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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难过 2010-4-18 1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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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7 14:4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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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脚下,而是地底——是漆黑的地狱……
“从时间上来看,你们两个都有杀害Stella的可能性。”阿荡躬下身,触碰尸体,似乎是在测定体温,“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但是判断出这种事也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在这三十分钟里,你们都有机会作案。”
“我不想怀疑合欢。”我说,“难道不可能是突然闯进来的外人做的吗?”
“现在还没法断言。不过应该有办法判断的。”
“那样的话……”
阿荡没有理会我,将视线投向了那把被丢弃在尸体左侧地面上的、沾满鲜血的西式厨刀。刀刃近20厘米长,最宽处约有5厘米。和中国菜刀不同的是,刀刃呈尖锐的流线型,因而可以刺进身体,充当凶器。我家里也有一把,平日用来切割熟食。
他用左手拾起那把刀——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可能报警了吧,毕竟,不能让七年前的事件浮出水面,所以,的确也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了——起身,将那把血淋淋的凶器放在案板左侧空无一物的地方……“原来如此。”
看来他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
“下面要检查尸体了,来帮我一下吧。”
在阿荡的示意下,我扶着Stella的肩膀,配合着握住她脚踝的阿荡,将她的尸体平放在地板上。
阿荡先是拨开Stella蜷曲的鬓发,检查着她的面部和颈部。我也蹲踞下来,盯住他正在查看的位置。只见尸体的左颊和下颚上有一片瘀伤,像是被人抓握而留下的痕迹。阿荡将Stella的鬓发别到她的耳朵后面,将右手伸向她的左颊,把指尖抵在瘀伤的最上端,继而将掌根按在她的颈部。
“果然是这样。”他说,“凶手和Stella搏斗过。搏斗之中,凶手用空闲的左手抄起放在案板上的厨刀,刺死了她,所以致命伤会留在腹部右侧……”
于是我们将视线投向她右腹部的那道伤口,这是尸体上唯一的一处外伤。
“下面我要检查这一处‘刺创’了。过程可能会很恶心,所以,如果你觉得自己承受不了的话,最好把头转过去。”
“阿荡果然是医科生……”
“我读的是法医学。”阿荡苦笑道,“当时高考的分数也只够得上这个专业而已。虽然还没上过多少专业课,但是尸检的基本方法还是知道的。如果有手术刀的话工作会更方便进行,不过在这里想必找不到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做呢,把手指伸进刺入口……”
“我知道了,我会把头转过去的。”
我起身,环视四周。Stella的旅行箱被丢在尸体右侧一米远的地方,呈打开的状态,里面只有几个空塑料袋——想必是用来装蔬菜和熟食的——和皮革制成的刀鞘。她的阳伞则平放在离箱子最近的一张餐桌上。
Stella带来的东西似乎就只有这些了。
“想听检查的结果吗?”
阿荡站起身,说道。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满是让人不忍直视的鲜血。
“告诉我吧。”
“伤口的状况稍稍有些奇怪。为了方便你理解,我要先向你说明两个法医学概念。第一个概念是‘刺入口’。刺入口顾名思义就是凶器刺入皮肤的地方。这次的凶器一面有刃,所以在刺入口下端形成了尖锐的创角——不过这不是事情的重点……”
“重点是?”
“第二个概念是‘刺创管’,”阿荡没有理会我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也就是在身体内部的创口。通过刺创管,可以判断凶器的形状和刺入的方向。当然,要进行更精密的检查必须进行解剖,而现有的条件并不允许我这么做。不过通过刚刚的粗略检查,我有一个很奇怪的发现……”
“奇怪?”
“嗯,这样的刺创我在教材上没有见过,或许经验丰富的老法医会在实际的案子中遇到吧。”说到这里,阿荡停顿了一下,“是这样的,这个刺创虽然只有一个刺入口,里面却有两道刺创管。”
“这说明什么呢?”
“我也不确定。简单说来就是,凶手在同一个位置捅了两刀,或者,也有可能是凶手将凶器拔出的时候Stella还活着,因而凶手在未完全拔出凶器的情况下又刺了她一刀。但这也很不自然,因为拔出凶器应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的确很奇怪……”
“刚刚你问我有没有可能是外人作案,我们现在可以去确认一下了。你还记得吗,这间校舍原来一共有几个出入口?”
“两个?”
“正解是三个。因为食堂的厨房还有个后门。不过凶手就算从那里走进厨房,也没法进入食堂行凶,毕竟连接食堂和厨房的门锁死了,而且锁挂在食堂这一侧。”
“凶手不能在厨房通过Stella放置案板的那个窗口行凶吗?”
“这应该很难做到吧。”阿荡说,“因为那个窗口里面有一个一米长平台,隔着那个平台根本没法把刀刺进Stella的腹部吧?”
“的确。”
“除了厨房的后门,就只有你想到的那两个出入口了。其中一个在U字形的另一端,废校之前就被砌死了,另一个则是我们进来的那扇门,也就是我们上学的时候所说的‘正门’了。那扇门外面就是我们停车的沥青地——也就是以前的篮球场。沥青地周围的泥地,想必已经满满地吸了雨水,有人走过一定会留下足迹。”
“也就是说,如果沥青地周围有我们之外的足迹,就说明有人进出过?”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有人在下雨之前从那扇门进入校舍的话,就不会在沥青地周围的泥地上留下足迹了。”
“这样的话岂不是还是无法验证是否有我们之外的人出入过校舍?”
“想彻底排除外人作案的可能性的确有些困难。”
“……可以判断的……凶手一定不是外人……”
合欢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语罢,她伸出放在背后的右手,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那是Stella的手机。
“……Stella……做好三明治之后……给我发了一个短信……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
“不会是凶手发的吗?”
“……不会……”
“就算是凶手发的也无妨吧。”阿荡解释道,“因为,Stella的手机还留在这里,所以,即便短信是凶手发的,也可以说明凶手在雨下起来的时候还在校舍里,不是吗?而行凶之后凶手的行动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逃离校舍,二是留在校舍里。如果他逃离校舍,就会在泥地上留下足迹。如果他留在校舍里,我们只要仔细搜查一遍就能抓到他。”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检查一下沥青地周围有没有足迹,再把校舍搜索一遍,是吗?”
“可能的话,我还想绕到校舍后面去检查一下厨房的后门。因为有一种可能性我们现在还没法排除掉:凶手在下雨前行凶,取走了Stella的手机,又从正门离开校舍,绕到后门,进入厨房,在下雨之后发短信给合欢,再通过窗口将手机丢进食堂。”阿荡分析道,“合欢,你进入这里的时候,Stella的手机放在哪里?”
“……桌上……伞旁边……”
“从窗口的确可以将手机扔到那个位置……”
“就按阿荡说的办吧。检查两个入口,再搜查整间校舍。”
“合欢,如果发生了什么,你就大声尖叫,我们应该会听到的。”
“……小心……他……”
果然合欢仍在怀疑我,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真的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性,那么有机会杀害Stella的就只有我和合欢了。
“我们还是拿件武器防身吧,万一和凶手撞个正着,能多一点胜算。”
于是阿荡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我则抓起了桌子上的阳伞——这两件“武器”之间的差距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就这样我们并排向食堂外走去。
“稍等,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检查Stella的箱子。”
说着,阿荡迈开步子,前往箱子所在的位置,躬下身子查看了一番。我则走出食堂,站在门口等他。
少顷,他赶了过来,新的一轮调查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最后一个房间了。”
结果,我们的调查没有任何收获,正门前的沥青地附近并没有我们之外的人留下的足迹,厨房的后门周围则只有一片平整的泥土,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之后在校舍一层巡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每一间教室里都积着厚重的尘土。废弃的课桌椅倒在地上,令人无处下脚。幸而窗帘都被卸掉了,柜子也都被移走,教室中几乎没有可以供人藏匿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只有讲桌下方可以藏人。但对这些死角进行排查之后,仍没有任何发现。
继而我们登上二层,依样检查了每间教室,绕过两个拐角,来到了办公区。对办公室的检查耗费的时间要多一些,因为每张办公桌下方都有一块相当可观的空间。结束了对六间办公室的检查,我和阿荡终于来到了整座校舍里最后的一个房间——位于二层回廊最深处的禁闭室。
这也是给我们留下极端不快的回忆的地方……
“我们进去吧。”
虽然感情上并不情愿,我还是踏进了这间阴惨的牢狱。
禁闭室是一个东西向的房间,只有三米见方。门开在西墙上。天花板也比一般的房间低一些,距离地面只有两米左右,在其中央挂着一个孤零零的白炽灯灯泡,现在也已经碎了。一扇窗子开在东墙的右斜上方,小得只够让人探出头,玻璃上满是裂纹和污垢。
房间的陈设也极端简陋。有一套课桌椅摆在东北角。课桌紧贴着两堵墙摆放,下方放着一个夜壶。挨着南墙则摆着一个小铁柜,只有一米高。如果凶手打算在这里藏身,他唯一的选择便是这个铁柜了……显然阿荡也是这样判断的,他走向铁柜,打开它又关上,最终摇了摇头。
漫长的搜查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结果还是没能发现潜伏在校舍里的凶手……
“看来凶手真的就在我们之中。”
阿荡若有所思地说,一面将握在右手里的厨刀的刀刃平放在左手手心里,像是在掂量重量。我们刚刚走到户外的时候,他用雨水洗去了沾在手指和刀刃上的血污。
“难道真的是合欢……”
“不,”他否定道,“不是合欢。恐怕杀害Stella的,正是我一直不愿怀疑的你。”
“阿荡,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
“情理上虽然讲不通,但是,根据逻辑,凶手只有可能是你。”说着,阿荡举起手中的刀,将刀尖对准我的咽喉,“如果你还不愿坦白的话,我也不强求你。你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这里好好反省一番。我要先去处理Stella的尸体,大概会依照她的趣味,把她沉入海底吧。至于怎样处置你,我还要和合欢商量一下。”
“为什么怀疑我……”
“我没有怀疑你。”阿荡冷冷地说,“我确信是你杀害了Stella。你行凶的动机我不清楚,或许和她刚刚侮辱了你有关吧。但是这种事我也不想深究下去了。总而言之,我必须确保自己和合欢的安全。所以,把Stella的伞丢到地上,快做!”
我照做了。阿荡一脚将那把被我扔在地板上的阳伞踢出了房门。
“还有手机。为了防止你报警或打电话给别人求救,我只能没收你的手机。”
面对利刃,我终究别无选择,只好取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递给阿荡,他则用空闲着的左手接过了它。
“坐到椅子上去,手放在桌面上。”
依照阿荡的命令,我将椅子向外拖了20厘米左右的距离,坐了上去,身体稍稍前屈,把两手搁在积满尘土的桌面上。
“很好,不要动……”
我能听到阿荡渐渐退向门口的脚步声,一步,两步……终于,掩门所发出的巨响从我身后传来。随后又有一声清脆的金属音。我急忙起身,踢倒椅子,扑向房门,扭动把手,用力向里拉,却怎么也无法使那扇厚重的门移动分毫。
——原本挂在Stella箱子上的密码锁!
我蓦地回想起离开食堂之前,阿荡的那个不自然的举动。原来,他折返回去不是为了检查Stella的旅行箱,而是为了摘下上面的密码锁,以便将我锁在这间禁闭室里……——的确,只要彻底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性,我就变成了头号嫌疑人……“可恶!”
我照着那扇被锁紧的门,死命地踢了一脚,继而陷入了无底的绝望。
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阿荡既然夺去了我的手机,希望阻止我报警,也就意味着并不打算让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且,把我关进这间禁闭室,说明也根本不想放过我吧。所以,等待我的一定是由他亲手执行的极刑。
可是,为什么刚刚他没有动手杀掉我,明明只要向前迈一步,挥动被他握在手里的利刃,就能切断我的颈动脉。
所以,让我苟延残喘,究竟有什么目的呢?莫非,他希望能当着合欢的面处决我?应该还没这么简单……恐怕,暂时不杀我,只是为了让合欢的手上也沾上我的血吧!唯有同合欢合力杀死我,才能防止合欢向警方告发并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
所以,当这扇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也就是我的死期了吧!
这样想着,我跌坐在地上,本打算抱头痛哭一场,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整个人已经躺倒在污秽不堪的地板上了。
就这样睡过去吧!等待行刑的时间一定很难熬,所以,就这样睡过去比较好,最好还能梦见些什么。但是我这种人,即便是这种时候,即便是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梦,也只会梦见那些最不愿回想起的事情吧——听了我说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话,合欢扑向■■,在争执中将她从山坡上推落下去。
■■的头颅撞击在凸起的石块上,眼睛被树枝贯穿……——不行,我绝对不想梦见那天的情形,所以决不能睡着。
为了保持清醒,我强迫自己支撑起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扶着倒在身边的椅子,终于站了起来。
——柜子里说不定还留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排遣恐惧,驱散睡意。
这样想着,拖着像冻肉一样僵直而沉重的两腿,我走向柜子,粗暴地打开了两扇铁门。里面只有几只圆珠笔、一叠稿纸和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我翻开笔记本,是空白的。又拾起一支圆珠笔,摘下笔帽,在稿纸上划了几道无规则的痕迹。如我所愿(或许因为一直盖着笔帽的缘故),圆珠笔仍可以使用。
房间里没有照明设备,窗外风雨如晦,不过对我来说这幽暗的光线已经足够了,我可以凭借它写下一些东西,作为临终的话。
把笔记本和圆珠笔放在桌面上之后,我又踢开了放在课桌下的夜壶,扶起椅子,屈身坐下,摊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事情的始末。因为课桌是按照小学生的身材设计的,我很难把腿伸到抽屉下面的空间里……抽屉……
抽屉……
抽屉……
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我不该碰触的东西,假使我把那样东西取出来——不,即便不取出来,只是用空闲着的右手握住它,仍会招致某种我不曾预想到的灾难性结局……对,不是我已经预料到的灾难,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毁灭方式……但是,我没法制止自己将右手伸向它。
快住手……
快住手……
快住手……
已经来不及了。
在我奋笔疾书时,我的意识全部集中在那些已经被填满了的和那些一片空白的书页,只是想着如何把事情记录得更加精准,不漏掉那些重要的细节。结果,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察觉到,右手不知从何时开始握紧了什么——紧到使人疼痛的程度。
某种坚硬之物被我攥在手心里。
想放开它,却根本做不到。
没办法了,只好继续写下去……
不能用右手按住笔记本,也不能用它来翻页,的确非常不便。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因为,那只手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
写吧!用这只还能活动的左手写下所有我知道的事情。尽管阿荡和合欢很可能会销毁这份手记,我所记下的全部内容可能不会被任何人看到,这也都无所谓了。此时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是写下去而已。
为了不让自己完全失去控制……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小时,天色也快要完全暗下来了。终于,我记完了过去经历的事情,写到了我当下的处境。我已经无事可记了。但是还不能就此停笔,不能让睡意来袭,也不能……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反复写着这句话,像是在提醒自己,反复强调这种事,究竟是种自虐的行为。可是,为了让手中的那支笔继续运动,我只能这样做。我不能想象,我停笔的瞬间,到底会发生什么……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处刑。
我等待着被……
有脚步声在靠近,这一刻终于要来了。审判的时刻,清算的时刻,忏悔的时刻,赎罪的时刻,处刑的时刻,毁灭的时刻,落入黑暗与劫火的时刻——那个我一生中最伟大、最庄严、最神圣也最绝对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那扇门被推开了——行刑者即将通过那扇门,将一份我迟早会收到的礼物赠予我。
虽然,它来得实在太早了,以至于我对生者的世界尚有眷恋。
我向右转动肩膀,稍稍侧身,左手仍放在桌面上,手里的笔并没有停下来。我没法从抽屉里抽出右手,所以无法将身子完全侧过去,只好将颈部转到极限……——是合欢!
她握着处刑道具,是那把曾被用来切割蔬菜和熟食,之后又刺入Stella侧腹的厨刀。她逡巡着,不敢前进。
“快动手吧。”我催促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并不想杀你。我只是……”
下一个瞬间,利刃刺入我的左腹部,切断了动脉。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课桌的抽屉里。
剧烈的疼痛使我扑倒在桌面上。
我依稀听到了金属器物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合欢似乎也在说着些什么。可是我再也听不见了——听觉是我最先失去的东西。
渐渐地,痛感在消失,我的意识也在远去。
终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后来,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睁着眼睛,黑暗吞没了一切。
最后,我只觉得很冷,像是沉入了飘满浮冰的海水。
就这样,我死了。
3.
“正雪,你醒醒。”晃动着后辈的肩膀,我说道,“手记我读完了。”
“啊,秋槎学姐,Guten Morgen!”
正雪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漫不经心地用蹩脚的德语向我做了一番不合时宜的问候,继而,她又模仿罗丹的名作《青铜时代》,打着哈欠,伸起懒腰。我则将身子稍稍向左倾斜,避开她的手肘。
“这篇手记还蛮吸引人的,不知道你的改编版能否比它更精彩。说起来,你改写的小说,也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吗?”
“不是啊。是第三人称。”
“现在快写到解答部分了,是吧……嗯,目前的字数是多少呢?”
“八千左右吧。”正雪回答道,“因为改用第三人称,所以可以把‘我’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内心独白都删掉。这样几乎能减掉一半的篇幅呢。”
“不过,总觉得这样做会把原作的妙处也一并删去了。我一直觉得吧,第一人称的小说,最大的看点倒不在故事主线,反而在那些枝蔓处。所以创作时切不可以抱持一种英国园艺家的工作态度,把内心独白和回忆场景全部剪去,只管把故事讲清楚。这种时候,反而要把小说写得像中国盆景,盘根错节,甚至扭曲得近乎倒错。这样的话,反而更接近人的内心活动呢。”
“受教了,受教了。”正雪敷衍道,丝毫没有虚心受教的态度,反而是一脸不耐烦、不在乎的样子,“学姐也真是的,每次见面都只管谈这些业务上的事情,或是向我灌输你的写作心得。”
“我们之间本来就只有工作上的往来吧。”
“而且,学姐一点也不好奇这篇手记的来历吗?”
“你倒是提醒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把它改编成第三人称的推理小说,征求过原作者的同意吧?”
“学姐在说什么啊,原作者不是已经……”一向口无遮拦的正雪却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算是征求过吧。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新一期校刊做出来之后,不会有人因为版权问题投诉我们的。”
“那就好。”
“结果学姐真的一点也不好奇与这份手记相关的事情咯?比如作者的身份啊,或者我搞到它的途径啊什么的……”
“呼……”我长吁了一口气,“我现在呢,满脑子都是刊物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连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也不想读了。所以,如果不是因为你需要给小说一个解答,我根本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呢。因此,我不打算追问这篇手记的来历,具体的事情,等下周二校刊付印之后再告诉我吧。”
“还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啊。我认识的秋槎学姐不该是这么无趣的人。”
“我只是搞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罢了。”
“所以,学姐应该很清楚现在该做些什么吧?”
“除了把你打飞之外,目前最紧要的事情似乎就是帮你的小说想个解答了。”我说,“不过这种事应该难不倒我吧。你拿给我看的这份手记里,不算七年前发生的事,一共出现了两起事件,在第一起事件——也就是Stella遇害的事件——里,从作案的可能性来判断,嫌疑人一共有两名:惯用右手的许合欢和惯用左手的‘我’。我的总结没有错吧?”
“很精辟呢。”
“所以,我们来决斗吧。”
“哈?为,为什么?”
“正雪,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看你不爽了。一直想好好教训你一顿呢。”终于把真心话讲出来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校刊的前任主编柳菀菀学姐对属下非常严厉,有时候甚至会对我实施‘铁拳制裁’。但是平心而论,我可远比你要收敛,也远比你努力。所以你要庆幸,遇到了我这样好欺负的主编,否则……”
“学姐,只是想打架的话就快点动手吧,反正我肯定不会输给你的。”
“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了哦。”
于是,我伸出右手去抓她的头发,正雪则巧妙地向一旁回避,也伸出右手抵在我的左颊上。我又将握成拳头的左手轻轻敲打在她的腹部……“好了,”我收回伸出的双臂,在胸前击掌两次,说道,“到此为止吧,你就暂时保持这个姿势,这样比较方便听我解说案情。”
“但是这样举着很累啊!”
“你看,我们两个都是惯用右手的人,与人打斗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先使用右手,之后才会考虑动用左手。”我解释道,“现在,回想一下手记里记录的案情。Stella的尸体上除了右腹上的致命伤,左颊到颈部不是也有与人打斗而留下的瘀伤吗?事后阿荡在检验尸体的时候,把自己的右手按在尸体的左颊上,不是几乎与瘀伤的范围吻合吗?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呢?”
“凶手是阿荡!”
“不要气我,阿荡又没有作案机会。”我继续分析道,“Stella被袭击的时候,想必是背对着案板的,换言之,当时凶手隔着Stella的身体,正对着案板。同时,Stella是左撇子,所以会把厨刀放在案板的左侧。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吗?”
“随便你了。我应该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吧,所以,你能不能理解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明白学姐的意思。”正雪放下手臂,说道,“学姐想说的是,凶手应该是惯用右手的许合欢,对吧?”
“好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后辈。根据现场的迹象,可以基本还原出案发时的情境。许合欢返回校舍之后,来到食堂,在案板前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的Stella发生了争执。之后两人扭打了起来,许合欢先用右手抓伤了Stella,却被对方以惯用的左手抓住。惯用的右手被控制住之后,许合欢情急之下用左手抄起了案板上的菜刀,刺在Stella的腹部,杀害了她……”
“这个解答倒是挺合理的。不过,总觉得稍稍有点无趣呢。”
“是啊。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这个解答即使用在短篇小说里,也过于简陋了。”
“哎,这不是学姐想出来的解释吗,为什么要说这么自虐的话呢?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我们的校刊大家其实都不会仔细看的。所以解答写成什么样子应该都无所谓吧。再说,如果我真能写出严密而具有意外性的推理小说,应该直接投给推理类杂志换钱,而不是发在稿费微薄的校刊上……”
“放心好了,”我无视了她对校刊近乎习惯性的贬损,“觉得这个解答太无趣的话,我再帮你想一个就是了。”
“还可以这样吗?那刚刚的那个解答……”
“正雪也看过不少推理小说,没有发现吗?真相这种东西,如果直接讲出来,读者是根本理解不了的。为了方便读者理解,当然,也为了多赚些稿费,推理作家总会在说出真相之前,给出一两个‘伪解答’。这些解答就像是围绕恒星运动的行星一样,一直围绕着真相打转,却总与之保持距离……”
“禁止长篇大论!”
“这一次,我们以第二起事件为切入点,看看能不能得出什么有趣的结论。正雪,你认为手记的尾声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好奇怪的问题哦。”她托腮,故作沉思状,“因为,手记里不是记录得很清楚吗?许合欢进入禁闭室,用Stella带来的那把厨刀杀害了‘我’。”
“真的是这样吗?呵呵呵……”
“学姐笑得好可怕。”
“正雪,方便的话,麻烦你站到我身后去,往后退到窗户旁边。”她照做之后,我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假设我左手边有一堵墙,所以你不能从左边绕过来袭击我……”
“又要袭击学姐啊,好麻烦。”
“这都是在还原案发时的情景啦,所以务必配合一下。根据手记里记载的禁闭室的结构,‘我’面对东墙坐在东北角,也就是说紧挨着左手边的北墙。现在,你来扮演许合欢,想象一下自己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刀,打算刺到我的左腹部。而我则扮演手记里的‘我’,左手放在桌子上,右手则放在课桌的抽屉里——正好这个电脑桌也有个放键盘的抽屉。”我摆出自己描述的那种姿势,又稍稍向右侧过身子,扭过头,说道,“好了,来捅我吧!”
“黎正雪,START DASH——!”
一边喊着奇怪的口号鼓励自己,她将右臂举到胸前,手掌摊平,仿佛是在模仿一把刀(虽然在我看来这更像考古发掘时使用的探铲)。她迈开步子,绕到我的右侧,将自己的右臂收到腰间,像一张拉到满弦的弓……终于,她看准时机,挥开手臂,刺向我敏感的左腹部——说起来,我是个特别怕痒的人,如果就这样被她戳个正着,想必会大声尖叫着跳起来吧。
可是——
“咦?咦,咦?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也发现问题所在了。”正雪的手掌如我所料被我的右臂挡住了,根本无法戳到我的左腹部。“假使你是许合欢,这种时候应该刺我的腹部右侧才对吧?因为你看,我把身子侧过45度之后,左腹部正好顶着桌子,而且右臂正好挡在旁边……”
“我戳!”
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正雪在我的提示下向我的右腹发起了猛攻。幸而这间编辑室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否则很可能整所学校的人都会听到我的哀嚎声。
“我,我只是照学姐说的做了罢了,不,不要责怪我哦。”
“希望不会造成……内伤……”我大口喘息着,扶起不知何时倒下的椅子,重新坐稳,“为什么下手比姝琳还重……”
回想起来,进入这所学校之后,我就一直被柳菀菀学姐敲打,被室友陈姝琳如是对待,有时候还会被顾沅昕扑倒,始终是个任人欺凌、损害的角色。虽然我知道她们对我都没有恶意,但总觉得稍稍有些不甘呢。
即使一次也好,真的好想欺负别人啊。
“原来姝琳学姐也喜欢这么欺负秋槎学姐,原来如此。”仿佛顿悟了什么,正雪跳到我身后,抱住了我,用脸颊蹭着我的头发,“这件事我会保密的,所以,主编的位子一定要留给我哦。”
“本来就打算留给你的。”
惊魂未定的我就这样讲出了实情。
“真的吗?好开心!我以前就在想,学姐是不是其实挺喜欢我的……”正雪笑着说道,但我总觉得她的笑容中透着一丝落寞的神色(应该是我多心了吧),“真是太好了。”
“所以,我们继续推理吧。”
“学姐一害羞就会转移话题,很容易被看穿嘛。”
“不转移话题又能怎样呢,要清算一下你刚刚对我做的暴行吗?”我装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说道,“所以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们还是继续推理比较好。根据刚才的排演,我们基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并不是被许合欢杀害的。因为,第一,许合欢理应刺‘我’右腹,却没有;第二,以当时的状况,她也根本刺不到‘我’的左腹。你能接受这个结论吧?”
“可以接受。但是这样一来……”
“下面,我们再回到第一起事件。正雪也发现了吧,刚刚我给出的那个解答,回避了一个很重要的疑点,即阿荡指出的致命伤‘只有一个刺入口,里面却有两道刺创管’的问题。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对这一处‘不合理’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吗……”
“然后,再来看第二起事件。‘我’开始写手记之后,在课桌的抽屉里发现了某样东西,而且是‘不该碰触的东西’,还是种‘坚硬之物’。那么,直到临终之际,仍被‘我’握在右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正雪你知道答案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坐回我身边的那张椅子,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我的结论很简单,即,这两起事件中存在着另一把凶器。”恐怕,这就是唯一正确的那个解答了吧,“凶手之所以要在同一个位置捅上两刀,其实也只是为了掩盖另一把凶器的存在而已。我推测,另一把凶器比起Stella带来的厨刀要小得多,很可能是一把弹簧刀,一直被凶手带在身上。行凶之后,凶手为了让人误以为那把厨刀才是凶器,必须再用厨刀刺Stella,让厨刀沾上血。但如果只是随随便便地再刺一刀的话,就又会产生新的问题——因为两把刀的尺寸不同,所以造成的刺入口的尺寸也完全不同,而这是外行人也可以一眼看出来的。所以,他只好沿着第一道刺创的刺入口,用那把厨刀再刺一次,于是就造成了两道刺创管……”
“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费尽力气掩盖另一把凶器的存在?Stella被哪把刀刺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当然,根据凶器的不同,推理出的凶手身份也会完全不同哦。我们刚刚之所以会得出惯用右手的许合欢是凶手的结论,全部基于‘凶器是那把厨刀’这个假设,不是吗?你还记得我的推理吧——两个人在扭打的过程中,许合欢抄起了案板上的厨刀。但是,假使还有另一把凶器存在,就能得出另一个结论。因为,那样一来,凶手从一开始就以左手握着另一把刀,这也就意味着杀害Stella的凶手是惯用左手的‘我’。通过掩藏另一把凶器的存在,‘我’试图嫁祸给惯用右手的许合欢。只不过‘我’没有料想到阿荡读的是法医学专业,识破了这一诡计……”
“所以手记结尾记载的‘我’的死,其实是自杀?”
“是的。案发之后,‘我’不能继续随身携带凶器,就将它藏在了最隐蔽的位置——禁闭室里那张课桌的抽屉里。可是在机缘巧合下,阿荡将‘我’关进了那里,我又捡到了凶器。在许合欢打开禁闭室房门的时候,我就用这把刀自杀了。这样一切就都能讲通了。”叙述完自己的推理之后,我又补了一句,“顺便一提,最后许合欢出现在禁闭室,未必是为了杀害‘我’。她带上那把厨刀应该只是出于自卫的考虑。”
“学姐果然很厉害,刚刚你的推理从逻辑上来说,的确没有什么破绽。”
“听你的口气,破绽在逻辑之外的地方咯?”
“怎么说呢,”正雪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着措辞,“因为,‘叙述者等于凶手’这种推理本来就很奇怪。虽然这种模式现在已经屡见不鲜了,但是真的有人当着我的面做出这样的推理,我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但是你也承认吧,根据逻辑的确只能推出这个结论。”一定要想办法快点说服正雪,好打发她回去写完我需要的稿子,“虽然作者在手记开头就声明自己记录的内容‘全部属实’,但是我相信你也注意到了,手记里的每一处空行,都省略了一些内容。作者描述自己下山取东西,只写到把雨衣装进水桶为止,空了一行之后,就直接跳到了他返回发掘地点之后的事情。这里省略掉的,正是‘我’杀害Stella的过程啊。”
“话虽如此,还是觉得有些地方讲不通。毕竟,除了空行的地方之外,作者都在不间断、不省略地如实记录自己的经历,与此同时,他也在不省略、不间断地如实记录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正雪是对的,我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
“确实有些奇怪。手记里看不到任何犯罪者应有的心理活动,没有杀意,也没有畏惧,阿荡发现刺创的疑点之后‘我’也丝毫没有动摇,这确实非常不自然。最后写到课桌抽屉里的凶器时,也表现得仿佛对此毫不知情,一点也不记得正是自己把它丢在那里……”
“关于这个疑点,学姐打算怎么解释呢?”
“有必要解释吗?”我并不打算和正雪纠缠下去,毕竟我关心的只是能不能拿到她提供给校刊的万字长文罢了,“反正你要写的小说是第三人称叙述的,可以把这个问题直接回避掉。”
“也就是说,学姐并不打算解决它,而打算让我回避它?总觉得稍稍有些狡猾呢。”
“写小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工作吧。”
“但是,解决这个疑点之前,我并不打算回去完成小说——是不是只要这样说就能强迫学姐给出一个解答了呢?”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怎样的解答都可以吗?”那就随便敷衍一下吧,“可能是双重人格吧。手记的作者在杀人、藏凶器的时候切换到了另一种人格,所以根本不记得这些事情。最后另一种人格控制了他的右手,将他杀死——当然,也可以说是实施了自杀。这个解释能让你满足了吧?如果满足了,就快点回去把稿子写完交上来。”
“好无趣啊。”
“双重人格不行的话,那就灵异解释吧。”我继续随口编造着不负责任的解释,“‘我’在行凶的时候被恶灵或厉鬼附体了。最后附在‘我’身上的恶灵或厉鬼控制了‘我’的右手……”
“这和‘双重人格’的解释有什么区别吗?不过倒是稍稍有意思一点了。说起来,学姐相信幽灵的存在吗?”
“不相信啊。我可是彻头彻尾的伊壁鸠鲁主义者哦。说起来正雪,你应该没读过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吧?”
“当然没有了,我这种天真烂漫的高中女生怎么会读过那种东西呢?”
“我觉得卢克莱修关于死亡的论证非常精彩。具体的诗句我没法背出来,但是可以为你复述一下大概意思。”糟糕,我又开始卖弄这种自己也没能完全消化的学问了,不过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了,“他的一个最重要的观点是:死亡与我们无关。因为,灵魂也是有死的。在伊壁鸠鲁主义者看来,灵魂和肉体一样,都是由不可继续拆分的‘原子’组合而成的。组成灵魂的‘原子’们,在死亡来临的时刻,也会像组成肉体的‘原子’们那样,解离、消散。所以我们每一个人唯有活着的时候,才是我们自己,一旦死了,便不再是,因而死亡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学姐的死亡观倒是蛮洒脱的。”
“有健康的死亡观,才能有健全的生活观。”我继续向她布道,“虽然我们的生命都是有限的,而且有限的生命结束之后就会完全归于虚空,但我并不认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当然,无谓地蹉跎了自己一生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并非所有人的生涯都是徒劳、捕风。因为在我们死后,还有人活着,世世代代,绵亘不绝。如果我们能将自己的道德、功绩或作品留于后世,那么我们的一生就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左传》中所谓的‘死而不朽’。”
“所以学姐才以成为作家为目标吗?”
“是啊。”说到这里,感觉鼻子有些酸楚,“如果能完成几本让我自己满意的著作,临终的时候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的确……”
很明显,正雪不擅长与人谈论此类严肃话题。
她垂下头,陷入沉默。
“不说这些了。”见状,我连忙把话题扯开,“已经这个时间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呢?我请客。”
“嗯……”
正雪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她试图微笑,我却只看见一道落寞的弧线浮在她那张不适合悲伤表情的脸上。
锁上门之后,我们穿过昏暗的走廊,沿着主楼梯来到一层门厅。
因为雨下得太久了,门厅的地板上总是留有许许多多泥泞的脚印。清洁工似乎也厌倦了一次次无谓的清扫,任凭地面保持着满是泥污的状态。
人来人往,都只是路过这里,最终去往了各自不同的目的地。
我握着白色的雨伞,看着大门外的雨,踟蹰不前。
“说起来,正雪,”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提起了这个话题,“你在小说里打算怎么处理七年前的事件呢?虽然从作者提及这起惨剧的只言片语里,大概能推想当时发生过的事情,但具体细节,还需要由你自己来填充吧?”
“放心好了。”正雪苦笑道,“唯有这件事,请学姐放心。因为,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事情的始末。毕竟,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啊。学姐真的没有发觉吗?明明你和阿矿一样,都觉得我的字很幼稚……”
“正雪,你在说什么啊?”
“……阿矿的手稿上面,一再出现了我的名字。为了不让你感到困扰,我特地把它们逐个涂掉了。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件很轻松的工作,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每次涂掉自己的名字,涂掉‘正雪’二字,我都有一种‘一再抹杀自己的存在’的错觉。虽然,从他们生者的角度来看,我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
“学姐的猜测其实是对的。那个时候,的确是我附在阿矿身上杀死了Stella,也是我最终杀害了阿矿。一切都是我做的。按照常理,阿荡和合欢本应该销毁那份手记,但是它却几乎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学姐面前,这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赶在合欢翻看它之前,把它取走的。”
“不要开这种玩笑,”我正色训斥着她,“手记里记载的案发日期是5月2日,当时你和我们在一起,这我记得很清楚……”
正雪沉默着。
“难道你想说手记里记载的不是今年,而是以往某一年的5月2日吗?”
“就是今年的5月2日,这些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她的眼眶蓄满泪水。似乎是怕我察觉,正雪故意转过头去,继续说道,“学姐真的不记得了吗,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其实也不希望学姐回想起来,本想继续瞒下去的。但是现实如此,总有一天要直面它,早一天、晚一天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当时你们乘坐的车子,因为下雨的缘故……”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车子……雨……
不行,我还是回想不起来……
或者说,也根本不想记起当时的事……
“学姐,刚刚那篇手记里,有一处最大的问题,你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般而言,如果一个人真的如实记下了自己经历的一切,他就绝对不可能写下‘我死了’这三个字——至少,按照学姐刚刚说的那种死亡观,这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你对死亡的看法,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臆测罢了,远远不是什么真理。我记得学姐说过,自己很喜欢古典乐,刚刚你也在听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舞曲》。我想学姐一定听过李斯特的那首交响诗吧,《前奏曲》。我虽然觉得这曲子写得华而不实,徒有技巧,但也承认印在它的总谱扉页上的那段话,的确说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我们的一生,不就是由死神敲出头一个庄严音符的无名之歌的一系列前奏吗?”
根本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突然想起,正雪是恐怖电影爱好者,所以想必不愿相信人死之后就会归于虚无。而刚刚她讲到的这些事,所谓自己在七年前已经遇害,所谓附在他人身上杀害他人,所谓我们乘坐的车子在5月2日出了事故,怎么看都像是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桥段,所以也全都是谎言吧?
这副悲伤的表情,想来也是演技……
她一定是为了捉弄我,才编造了那篇手记,又找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誊写在笔记本上。这一切应该都是她自导自演的闹剧……——只是为了报复我擅自更换校刊的选题。
“……学姐迟早会注意到的,这场雨,永远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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