深困扰着。但是在领养我的亲戚面前,又不得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打工期间,筋疲力竭的一天下来,还要在深夜为了准备考试而学习。虽然辛苦,但是为了生计,为了赚够学费,我没法辞掉铁厂的工作。我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如愿成为一名学者吗,还是说余生都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呢?我每天都被这种不安折磨着。以此为反作用力,我还是考上了大学。

    心变得沉重如铅,眼前的风景仿佛都被涂上了一层灰色。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失去了意义。就连自己是为了什么努力到现在的都已经搞不清楚了。

    可以倾诉的对象一个都没有。每天为了生活费焦头烂额地打工的我,根本就没法融入研究小组的同学之中。

    那天,我难得休息。突然对狭窄的公寓厌恶了起来,便决定出门。很想看海,就出发去东京湾的码头。

    列车从月台的一端驶来,忽然间,心中涌出了一股想要跳下铁轨的冲动。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不必再承受着这颗铅块般沉重的心,也不用再为世界的无意义所苦了。我迈出了步子。

    就在那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惊醒过来,回头望去,身后站着一个娇小的年轻女性,脸上挂着怯生生的微笑。

    “不好意思。那个,您好像没有注意到吧,领子竖起来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短袖衬衫,确实,领子是立着的。可能是由于心情郁闷,忘记把它翻下来了。

    我结结巴巴地向她道谢。背后传来了列车停稳的声音。那一瞬间的冲动已经完全消失了,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我毛骨悚然。

    然后,我定睛望向眼前的女性。她留着利落的短发,面庞白皙而清纯,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身穿白衬衫和绿色格子的百褶裙,提着手包。如果不是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应该已经跳了下去,成为铁轨上的一具尸体了吧。她救了我一命。当时,在让人生厌的车站月台,仿佛有一束聚光灯的光线打在了她的身上,闪闪发光。

    列车的门打开了,我和她进入了车厢。正好旁边有两个空座,我们就坐在了一起。

    “那个,请问您是入学仪式上发言的那位学生代表吗?”

    她突然向我搭话,我吃了一惊。

    “啊啊,没错……”

    在入学仪式上被选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我,之后不久就陷入了抑郁状态,真是可笑。

    “我也是明央大学的学生哦。教育学院,大一。我叫原田麻衣子。”

    “我是法学院的高见恭一。”

    “学生代表呢,真厉害啊。您入学考试的成绩肯定很好吧?”

    “没有啦。纯粹是因为我是新生中年纪最大的而已。”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羞红了脸,连忙道歉。

    “没事,我不在意的。年纪最大是事实嘛。大概比别人都大个三、四岁的样子。”

    我告诉她自己曾经在铁厂打了四年的工。她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

    我开始享受与她聊天。如铅般沉重的心逐渐放松,被涂上了一层灰色的风景也慢慢恢复了色彩。在她毫不知情地拯救了我的生命的那个瞬间,我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你是要到哪去?”我问她。

    “去上野的西洋美术馆。我可喜欢逛美术馆了,特地考东京的大学有一半是为了这个目的呢。”

    “一个人逛美术馆吗?”

    “是的。我邀请朋友一起去,她们都拒绝说‘你怎么跟老太婆似的’。就只好一个人去了……”

    那时,我提出了非常大胆的请求。

    “方便的话,能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我满脑子都是想要尽可能多地待在她身边,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可是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担心会被她讨厌。我眯起了眼睛等待着,害怕看到笑容从她脸上消失。

    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可是,高见同学您自己的事情呢?”

    “我没什么事哦。是闲着无聊才来坐电车的。”

    “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吧。”

    她毫无顾虑地说道。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了西洋美术馆。出来之后,在咖啡厅一边喝着红茶吃着蛋糕,一边交流着对艺术品的感受。回到八王子站,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分别之前,我们约好等我的下一个休息日,一起去参观别的美术馆。

    就这样,我遇见了那个拯救了我的生命,让我坠入爱河的她。世界对我来说终于不再没有意义。

    ——可是,我却没法拯救麻衣子。麻衣子拯救了我的生命,然而在她最为痛苦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到。

    葬礼结束,到了出殡的时候。由于殡仪馆里就设有火葬场,所以并不用走太远。会场的出口处,准备了用来运送棺材的平板车。抬棺会是哪些人呢?正当我心不在焉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扶美子阿姨朝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了她身边。

    “恭一君,能麻烦你帮忙抬棺吗?”

    “……我,合适吗?”

    “当然了。”

    原田弘明先生、扶美子阿姨的弟弟、麻衣子的研究小组的导师、初中班主任、殡仪馆的职员、还有我,我们六个人抬起棺材,送上了平板车。殡仪馆的职员推着平板车向火葬场走去,捧着遗像的弘明先生和扶美子阿姨领着参加葬礼的来宾跟在后面。

    平板车在火葬场的炉子前停下了。员工说:“现在,请大家做最后的告别。”打开了棺盖。麻衣子化着很美的妆,躺在花团锦簇之中,安详地闭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了似的。扶美子阿姨用双手捂住了脸,来宾中也传来阵阵抽泣声。

    再见了,麻衣子,我在心中低语道。和你的相遇拯救了我,虽然我们相恋的时间很是短暂,但我真的从心底里感到了幸福。

    员工合上了棺材,打开炉门,将棺材推了进去。关门的声音无情地刺向我的双耳。

    看着合上的炉门,我突然领悟了自己的使命。

    邂逅麻衣子的那天,她拯救了我的生命,可是我却没能把她救下来。那么,我能做的事情就仅剩一件了——我要杀了那个杀害麻衣子的犯人。

    就算找到犯人然后报警,犯人充其量也就蹲个几年监狱而已。刑期满了就会被释放出来,再次享受自由的空气。可麻衣子的生命却被永远地剥夺了,这绝对不公平。

    既然麻衣子的生命被剥夺了,那么犯人也非死不可。

    或许,我想不依赖警察自己找出犯人的初衷其实就是这个吧。只不过杀人什么的还是太可怕了,所以我下意识地无视了这一点,转而编造出个“警察不可靠”的理由来宽慰自己。

    这样不行。必须得直面自己的内心。我要杀了那个犯人。

    如果我杀了犯人的话,我也会被警察追捕了。不过,无所谓了。

    我没能守护麻衣子。在她最需要我陪伴在身边的时候,我没能从犯人的手中保护她。

    对于这样的我来说,最后能为麻衣子做的,仅有复仇而已。



    在麻衣子的骨灰送来之前,葬礼的参加者们都集中在等待室中稍作休息。

    原田先生时不时地柔声和扶美子阿姨说着话,似乎是在安慰她。讽刺的是,失去麻衣子的悲痛,居然成了再次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契机。这样一来的话,麻衣子的姓是不是要从“是枝”又改回“原田”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回忆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那是前天把《国际法学》还给奥村老师时发生的事。当时我一心想着五点和麻衣子的见面,被老师注意到了。老师知道我是要去见一个女生之后,想起了一年前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厅见到我和麻衣子的事情。老师当时的原话是“我还记得她的姓氏挺罕见的。是枝小姐,对吗?”

    可是,奥村老师见到麻衣子的那时候,她的父母还没有离婚。也就是说,她当时还用的是父姓“原田”。介绍给奥村老师的时候也应该说的是原田才对。

    然而奥村老师却说出了“是枝”。

    这无疑表明,奥村老师曾在八个月前原田先生和扶美子阿姨离婚,麻衣子改姓是枝之后见过麻衣子。

    尽管如此,奥村老师却只字未提此事。他有意隐瞒了在一年前那次偶然相遇之后还和麻衣子见过面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

    脑海中浮出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可能性。

    难道,麻衣子的新恋人,她孩子的父亲,正是奥村老师吗?

    第一,血型是A型。研究小组慰劳会的时候我们曾经谈起过血型性格判断的话题,当时他竭力坚持这种判断不可信,并以自己为论据,说他明明是A型血,却完全不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麻衣子孩子的父亲只能是A型或者AB型血,这个条件是满足的。

    第二,他今年五十二岁。比麻衣子年长很多。知性而成熟。正是麻衣子喜欢的类型。

    第三,是不能暴露的交往对象。虽然对麻衣子来说,和其他学院的单身大学老师交往并不存在什么问题;但是对奥村老师而言,必须避免让学校领导知道这件事。学校曾经因师生恋吃过很多苦头,所以视师生恋为大忌。如果这段恋情暴露的话,奥村老师一定会受到严重的处罚。所以麻衣子才会对母亲和朋友们都守口如瓶。

    而且,老师很清楚麻衣子是我的恋人。如果让我知道麻衣子移情别恋的对象是老师的话,以后研究室的氛围肯定会变得非常糟糕。为此,他们也必须保密。

    这样一想,我似乎明白麻衣子想要和我商量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了。

    令她烦恼的事情,果然还是和怀孕有关。如果孩子的父亲是奥村老师的话,她电话中“能和我商量的人就只有你了”这句话就可以理解了。我是奥村老师研究小组的成员,在麻衣子看来,我肯定很了解老师的情况吧。实话实说,老师在女学生中人气很高。所以麻衣子肯定很想知道老师以前有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女学生交往过,有的话,又是怎么分手的。有没有女生为他怀过孕之类的问题。她想要问我的应该就是这些。

    当然,关于这些,我一无所知。可是麻衣子由于怀孕而不知所措,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抓住最后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拨打了我的电话。

    向前男友询问这些问题,她肯定是鼓起了十分的勇气了吧。想到麻衣子竟然被逼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禁悲从中来。

    总之,麻衣子最后选择了找我商量的这一事实,也应证了奥村老师就是麻衣子的新恋人的假设。

    我一直真心尊敬着奥村老师。老师杀了麻衣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疑惑突然席卷而来,使我陷入茫然。

    那时,扶美子阿姨走了过来,小声说:“我有话想和你说,能来一下吗?”我跟着她走出了等待室,在大厅的长椅处坐下。

    扶美子阿姨盯着我的脸。她的眼睛和鼻子都是红彤彤的。在端详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我很担心,所以就直说了……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傻事?”

    “傻事,指的是?”

    “我也说不清……比如自杀……或者……”

    “或者?”

    “或者找出杀害麻衣子的凶手,然后为她报仇。”

    我心中一凛,努力在脸上挤出微笑。

    “怎么会呢。虽然十分憎恨那个犯人,但是凭我的力量根本就没法把他给揪出来啊。还是交给警察们去做吧。杀人什么的,想想我都不舒服。”

    扶美子阿姨似乎是被我说服了,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抱歉,说了奇怪的话。”

    “没事,请别在意。”

    “可是……看到你的样子,我真的很担心。”

    “我的样子很奇怪吗?”

    “一直在拼命思索着……好像是在下什么不得了的决心。虽然我也说不清究竟是想干什么,但是觉得那一定是个会为你的人生带来不幸的决定……”

    “我没事的,您别担心。”

    “那我就相信你这句话了。我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女儿已经走了,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谢谢您。”

    泪水突然涌了上来,我赶紧背过脸去。我的父母在我初中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扶美子阿姨的这番话真的沁入了我的心里。一瞬间,我复仇的决意产生了动摇。可我不能放弃复仇。这是我唯一能为麻衣子做的事情了。



    刚过晚上九点。我乘新干线回到东京,在自己的公寓里继续动笔。

    不管怎么想,奥村老师都是杀害麻衣子的凶手。那么,我该向老师复仇吗?

    好歹也是我的授业恩师,我能对他痛下杀手吗?

    而且,虽然我已经十分确定犯人就是老师了,但是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虽然他失言把麻衣子的姓叫成是枝,不过也大可以推说是从我的口中得知的。

    假如老师真的没有杀害麻衣子的话,那他应该会一脸“你在说什么?”的样子,不解地盯着我吧。那时我就向他道歉。虽然不清楚他会不会原谅我,但我要真心地道歉。可是,如果犯人的确是老师的话,那么他的脸上一定会浮现惊愕与狼狈。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要向他复仇。

    我现在正穿着初次与麻衣子相遇时的那件短袖衬衫,那件她提醒我领子竖起来了的,充满回忆的衬衫。那件让她救了我的命,成为我们彼此相知的契机的衬衫。这件衬衫,一定会赐予我力量。



    一切都结束了。我杀死了奥村淳一郎。

    到达大和田町月桂庄园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半。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非常抱歉,我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和老师谈谈……”

    我这么说着。奥村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可还是把我请进了门。

    我被带到了书房。书桌上依旧堆满了资料和笔记,似乎还在为七号的学术发表会做着准备。奥村让我坐在沙发上。

    “那,想谈什么呢?”

    “是老师杀了麻衣子吧。”

    我开门见山。奥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煞白。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说这种蠢话!”

    奥村的反应,再明白也不过地为我的推理打了个勾。

    我从阳台上的拖鞋开始叙述自己的推理,指出杀害麻衣子的是个与她关系亲密的男人。然后以她怀孕三个月的事实,进一步说明杀害她的是她的恋人。

    “——杀害她的只能是她的恋人?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指出了前天见面时奥村的失言。明明一年前遇见麻衣子的时候她还是姓原田的,奥村却说出了“是枝小姐,对吧?”这句话。麻衣子孩子的父亲只能是A型或者AB型血,A型血的奥村满足这个条件。她的新恋人的年纪比我大得多。由于她没和母亲以及朋友说过相关话题,所以新恋人是个不能暴露的交往对象。我相继说出了这些条件。

    “我说了是枝吗?那肯定是后来听你说起的。什么父母离婚改姓什么的,我现在才第一次听说。”

    果不其然,他推说是从我口中得知的了。

    “老师,您知道DNA鉴定吗?”

    “DNA鉴定?”

    “用那个技术的话,是可以确认亲子关系的。我知道麻衣子肚子里的就是老师您的孩子。不过如果您执意否认的话,我们可以找警察要求DNA鉴定看看结果。”

    “谁爱做谁去做,反正我才不做!”

    “如果孩子不是您的,为何不去做个DNA鉴定自证清白呢?”

    奥村紧咬嘴唇,目光上下翻飞,一言不发。应该是在思考反驳的方法吧。然而,一段时间之后。他自暴自弃般地小声开口了。

    “——好吧,是我干的。”

    “为什么要和麻衣子交往?”

    奥村嘟囔着,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一年前,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厅,我和麻衣子碰见了奥村。在我向奥村介绍自己的女友麻衣子的时候,他就对麻衣子感兴趣了。之后,他装作偶然再次遇见麻衣子,请她吃了饭。当时,他以不希望让我多心为由,要求麻衣子保密。接下来又屡次请麻衣子去美术馆参观或是看电影,两人的交往逐渐深入。

    麻衣子也开始慢慢被奥村吸引,相对的,对我的感情便日渐冷却。这让她十分痛苦。明明已经没有感觉了,却还继续和我交往,这对我来说也很失礼——麻衣子烦恼的结果,就是在半年前向我提出了分手。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喜欢上了奥村。麻衣子很清楚我十分尊敬奥村,担心挑明真相的话会让我很受伤。

    和我分手后,她每天都被罪恶感所折磨。作为逃避,她和奥村的交往更为深入,两人发生了关系。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麻衣子思来想去,决定告知奥村,希望能和他结婚。

    “……我是个不能被婚姻这种形式束缚的人。说了很多次我们就到这里吧,但她完全听不进去。前天也是,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说是要和我谈谈,让我下午三点前去她的公寓。我去了,她告诉我,她不会离开我,而且还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果真如此的话,我以后的生活就会像每天抱着一个炸弹一样。我打从心里觉得她变得很陌生,很遥远。想去阳台透透气。发现阳台只有一双女用拖鞋,我穿不上。就去玄关拿了自己的鞋,上了阳台。看着对面公寓完全被防火布覆盖的时候,我突然就像着了魔一样,觉得如果现在把她从这里推下去的话一定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有防火布,对面的人是看不见这边的……我说‘后院里有个奇怪的东西’,把她叫了过来。她穿上拖鞋来到阳台,我指了指下面。她双手撑着栏杆探身去看,我立刻蹲下来抱住她的腿然后站了起来。她立刻就落了下去,都来不及发出悲鸣……我往下看,她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着。从四楼这么掉下去,肯定是活不了了。这时我才清醒过来,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我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喝过麦茶的玻璃杯洗掉,以除去指纹,然后把门把手的指纹也擦干净,离开了公寓。刚回来不久,你就来还《国际法学》了。我看你像是约了女孩子一样一直在看手表,就猜想你会不会是约了麻衣子见面。试探之后发现果然如此。我拼了命才没让自己表现出动摇。怕你起疑,还催你早点走……从前天开始我这心里就一刻也不得安宁,连学术发表会的准备都没法好好做……”

    终于说完的奥村,像是虚脱了一样瘫在沙发里。

    我心中所有的念头最终凝结成了一种感情,那就是冰冷的杀意。杀了他吧,我下定决心。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下得了手。

    “——你,打算怎么做?告诉警察吗?”

    “不会的。”

    “不会的?意思是你会保密吗?”

    真是个自我中心的男人啊。我站起身,拿起了书桌上的裁纸刀。

    看到这一幕的奥村,五官纠结成了一团。

    “难道,你……”

    我向他靠近,他挣扎着站起来,背对我想要逃跑。我右手握着裁纸刀,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背部。奥村的身体崩塌了,趴伏在地板上。

    探探他的脉搏,确定他已经死透了。也是凑巧,裁纸刀似乎正好从背后贯穿了他的心脏。几小时之前还让我心怀尊敬的男人,如今只给我留下愤怒和轻蔑。他惊愕的脸贴在地板上,断了气。

    看看手表,晚上十点差两分。

    用手帕擦了擦裁纸刀的刀柄,擦去指纹。

    再用手帕包裹手指,关掉空调,关了灯。之后来到玄关,擦了擦大门内侧的门把手。然后再用手帕裹住手,转动内侧的门把手开门,来到走廊。关上门,最后再用手帕擦擦外侧的门把手。这样一来,奥村的房间里留下的我的指纹就应该全部被擦掉了。

    从走廊往外走的时候,楼梯的方向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性。我吓了一跳。她拎着手包,疲惫地走着。应该是加班到很晚才回家的吧。我不想被她看见脸,继续快步向前。背后传来了关门声。原来她是奥村的邻居。

    走出奥村房间的时候有可能被她看到了。不,别多想,没事的。我告诉自己。她是在我关上门之后才从楼梯上到走廊的,所以应该没有看到我从奥村房间出来的瞬间。

    就算她真的目击了那一幕,警察发现尸体向隔壁邻居问讯也应该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她肯定已经想不起来当晚从奥村房间出来的是个怎样的人了。不用担心。

    说到底,就算知道了杀害奥村的凶手是我又能如何?我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在我初中的时候就车祸去世了。虽然远房亲戚领养了我,可高中一毕业我就离开了那个家,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甚至都没有联系过。或许朋友们会被我的行为震惊,为我伤心吧。不过这对他们的人生应该也不会产生什么恶劣的影响。

    ——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麻衣子的葬礼上,扶美子阿姨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再次浮现。

    我背叛了她的信赖。如果知道我杀了奥村的话,扶美子阿姨一定会非常愤怒,非常悲伤的。可是,我别无选择。

    麻衣子,我为你复仇了。开心吗?

    不,你不会开心的吧。

    你的心地那么善良,即使是将你杀害了的人,你也不希望看到他被杀吧。

    更何况,我还是被你抛弃的男人。借这种男人之手来复仇,的确是没什么好开心的。

    这些我都知道。杀了奥村,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可是,我别无选择。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这是在你最为痛苦的时候没能陪伴在你身边的我,没能好好地守护你的我所能做的,唯一的补偿。


    2

    寺田聪叹了口气,轻轻地合上了陈旧的笔记本。

    助理室污渍斑斑的工作台上,除了笔记本,还放着装有凶器裁纸刀,以及被害者身上的衣服的聚乙烯袋。这些是二十年前,一九九三年的九月,发生在八王子市的一起杀人案件的证物。

    聪刚刚看完的,是已死的嫌疑人留下的日记。本来是没打算看的。可是在做着给装有证物的袋子一枚一枚地贴上二维码标签的事务性工作时,不知怎的就被挑起了兴趣,把笔记本从袋子中取出,翻了开来。目光追随着本子上端正的自动笔笔迹,读着读着就入了迷,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读完了整本日记。

    聪被调到位于三鹰市的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已经满三个月了。主要工作就是贴标签。犯罪资料馆正在构建只要扫描证物袋上的二维码标签,就能在电脑端看到证物相关案件的基本信息的数据系统。馆长阅读案件的搜查资料将信息汇总,通过email发到聪的电脑上,再由聪把信息和二维码一一对应,给证物袋贴上二维码标签。

    牵头构建这个系统的正是现任馆长。八年前就任馆长之后,她便立即着手以警视厅的CCRS(刑事案件检索系统)为基础开始建立这个系统。虽然每天都忙于登录新的案件信息,可是说到底,犯罪资料馆也就只有馆长和馆长助理两个正式员工,工作的进程十分缓慢。八年后的今天,也才开始登录一九九三年的案件。聪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为九三年的案件证物贴标签。

    现在他要处理的,是一九九三年九月发生在八王子市的一起杀人案件的证物。

    这起案件里,出现了三名死者。一切的开端是九月一日发生的女大学生杀害案件。住在中野上町“永井小区”的一位名叫是枝麻衣子的女大学生在自己四楼的家中被人推下阳台,坠楼而死。她是八王子市明央大学教育学院的大三学生。死亡推定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司法解剖后发现她已经怀孕三个月。虽然警方怀疑孩子的生父就是犯人,可是被害人的双亲和朋友都不知道嫌疑人的身份。

    九月四日,元本乡町一处名为“泉乐庄”的学生公寓发生了一起盗窃事件。窃贼用玻璃刀划开窗户玻璃后伸手进去开窗,从而侵入了一楼的三个房间。房间的住户全是大学生,而且案发之时都在公寓里。失窃物品包括存折和现金等等。听取案情的搜查员发现受害者中的一人表现出了异常的动摇,有点可疑。那人叫做高见恭一,是明央大学法学院的大三学生。另外两名受害者都只是单纯地因为没有注意到窃贼入侵而悔恨不已,高见却一直显得非常不安,总是左顾右盼。搜查员虽然感到可疑,但也没有追问理由,毕竟高见再怎么说也只是受害人之一而已。

    高见恭一动摇的理由,在九月六日,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浮出了水面。当天中午,警视厅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有一个笔记本和一封信,信件上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在四号偷来的东西里发现了这本笔记,读完之后觉得警方可能会感兴趣就寄过来了”。很明显,信上的字是用非惯用手写的,以免被认出笔迹。当然也没有留下指纹。

    搜查员被笔记本里记载的内容震惊了。那是高见恭一的日记。原来高见恭一是九月一日遇害的是枝麻衣子的前男友,他凭一己之力推理出了麻衣子孩子的生父——亦即杀害麻衣子的凶手正是自己研究小组的导师奥村淳一郎。并且在举行葬礼的三号晚上将其杀死。

    警方当即向大和田町月桂庄园派去搜查员,果然,在书房中发现了奥村死于他杀的尸体。和日记里的描述一样,奥村的背上插着一把裁纸刀,是当场死亡。裁纸刀上没有留下指纹。

    至此,九月四号泉乐庄盗窃事件的受害者高见恭一异常动摇的理由便真相大白了。他发现自己的日记被盗了,而日记中记录了他杀害奥村的真相,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窃贼读完日记,发扬了与其身份完全不符的正义感,把日记寄来了警视厅。

    搜查员前往泉乐庄向高见问讯,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原来是高见先一步看见了搜查员,便逃了出去。搜查员们很快发现了高见的踪迹,在后面紧追不舍。高见被搜查员逼到了街角——这时,从转弯处驶出一辆大卡车,笔直地撞上了慌不择路的高见。高见恭一当场身亡。

    嫌疑人意外死亡导致的死无对证对警方而言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幸好有那本日记作为证据,案件的后续处理才得以稳步进行。

    警方在月桂庄园发现尸体的时候,书房的空调已经被关掉了,现场热得像个蒸笼。高见的日记里也提到,他在离开现场之前把灯和空调都关掉了。因此,借着九月初的暑气,室温已然超过了三十度。放置在如此闷热的房间里的尸体,尸体现象推进得极其迅速。经过法医鉴定,奥村的死亡推定时间应该是发现尸体的三天前,也就是九月三日——与高见日记中三号晚上十点前将奥村杀害的记述一致。

    收集目击情报的时候,奥村隔壁的女性回忆起九月三日晚上十点过后,有个很像高见恭一的男子走过了奥村家门口的走廊。这一点也和日记的记述一致。

    分别调查了奥村淳一郎和是枝麻衣子的电话通话记录之后,确定了两人间有着频繁的电话往来。而且在两人的房间里都检测出了对方的潜在指纹。基本可以断定两人是情侣关系。麻衣子孩子的父亲的血型只能是A型或者AB型,而奥村正好就是A型血。之后警方使用了DNA鉴定技术,更是直接确认了奥村就是麻衣子孩子的生父。

    奥村淳一郎教授,五十二岁。国际法专家。四年前离婚,案发时是单身。身材高挑,五官立体,知性而成熟,在女学生中人气很高。可是他生活作风不好,有过多次与女学生暧昧的传闻,据说这也是他离婚的原因之一。

    从通话记录来看,九月一日的中午十一点,麻衣子在自己家给奥村打了电话。这通电话应该就是奥村下午去见麻衣子的原因。奥村造访麻衣子家,想最后再劝她一次。可是麻衣子执意要生下孩子,导致奥村起了杀心。然后,在下午三点,他便将麻衣子从阳台推了下去……

    另外,通话记录还表明,麻衣子当天下午两点在自己家给高见打了电话。按照日记里的说法,此时麻衣子说有事要和高见商量,约他下午五点见面。高见在日记中猜测麻衣子要问他的是有关奥村的事情。比如奥村之前与女学生的交往经历和交往结果之类的。

    高见于下午五点来到昔日恋人的家,那时她已经被杀害了。警方询问了当时负责高见的刑警,他说高见在得知麻衣子的死讯后,冲破警察的阻拦,像疯了一样地跑到了麻衣子的身边。这一点也与日记里的记述相符。

    警方也听取了麻衣子父母的证言。无论是在守夜时还是葬礼上,高见都是一副拼命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麻衣子的母亲觉得他是在想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感到非常不安,还去劝他别做傻事。可惜她的话语也没能阻止高见。

    奥村遭到怀有身孕的麻衣子逼婚,将其杀害。得知这一事实的高见对奥村实施了复仇。之后高见又在逃跑时发生了交通事故——这起案件最终以嫌疑人的意外死亡告终。

    对于未解决的杀人案件来说,案件的证物要在案件发生十五年后才会交由犯罪资料馆保存。而对于已经解决的案件,这个时间则会缩短至结案后数月。这起案件也是一样,包括高见的日记和凶器在内的诸多证物在结案后不久就转移到了犯罪资料馆,之后就在保管室中悄无声息地沉睡了二十年。

    聪受尿意所迫,脱下白大褂跑向厕所。在犯罪资料馆,工作时必须穿着白衣,以防衣服上的各种物质对证物造成污染。

    厕所里,清洁工中川美贵子正在拖地。这是位五十多岁,满头卷发的大姐。

    “早啊寺田君,今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帅气呢。来,吃糖!”

    一如既往地从腰包中掏了糖果出来,一如既往地没有摘掉橡胶手套。聪也一如既往地婉拒了她的好意,问道。

    “九三年九月在八王子市发生了一起案件。大学教授杀了正在交往的女学生,然后女学生的前男友为了复仇杀死了教授。这起案件您有印象吗?那个女学生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孩子的父亲就是教授。”

    “九三年吗?二十年前的事了呀。那时人家才三十四……不是,才十四岁呢。嗯——让我想想。”

    刚刚以惊人的胆魄瞒报了自己的年龄的中川美贵子闭起了双眼,似乎是在努力回忆。

    “——想起来啦。当时电视和杂志上都炒得沸沸扬扬的。大学老师和女学生、怀孕、杀人、前男友的复仇,一切燃的要素都具备了呢。而且那个老师还是个风流帅哥哦。完全可以翻拍成电视剧了嘛。”

    一九九三年,聪才十岁。满脑子都是刚刚起步的J联赛和漫画里的故事情节,对现实中的杀人案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自然也就留不下什么关于案件的记忆了。

    “那起案件怎么了吗?”

    “我刚刚正在给那起案件的证物贴标签。被证物里的那本日记震撼到了,现在对那案件很感兴趣。”

    “哦哦,你说的是那本男学生记录了独自找出凶手并实施复仇的经过的日记吧?虽然日记的具体内容当时并没有公开,不过电视节目和新闻评论里都做了很多猜想哟。不觉得吗,为昔日恋人复仇的情节实在是太棒了。虽然追求过人家的男人数不胜数,不过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还真的没有呢。啊啊,如果人家也有个能在人家被杀之后为人家复仇的爱人就死而无憾了!寺田君,人家被杀了的话,你会为人家复仇吗?”

    问题来得太突然,聪手足无措。

    “啥?怎么突然提到我了。我又不是中川姐的前男友。”

    “现男友也可以哟。”

    “请别突然说些意义不明的话。”

    “罢罢,人家这样的可能不值得赴汤蹈火,不过如果是馆长那样的美人,不管哪个前男友都会拼了命为她复仇的吧。”

    “——会吗。”

    馆长绯色冴子的容姿在脑海中浮现。把那位馆长与复仇联系在一起,就仿佛要把冰箱和熔炉组合起来似的,困难到难以想象。而且说到底,那位馆长不要说现男友了,估计就连前男友也没有过吧。

    解决完内急之后,聪回到了助理室。说曹操曹操到,通向隔壁馆长室的门突然开了,现任馆长走进了助理室,聪吓了一跳。

    身材纤细修长,雪白的肌肤比起一袭白衣来也毫不逊色。齐肩长的妖艳黑发。冷峻而美丽,看不出岁月痕迹的容颜。被细长的睫毛和精致的双眼皮妆点着的大大的眼睛。如果现实中真的存在雪女的话,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她的警阶是警视。而且是通过了国家公务员Ⅰ类考试进入警视厅的精英派。然而她却在犯罪资料馆馆长这个闲职上一干就是八年,完全脱离了精英阶层。其中的具体原因聪并不知道,而且也没有想去探究的好奇心。反正她的沟通交流能力不说近乎于零吧,但也绝对是差到了一种境界,聪一直认为这肯定是原因之一……

    “一九九三年九月的八王子市杀人案件,开始贴标签了吗?”

    绯色冴子轻轻推了推无框眼镜,低声问道。

    “啊,刚要开始呢。馆长您那边呢,案件的基本信息总结得如何了?”

    “其实,已经中断了。为了总结信息读了读嫌疑人的日记,结果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地方。”

    “——不自然的地方?哪里不自然了?”

    “你读了嫌疑人的日记了吗?”

    “刚刚才读完。”

    “没觉得不对劲吗?”

    “没什么特别的啊……”

    聪在脑海中又把日记的内容闪回了一遍,还是没觉得有哪里不自然了。正要开口发问的时候,绯色冴子突然面无表情地说:“准备再搜查吧。”聪大吃一惊,反问道。

    “——再搜查?难道说,这案件另有真相?”

    “没错。”

    馆长的回答干净利落。

    今年二月,绯色冴子解决了一桩谜案。那是一九九八年二月发生发生的中岛面包公司恐吓暨社长杀害案件。未解决的杀人案的证物会在案发十五年后交给犯罪资料馆保存,绯色冴子从证物中的一件出发,做出了大胆至极的推理,最终解决了案件。那时,代替交流能力欠缺的绯色冴子进行调查与问讯的人正是聪。

    可无论如何,八王子市的这起案件都已经是证据确凿了,不可能别有真相。所有的事实都是经过当时的调查组一一验证的,包括高见恭一的日记在内,不存在任何疑点。

    “日记里到底哪里不自然了?”

    再怎么问,绯色冴子都闭口不答。

    少给我玩那套秘密主义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原搜查一课的探员,实际搜查经验比起你来可是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虽然聪在心中默默放着狠话,不过在中岛面包公司恐吓暨社长杀害案件的调查中,他已经亲身领教过绯色冴子那说是天才都不为过的搜查能力了。

    聪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明白了。那么,具体来说要调查些什么呢?”


    3

    保存在犯罪资料馆的搜查资料中,记录有位于静冈市的是枝麻衣子家的住址与电话号码。麻衣子的母亲扶美子可能现在还住在那里。聪拨打了电话,一个年长的女性声音答道:“我是原田。”聪连忙说:“对不起,打错电话了。”正要挂断,才突然回想起来,原田是麻衣子父亲的姓啊。

    聪问对方是不是原田扶美子女士,对方称是。扶美子在案发前八个月离婚改成旧姓是枝,现在似乎是又改回了夫姓。

    聪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警视厅犯罪资料馆的人,正在构筑二十年前您女儿的案件的数据库,不过有些数据遗失了,想要当面询问一下。凭借这个听上去十分合理的理由,两人约好翌日见面。

    原田家位于静冈市清水区八千代町,是一座看上去已经有着超过三十年历史的二层民房。

    我已经把麻衣子家当作自己家了——高见恭一的日记中这么写道。虽然现在看上去只是再寻常也不过的民家,不过对于初中时就父母双亡的高见来说,应该是个无比珍贵的场所吧。聪不禁开始想象二十年前的这里是什么样子。

    开门的是一位六十五岁左右的女性。

    “我是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的寺田聪。百忙之中配合我们的工作,非常感谢。”

    聪低下了头。

    “我是原田扶美子。”

    扶美子鬓发斑白,是位气质高雅,容貌端庄的女性。

    “我本以为您还姓是枝,请问是改回夫姓了吗?”

    “是的。那事一年之后,我们复婚了。所以又改回了夫姓。这可能也是故去的女儿最希望看见的吧……”

    “您说的对。那么,您先生现在也在家吗?”

    “在的。他马上来,请稍等。”

    片刻,一个七十岁出头的男性来到客厅,在桌前坐了下来。

    “我是原田弘明。”

    原田弘明身材高大,体格壮硕。虽然头发已经全白了,但还能看出年轻时一定是很受异性欢迎的类型。非常帅气。

    “很抱歉,犯罪资料馆这个机构我还是初次听说。昨天妻子跟我讲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什么恶作剧或者欺诈电话呢。给警视厅打了电话确认,才知道真的有这么个机构。这才相信了。”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呢。我们是一个通过分析过往案件的证物来为今后的搜查提供帮助的,非常重要的机构。看来以后还是得多加宣传才行啊。”

    聪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分明就只是个大型仓库而已嘛。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三流的广告推销员。

    “请问您女儿过世之后,高见恭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扶美子答道。

    “不管是守夜的时候还是葬礼上,高见君都是一副拼命思考着什么的样子。我觉得他在计划着什么无法回头的事情,那一定是个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不幸的决定……那时的他与我熟悉的那个成熟而冷静的高见君判若两人。他向我保证不会做傻事,我信了他的话,但那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撒的谎罢了。他为我的女儿报了仇,之后就遭遇车祸去世了。不过即使没有那场车祸,他此后的人生应该也无法挽回了吧。如果葬礼那天,我能更强硬地劝阻他,把他拦下来的话……那件事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为此悔恨不已。”

    弘明的手放在扶美子的肩上,仿佛在说那不是你的错。妻子向丈夫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弘明开口了。

    “我呢,说来惭愧,女儿高中的几年我一直住在外遇对象的家里,高见君来这里的时候我都不在,和他初次见面就是在守夜的那天。的确如她所说,高见君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与高见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葬礼上吗?”

    扶美子点了点头。

    “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再次见到他就是遭到车祸后的惨状了……他初中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收养他的亲戚又和他很是疏远,所以他的葬礼也是我们办的。葬礼十分冷清。毕竟他是杀了那男人——奥村的杀人凶手,别说亲戚了,就连要好的朋友也基本没有出席。麻衣子走后,我就把高见君当作自己的儿子,可是儿子也跟着女儿去了……真的,真的很难受……”

    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扶美子流下了泪水。

    虽然不情愿,可是也该按照绯色冴子的指示问那个问题了。

    “非常抱歉,接下来是例行的问话,只是走个形式,请两位不要介意……奥村淳一郎被杀的九月三日晚上十点左右,两位还记得自己在哪,在做什么吗?”

    “喂,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们杀了奥村淳一郎吗?”

    原田弘明怒目而视。

    “不不不,只是例行问话……”

    聪一边辩解着,一边在心中暗骂绯色冴子。该死的雪女,干嘛问这种问题啊。这种问题问出来就是要遭人恨的。关键是,询问麻衣子双亲的不在场证明又有什么意义呢?绯色冴子说高见恭一的日记里有不自然的地方,难道她因此怀疑麻衣子的父母才是杀害奥村的真凶?

    似乎是在安抚抱怨个不休的丈夫,扶美子轻抚丈夫的手腕。

    “——我明白了。这就告诉您。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毕竟那天是女儿的葬礼,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下午五点多从殡仪馆出来,回到这的时候是五点半。然后简单地吃了些晚饭。之后我就一直在家,直到十二点睡觉。”

    “和您先生一起吗?”

    “当然!”

    原田弘明愤愤不平地嚷道。可是扶美子望向他,露出了劝解般的微笑。

    “亲爱的,还是别隐瞒了比较好——不是的,我们没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还在离婚状态,我先生住在别的地方,他是回那里去了。所以那天我从回家到入睡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您呢?”

    弘明一脸无奈地开了口。

    “我六点多回到了当时外遇对象的家里。本来是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住在这里的,可是我怕外遇对象不开心……真该死!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爸爸。”

    “回去之后呢,就一直和当时同居的对象在一起吗?”

    “没,不是那样的。回去之后,她很不满我去参加女儿的葬礼。然后我们就吵了起来,大吵了一架。我气得离开了那,去了闹市。明明是女儿葬礼的日子,却一边喝酒一边游荡。晚上十点左右的话,我应该还在哪家居酒屋喝着吧。名字和地点都想不起来了……再之后,刚过零点,我就坐出租车回家了。”

    弘明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那一架也吵醒了我。和外遇对象彻底断了关系。这时妻子又提出要重归于好。她说这也是麻衣子最盼望的……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们就复婚了。我真的很感谢妻子。”

    “感谢什么的……彼此彼此吧。”

    扶美子微笑着说。

    “只是……如果这些发生在女儿去世之前就好了,不,原本就不应该离婚。我很后悔。我们的离婚伤害到了自己的女儿。每次想到这里,都后悔得要死……”

    显而易见,麻衣子被奥村所吸引,其实是潜意识在寻找父亲的替代品吧——不,这种通俗心理学的套路未免也太陈腔滥调了……聪暗自摇了摇头。

    在对两人道谢之后,聪离开了原田家。老夫妇站在玄关,目送聪远去。他们的身影非常祥和,却又带着深深的孤独。聪在心中为他们祈求着晚年的幸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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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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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7 22:03:58 | 显示全部楼层
    (接前文)

    4

    寺田聪回到犯罪资料馆,来到馆长室向绯色冴子报告。

    “——综上所述,奥村淳一郎被杀的九月三日,原田扶美子离开殡仪馆的五点以后,弘明与同居人吵架离家的六点以后,两人都是单独行动的,没有不在场证明。从静冈站坐新干线到新横滨,再从那坐横滨线到八王子,到站后坐出租车去奥村家,这一系列行动两个半小时就绰绰有余了。两人都有在晚上十点杀死奥村的可能性。”

    “辛苦你了。”

    绯色冴子面无表情地说。

    “您是怀疑他们之中有人杀害了奥村吗?”

    聪提问,但是没得到回答。

    “那至少该告诉我高见恭一的日记里到底哪里不自然了吧?”

    绯色冴子终于张开了红唇。

    “有两点。第一个疑点——奥村淳一郎是被自己书房里的裁纸刀刺杀的。如果高见恭一是犯人的话,他在前往奥村家的时候就应该已经布置好复仇的计划了,所以应该带着凶器才对。为什么会使用奥村家的裁纸刀作为凶器呢?”

    “会不会是到了复仇的关头,有些惊慌失措,忘记用自己带来的凶器了呢?”

    “有这个可能性。可是,日记里不仅没有带上凶器的描写,连考虑要用什么的凶器的描写都没有。既然计划要杀人,肯定得想好使用什么凶器的吧。”

    被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个问题。

    “第二个疑点呢?”

    “第二个疑点——九月三号的记述中,高见在离开奥村房间的时候,关上了空调和灯。为什么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呢?一般来说,犯人应该是不会注意到犯罪现场的空调和灯的。可是高见却像是要从自己家出门似的留心要关掉空调和灯。这个行为非常不自然。”

    “可能是出门时候养成的习惯啊,下意识地就把空调和灯关掉了。”

    “如果是下意识关掉的话,就说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行为,那根本就不会写在日记里了。”

    “也是……”

    “退一步说,假设真是下意识关掉的,关掉之后才注意到。那样的话在写下日记的时候,应该会添一句‘出于平时出门养成的习惯’之类的理由才对。或者就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清楚’之类的疑问也行。总之,既然注意到了这个行为,就应该会觉得这个行为很奇怪,然后就会把这种奇怪表现在日记里,将其以理由或者疑问的形式呈现出来。可是,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疑问,只是单纯地记录了这个行为,这就很不自然。所谓记日记,本身就是人对自身行为的意义重新检索排序的过程。人是一种没法忍受无意义的生物。如果人意识到了自己某些无意义的行为,要么就会想方设法地给这些行为赋予意义,要么就会对为什么自己有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抱有疑问。把无意义的行为就这么以一种无意义的方式给记录下来,这是不可接受的。”

    “有道理……那么,对于这两个疑点,您有什么想法呢?”

    “第一个疑点——高见恭一在已经计划好了复仇的情况下,为何没有准备凶器,而是使用奥村家的裁纸刀杀人。而且既没有在日记中提到带了凶器,也没有描写思考要使用什么凶器的片段。

    “关于这点,我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就是在高见到达现场的时候,奥村已经被别人用裁纸刀杀死了。那个人并非提前做了计划,而是在冲动的驱使下杀死了奥村,所以用的是奥村房间里的裁纸刀。高见想要包庇真凶,于是想出了利用日记‘自首’的办法。这才导致了日记中明明是计划犯罪,却使用了犯罪现场的裁纸刀的矛盾。高见自己应该也意识到这个矛盾了吧。不过他没想出来如何编造一个能够让读这本日记的人接受的,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来解释这个矛盾,只好把关于凶器的描写减少到最低限度,希望让读者们注意不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杀死奥村的果真另有其人吗……您刚才用了‘日记的读者’这个说法,难道说高见已经预料到这本日记会被别人看到了?”

    “是的,所谓的读者指的正是警察。高见想让警察读到这本日记,认定自己是犯人,从而包庇真凶。”

    “您的意思是,从最开始,写这本日记就是为了给警察看吗?”

    “如果说高见是在九月三日发现有人抢先一步杀死了奥村,而且他还想要去包庇那个人的话,那他应该是九月三日的那个时候才萌生让警察读自己的日记的想法的。也就是说如果以上条件成立的话,那应该认为高见最初是想通过记日记推理出犯人的身份,中途才转变成包庇真凶的手段会比较妥当。”

    “原来如此……那,真凶到底是谁呢?”

    “真凶是个让高见想去包庇的人。而且真凶杀害奥村应该是为了给麻衣子复仇,所以应该是深爱着麻衣子的人。另外,还是个知道杀害麻衣子的凶手是奥村的人。”

    “会为麻衣子复仇的人,深爱着麻衣子的人——是麻衣子的母亲扶美子吗?”

    “如果按刚刚列举的条件推导的话,的确是扶美子。也许她虽然对高见和警察都声称不知道麻衣子新恋人的身份,实际上却从女儿的言行和遗物中发现了她的新恋人正是大学教授奥村淳一郎。在得知女儿已经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便立刻意识到了杀害女儿的正是奥村。九月三日,女儿的葬礼结束后,她去了奥村的公寓质问他。质问发展成了争斗,扶美子冲动之下拿起裁纸刀杀害了奥村,然后离开了现场。事件的经过也许就是如此。

    “扶美子离开之后。计划杀死奥村的高见来了,发现了尸体。或许高见目击了离开现场的扶美子也说不定。高见明白是扶美子杀死了奥村,决定要为她顶罪,于是在九月三日的日记里写下是自己杀死了奥村等一些列内容。可是却出现了明明是计划好的复仇,却使用了现场的裁纸刀作为凶器这个矛盾。

    “当然,会去为麻衣子复仇的人,深爱着麻衣子的人,符合这两个条件的还有麻衣子的父亲原田弘明。不过如果是他杀害了奥村,我想高见是不会为他顶罪的。而且只要读了日记就能知道,高见对扶美子有着很深的感情。还写了‘与麻衣子分手,让我感到痛苦的并非只有麻衣子的离开,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家,再也不能受扶美子阿姨关照了。’之类的话。能够让高见拼命去包庇的人物,扶美子以外实在不做他想。”

    这就是绯色冴子调查扶美子九月三日晚上十点左右不在场证明的原因吧。难道扶美子才是真凶……

    “那么,接下来讨论下第二个疑点吧。根据九月三日的日记内容,高见恭一在杀了奥村离开房间前关掉了空调和灯。为什么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呢?一般来说犯人作案后是注意不到空调和灯之类的东西的。而高见就像是从自己家出门一样留心关掉了它们。这个行为很不自然。高见既然将其记了下来,应该也会察觉到这种不自然的,可是他却完全没有说明这么做的理由。”

    “没有说明理由,会不会意味着高见有不得不关掉空调和灯的原因,但是那个原因又不能暴露呢?”

    “如果不能暴露原因的话,那干脆就别写关掉了空调和灯这件事不就好了?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担心别人察觉这里不自然了。”

    “——的确哦。”

    “所以,把你的说法改动一下会更合适——高见有不得不在日记里写出关掉了空调和灯这件事的原因,但是那个原因又不能暴露。”

    “——不得不在日记里写出来的理由?”

    “在日记里写出这一点之后,导致了怎样的结果呢?警察据此认定空调关掉的时间是九月三日晚上十点左右。从这一点又推出,到九月六日奥村淳一郎的尸体被发现为止,这三天里,室内的空调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所以室温很高。奥村尸体的尸体现象被假设成在这样的高室温下进行,并以此为前提做了司法解剖,得出了死亡时间是九月三日晚上的结论。可是,能够确定空调是在九月三日晚上十点左右被关掉的证据,就只有日记里面的那一句话而已。如果这句话其实是个骗局,实际关掉空调的时间要晚得多——换句话说,九月三日晚上十点之后,室内的空调其实还在制冷的话,情况又会如何呢?”

    “——十点之后还在制冷?”

    “就假设到发现奥村尸体的九月六日当天还在制冷好了。按照日记里的说法,空调在三号晚上十点就被关掉了。之后的三天,尸体都被放置在室温三十度左右的封闭房间内。警方以尸体现象在高温环境中进行为前提,算出了死亡推定时间是九月三日。可是,如果空调实际上在六号当天还在制冷,使室内的气温保持在空调的最低温度十六度左右的话会怎么样呢?那就表明,奥村的尸体现象不是在高温环境中进行的,真实的死亡时间应该远在九月三日之前。也就是说,之所以要让警察们认为空调是在九月三日的晚上关掉的,是因为想要延后奥村的死亡推定时间。”

    聪倒吸一口凉气。

    “高见在日记中谎称关掉了空调,其实是把空调设置在最低温度让其继续工作,从而延后了死亡推定时间,给真凶创造了不在证明,是吗?”

    “没错。所以说,真正的凶手,是这本高见谎称自己杀死了奥村的日记中,在九月三日晚上十点左右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人物。可是,扶美子在那个时刻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好不容易把奥村的死亡推定时间延后至九月三日晚上十点左右,她却没有那个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扶美子不可能是真凶。”

    聪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扶美子不是真凶?这不可能。真凶是为麻衣子复仇的人,是深爱着麻衣子的人,是知道奥村杀害了麻衣子的人,是高见想要包庇的人。综合这些条件来看,只可能是扶美子,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确实,作为真凶,必须要符合这些条件,而符合这些条件的又的确只有扶美子。但是从不在场证明来说,扶美子又不可能是真凶。这样一想,就只有一种解释了。我们误解了真凶应该符合的条件。”

    聪呆住了。这番话似乎推翻了至今为止的全部推理,绯色冴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真凶符合的条件,现在可以列出以下四点:

    “第一,是高见想要包庇的人。

    “第二,是为麻衣子复仇的人,所以是深爱着麻衣子的人。

    “第三,是知道奥村杀害了麻衣子的人。

    “第四,是拥有九月三日晚上十点的不在场证明的人。

    “其中,第一个条件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从高见的日记来看,明明是计划好了杀害奥村,却使用了现场的裁纸刀作为凶器。这只能认为是真凶出于出动杀了奥村,高见为了包庇真凶而谎称这是自己的计划杀人,企图为真凶顶罪。

    “然后呢,第四个条件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高见在日记中留下了关掉奥村家空调和灯的这种毫无意义的叙述,只能认为是为了延后奥村的死亡推定时间而采取的手段。逆推可知,真凶在九月三日晚上十点一定拥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第二个条件和第三个条件呢,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并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而且这两个条件可以共同推导出真凶是扶美子这个已经被第四个条件否定了的结论。所以我们应该认为,这两个条件是有问题的。”

    “第二个条件和第三个条件有问题?可是,如果真凶不是为麻衣子复仇,不深爱着麻衣子的话,就没必要杀死奥村啊。而且如果不知道是奥村杀了麻衣子的话,也找不到奥村头上啊。不是吗?”

    聪已经完全被绯色冴子搞糊涂了。全盘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推理,究竟是想推导出怎样的结论呢?

    “试着忽略第二个第三个条件,只通过第一个第四个条件找出真凶吧。现在,真凶应该符合的条件只剩两个了——高见想要庇护的人,在奥村的死亡推定时间被延后的情况下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人。”

    “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有且只有一人——麻衣子。”


    5

    聪觉得绯色冴子一定是疯了。

    “如果真凶是麻衣子,高见一定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包庇她。而且,如果奥村真正的死亡日期是在麻衣子遇害的九月一日的话,当奥村的死亡推定时间被延后,麻衣子的<死>就成了她绝对不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

    “等等,奥村可是杀死了麻衣子哟。麻衣子怎么可能在被奥村杀死之后又把他杀死呢?”

    “奥村杀了麻衣子,这一点真的就确定无疑了吗?”

    “高见在日记里不是从阳台的拖鞋出发推理出了犯人是与麻衣子关系亲密的男性吗?就算高见的日记不可信吧,但这个推理本身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因为被推落的麻衣子的确穿着拖鞋,这是客观事实。

    “而且,麻衣子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如果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恋人不想结婚的话,这的确是一个强有力的杀人动机。更何况电话的通话记录、两人房间里的潜在指纹、孩子的血型、DNA鉴定结果这些证据都已经确认奥村就是麻衣子的恋人了。我认为杀害麻衣子的就是奥村,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吧。”

    “奥村就是麻衣子的恋人,这一点的确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我承认。可是麻衣子怀孕三个月,奥村无论如何都不想结婚,综合这两者得出的结论可并不只有‘奥村有强有力的杀害麻衣子的动机’这一条。在与奥村结婚无望之后,麻衣子也很有可能进入自暴自弃的状态,在悲愤中一时冲动将奥村杀死。你应该还记得吧,从使用奥村家的裁纸刀作为凶器便可以推出这的确是一次冲动型犯罪。”

    聪恍然大悟。

    “确实,这么说也有道理……那么麻衣子的死又是怎么回事呢?”

    “跳楼自杀。如果麻衣子真是被推下楼的,那么推她下去的犯人是与她关系亲密的男子这个推理是能说得通的。可如果是跳楼自杀的话,也就不存在什么犯人了。回头想想,最初判断麻衣子死于他杀的理由是哪些?是被擦拭过的门把手和厨房水槽里被洗干净了的玻璃杯。如果这些东西其实是为了让麻衣子被判定为死于他杀的伪装呢,考虑过吗?”

    “嗯,的确有这个可能……”

    “高见的日记,完完全全就是为了包庇真凶而诞生的产物。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把它看作为了包庇真凶而捏造出‘对杀害麻衣子的奥村实施复仇’这一剧情的虚构小说。所以第二个条件——‘真凶是为麻衣子复仇的人,所以是深爱着麻衣子的人’和第三个条件——‘真凶是知道奥村杀害了麻衣子的人’根本就是从‘复仇’这个虚构情节中推导而出的伪命题。”

    复仇情节轰然崩解,聪目瞪口呆。

    “那么让我们重新梳理一下整个案件吧。从通话记录得知,九月一日中午十一点,麻衣子给奥村家打了电话。这通电话里,麻衣子应该是与奥村约好了马上在他家见面。之后麻衣子前往奥村家,再次谈及怀孕的话题,并要求和奥村结婚。而奥村不仅拒绝了麻衣子的要求,甚至还提出了分手。麻衣子悲愤至极,在冲动的驱使下杀害了奥村。之后茫然失措地回到了自己家。

    “从今以后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她痛苦着。如果自己被警察逮捕的话,那肚子里的孩子一辈子都会背上杀人犯的孩子的恶名。自己的父母也会深受连累。最可怕的是,杀人带来的罪恶感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种折磨。她决定自杀。

    “然后,在寻死之前,她给昔日的恋人——高见恭一打了电话。可能是因为他是麻衣子离世之前唯一一个想要对话的人了吧。我不知道她就究竟想对高见说什么,而且说的内容可能根本就不重要吧,或许她只是想再听听高见的声音而已。

    “这就是那通下午两点的电话。高见在日记里说他在两点接到麻衣子的来电,两人约好下午五点见面。可实际情况是,那是麻衣子寻死前为了再次和他对话才拨打的电话。

    “麻衣子在那之后,下午三点左右,便跳楼自杀了。而高见虽然两点半到三点半都待在大学的研究室,却总是因为麻衣子的来电而隐隐地感到不安。这股不安逐渐蔓延,让他如坐针毡,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在三点半的时候离开了实验室,赶去了麻衣子的公寓。在日记中,他是回到自己的公寓找那本杂志,然后又送去奥村家的。当然,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麻衣子的房门没有上锁,聪进了她的房间。我想麻衣子肯定留下了遗书。里面写清了她和奥村的关系,怀孕三个月的事实,结婚被拒走投无路下出于冲动将奥村杀死的过程。高见看了之后知悉了一切。从阳台往下望去,看见了麻衣子的遗体。他跑到后院,来到了麻衣子身旁。

    “高见可能想过报警,但是他没有那么做。首先得去确认奥村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带着麻衣子的遗书,赶到了月桂庄园奥村的房间,才知道奥村是真的被杀了。

    “如果奥村的他杀尸体和麻衣子的自杀尸体就这么被警察发现的话会怎么样呢?警察肯定会调查奥村和麻衣子的通话记录,这样一来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会暴露了。然后从麻衣子怀孕三个月、奥村死于他杀、麻衣子死于自杀这三点,警方就能得出麻衣子是结婚无望后杀了奥村再自杀的这一正确结论。

    “这样的话,麻衣子留给世界的最后记忆就会被定格在杀人犯这三个字上了。这是高见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为了保护昔日的恋人,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型。

    “那就是,让奥村的死亡推定时间延后,从而让麻衣子得到<死>这一不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的庇护。他还希望能够抹消麻衣子杀死奥村的事实,转而让大众认为是奥村杀死了麻衣子,将犯人和被害人的身份完全逆转。

    “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高见望着奥村背上插着的裁纸刀。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他杀。所以没法捏造奥村杀了麻衣子之后再自杀的假象了。需要有一个杀死奥村的角色。那么,就让这个人发现是奥村杀害了麻衣子,然后为麻衣子复仇将奥村杀死吧。引入复仇情节的话,奥村的死亡时间也就自然而然地晚于麻衣子了。现在还是暑假,奥村又在为七号的学术发表会做准备,即使几天不去研究室也不会有人起疑。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担任复仇者的角色呢?毫无疑问,只能是高见自己。

    “时间紧迫,高见只能思考到这一步了。他必须立刻行动。首先,他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让低温延缓尸体现象的进程。

    “接着,为了让麻衣子看上去是死于他杀的,高见赶去了麻衣子的公寓。他擦拭了玄关的门把手,造成是犯人刻意消去指纹的假象。然后又拿了两个玻璃杯,其中一个倒上麦茶放在桌上,另一个洗好之后放在厨房的水槽里。当然,整个过程中他都是戴着手套的,这一点不必多说。桌上盛着麦茶的杯子肯定能检测出麻衣子的指纹,那是麻衣子上一次用完后将其放回碗橱里的时候留下的。

    “在两人分手之前,高见来过很多次麻衣子的公寓。他很清楚管理员每天下午四点半会去后院浇花。所以他能够准确地预测麻衣子的尸体大概会在那个时候被发现。

    “高见在四点半之前完成了所有伪装工作,立刻离开了麻衣子的房间。五点,他装作被麻衣子约来,再次来到现场。得知麻衣子的死讯后疯了一样跑向她的尸体这些也都是高见的演技。然后,从刑警告诉他的信息中,高见确认自己的计划已经顺利展开了。

    “让高见的计划得以成立的最大功臣,自然是那本描写了复仇过程的日记。

    “九月一日的记述中,他下午三点半离开实验室之后去给奥村送九零年五月号的《国际法学》杂志,包括两人对话的场面,全部都是虚构的。都是为了让人以为奥村在麻衣子死亡时间之后还活着。至于奥村的失言,是高见特意为日后推理出奥村是杀死麻衣子的凶手而埋下的伏笔。

    “至于奥村在找九零年五月号的《国际法学》,以及这本杂志是被高见借走的这两件事,应该全都是事实。高见为了保护麻衣子,觉得在九月一日中描写奥村依然活着的场面是十分有必要的,所以他才意识到可以利用这本《国际法学》作为拜访奥村的理由。

    “九月三日的记述中,杀死奥村的场面当然也全部都是虚构的。当天晚上十点左右,高见特意来到奥村家门前的走廊,让隔壁邻居目击到,来加强自己对奥村实施复仇这一虚构情节的可信度。恐怕当时高见一直站在走廊上等着同一层的住户回来吧。恰巧隔壁邻居十点多的时候回来了,目击到了高见。让人觉得他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将奥村杀害的。奥村临死前的那些有关麻衣子的自白,其实只是高见用奥村的视角复述了一遍麻衣子的遗书而已。

    “因为奥村九月一日就死了,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为七号的学术发表会做多少准备。然而高见得让奥村活到三号晚上,这样一来奥村为发表会做的准备未免少得过分了,可能会让人起疑。为此,高见特意在日记里让奥村自白道‘从前天开始我这心里就一刻也不得安宁,连学术发表会的准备都没法好好做’。将准备过少归咎于奥村杀人后的内疚感。”

    “如果日记是他完成计划的关键道具,那把日记寄给警视厅的人其实就是高见自己喽?”

    “是的。高见要让警察先得到日记,再发现奥村的尸体,来加强奥村死于复仇这一虚构情节给警方的印象。作为让警察得到日记的铺垫,他自导自演了九月四日发生在泉乐庄的盗窃案。入侵高见房间的窃贼顺手盗走了日记,读完后发扬了不合身份的正义感,将日记寄给警方——这就是高见想要制造的假象。偷其他房间的东西,只是为了隐藏真实目的而打出的幌子。至于高见在搜查员面前表现出的异常的动摇,也是他演技的一部分。

    “九月五日,他在市内某处寄出了日记。日记会在六号寄到警视厅,然后读了日记的探员应该会立刻前往奥村的公寓查看情况。因此,高见大概是在六号早上停止了自一号以来一直在以最低气温制冷的空调,将模式调成制热,为的是让人难以察觉室内残留的冷气。等室温上升到合适的温度时,再次将模式调成制冷,然后立刻关掉空调,离开现场。等到搜查员赶到的时候,奥村的书房正处于空调关闭,温度达到与九月上旬的正常室温——三十度上下的状态。”

    “发现奥村的尸体后,搜查员们立刻去了高见的住处。难道那时他的逃跑也是……”

    “当然,也是演技。按他的预想,逃跑只是装装样子,立刻就会被搜查员们逮捕,然后就可以自供出杀死奥村的事情了。然而,他在假装逃跑的途中,被拐角处开出来的卡车撞到,意外身亡了……”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这是在你最为痛苦的时候没能陪伴在你身边的我,没能好好地守护你的我所能做的,唯一的补偿。

    日记的最后一段话在聪的脑海中浮现。虽然日记的内容是虚构的,但是字里行间的感情,应该都是高见恭一的心声吧。“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这句话指的其实不是向奥村淳一郎复仇,而是为了隐藏麻衣子杀死了奥村的真相,将他的死亡推定时间延后,从而让麻衣子能够得到<死>这一不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的庇护。

    而这样的高见恭一,随后遭遇了不测,也逃往司法之手绝对触不可及的<死>之圣域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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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8-17 23: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哇,没有想到xunwoji录了这本,真是惊喜!期待发布全本的下载。
    这本《赤色博物馆》里带插图不带呢?

    点评

    不是的。这两篇是网上找到的。我有读了台版实体,没有插图。这两篇可能是民翻(网络上没注明译者),因为和我读到的实体书不是一个译本。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8-18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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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8 00: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ll841123 发表于 2017-8-17 23:19
    哇,没有想到xunwoji录了这本,真是惊喜!期待发布全本的下载。
    这本《赤色博物馆》里带插图不带呢?

    不是的。这两篇是网上找到的。我有读了台版实体,没有插图。这两篇可能是民翻(网络上没注明译者),因为和我读到的实体书不是一个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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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8-18 00:28:51 | 显示全部楼层
    xunwoji 发表于 2017-8-18 00:19
    不是的。这两篇是网上找到的。我有读了台版实体,没有插图。这两篇可能是民翻(网络上没注明译者),因为 ...

    原来如此啊,感谢发布民翻资源。我以为xunwoji又录了新作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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