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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终身验尸官》作者:[日]横山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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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7-24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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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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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1-11 19:58: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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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的吻是一种魔法。在两唇相触的那一瞬间里,不!只要你一想到两唇即将接触,身上便会涌出一道淫靡的电流。这股电流将刺激你全身所有的性感部位并传遍整个身躯,直到心脏兴奋到极致。无力、眩晕、难以言表的陶醉。没有他,自己便无法活在这个世上。然而……已经半个月没能打通他的手机了。即便接通了电话,传回的也总是留言电话录音。莫非他想抛弃我,抑或有了新的女人?

      裕子怀着悲凉的心境登上了公寓外面的楼梯。冬天已经一溜小跑地来到世上,北风呼啸,无情地吹打着她的双颊。

      他们早就有约在先,若未事先约好,则不可贸然登门造访。但是,由于一直联系不上对方,裕子便爽约,用复制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夜晚十一时许,里侧六铺席大的房间内灯光闪烁。裕子蹑手蹑脚地拉开了隔扇,一股暖流迎面扑来,甚至令人感到有点儿发烫。墙壁上的空调正在运转,男人此刻就酣睡在一张小型双人床上。女人?没有。至少现在……玻璃桌上摆放着盆栽“一串红”,那是裕子从早市买来后送给他的。鲜红的花瓣已有五六片落英散落在桌面上。

      怪啦!室内像南方一样温暖,花儿为什么会凋谢呢?就在两周前,刚刚绽放的花朵还是那样地鲜艳夺目,仿佛正在讴歌自己来到世间的喜悦。可现在,它却凄惨地凋谢了,就像是在宣告恋爱的终结。

      不祥的直觉一般都是灵验的。

      就在这时,她在床头枕边的烟灰碟里发现了不容置疑的证据——在堆积如山的烟蒂中,其中一个染有红色的渍迹。就像“一串红”的红色花瓣隐约可见一样,色彩鲜艳夺目,又如容貌美艳、自信满满的女人涂抹过的唇彩那般赤红。可能就是如此朱红的小嘴,像绢丝一般接触到了他滑润的唇,尽情地品味了他那淫乱、香甜、魔法一般的吻吧。

      裕子顿时感到自己失去了知觉,好像扑通一声坠入深深的洞穴。她就势瘫倒在床上,茫然、绝望,甚至连哭泣的气力都已消失殆尽。

      她把手伸向桌上的玻璃杯,豪饮了一口杯中残留的大约三分之一的威士忌。她被噎住了,其扭过去的脸颊映现在阴暗的窗上。她不由得轻声惨叫了一声——黄脸婆!是光的阴影给她造就了这样一个形象。

      “四十五岁……”

      女人被赋予的时光极为短暂。她把目光挪到男人的睡脸上,不由得再次产生了清醒的意识。一个无论在街头还是酒吧约会都得到女人青睐、朝气蓬勃的英俊男子,怎么能和在互联网的交际网站上萍水相逢、比自己年长一轮的女人真心相爱呢?

      深夜十一点半,不得不回去了。家里还有一个十八年来一直念念不忘要抱孙子的婆婆和至今仍然喜欢食用母亲亲手烹调的菜肴、怀有恋母情结的丈夫。那个男人竟然钻了荻野避孕法的空子,将他自己冷淡寡欲的身心之过统统推到裕子身上,并长年逼迫裕子去接受什么不孕不育症的治疗。算了!自己已经受够了。为什么就不能反抗丈夫一句呢?我不是家具!不是玩偶!不是奴隶!尽管如此,我也还必须回到那个家里去不可吗?

      午夜时分,末班电车已经驶出。裕子一直在凝望着亲密恋人的睡脸。大约是豪饮了一通吧?他睡得那样深沉,也可能是刚陪着新欢作乐后累得精疲力竭了。

      午夜一点……一点半……泪水一直无法自抑。是悲伤还是悔恨?她自己也感到茫然。

      午夜两点,裕子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药瓶,里面装有几粒胶囊,这是她在因特网上买到的氰化钾。如今已经是一个无论何等可怕的东西都可以轻易搞到手的时代。

      总有一天自己会吞下它,裕子曾如此这般漠然自忖过。让丈夫和婆婆也尝尝,她也曾起过这样的黑心。这个男人应该只属于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之所以买下药品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

      新欢……鲜艳的口红一定与那个女人很般配。不像是小姑娘,应该是个成年女性!我比不了她,再怎么苦苦挣扎,也不可能把他拽回来。自己已经是一个在人生旅途中累得疲惫不堪的中年妇女,是一个只会纠缠男人别无它能的女人,是一个满脸皱纹、连个讨人喜欢的笑脸都做不出来的女人。

      裕子将胶囊含到嘴里,借助膝盖的力量爬到床上。男人的睡脸已经近在咫尺。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和其他任何人接吻。她合上双眼,将脸贴得更近些,将嘴唇凑了过去。此时此刻,她已经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节奏。来了!唤醒官能的微电流。心中之火已经点燃,飘飘欲仙的快感迅速扩散开来,身心均已陶醉。虽然不过是半年的交往,却是十二分的宝贵。独一无二的爱情!他是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爱过的男人。你好可爱啊——只有他这样夸奖过自己。

      我们一起走吧,好吗?求你啦!说罢,裕子便将自己的唇紧紧贴向对方的唇。刚刚接触到的唇,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袭来一阵微痛。与此同时,她用槽牙咬碎了胶囊——后脑有一种遭到雷击似的冲撞感。逐渐失去意识的裕子,嘴对嘴地将唾液送到男人的口中。这是她临终前的一次热吻。

      两人的体内已经吸收了足以致死的氰化钾。男人的四肢逐渐僵直起来,宛如铁棍一般坚硬。裕子紧紧地搂着他,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相同的反应,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怪物,火焰般疯狂地横冲直撞。在痛苦昏死的过程中,不!在极度的痛苦中,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就在这时,裕子发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现象。

      枕旁的烟灰碟、烟蒂上残留着的口红色……不对!不是红色,是暗紫色……不!应该说是浓茶色……口红的颜色变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就在断气前的一瞬间,她猜想出了变色的理由。不过,就算那样也无所谓,就这样很好。她觉得能在和他的长吻中离开人世真是幸福无比。这种幸福,不可能在今后的人生中等候她!

      二

      北风一直呼啸到翌晨,代理验尸官一濑等人来到了现场。

      死者,男,筒井道也,三十三岁,朝日电气L厂制品管理股股长,妻室现居东京,本人属单身赴任。死者,女,小寺裕子,四十五岁,廉价品商店临时事务员,与丈夫、婆婆同居于山根市内。

        在查明了身份的同时,事件的梗概也浮出水面。二人均已成家,属于双双不伦的关系。这是一起关系已经陷入泥沼并走入死谷的情死案,不过……一濑排除了头脑中先入为主的判断,开始着手验尸。他感受到了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紧张的气势,今天的验尸可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啊。在仓石调查官赶到现场之前,自己必须将室内发生的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决不允许有半点儿纰漏。这是“仓石学校”的毕业考试。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亲临现场验尸的三天前,搜查一科科长高鸠曾私下征求过自己的意向,问他是否愿意调转到警视厅任职。

      升迁……一濑打消了这个念头。

      床上躺着筒井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一副痛苦挣扎后死亡的凄惨面相。就在他的床铺下方,横卧着小寺裕子的尸体——神态安详,甚至还带着一抹微笑。除了表情的差异之外,两人的尸体状态并无二致。双方的面颊和死斑均为鲜红色,唇部已极度溃烂,吐泻物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杏仁味。经化验鉴定,二人的口中检验出了强碱性附着物。

      似乎可以这样断定——这是一起因食用了氰化钾后中毒而亡的案件。但是,认定为双方自愿情死则疑问尚存。筒井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紧身运动套衫;而裕子则依旧穿着上班的服装,找不到在这类事件中出现概率极高的“临终前的做爱”痕迹。此外,裕子的右胸上方还留下了一块鸡蛋大的磕碰伤,再联想到裕子是毙命于床下,于是便可以这样推测:她是被苦苦挣扎、痛苦不堪的筒井撞下床去的。

      这是一起由小寺裕子单方面策划的强迫另一方情死的案件。一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作为结论的旁证,管区刑警也相继为他提供了不少情报——在裕子使用过的公司电脑上,发现了她链接私卖烈性药品隐秘网站的记录;昨夜十一时许,公寓里有人亲眼目睹裕子走进了这个房间;她当时的表情十分郁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另一方面,筒井对公司的同事讲述了自己与裕子的关系,说是通过交际网站搭上了一个身为人妇的半老徐娘。当初只想寻欢作乐一下,不料对方却较起真来,以致发展到无法甩开的程度。如果现在就提出分手,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便想逐渐疏远她,先拉开点儿距离,等调回东京总公司之后再想法和她一刀两断。

      诸多情报固然满足了一濑的需求,可同时,一抹苦涩的感觉也涌上他的心头。他彻底看透了筒井这个男人残酷无情的黑心肝。他就是要清算过去那种败坏人伦的不道德关系。其实一濑也是,他和筒井有着完全相同的想法。

      筒井那个以调回东京为转机的念头,把一濑的心绪搅得七上八下。就自己而言,调到警视厅刑警局工作,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消息。如果能前去供职,他的警衔就会得到升迁,与镀金无异,前途将一片光明。若在不久前,一濑可能当场就会答应下来。

      自不必说,他本人很想前往。虽如此,一濑却找出一个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的借口,没有立即应允。其唯一的顾虑就是担心顶头上司仓石的反应。

      凭借着卓越的验尸技能,仓石在刑警部内自成一家,绝不允许他人插手自己的势力范围,甚至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拒绝上司的命令。好不快哉!在经由组织阶梯一步一个脚印提心吊胆爬上来的一濑眼里,仓石的独断专行无异于对机关文化的冲击。当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在仓石手下再干上两年,然后像仓石那样摆脱组织的束缚,单枪匹马地大干一番。但是……毫无疑问,上司并不欢迎这类组织内的异物,尤其是自尊心极强、同样富有验尸经验的高鸠科长格外讨厌仓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调动工作的事,绝对不可对仓石提及哟!高鸠已经把话说死,这令一濑觉得自己正在接受一项新的考验——是跟那个仓石走还是跟我高鸠干?两条路你必择其一!

      高鸠出身名门,是警界新秀、高级警官后备力量,几年后无疑会就任部长之职。一濑曾经打定过主意,自己不能像仓石那样活着。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将争取功名奔赴东京的车票拱手让与竞争对手的人。可是,在结识了仓石这个男人后,他又犹豫起来——是否应该只看一时的个人得失,并由此决定自己的未来呢?最终,他还是决定要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离开现在的工作岗位。他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验尸官,要以优异的成绩从仓石学校毕业,在得到仓石的认可之后再……“一濑,发什么呆?”一濑猛地清醒过来。回头一望,发现仓石正站在自己身后,脸看上去十分臃肿,肯定昨晚又酗酒了。早上往机关宿舍挂去电话时一直无人接听,他又拨打了对方的手机,也不知挂了多少次,这才听到了一种刚刚睡醒似的回应声。不知道昨晚他是在哪里过的夜,仓石年轻时便离异,之后就一直独身直至今日。一濑还知道,愿意照料仓石日常生活的女人不止一两个。

      “怎么像夏天一样?这个房间!”满嘴喷出酒味儿的仓石,环视着室内。这并非是简单的应酬话,仓石的验尸哲学是“现场七分,验尸三分”。

      “空调始终都没有停过。”

      “室温多少度?”

      “我进入房间时是二十六度。”

      看来可以放心了,没出什么纰漏。一濑一边在心中窃喜,一边紧跟在正环视室内状况的仓石身后。

      “没有争斗过的痕迹。虽然对已经凋落的‘一串红’的几片红花有些介意,但看上去不像是摇晃掉的,而是由于花茎干枯后自然凋落的。”

      “嗯,看上去像是这样。”

      “那个玻璃杯上留下了筒井和裕子两个人的指纹,玻璃杯嘴上还黏附着裕子口红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氰化钾是掺合在酒里然后被一起喝下去的?”

      “不!从玻璃杯上只是检验出了乙醇,并没有氰化钾,我想很可能是将药囊咬碎后吞服的。会不会是装在手提包旁边的那个小瓶里一起带进室内的?”

      仓石似乎信服了,一时间默默无语地继续察看着。接着,便摇晃着倦怠的头,回头对一濑说道:“谈谈你的看法吧。”

      “是。”一濑咽了口唾沫,心想,从现在开始,自己就进入“仓石学校”的毕业考试了。

        “此案可以做这样的考量——这是一起小寺裕子强迫对方共同情死的案件。裕子昨晚十一时左右用复制的钥匙潜入室内,嘴对嘴地将胶囊中的氰化钾送入醉酒后正处于酣睡状态的筒井道也口内杀死了对方,同时自己也因氰化钾中毒而亡。死亡时间按二人死后僵硬的程度、体温的下降状况、角膜的混浊度以及室温等综合考虑,应该是在凌晨两点左右。”

      仓石以锐利的目光盯着一濑。

      “这就怪了!”

      “什么?”

      “十一点潜入,凌晨两点死亡。三个多小时,这个女人都干了些什么呢?”

      刹那间,一濑的大脑一片空白。干了些什么?鬼才知道!这已超出了法医的业务范畴。

      “……我不知道。”

      “那么,你对玻璃杯上留下的二人的指纹怎么看?”

      “我想应该是裕子喝下了筒井留在杯中的残酒。”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他们两个人可是三个小时一直都待在一起啊,视为二人对饮难道不更自然些吗?”

      “附着在玻璃杯上的口红痕迹只有一处,检查过的指纹也证实裕子只是触摸过一次杯子。”

      一濑自觉对答如流,内心逐渐平静下来。他实践了所谓的“现场七分”的验尸诀窍,在验尸之前,先对室内做了彻底的调查,即便仓石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然而仓石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质疑,这个质疑完全出乎一濑的预料。

      “为什么案件会发生在昨天晚上?”

      “啊?”

      “我在问你,女人为什么在昨天晚上杀害了这个男人?”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因为违反人伦的关系陷入泥沼后……”

      “我没问你这个!按照你的解释,尽管女人在室内逗留了三个多小时,却并未唤醒这个男人。她既没和男人道别,也没说什么埋怨的话,就突然强迫这个男人去和她一块赴死了?”

      “这个……”

      一濑语塞,他也觉得确实有些不合情理。

      “怎么啦?你解释一下吧。”

      “……会不会是就分手一事早就摊牌了呢?”

      一濑说出了敷衍揣度的话。不!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只是当地的片警尚未掌握这一情报而已。筒井向裕子提出了分手的要求,因为遭到裕子的拒绝,进而造成双方关系紧张,并演变成一场血拼。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裕子的心里,也就应该拟定了强迫对方一起赴死的计划,只是走进房间后犹豫了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动手而已。这样不就合乎逻辑了吗?

      “一派胡言!”仓石瞪圆了双眼吼道。

      一濑的身子立马变得僵直了,惶惶然不知所措,同时,一股怒火正在微微涌上心头。

      为什么昨晚杀了这个男人?动机?犯罪的诱因?阐明这些问题那是刑警的工作。以前仓石曾猜中了谋杀相泽缘的凶犯,然而破案的线索并非靠的是验尸,而是开门时发出的声响。只靠验尸是不可能查明一切的。眼前的现场也是这样,自杀或他杀的判断、死因、犯罪情况、死亡推算时间——通过验尸可以判明的事实均已查明,可是仓石为什么还要执拗地严斥自己呢?

      莫非他已经知道了不成?是不是仓石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自己将会调职的消息,因此怒火中烧,并对劝说自己调职的高鸠警官牢骚满腹呢?果真如此,他对隐瞒此事的当事人极为恼火也就无可非议了。原来是这样啊?可能是仓石认为自己丢了他的面子,于是便装腔作势耍耍无赖。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不喜欢看到部下升迁。不仅如此,甚至还将抱怨的情绪带到现场来了。

      顿时,失望感在一濑心中蔓延扩散。一濑目不转睛地望着仓石。

      “调查官,靠验尸查明犯罪动机或诱因那是不可能的。这一点调查官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如果我说我知道,你又将如何?”

      一濑瞪大了眼睛,“你知道?”

      仓石向一濑投去咄咄逼人的视线。

      “一濑,我问你,你是在为谁验尸?”

      “嗯?”

      “像这类败坏人伦进而纠缠不清的情死案确实没什么稀奇之处,这类肮脏的丑事俯拾皆是。他们的人生虽然一文不值,但对他们来说,毕竟也是唯一一次不可多得的人生,我们不可以有丝毫的马虎大意。你先把经由验尸能够得到的信息全部汇总起来吧。”

      一濑无言以对。很明显,验尸不够彻底,仓石批评的就是这点。他气恼的并不是自己的工作调动,而是对自己验尸后作出的判断不满。可是,究竟……“调查官……”一濑刚一开口,一个片警跑了进来。

      “对不起,听说在小田切市内的一个住户家中发现了不明死者的尸体。高鸠警官挂来电话,请调查官速去现场一趟!”

      仓石不解地摇晃着脑袋。

      “高鸠已经在现场了?”一濑的胸中一阵忐忑。

      总部的搜查警官先于法医亲临现场,这种情况极为鲜见,工作程序完全颠倒了。当发现自杀他杀情况不明的尸体时,一般只有在认定他杀之后,刑警们才会奔赴现场。高鸠是负责县内重大案件搜查指挥的关键人物,如果对自杀或事故死亡的现场事必躬亲的话,那么,对重大案件的搜查他就难以应对了。尽管如此,高鸠警官仍旧在自杀他杀尚不明了的横死者现场等候着仓石的到来。所以,一濑觉得高鸠似乎在耍什么心计,仓石可能也这么想,你看他惊异地紧锁眉头,粗暴地抓起了验尸工具箱。

      还是把话说清楚为好。一濑冲动地开口说道:“调查官!”

      “什么事?”

      “其实,高鸠警官曾征求过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调去警视厅工作。”

      仓石看着一濑,脸上略显出一抹惊讶的神色。这证明,他确实不知此事。

      “是吗?”反应仅此而已。

      一濑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着仓石细长的身躯走到寒风刺骨的户外。仓石与高鸠之间的争斗或许会深深地影响着一濑的处境和未来。这件事使他内心感到不安,甚至手心和额头全都渗透出汗水。可是……一濑扫视了一眼室内,眼前就是验尸的现场。

        你是在为谁验尸?心事已经被人看穿,是为了自己?不对!不仅如此。一濑倒吸了口气,深深地,甚至使胸部都产生了压迫感,接着又一气吐出。他重新扫视了一眼室内,大画面电视机、具有传真功能的电话机、双人沙发、挂历、台灯、收录机、手提包、药瓶、玻璃面桌子、玻璃杯、威士忌酒瓶、盆栽“一串红”、烟灰碟、床铺,外加两具尸体。

      “一文不值的人生!”

      “唯一一次的人生!”

      “你先把经由验尸能够得到的信息全部汇总起来吧!”

      一濑领悟到,这才是真正的毕业考试题。但是该怎样调查才好呢?他心中无底。这个逼仄沉闷的公寓房间让一濑感觉到,自己正处在既无地图又无标示的广袤荒野上。

      三

      万籁俱寂的神社后面坐落着一栋平房民宅。通往地下室的台阶,灰尘四溢的藏书室里男人的尸体……已经巡视了现场一周的高鸠警官回到了停在附近空地上的搜查专用车的后座上。虽然片警送来的报告中已经断言是他杀,然而视察过现场的高鸠却发现了几处可以否定是他杀的线索。

      “仓石还没到吗?”

      司机急忙转过身来答道:“据说正从那边的现场往这里赶呢。快到了。”

      “催他快点儿!”

      虽然亲临现场的顺序颠倒了,却并非恣意而为。如果在任何人眼里都被断定为他杀的话,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唤来法医鉴定是自杀还是他杀,刑警们自当火速赶来现场进行调查。这个地下藏书室的现场即属于这类情况。第一个发现者、跑来报告的派出所警察乃至后来向总部打报告的片警均异口同声地断言为他杀。这也难怪,就连从事过验尸官工作的高鸠最初也认为是他杀。且慢,为万无一失起见,搜查就暂且按着这条他杀的线索继续下去好了。接下来就看仓石的判断了,看这家伙查验完现场后会拿出什么结论。

      高鸠的心底隐藏着一个意图。

      ——我要让他原形毕露!

      在搜查指挥的过程中不允许掺杂私人感情。他不想利用这个偶然出现的亲临现场顺序颠倒的机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高鸠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分钟前见到的现场情景,这个现场对于检验验尸能力最为恰当不过。进深约七米的细长地下藏书室,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安装了直达天棚的固定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和资料。从顶棚上吊垂着一只无罩灯泡,出入口只有一扇铁门。因为是地下室,所以无窗。

      在接近房间中央的地方,时年五十八岁、自称乡土学家、名叫上田昌嗣的人保持着向前倾倒的蹲坐死亡姿势。靠近头顶的右侧,有一块似乎是钝器砸出的长约三厘米的皮肤裂伤。下面的头盖骨也存在着些许裂纹,不做司法解剖固然难以判明真相,但死因大体上可以推断为脑损伤所致。在那块致命伤附近,有三个地方的表皮已经脱落,均可视为钝器擦伤。死后僵硬的身体已经开始溶解,考虑到目前的寒冷季节,估计死亡时间至少也在五天之前。地板上落满了尘埃,上田穿着的毛衣后面及里面的衬衫上也全都沾满了灰尘。

      “凶器”就扔在紧靠尸体的右侧,是一个三公斤重的哑铃。拳头般大小的哑铃片端上明显地黏附着血迹,没发现指纹。紧挨着哑铃旁扔着一条染有轻微血色的男性手帕,在尸体的前方有一支三色圆珠笔,而且还在地板上发现了似乎是用这支圆珠笔写下的一行文字。

      高鸠从上衣兜里掏出笔记本,翻阅了几页,有了——时已至兮、须藤薯蓣、可恨至极!

      虽然采用了短诗格式,但在喜好俳句的高鸠看来,只能付之以苦笑。这首俳句诗连更为大众化的“川柳”和“狂句”都谈不上。上田原本在市政府供职,后辞职专门从事乡土史研究。可是,只要读一下他这首语言感觉贫乏的“短诗”,就令人不得不对其研究产生怀疑。

      对此暂且不论,片警将这首诗读解为“临终遗言”恐怕不无道理。开头的“时已至兮”,可以理解为“死期临头”;接着又指出“须藤”其人,最后直截了当地以“可恨至极”来收官。

      很快就查明了须藤的身份。须藤明代,四十二岁,是一个就读于上田用来赚小钱的私立“个人史学习班”的女性。最近一个时期,撰写个人史似乎成了一股潮流。明代每周要来上田家一次,接受上田个人史的写作辅导。上田是一个始终坚持独身主义、众人皆知的大色鬼,他的辅导似乎已经超出了作文的范畴。为了查明真相而火速赶往明代家的搜查人员与她刚一见面,就忍不住在心中一阵窃笑。因为她那肤色暗淡且扁平的相貌,的确与“薯蓣”无异。

      眼下,明代就坐在当地警方的审讯室里接受盘问。已经得到的情报是,当审讯官刚一提到上田可能是他杀时,明代便马上哭哭啼啼地强调绝对与自己无关。其口供内容如下:

      一周前我确实去过上田家,但还有另外两名同学一同前往。在那之后就一直没有和上田见过面。正如你们所说,我同上田确实发生过肉体关系。可要是那么说,佐佐木小姐也是一样,也和他……关于佐佐木的身世,高鸠早已接到报告。佐佐木奈美,四十三岁,“个人史学习班”学员,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那天学习班有课,所以她便比以往提前了一会儿,于上午十点来到上田家,按响了门铃后无人应声。因为正门没有锁上,她就径自走进了上田家。心想,对方可能是在藏书室里吧,于是便直奔地下室而去。不料,竟然发现了上田的尸体。她还提供了如下证词,说藏书室的铁门是半敞着的。她否认了自己曾与上田发生过两性关系,不过没有得到回应便径直闯进室内寻找上田,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怀疑。

      “调查官来了。”

      听到司机的报告后,高鸠从报告书上挪开了视线。在大约五米开外的前方,仓石正从验尸官专用车上走下来。双颊消瘦,目光逼人,二流子一般的走路姿势。

      于是,高鸠也从车上走了下来。仓石似礼非礼地向对方点了点头。

      “辛苦了!”

      高鸠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后,便与仓石并肩向前走去,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流都在加速。眼前这个男人,与其说是个警官,不如说浑身上下全都散发着一股罪犯的气味。非他莫属,不可替代!这是上任刑警部长对仓石的评价。由此,仓石便得到了一个“终身验尸官”的别号。高鸠还知道,L医大法医学教研室的西田教授也十分欣赏仓石,曾暗地里打过招呼,说不可调动他的验尸官工作。可是……他真是如此不可或缺的验尸官吗?高鸠对此一直抱有疑问。仅从报告书上看,过去的七年半时间里,仓石在验尸工作上确实从未出过差错。可是,高鸠在担任验尸官时,也曾被人赞誉为“完美先生”啊!这没有什么可自豪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据说俳人都是一字一句地精雕细琢自己的俳句,就仿佛是在创作辞世之作似的。验尸官亦然,不能根据现场的不同,验尸的结果就时好时坏,出现纰漏更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如果将他杀误判为自杀,便会使一个凶恶的罪犯逃之夭夭,匿藏于法网之外。同时,还会使上百个搜查人员付出无用功,吃尽长期徒劳奔波无功而返的苦头。总之,验尸这项工作,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在任何现场都必须做到十全十美。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要求,对这家伙也不能例外。

        上田家的正门处,高鸠偷看着仓石的侧脸,套上了鞋罩。

      L县警内部规定:一个人在某岗位上的工作时间不得超过五年。如果继续对仓石的超期服役给予特别关照的话,就会给警察组织的统率力带来危机。据传,现在的年轻警官中已经有一部分人将仓石推崇为“仓石学校”的“校长”了,就连多方受到高鸠关照的一濑也对仓石推崇备至,这就令高鸠惊讶不已。派赴警视厅任职,这本是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宝贵升迁机会。对摆在眼前的这桩美差,一濑却希望高鸠给他点儿时间,说是要和家属商量商量后再作答复。其实,这是因为一濑对仓石心存顾忌?不对!这是一濑向自己发出的信号——他不屑向上司阿谀奉承。高鸠开始后悔,觉得不应该让一濑在仓石手下一干就是两年半,这时间太长了,早就应该把一濑调离现在的岗位。

      总之,仓石是一块“肿瘤”。留在那里,就抑制不住捣蛋分子的增值。他觉得排挤仓石实乃当务之急。无论是对组织,还是对几年后即将就任刑警部长之职的自己,都是如此。

      亲临现场的顺序既然已经颠倒,就绝不可错过这一良机,今天正是看透仓石本事的最好时机。他要亲眼看到对方只不过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替代的“平凡验尸官”而已,他要向上级建议把他调到别的岗位上去。高鸠一边凝视着走在前面的仓石的后背,一边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考试开始!高鸠在心中暗自宣布。他的思维,一半已经不再是现场搜查指挥官。

      四

      仓石没有急于工作,在走下最后一个阶梯后,他并未直奔藏书室,而是将目光落到了门扉旁边的盆栽上。

      “啊,那东西好像是想要敞门时用来挡门的。”管区的便衣安川作出了如是解释,一副自鸣得意状。他也是尊称仓石为“校长”的支持者之一。

      “发现尸体时它被放在什么地方了?”

      “在藏书室里。好像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那个女人以前赠送给死者的。”

      “不要多嘴!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了。”

      仓石跪下身来,仔细看那盆栽。说是盆栽,却只不过是剩下了一根细棒子一样的花梗而已,并无花朵;叶子也只是在花梗的底部还剩下几片罢了。仓石目不转睛地盯着鸭卵形叶子,此时,高鸠正好走到楼梯中间,遂停住脚步俯视着下面的情景。

      现在的所有行动都是按理论要求行事,方才之所以要封住安川的嘴,为的是排除先入为主的判断。不直接步入现场,而是将目光落在盆栽上,也可以令人理解。植物与尸体无异,同样可以说明问题,它是验尸工作不可忽略的情报源。

      “是洋地黄啊!”

      “不愧为校长!”安川奉承了一句。

      高鸠抱着胳膊审视了一番,没错,是洋地黄,一种夏季绽开紫色花朵的多年生草本花木。栽培它主要是用来观赏。但干燥后的叶子粉末也可以用来治疗心脏病,有增强心搏的功能。报告上称,已经死亡的上田患有脉律不齐性心力衰竭症,据须藤明代讲,上田做爱时大都是使用性具进行。洋地黄,虽然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素材,但对查明这次事件却借不上力。高鸠对它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仓石将视线转移到门上,通过钥匙孔窥视着藏书室内部的情况。

      “门把手上的指纹呢?”

      “发现了上田和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那个女人的指纹。”

      “内侧的门把手呢?”

      “一个也没发现。”

      “连点儿痕迹都没有吗?”

      “是的。可能是犯人擦掉了吧。”

      仓石没有回应,从医用箱里取出温度计后便径直走进藏书室里。高鸠走完剩下的阶梯,跟在了仓石的背后,并越过对方的肩头,捕捉着对方的视线。仓石先是看了看尸体,不,应该说是察看整个地板,接着便蹲了下去,地板上的灰尘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接着,又站起身来仰望着天棚,天棚上吊挂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于是他便寻找起开关来。他看到,开关就在右手的墙壁上,之后又看了一遍天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灯泡。最后,他把目光转移到手中的温度计上,室温是五度。

      仓石向藏书室的深处走去,他看到扔在尸体旁边的哑铃,将两者对比了一下。在这之前高鸠也这样做过。两个哑铃正是一对,“凶器”并非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而是原本就摆放在藏书室里。

      “找把椅子来!”仓石命令道。

      藏书室里没有椅子,安川从二楼找来了一把圆形的椅子。仓石把椅子当脚踏,站在上面从近处观察着灯泡,并嗫嚅道:“好干净啊。”

      高鸠扭过头去,他觉得察看灯泡并无多大意义,也许是仓石在故弄玄虚吧?特意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特殊验尸官”的架势来。

      从椅子上下来以后,仓石又察看起靠着左右两侧墙壁装设的书架来。他从医用箱中取出放大镜,认真地察看着。可能是在确认“血的足迹”,即血液飞溅出来后的痕迹吧?据高鸠观察,并未发现什么血迹,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尸体头部外伤的出血量极少。接下来仓石又把放大镜对准了地板上的各个部位,看上去似乎是在寻找血痕。不!他是在观察灰尘的状况。

      仓石徐徐挺起身来,转过身来俯视着尸体。在对尸体端详了片刻以后,又以单腿跪地的姿势,按照哑铃、手帕、三色圆珠笔的顺序依次看了个遍。这时,他的动作停下来,他注意到了那首短诗:“时已至兮、须藤薯蓣、可恨至极!”

      仓石眉头紧锁地注视着那行文字。过了一会儿,他取出怀里的笔记本,将内容记录下来。身旁的安川兴致勃勃地问道:“这首诗就是所谓的临终遗言吧?”

      “我做了三十五年的验尸官,还从未见过一个死者留下过如此俏皮的遗言。”

      高鸠在心底颔首,也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可是干了三十七年的警察了,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就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本领吧!”

         仓石从箱中取出钢笔形小手电筒、小镊子、开口器等验尸用的工具。他首先用小手电查验了一下死者的眼球,接着又察看了一下角膜的混浊度。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片警向高鸠递上了搜查情况记录。高鸠一边留意着仓石的验尸程序,一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记录。

      这是一个写有上田三角关系情况的记录。上田和第一个发现其尸体的佐佐木奈美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长达三年之久,而上田与须藤明代发生关系则仅仅是半年前的事。奈美到底还是和上田搞到一起了?!不过,此事从一开始就在高鸠的预料之中,因此,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他的视线再次回到仓石那里,仓石正要检验死者的头伤,他把钢笔形小手电筒叼在嘴上,用双手将尸体的头发拨开。在靠近头顶的右侧,出现了一个长约三厘米的皮肤裂伤,仓石凝视伤口的目光正在微微向左右方向移动。

      还是被他发现了。

      三处擦伤。这正是高鸠否定此案为他杀的最主要依据。仓石识破了这一点吗?不!如果他看不透这一点,我立刻就可以换掉他。

      上田是用哑铃砸中自己头部后一命呜呼的。这是因为但凡自杀者人人都想死得安乐些,尽可能减少自己肉体上所受折磨的心理在驱使着自杀者。用刮脸刀割腕子的人,总认为这样轻轻地割下去就可以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反倒会留下多道伤口。更何况此次是用大铁块砸向自己的头颅,恐怖感可想而知。大脑虽然发出了自戕的指令,手却不听使唤,故而造成哑铃只是擦破了头皮而已。虽然最终达到了目的,但却无疑是极为壮烈的一刹那。从尸体的姿势上可以作出这样的推定:上田是双膝跪在地板上,弯腰低头,用哑铃砸向头部自尽的。

      “短诗”也增加了自杀说的可信度,被别人殴打成致命伤后,有谁还能写出东西来?即便能写,也不可能有精力写出这种只有绞尽脑汁才能写出的类似川柳的诗句来。也就是说,应该视为在遭到殴打之前,不!应该说是在策划自杀之前上田事先写在地板上的。

      这是一种伪装成他杀进而掩饰自杀的行为。这样断定并不为过,扔在现场的手帕也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使用的。如果哑铃上仅仅留下了上田的指纹,那就很容易被人视为自杀,所以便预先将哑铃上的指纹全都擦掉,之后才握起垫着手帕的哑铃砸向自己的头部。

      上田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种自杀方式?从短诗的内容上看,很明显是想陷害须藤明代。不过,没有深仇大恨他是不会这样做的,也可能是由于三角关系纠缠不清。如果是这样的话,具有设下圈套动机的人不应该是上田,应该是明代才对。同时玩弄两个女人的色鬼上田,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意欲将明代变成杀人犯。理由何在?上田的心脏患有宿疾,说不定这个病就是揭开事件真相的一把钥匙。即便弃之亦不足为惜的短暂生命——如果上田真是这样想的话,那么,以残生作为圈套,还可以令人理解。总之,还是看明代怎么讲吧。两人一直隐瞒至今、尚未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情事,如果露出端倪的话,疑团自会不攻自破。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案件是上田自导自演的伪装自杀案,不能向“薯蓣”兴师问罪。高鸠将目光移向仓石,仓石正在用放大镜观察穿着毛衣的尸体后背,似乎在查看灰尘的附着状况。接着,他又卷起毛衣,用放大镜观察着衬衫的状态。以前高鸠也这样做过,衣服上附着了许多灰尘的原因虽然没有搞清,但也可以成为否定他杀的证据。如果是被人猛然用哑铃殴打并向前倾倒身亡的话,穿着毛衣的后背以及里面的衬衫就不可能沾上灰尘。

      仓石请安川帮忙脱掉了尸体的衣服,并对全身做了检查。他精心地、像舔舐东西一样做着细致入微的观察。不过,这也并无特殊之处。大体上还是按照程序忠实地逐次进行着操作,就像高鸠与历任验尸官全都操作过的那样。

      仓石的验尸结束了。安川迫不及待地讲述起事件的情况,仓石只是含糊其辞地回应着,将验尸工具装进箱内。之后,将脸转向了高鸠。

      “怎么样?”高鸠问。

      仓石百无聊赖似的答道:“是自杀。”

      高鸠点了点头,面呈微笑。跟上司用对等的语气讲话,这要在以往,高鸠一定会大发雷霆。但是今天,却因为涌上心头的喜悦和安心之感,怒气完全被冲散了。

      自己今天亲眼目睹了仓石验尸的整个过程,仓石的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验尸官,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恪尽职守我也算领教了,但是,却不能由此就说他在验尸方面才华出众,终究看不出他具有什么迥异于他人的特殊才能。所谓“终身验尸官”,那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已。看来,我可以向上司提出自己的建议了。我们可以培养出许多能够替代仓石的人,他的位置也可以让一濑继承。此次,只要看出一濑还有哪怕一点点推崇仓石的样子,我就取消他转赴东京的任职资格,升职一事也就只能就此罢休,就让他以原来的警部身份接仓石的班。

      “不过嘛,还是给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那个女人戴上手铐为好!”

      “嗯!?”高鸠惊愕地将脸转向了仓石,仓石正以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给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女人戴上手铐?

      “为……为什么?”

      仓石没有回答他,而是向安川招呼道:“喂,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

      “叫做佐佐木奈美。”

      “就是这家伙!上田就是被这个叫做奈美的女人给监禁起来了。从死者身亡已经是第六天的角度考虑,监禁事件恐怕就发生在上周‘个人史学习班’上课的那一天。”

      “真的吗?校长!”

      “上完课后,她将上田诱骗进地下藏书室,并把他关在屋里,从外面上了锁。从送给上田盆栽洋地黄的事看,佐佐木奈美早就知道上田患有心脏病宿疾。将上田关在室温五度、逼仄的藏书室里,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心脏病发作而一命呜呼。这就是那个女人打下的算盘。”

      “原来如此!是为了报仇啊!因为上田喜新厌旧,抛弃奈美,换上了须藤明代。”

      “你有什么证据?!”高鸠的声音渐渐粗暴起来。监禁?心脏病发作?报仇?这家伙究竟想要……

          “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凭什么说佐佐木奈美监禁了上田?”

      仓石将身体转向现场说道:“可以说是‘物证’告诉我们的吧。世上有用哑铃伪装自杀的傻瓜吗?藏书室里可以用作凶器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可以证明是出于无奈才使用了哑铃的。手帕就在衣兜里,三色圆珠笔也就放在胸前的上衣兜里。这是因为被监禁的那天正好是授课日,所以他用红色笔批改过学生的作业。上田所使用的这三个物品全都是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顺手可得的现成物品。”

      “这不能证明什么!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偶然。”

      “本来也可以用花瓶、玻璃烟灰碟、切菜刀之类,如果能够走出室外的话,物品尽可随意挑选。手帕可以选个女人用的,还可以找个易于在地板上写字的万能墨水笔。这样做以后才可以说是伪装。”

      “话是那么说……可是……”

      “上田为了伪装成他杀,将门把手上的指纹擦掉了,但是,他只是擦了门的内侧把手。这是为什么?很简单,因为外侧他擦不到。”

      高鸠已经惊愕得喘不过气来,自信的根基在动摇。片刻以后,仓石又接着说道:“再就是灰尘。上田穿着毛衣的后背和衬衫上附着了很多的灰尘,是吧?”

      “那又怎样?”

      灰尘是个谜。难道仓石揭开了谜底?

      “藏书室的室温是五度,上田被冻坏了,于是将各类图书铺散在地板上躺了下来,可还是冷得难以入眠,只得又将落满灰尘的各类资料胡乱塞进毛衣和衬衫之间,想借此来保持体温。”

      “这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

      “灯泡也是一样。满屋子这么大的灰尘,却只有灯泡光滑得一尘不染。这是因为上田把灯泡搂在怀里取暖了。”

      “什么?”

      “上田在地板上将各种图书堆积起来当脚踏来用,踩在上面摘下灯泡来暖和自己的身子。灯泡凉了以后,他就再送回灯头里并打开开关重新加热,如此反复了多次。室内就是冷到了这种地步。”

      高鸠感觉到自己正在颤抖,上田的行动仿佛正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不过,他只能忍受一个晚上,寒气已经逼近他的心脏,如果因心脏病身亡,就会被以病故来处理。赶巧眼前又放着一盆监禁自己的那个女人送来的洋地黄,干燥了的叶子粉末虽然可以治疗心脏病,但新鲜的叶子却含有剧毒。走投无路了不是?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演出一场伪装他杀的把戏,并写下了加罪于佐佐木奈美的留言。”

      “你等等!”高鸠总算清醒过来,“上田可是指名道姓地说是须藤明代啊,并不是那个佐佐木奈美!”

      仓石不耐烦地咂了咂嘴,“你怎么还不明白?上田根本就害怕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人是佐佐木奈美。开门见山指名道姓,会被她给涂抹掉的,所以说上田真是煞费苦心绞尽了脑汁。”

      “开什么玩笑!”

      高鸠慌忙打开了笔记本。

      “时已至兮、须藤薯蓣、可恨至极!”

      “你说说看,这首不伦不类的短诗,还有什么别的读法不成?”

      “辞世之作——你不是说过吗?说这是调查的结果。”

      “是说过。那又怎样?”

      “所以你就应该明白啊,只有这样的诗才真正称得上是辞世之作。”仓石取出笔,在高鸠笔记本的短诗中间画了一道横线。短诗被分割成了“时已至兮”和“须藤薯蓣、可恨至极”上下两部分。

      高鸠像着了魔似的在口中反复诵读着。片刻后,他惊讶地“啊”了一声。“时已至”被读成了“洋地黄”(译注:日语里“时已至”与“洋地黄”读音相近。如果快读,“时已至”就会被读成“洋地黄”)。可是,下半句呢?仓石在“藤薯蓣”的旁边写下了“不治之症”(译注:日语里“藤薯蓣”与“不治之症”读音相同)几个字。于是,这首诗就变成了:“洋地黄兮、不治之症、可恨至极!”

      高鸠语塞。再将洋地黄换成佐佐木奈美以后,这首短诗甚至还可以咏叹出上田对自己的宿疾被人利用后的悔恨和懊恼。这才真正称得上是“辞世之作”呢!

      仓石走向了楼梯,高鸠默默地目送着部下的背影,过去验尸的种种经历在脑海里纷至沓来盘旋不已。“完美先生”这个被人赞誉的头衔,自己是否当之无愧呢?

      五

      暮色苍茫,昏暗公寓的一个房间里,一濑正盘腿端坐在房屋中央。他全身疲惫不堪,但大脑却十分活跃,他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他要凭此继续接受另外一场“补考”。

      两具尸体已被转移到管区警局停尸房内,盆栽“一串红”宛若代替了尸体似的,被摆放在一濑眼前。突然,室内的灯亮了,扭头一看,脸部棱角分明的仓石正靠墙伫立在那里。

      “怎么样,搞清楚了吗?一濑!”

      “是的。”一濑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仓石的眼睛。

      “我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一串红’花的凋落上。据市场介绍,‘一串红’这种植物抗干燥空气的功能异常薄弱,而这几天天气骤然变冷,北风呼啸,空气十分干燥。再加上空调昼夜不停地工作着,这就更加快了花的枯萎凋谢速度。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接着讲!”

      一濑取出了保存现场遗留物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烟蒂,烟嘴的某一部分已经变成了浓茶色。

      “因为氰化钾的缘故死者的嘴唇已经溃烂了,所以当时没有看清楚,筒井道也的嘴唇,我想是因为干燥而皴裂了。当他叼着烟卷睡觉时,其嘴唇的表皮便脱落下来,于是烟头一端便沾上了血迹。而没隔多久小寺裕子便前来拜访,她看到了那个鲜红的烟头后,便误以为筒井有了新欢,并因绝望而导致其走上犯罪的道路。这便是我的判断。”

      须臾,仓石将视线移到一濑的手上,只见一濑左手的小拇指上缠上了一圈橡皮膏。

      “你还做了试验?”

      “嗯,是的。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就变成浓茶色了。”

      “三个小时啊?如果这样的话,那个女人待在室内时就极有可能分辨出那是血迹。如果分辨清楚了以后,也许就不会发生昨天晚上强迫对方殉情的事件了。”

      “恐怕……即使这样,小寺裕子也会心甘情愿地希望与对方同归于尽的。”

      此时,一濑的脑海里浮现出小寺裕子死后的面相,笑靥可掬、神态安详。

      “很好!”只是撇下这句话后,仓石便向正门走去。他脱掉塑料鞋罩,微微回过头来说道,“去银座喝酒时,别忘了给我挂个电话来。每天晚上全都泡在土里土气的乡下酒吧间里,内脏早晚要烂掉的!”在仓石的嘴角,隐隐显露出一丝微笑。

      “调查官……”喜悦,孤寂,决心。一濑将汩汩涌出的无尽滋味埋在心底,目送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上司的背影。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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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1-11 21:31:3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多短篇,打包发个合集下载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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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6-8-8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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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案件其实都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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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6-1-27 16:52:0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拍成日剧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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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6-5-19 22: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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