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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 《冲力》作者:[美]康奈尔·伍尔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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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1-1-19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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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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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6-17 19:4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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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xunwoji 于 2017-6-17 19:39 编辑

    《冲力》选自《后窗》


    后窗
    作者:  [美] 康奈尔·伍尔里奇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Rear Window and Other Stories
    译者: 张建平
    出版年: 2015-9
    页数: 207
    定价: 32.00
    装帧: 精装
    丛书: 康奈尔·伍尔里奇作品
    ISBN: 9787532769506


    书中的短篇小说,论坛已全部发布
    链接在此
    1后窗
    2死后
    3三点钟
    4谋杀的变更
    5冲力




    冲力
    作者:[美]康奈尔·伍尔里奇


        佩因守候在门外,等着老本·巴勒斯的客人离去,因为他要单独见他。当着其他人的面,你是很难开口向任何人借二百五十块钱的。尤其是当你强烈地预感到会遭拒绝,而且还会被告知从那儿滚出去的时候。
        但是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不想让人看见他和这个老吝啬鬼见面。他背后口袋里那块折成三角形的大手帕,有着特殊的用途,另一个口袋里的小工具——是不是用来撬开窗子的?
        他埋伏在灌木丛里,注视着那扇开着灯的窗子,以及窗子里面坐着的巴勒斯,他不断地温习着拟好的恳求的话,好像他还打算说这些话似的。
        “巴勒斯先生,我知道现在很晚了,我知道你不想被提醒我还活着,但是绝望是无法等待的;我正在绝望之中。”这话听起来不错。“巴勒斯先生,我忠心耿耿地为你的商号效力了十年,商号经营时的最后六个月,为了帮助它生存下去,我自愿拿半薪为你干活,因为你说过,等情况好转后就把亏空的钱补发给我。但是你却制造了假破产,来抵赖你所有的债务。”
        然后口气稍微软一点,以免锋芒太露。“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过于接近你,现在我也不是来找麻烦的。如果我认为你真的没钱,我仍然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次破产是假的;从你一如既往的生活方式可以明显地看出你救回了自己的投资。最近我听见传言说,你用别的名字支撑一家挂名公司,接着干了起来。巴勒斯先生,你欠我的六个月半薪的确切数字是二百五十美元。”
        波琳曾对这段话做过评论,认为够得上义正词严,不失自尊;不是空洞无物或多愁善感,而是从容不迫.打动人心。
        接着是掷地有声、字字确凿的结束语。“巴勒斯先生,今天晚上我是非得到救助不可了;我不能再等二十四小时。我的两只鞋上都有一只五毛钱硬币大小的洞,我在每只鞋底上都垫了一块硬纸板。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没用上电灯或煤气了。明天早上将有一个法警来我家,把我家仅剩的一点家具扔出去,把我家的门封掉。
        “如果我只是孤身一人,我会硬挺下去,不会去求任何人。但是,巴勒斯先生,我家里有妻子要我供养。你也许不记得她了,一个漂亮的小个子的黑发姑娘,曾在你这里做过一两个月的速记员。现在你当然不会认识她了,在过去这两年里,她老了二十岁。”
        这就是全部要说的话。任何人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也就够了。但是佩因知道,甚至不等他说出一句话来,就会被踢出来的。
        他看不见那老头的客人。客人坐在从窗子那里看不见的地方。巴勒斯坐着的地方跟窗子成一直线,侧对着佩因。佩因能看见他那卑鄙的、嘴唇很薄的嘴巴在动。有一两次他还随意地抬起手来。然后他好像在听对方讲话,最后慢慢地点头。他竖起食指,摇摇,好像是向听他讲话的人强调他的某些话。随后他站起来,往房间里面走走,但是没有走出窗子的范围。
        他站在远端的墙边,把挂在那里的一幅挂毯掀起来。佩因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挂毯后面的墙里肯定有一只保险箱,那个老家伙准备打开它。
        如果他身边有一只双筒望远镜那该多好啊。
        佩因看见那个老守财奴停了下来,转过脑袋,向对方提了个要求。一只手突然抓住环状窗帘绳子,把窗帘放了下来。
        佩因恨得直咬牙。那个老顽固一点都不愿冒险,是不是?真让人以为他会算卦,知道窗外有人。但是窗底下留着一条缝,漏出一道灯光来。佩因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溜到窗前。他把眼睛凑上去,对准巴勒斯拨密码的手,别的什么都不看。
        向左方转回四分之三,这时候盘面上出现8。然后退回到大约是3的位置。接着又向左,这回拨到了10。简单极了。他一定得记住——8-3-10。
        这会儿巴勒斯打开了保险箱,拿出了一只现金盒子。他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来。佩因的眼睛都看酸了,嘴巴气愤地扭曲。瞧那么多的钱!那老顽固扭曲的手伸进了盒子里,拿出了一捆纸币,数了起来。他放回了一些,把余下的又数了一遍,然后把它们放在桌面上,接着将现金盒放回保险箱,锁好,将挂毯重新挂好。
        这时候,一个模糊的人影有一半挡住了他的视线,由于离窗帘的那个空隙太近,使他看上去反而不清楚;但是没有挡掉桌上那一小堆钱。巴勒斯那爪子似的手把钱拿了起来,递出去。第二只比较光洁的手伸出去接钱。两只手握了一下。
        佩因小心地退回到他原先向里张望的地方。现在他知道保险箱在哪里了,这是最要紧的。他离开得正是时候。一眨眼之后,窗帘就拉了起来,这次是巴勒斯的手拉的绳子。另外一个人又退回到了一边。巴勒斯跟着他走出了佩因的视线,房间突然漆黑一片。一会儿之后,门廊天花板上的灯光亮了起来。
        佩因趁着那个瞬间迅速转移到房子一侧,以免别人发现他。
        门打开了。巴勒斯沙哑的嗓音粗率地说了声“晚安”,那位告辞的客人没有回答。这场会见显然并不友好。门又关上了,用了不小的劲。快速的脚步声走出门廊,顺着水泥人行道走到了马路上,佩因紧贴着房子的一侧,那人从他那里走过。他没费心看看那人是谁,天太黑,实在看不清,再说他的初衷是不让别人发现他在那里。
        当那不知姓名者的脚步声最终在远处安然消失后,佩因来到他能看清房子正面的地方。他知道巴勒斯肯定一个人在家里,他太吝啬了,连个全天的用人都不肯雇。从门上的气窗里漏出一丝昏暗的灯光,灯光来自门厅的反面,一两分钟之后就熄灭了。如果他想赶在老笨蛋睡觉之前说出他那番话的话,现在该按门铃了。
        这点他知道,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让他踏进门廊去按门铃。他也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他不愿向自己承认。
        “他也许只会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不’字,然后把门砰地关上,将我拒之门外,”当他退回到灌木丛里,蹲在那里等候的时候,就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借121。“再说,一旦他看见我在这里,以后我将成为他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如果——”
        这会儿气窗暗了,巴勒斯开始上楼。楼上一间卧室的窗里亮起了灯光。还有时间;即便他现在按铃,巴勒斯也会再下楼来应门。但是佩因没有动,待在那里耐心地等待。
        卧室窗里的灯终于熄灭了,现在整幢房子里漆黑一片,了无生气。佩因等在那里,还在和自己作着斗争。并不是真正的战斗,因为他早已失败了;而是仍然在为他知道他将去做的事情寻找借口。为不去干他的勾当,而是继续做他到目前为止一直去做的——个诚实的人,而寻找借口。
        如果他今晚空手而归,他有什么脸面对妻子?明天他们的家具将被堆在人行道上。夜复一夜,他答应要与巴勒斯交涉,每次又都将它拖延,经过他家门口,却鼓不起勇气进去把事情解决。为什么?只为一件事,他没有勇气接受肯定会遭受的刻薄的、含讥带讽的拒绝。但是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一旦他去作了恳求,他就自动放弃了那另外一种得到钱的方法,也就是非法的方法。巴勒斯这些年来也许早就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是如果他在事先跟他见上一面,提醒了他——
        他果断地紧了紧裤腰带。对,今天晚上他不能空手回去见妻子,但是他仍然不打算为这事去跟巴勒斯交涉。她永远不必知道他是怎样得到钱的。
        他直起腰来,打量四周。眼前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幢房子是孤零零的。它四周的大部分马路都是别人出于好意而铺设的;与它们接邻的是一块块空地。他小心而坚定地朝他知道放着保险箱的那个房间的窗子走去。
        怯懦会比最鲁莽的大胆采取更冒险的行动。他害怕一些小事情——害怕空手回家去面对他的妻子,害怕向一个坏脾气的老恶棍要钱,因为知道会遭到拒绝并被赶出来——于是他就决定闯进屋子里去,生平第一次做一个盗贼。
        窗子很容易就被打开了。这就像是对非法闯入的一种邀请。他站在窗台上,将一只纸板火柴的盖子插进两扇窗子的中间,把插销挑了起来。
        他跳到地上,将他带来的小工具塞到下面的窗框里,窗子毫不费劲地就打开了。一分钟之后他进了房间,关上窗子,免得外面有人看见而起疑心。他直纳闷,为什么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闯进一户人家需要技术和耐心。其实根本没这回事。
        他掏出折好的手帕,将它扎在自己脸的下半部。那么一瞬间,他想不必这么麻烦了,过了会儿他又为自己这么做而感到后悔。又过了会儿,他想,即使不把脸蒙上,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的。蒙上脸他也无法不让人看见,只不过可以不让人认出他来罢了。
        他十分清楚,不能开房间里的灯,但是他连袖珍手电筒这样带点科学含量的东西也没有。他只好依靠普通的火柴,这就意味着在他将挂毯拉开之后,只能用一只手来拨保险箱的密码。
        这只保险箱像个玩具,一只空摆设。他甚至没有拨到确切的位置,只是大约的8-3-10。第一次没有打开,于是他稍加调整,接着只听咔嗒一声,打开了。
        他将保险箱打开,拿出那只现金盒,放在桌上。好像将它放下这个动作接通了一个总的电门似的,房间里突然大放光明,巴勒斯站在了打开的门口,浴袍披在干瘪的身体上,左手伸出按着墙上的开关,右手握着一支枪对准佩因。
        佩因两腿直打哆嗦,他的气管被堵住了,他好像死过去了一样——这种样子只有一个生手第一次作案时被当场抓住才会出现,老手是绝对不会的。他的大拇指突然感到了灼痛,他下意识地灭掉了手里那根划着的火柴。
        “我下来得正是时候,对不对?”老头带着充满恶意的满足感说。“也许它不像是个保险箱,但是它上面安装着一个蜂鸣器,每次一打开,我的床边就会响起来一明白吗?”
        他本来应该径直走到电话机旁,就在佩因所在的这个房间里,打电话呼救,但是他生性恶毒,忍不住要站在那里反复唠叨。
        “你知道你将为这件事得到什么惩罚,对不对?”他继续说,舔着往里瘪的嘴唇。“我要看着你受到惩罚,每年的最后一个月你都将受到惩罚。”他向前跨了一步。“现在离开那里。站到那里去.一动也别动。等我——”
        他那双闪烁的小眼睛突然一亮,出现了怀疑的神色。“等一下。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吧?你看上去挺面熟的。”他走近一点。“把手帕拿掉,”他命令道。“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想到要露出真面目,佩因痛苦万分。他无法停下来思考,因为巴勒斯的枪指着他,他也无法逃走,老头早晚会发现他是谁。
        他以说不出的恐惧摇着头。
        “不!”他喘着气,嗓音嘶哑地说,将扎在嘴巴上的手帕吹得顶了出来。他甚至企图转身逃走,但是身后挡着一把椅子什么的,他逃不了。
        这一来,那老头走得更近了。“哦,天哪,那就让我来替你拿下来吧!”他厉声说道,把手伸向手帕底下那个三角的尖点,同时他的右手斜伸出去,离开了佩因的身体,那支手枪不再直对着它。但是这一变化是无机可乘的。
        怯懦。怯懦刺激你产生一种令最大胆的人也畏惧的莽动。佩因没有停下来考虑那把手枪。他突然抓住老头的两只手,强使它们张开来。这真是孤注一掷的冒险,巴勒斯猝不及防,这次冒险居然成功了。手枪的枪121对着天花板,只听咔嗒一声,却不见子弹飞出;一定是卡壳了,要不就是第一个弹槽里没有子弹,而巴勒斯却不知道。
        佩因继续将那支胳膊向外面扳。但是他最关心的是那只向他的手帕伸来的空着的手。他拼命将头向别的方向扭去,不让他抓到。他拼命扭着老头瘦骨嶙峋的右手腕上的瘦皮,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手,枪掉了下来。手枪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佩因用脚侧将它踢出一两英尺开外,谁也够不到它。
        然后他将那只脚伸到巴勒斯的一只脚的后面,把他一推。那老头在他的脚上一绊,仰天摔倒在地板上,这场短暂的、力量悬殊的搏斗结束了。然而尽管老头倒下了,他还是胜利者。佩因推倒他时,松开了他的左臂,他下垂的左臂在空中划了个弧形,一抓,把那块手帕抓在了手里。
        他趴在那里,用一只胳膊肘支持住身体,摇晃着,吐出几个充满恶意的字来,像刀子在割佩因的心。“你是狄克·佩因,你这臭贼!现在我认出你了!你是狄克·佩因,我从前的伙计!你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这是他来得及说出的所有的话。这是他自己的死亡令。佩因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神经肌肉受到如此强制的情形下采取了行动,他甚至都没意识到就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枪。他接下来知道的就是枪到了他的手上,指着他十分害怕的那张正在指责他的嘴巴。
        他扣动了扳机。它第二次啪地响了一下——不是卡壳就是弹槽里没有子弹。将来他会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那声啪——好像是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让他不要再做他准备做的事情。这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样就会剥夺他迄今所能得到的唯一的靠不住的借口;这一来就将因为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干下的罪行变成了残酷的蓄意谋杀,因为他有足够的时间在动手之前三思。良心使我们都变成胆小鬼。而他生来就是个胆小鬼。
        巴勒斯甚至有时间开口求饶,保证不追查他。确实,他也许不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别!佩因——狄克,别!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来过这里—-”
        但是巴勒斯认出了他。佩因扣动扳机,第三个弹槽里藏着死神。这回手枪砰地响了,巴勒斯的整张脸笼罩在烟雾里。等烟雾散去,他已经死了,头搁在地板上,嘴角边淌出细细的红色血流,好像他只不过摔破了嘴唇似的。
        即便到了惨痛的结局,佩因仍然是一个生手。在随之而来的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最先说出的几乎难以听清的话是:“巴勒斯先生,我不是故意——”
        然后,他只是呆望着,脸色苍白,惊恐万状。“现在我干了!我杀了个人——人家会为此而杀你!现在我在劫难逃了!”
        他惊恐地看着枪,好像发生的事情完全要怪它,而不是他。他捡起手帕,茫然地擦着手枪,然后又停了下来。在他看来似乎把手枪拿走比较安全,尽管这枪是巴勒斯自己的。他有一种生手的秘密恐惧心理,害怕验指纹。他相信他无法将手枪上他的指纹全部擦去;甚至就在擦的过程中,他或许会留下新的指纹。他将手枪藏在外衣的内袋里。
        他这边看看那边望望。他最好离开这里,他最好离开这里。逃跑的鼓号已经在他心里鸣响,他知道,这声音再也不会沉寂。
        现金盒还在桌子上,他朝那里走去,把盖子打开。他再也不想要这钱,它使他产生了怨恨,它成了血腥钱。但是他至少必须拿上一些;这样不太容易被抓住。他没有停下来数一数到底有多少钱;看上去至少有一千块吧。说不定有一千五或一千八呢。
        他决不会比他该得的多拿一分钱。他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拿二百五十块钱。在他受惊的心理看来,如果他满足于只拿他该拿的数字,他的罪孽就会轻一点。这样的话就算不上公开谋杀或抢劫了,他就可以维持他的推定:他只是来讨债,碰到了可怕的、难以预料的意外事故。说到底,人的良心是命运的最可怕的警察。
        他匆匆忙忙地将钱数好,放进裤子的后袋里,将袋扣朝下扣好,这时候,他进一步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妻子他到这儿来过——否则的话她会知道他干了什么的。他得让她以为这钱是从别的地方弄来的。这事应该不难办到。他曾夜复一夜地推迟来见巴勒斯,他曾明白无误地向她表示,想到要去找从前的老板,他觉得不是滋味;她一直都极力怂恿他这么做。
        就在今晚她还说过,“我想你永远都不会去的。我已经放弃希望了。”
        所以,还有什么能比让她以为他到底还是没去更自然的呢?至于手里这钱是哪里来的,他会想出一些别的解释来;他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今晚不行那就明天。等这阵惊恐平息一点之后,他可以冷静地动动脑筋,理由总会找到的。
        他是不是在现场留下了什么会使他暴露,让别人追查到他的东西昵?他最好将现金盒放回去;或许别人不知道这个老吝啬鬼手中到底有多少钱。像他这样的人,别人往往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他用原先扎在脸上的手帕仔细地擦擦现金盒,拨动号码盘将保险箱关上,轻轻地拍拍。他没有再走近窗子;他关掉灯,从正门出去。
        他用手帕将门打开,又在身后将门关上,精疲力竭地打量了一下孤寂的马路之后,走出了门廊,沿着正门的人行道迅速走去,向左拐弯,走上穿过夜色的、狭窄的灰色人行道,顺着电车线路向远处走去,他不想在这个特别的车站,这个特别的时候上车。
        他边走边抬头看了一两回繁星闪烁的夜空。事情过去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个小心保守的秘密。一个记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波琳。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件事没有过去,它只是刚刚开始。发生在那老吝啬鬼家里的事情,只不过是整出戏的一个序幕。谋杀。就像一个往山坡下滚的雪球,在滚的过程中产生冲力。
        他得去喝一回酒。他得把这件事淹没在他心里。他不能心里搁着这件事,口渴难耐地回家去。那些地方得到四点才关门吧?他算不上个酒鬼,那些详情他不清楚。是的,在马路另一边就有一家酒吧。路很远,有从巴勒斯家到他自己家的三分之二多的距离。
        酒吧里冷冷清清。这样倒更好;不过也许不是好事。别人会很容易记住他。嗯,现在说来为时已晚,他已经进了酒吧。“一杯纯威士忌。”酒吧侍者连身子都来不及转过去他就又说道,“再来一杯。”
        他不该这么做;这样牛饮看起来挺可疑的。
        “把收音机关掉,”他匆匆忙忙地说。他不该这么说,听起来挺可疑的。他说话的时候,酒吧侍者看着他。不过,沉默更糟。难以忍受。危险的鼓号声咚咚震响。“别介意,再打开吧。”
        “先生,请拿定主意,”酒吧侍者略带责怪地说。
        他似乎做任何事情都是错的。他本来根本不该到这里来。嗯,乘着没有再做出更糟糕的事情之前,他得离开这里。“多少钱?”他掏出他所有的七毛五分钱。“八毛。”
        他的心别地一跳。不能用那笔钱!他不想将那笔钱拿出来,他的脸上会明白无误地显露出真相。“很多地方都只要三毛五分一杯么。”
        “不是这个牌子。你又没说明。”不过现在侍者已经引起了警觉,预感到他是个想赖账的人。他正倚在柜台上,与他正好成一个直角,摆出一副注视着他双手的一举一动的姿势。
        他不该要那第二杯酒。就为了这五分钱,他就得在这个人的眼皮底下把那整个钱包拿出来。也许在佩因这样反差极大的举动之后,明天他就记不起那个了。
        “洗手间在哪里?”
        “售烟机后面那扇门就是。”但是从侍者一直盯着佩因看的样子,佩因知道他显然已经起了疑心。
        佩因将门在身后关上,用肩胛骨顶住它。他解开裤子后袋的纽扣,飞快地将钱翻看了一遍,尽可能不把大票面兑开。最小票面的一张是十块的,而且只有一张;只能用它了。他咒骂自己惹出这么个麻烦。
        身后的门突然撞了他一下。不是很有力,但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失去平衡向前冲去。成扇形摊开在他手里、抓得不太牢的钱散落一地。侍者的头从门缝里伸进来。他刚开口说:“我不喜欢你的行为。出来吧,离开我这——”接着他看见了钱。
        巴勒斯的手枪搁在他的外衣口袋里一直碍手碍脚,枪柄太大,它顶着口袋的衬里。他这么突然一个踉跄,挪动了枪的位子。好像由于它自身的重量,它要从口袋里掉出来了。他一把抓住它,不让它掉出来。
        侍者看见了他的动作,走近他身边,嘀咕了一声,“我早料到了!”这句话也许没有任何意义,也可能意味深长。
        他可不像巴勒斯那么好对付,他是个壮得像牛一样的人。他将佩因的背顶在墙上,使他多少有点束手无策。即便如此,如果他闭嘴,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但他却咧开嘴角,拖长声音低沉地吼道:“警—察!抢劫啦!救命!”
        佩因失去了唯一保留的那点儿理智,变得像一架手动的、转得飞快的玩具风车,无法控制或停下。砰的一声响,有样东西在侍者的中腹部炸开,好像他的裤腰带下藏着爆竹似的。
        他一边干咳,一边倒在了地板上,死了。
        又死了一个。现在一共两个了。不到一个小时里死了两个了。佩因没有去想这几句话,它们好像在朝他发光,在肮脏的洗手间墙上装饰着燃烧着的文字,就像((圣经》故事里一样。
        他一步跨过那具尸体,那尸体穿着白围裙,硬邦邦的好像踩在高跷上一样。他从门缝里朝外看。酒吧里没有人。马路上也许没人听见声响。当中隔着两道门呢。
        他将该死的手枪收好,这手枪到了他的手里,就像是往四周撒播死亡。如果他没将它从巴勒斯的家里带过来,现在眼前这个人就还活着。但是如果他没带着它,现在他就会因为第一桩杀人案而遭到逮捕的。为什么要责怪手枪,为什么不责怪命运呢?
        那笔钱,全都散落在地板上。他蹲下来,一张一张捡,一边捡一边数。二十,四十,六十,八十。有些在尸体的这一边。有些在那一边;为了这些可怕的钱,他不得不跨过来跨过去,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有一张甚至一部分被压在尸体底下,他将它抽出来时,边上有一摊血。他做了个鬼脸,把血甩掉,又用手擦擦,当然上面还留着一点。
        现在他把钱全都捡了起来,或者自以为都捡了起来。他在这里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他感到像要窒息了。他不再管钱上有没有血,统统塞进口袋里,将袋盖盖好,扣上扣子。然后他小心地出去,这回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看自己做的事。所以他没有看见那个醉鬼,等到看见时已经太晚了,醉鬼也已看见了他。
        那醉鬼醉得够呛,但是也许还没醉得可以让佩因存一点侥幸心理。当佩因在全神贯注地捡钱的时候,他肯定悄悄地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正弯着腰念投币留声机的节目单。佩因刚要退回去,他抬起了头。为了不让他看见地板上躺着的尸体,佩因迅速关上了门。
        “喂,到时间了,”醉鬼抱怨道。“这儿的服务怎么这么差劲啊?”
        佩因用帽檐尽可能遮着自己的脸。“我不是这儿的主管,”他喃喃地说,“我也只是个顾客——”
        醉鬼要死搅蛮缠了。他抓住佩因的衣领,侧着身子想要挤过去。“别这么对我说。你的外衣还挂在那里昵,你是想?留回去睡觉。不让我喝到酒你别想溜走——”
        佩因想不用多大力气就将他甩开,结果又招来一次肉搏。醉鬼像可怖的死神吊在那里,或者不如说,他吊在可怖的死神身上——自己却不知道。
        佩因强压下滋生出来的痛苦,这是他已看见过两次的最终的结果。每一分钟马路上都可能会有人进来。清醒的人。“好吧,”他喘着粗气说,“快点,要什么酒?”
        “这才像话,现在你是个可爱的家伙。”醉鬼放开了他,他进了吧台里面。“我只要老牌的‘四玫瑰’——”
        佩因随意地从架子上拿出一瓶酒,连瓶递给他。“给,自己倒吧。你得自己将它拿出去,我——我们现在要关门睡觉了。”他找到一个开关,扳了一下。只有一半的灯关掉了。其余的灯没时间再顾及了。他把抱着酒瓶的醉鬼推出去,将门在他们两人身后关上,这样即便没有锁上,在外人看来也像是锁上了。
        醉鬼在人行道上转来转去,开始大声抱怨。“你真是个好人,连杯子都不给一个就让我喝啦!”
        佩因将他朝一个方向轻轻一推,自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问题是,他醉到了什么程度?他会不会记得佩因,如果再看见他,会不会认识他?他匆匆而行,几乎奔跑起来,身后又响起充斥夜间的叫声和咒骂声。他再也不能这么做了。一个小时里三条生命。他不能做了!
        当他走进自家的小院里时,夜色已消退。他跌跌撞撞地上楼,但并不是因为喝了那两杯酒,而是因为那两条人命。
        他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房门口——3-B。在杀了人之后再来做这件事似乎很有趣:在你的口袋里摸弹子锁的钥匙,将钥匙插进去,像在其他的晚上一样。他离开这儿时还是一个诚实的人,而现在回来时成了一个杀人犯。而且杀了两个人。
        他希望她睡着了。现在他不能面对她。即便他想试试,他也不能跟她说话。他情绪很激动。她只要看一看他的脸,看一看他的眼睛,马上就能看出来。
        他小心地将前门关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前,朝里张望。她躺在那里,正熟睡着。可怜的人儿,可怜的无奈的人儿,嫁给了一个杀人犯。
        他退回来,在外间里脱去衣服。然后他就待在那里。甚至没在沙发上躺下,而是蜷缩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头和胳膊枕着沙发坐垫。可怕的鼓号声还在响着。它们不停地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太阳似乎射上了天空,它那么快就升到了顶上。他睁开眼睛,它一路往上升。他走到门口,把报纸拿进来。这件事情晨报上还没登出来,报纸早在半夜里就印好了。
        他转过身来,波琳已经起床,正在收拾他的东西。“全都扔在地板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他说,“别——”朝她伸出手去,但是已经太晚了。在酒吧里的时候,他第二次将钱塞进口袋里时十分随意,它们凸出在他的裤子后袋里,十分显眼。她打开口袋,掏出钱,有些掉在了地板上。
        她愣愣地看着。“狄克!”她大喜过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巴勒斯的吧?别对我说你到底还是——”
        “不!”那个名字像一根通红火烫的串肉棒刺了他一下。“我没去过任何靠近他的地方。他跟这钱没任何关系!”
        她确证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因为——”
        他不让她把话说完。他走近她,抓住她的双肩。“别再对我提他的名字。我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这笔钱我是从别人那里弄来的。”
        “谁?”
        他知道他必须回答她,否则她会起疑心的。他咽了口唾沫,胡乱想了个名字,脱口而出:“查利·凯尔默斯。”
        “可他上个星期才拒绝过你呀!”
        “哦,他改变了主意。”他痛苦地转向她。“别再问了。波琳,我受不了!我通宵没睡。钱搞到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他从她手里拿过裤子,进浴室去换衣服。昨天晚上他将巴勒斯的手枪藏在了浴室里盛放脏衣服的大篮子里。他真后悔没将钱也藏在那里。他又把枪放进他昨晚放的那个口袋里。如果她碰了他那个地方——
        他理理头发。现在那鼓号声轻了一点,但是他知道它们又会响起来的;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安静。
        他又走出来,她正在往桌上放杯子。这会儿她面带忧虑。她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她不敢问他,他看得出来,也许害怕她会发现的真相。他无法像平时一样坐在这里吃饭。任何时候都会有人追他追到这里来。
        他走到窗前,突然愣住了,抓住了窗帘。“下面那人在干什么呀?”她来到他身后。“站在那里跟看门人说话——”
        “怎么啦,狄克,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天里总有十来个人停下来跟看门人闲——”
        他从窗框前朝后退了一步。“他抬头朝我们的窗子看呢!你看见没有?他们两个都转身抬头朝这里看!过去!”他的手臂把他身后的她转了个身。
        “为什么?我们又没干什么。”
        “他们走进这边的门洞了!他们上楼到这里来了——”
        “狄克,你干吗这么慌呀,出什么事了?”
        “进卧室去,等在那里。”他是个胆小鬼,是的。但是胆小鬼有多种多样。至少他不是那种躲在女人裙子底下的胆小鬼。他推了她一下,让她走在前面。然后他抓着她的肩膀,抓了一分钟。“别再提任何问题。如果你爱我,就待在这儿,等他们走了再说。”
        她满脸的惊慌,他将门关上。他打开枪机。里面有两颗子弹。“我可以把他们两个都干掉,”他想,“如果我细心的话,我不得不这么做。”
        这事情又要发生了。
        刺耳的阵阵门铃声使他坚强起来。他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双脚平平地、有力地踩在地板上。经过桌子时,他捡起桌上的报纸,把它卷成一个筒,把手和手枪伸进去。手臂紧抵在腰部的压力足以使纸筒卷紧。看上去他就像刚看完报纸,很随便地将它夹在腋下。只要他将它斜着朝下,它就可以有效地遮盖住手枪。
        他打开弹簧锁,慢慢地把门往后拉,让门的边缘把他一分为二,不拿枪的那一半全部暴露出去。随着门缝扩大,看门人先露面。他正站在门外。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后脑勺上扣着一顶常礼帽,留着一撮短而硬的胡子,牙齿中间转动着一支香烟。他看上去就像——来抓你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看门人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傲慢口气说,“佩因,我这儿有个人要找一套房间。我想让他看看你的,看看他能不能今天就搬进来。有意见吗?”
        当他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时,佩因无力地斜靠在门上,像一只衣服袋挂在钩子上。“没意见,”他有气无力地说,“没意见,请吧。”
        他让门开着,一直看着他们下楼到了底下。他刚把门关上,波琳焦虑地抓着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们我们现在付得起租金了,我们要住下去?你为什么那样捏我的胳膊?”
        “因为我们不准备住下去,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有了这笔钱。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要离开这里。”
        “狄克,怎么啦?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别问我。听着,如果你爱我,别提任何问题。我——有点小麻烦。我必须离开这里。别问为什么。如果你不想跟我走,我就一个人走。”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去。”她的眼睛湿润了。“但是事情就无法解决了吗?”
        两个死掉的人是无法复活的。他苦笑了一下。“不,无法解决。”
        “很糟糕吗?”
        他闭上眼睛,过了一分钟才回答。“很糟糕,波琳。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一点。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从这一分钟到下一分钟也许就太迟了。我们这就动身吧。反正今天他们早晚要来赶我们的,这倒是个好借口。我们不想等了,我们这就走。”
        她进去做准备。她花了很长的时间,他都快发疯了。她似乎还不明白这事有多紧急。她浪费了很多时间来决定什么东西要带走,什么东西要留下来,好像他们是去乡下度周末似的。他不停地走到卧室门口催她,“波琳,快一点!快一点,波琳!”
        她哭了很久。她是个顺从的妻子;她没有再问他碰到的是什么样的麻烦。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哭。
        当她终于挎着一只收拾好的小包出来时,他正趴在窗子旁边,那个姿势就像在梳妆台底下找一颗硬领上的纽扣一样。他朝她板着脸。“太晚了——我不能跟你一起走。有人已经在监视这里了。”
        她把腰弯得跟他一样低,挤在他的旁边。
        “笔直看过去,马路对面。看见他没有?他整整十分钟没动过。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站那么久的——”
        “他也许是在等什么人。”
        “他是在等人,”他忧郁地喃喃道。“等我。”
        “但是你又不能确定。”
        “是不能确定,但是如果我用暴露自己来做试验,那么,等我找到答案后已经为时过晚了。你自己走,在我前面。”
        “不,如果你留下来,让我跟你一起留下来吧——”
        “我不留下来,我不能留下来!我会跟在你的后面,约定个地方跟你会面。但是我们一个一个地走比两个一起走要方便。我可以从屋顶上或地下室溜出去。他不会拦住你,他们不是找你。你现在就走,等我。不,我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你这么办。你买两张票子,在市区的终点站上火车,不用等我——”他分出一些钱来,塞进她的手里,她勉强收下。他说,“现在,仔细听好。两张去蒙特利尔的车票——”
        她的眼睛里又增加了一层失望的神色。“我们要离开这个国家吗?”
        一个人既然犯下了杀人罪,他就再也没有了国家。“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波琳。每晚八点都有一班特别快车。它八点整准时从市区终点站发车。二十分钟之后,在城外的车站停车五分钟。我就在那里上车。你一定得乘上那班车,否则我们就彼此错过了。在座席车厢你的座位旁为我占好一个座位——”
        她绝望地依偎着他。“不,不。我怕你会不来。会出事的。你会误车的。如果我现在离开你,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我会发现我一个人到那儿游荡,没有你——”
        他想安慰她,双手握着她的手。“波琳,我用名誉向你担保——”这没好处,他现在是个杀人犯。“波琳,我向你发誓——”
        “这儿——在这上面,在这上面发个重誓,否则的话我不走。”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红玉髓的小十字架,吊在一根细细的金链上——这是他们没有当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中的一件。她将它放在掌心里,把他的右手压在它上面。他们神圣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他的声音发颤。“我发誓,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我乘上那班火车;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谁想阻拦我,我都要在那班火车上跟你会面。风雨无阻,生死不渝,我一定会在今晚八点二十分在火车上跟你会面!”
        她把十字架收好,他们的嘴唇短促但热烈地擦了一下。
        “现在赶快走吧,”他催促道。“他还在那里。你经过他那里时,别朝他看。如果他拦住你,问你是谁,你就随便说一个别的名字——”
        他跟她一起走到门外,看着她下楼。她最后悄悄说道:“狄克,为了我,保重。在现在与夜晚之间,你别出任何事情。”
        他回到窗子前,蹲下来,脸贴着窗台。过了一两分钟,她从他下面走出来。她很明白,不能抬头朝他们的窗子望,尽管很难克制这种冲动。那个人仍然站在那里。他似乎并没注意到她。他甚至看着别的方向。
        她走到了房基线后面,不见了;他们的窗子开在与房基线成锯齿状的院子里。佩因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她。肯定能见到,他必须见到。他知道,如果他见不到她,对她是有好处的。让她跟着他倒霉是不公平的。但是他发了誓,他要遵守诺言。
        两三分钟过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在继续。他一动不动地蹲在窗子旁,马路对面那个人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现在她肯定已经顺利地到了拐角那里。她要在那里上车,到市区去。她一定得等上几分钟才会有车来,现在也许还看得见她。但是如果那个人要去追她,逮捕她,他现在应该已经动身了。他不会待在那里。
        不久,当佩因还在看着的时候,他动身了。他朝那个方向看看,扔掉了他在抽的什么东西,特意朝那个方向走去。瞧他抬着头的那种专注的样子。毫无疑问他是在找或追什么人。他走出了佩因的视线。
        佩因的呼吸变得又烫又快。“我要杀了他。如果他碰一碰她,想要拦住她,我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马路上当场杀死他。”眼下在起作用的还是那份害怕和怯懦,尽管现在几乎无法确认了。
        他去摸枪,把手伸到外衣的胸袋里去,双腿站直,跑出房间,跑下楼去。他跃过了铺设过的小内院,飞也似的跑过了房基线,转向他们两人去的方向。
        接着,面前的全景进入眼帘,他打了个趔趄,猝然停下,站在那里看起来。眼前是三个相关而又独立的兴趣点。一开始他只注意到两点。一个是在拐角处的公共汽车。前面的三分之一突出在外,门开着。他看见了正在上车的波琳的背影,旁边没有人,平安无事。
        门自动关上了,它越过了远景,在另一边消失了。在马路的另一边,但是近在咫尺,那个长时间监视的人又一次站停下来,这回有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那女人拎着大包小包,他正在指手划脚地朝她发火。两个人的声音都很大,清晰地传到佩因的耳里。
        “我在那里站了整整半个小时,没人回家来让我进去!”
        “噢,你出门不带钥匙倒是我的错啦?下次把钥匙带上!”
        仍然近在咫尺,在马路的佩因所在的这一边,一个懒洋洋的躯体,没有靠着墙,正对着他的视线。整个这段时间里,这个人始终离他只有几码之遥,但是佩因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到现在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他的脸突然出现在佩因面前。他的眼睛带着毫无疑问的专注注视着佩因的眼睛。他看上去不像要来抓你的人。但他的行动却像。他在他的背心口袋里掏着什么东西,证书或身份证。他跟佩因说起话来,声音轻柔、含糊,但却有着不容违背的命令口吻,。等一等,伙计。你的名字叫佩因,对不对?我想看看你——”
        佩因不必向自己身体的协调部门发出任何信号;它自动地采取了行动。他感到他的双腿一跃,把他向后拖进了院子的隐蔽处。没等那人转过房基线,他已经到了共用楼梯的脚下。当那慢得残酷但又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时,他已经到了自家的房门后面。
        那个人似乎是一个人上来追他。他不知道佩因有枪吗?他会发现的。现在他已到了平台上。他似乎知道该在哪层楼停下,该在哪一扇房门前站住。也许是看门人告诉他的。那么他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昵?也许他在等人,而佩因这么早就露面打乱了他的计划。
        佩因意识到他回到这里是自己给自己设了圈套。他应该跑到房顶上去从那里溜走。但是被追捕的猎物的本能,不管是四条腿的还是两条腿的,都是找一个洞钻进去,避免暴露在外面。现在已经为时过晚:他就在门外。佩因想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安静下来。
        在他自己听来,这声音就像是筛沙子似的。
        他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门;他鬼鬼祟祟又让人讨厌地转了转门球。佩因又感到了那种天旋地转般的痛苦。他不能让那个人进来;他也不能让那个人离开。那个人会去叫来其他人的。
        佩因将枪管指向门缝,在两只铰链的中间。他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摸到了控制弹子锁的锁闩,将它松开。
        现在,如果他想死的话,就打开这扇门吧。
        那人还在转动着门球。现在门滑过了门框。随着门的开启,另一边的门缝也随之扩大。佩因把枪移动了一下,瞄准了那个人的太阳穴。
        枪声响如炸雷。他摔进了房间里,只有腿和脚踝在外面。
        佩因从门后出来,把他完全拖进来,关上了门。他停下来,双手东摸西摸。他摸到了一支枪,比他的枪更重,更像回事。他把枪握在手里。他发现了一只装满现金的皮夹子。他将它也收了起来。他去摸警察证章。
        佩因曾看见他在楼下摸过背心口袋,现在那里没有什么证章,只有一叠印得很粗糙的名片。星星金融公司。借贷。不用担保,数额不限。
        这么说来,他不是警察;他显然是个放高利贷的人,觉察到佩因的困境而来兜生意的。
        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已经干了三次。
        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他原来还有一线生机的话,现在他是在劫难逃了。他丝毫没有了前两次所感到的惊慌。他一直靠子弹来赢得时间,现在更是只剩这条路了。利息越滚越高,生存的时间越来越短。现在甚至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了。
        外面的走廊里一扇扇门开始打开,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什么声音——枪声?”
        “好像是在3-B里发出的。”
        他必须马上出去,否则他会再次被困在这里的。这次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他把尸体搬到外面的人看不见的地方,扣上夹克衫的扣子,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打开门,跨出门去,将门在身后关上。其余人家的门都开着,有人从门里朝外张望。他们还没聚集在走廊里。毕竟大多数都是女人。有一两个人看见他出门,就羞怯地缩了回去。
        “没什么事,”他说,“我刚才掉落了一只大瓦罐。”
        他知道他们不相信他的话。
        他开始下楼。在第三级上他侧过头去一看,看见一个警察上来了。有人已经打过电话或送过口信。他转过身来,飞快地跑过自己这层楼梯的平台,往上面跑去。
        警察喊道:“站住!”他快速往上跑。但佩因跑得一样快。
        警察说,“你们全都回房里去!我要开枪啦!”
        所有的门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关了起来。佩因突然扑到栏杆边,先开起枪。
        警察摇晃了一下,但是他抓住了栏杆,挺住了。他没有像另外三个人那样说死就死。他连开了四枪,随后手枪掉在了地上。前面三枪没有打中,第四枪打中了佩因。
        子弹从右面射入他的胸膛,他横倒在楼梯上。他先是疼得像火烧一样,接着明白伤得并不厉害。他还能够爬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必须爬起来。他走回去,朝下面一看。只见警察扑在栏杆上,尽快地往下滑到了下一个转弯口,就像小孩顺着楼梯的扶手滑下去一样。只不过他是用肚子扑在上面侧滑下去。然后他摔倒在平台上,翻了个身,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朝上面看着佩因,其实并没看见他。
        四个。
        佩因爬上屋顶,但是再也爬不快,再也不那么轻而易举了。梯级就像自动扶梯一样往另一个方向去,要把他带到下面去。他越到隔壁人家的屋顶,从那里下了楼,走到了他自己那幢楼所在的马路后面的一条马路上。这两幢楼看上去一模一样,背靠着背。警车已经嘎地停在他自家门前,他看不见。他在这边,在隔开几幢楼的地方,能听见车子的声音。
        他的臀部湿了。接着一直湿到了膝部。而他这些地方并没有中枪,所以他一定流了很多血。他看见一辆出租车,便向它招招手,它倒退过来,载上了他。上车时他疼得厉害。当司机问他去哪里时,他一时竞答不上来。这会儿,由于血的缘故,他的袜子似乎粘在了鞋底上。他希望在八点二十分之前血能止住。他得乘上那班列车跟波琳会面,要活着挨到那个时候,时间够长的。
        司机不等他表态就将车开起来,转过了街角。他第二次问他要去哪里。
        佩因说,“现在几点钟?”
        “五点四十五分,伙计。”
        生命实在太短了——太可爱了。他说,“开我去公园,在里面兜圈子。”这是最保险的事,只有那个地方人家不会来找你。
        他想,“我一直想要开车在公园里兜圈子。哪儿也不去,只是在那里面慢慢地兜圈子。以前我从来没钱做这件事。”
        现在他有钱了。钱多得他剩下的时间里来不及花。
        子弹肯定还在体内。他的背部没感到疼,所以子弹没有出来。一定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它。血止住了。他感觉到它在体内干涸。疼痛不停地想要叫他弯下腰来。
        司机注意到了,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只是痉挛。”
        “要我开你去药店吗?”
        佩因无力地笑笑。“不用。我想我挺得住。”
        公园里的落日。这么安宁,这么平静。长长的阴影斜过弯曲的小路。一两个迟归的保姆推着童车往回走。暮色中一两个闲逛的人在公园的长椅上消磨时光。一个小湖,上面漂荡着一条划艇——一个上岸休假的水手陪着心上人划着小艇兜圈子。一个卖柠檬水和爆米花的人结束了一天的生意,推着货车回家。
        星星出来了。古铜色的西部天空时时映照着黑黝黝的树影。他时时感觉到一切都模模糊糊,自己像是被卷进一个大旋涡里。每次他都挣扎出来,使自己的神态清醒过来。他一定得乘上那班火车。
        “到八点钟时告诉我一下。”
        “行,伙计。现在才六点三刻。”
        车子撞到了一个土墩,佩因疼得哼了一声。他想把声音压低,但是司机肯定听见了。
        “还在疼吗,嗯?”他同情地问道。“你应该把它治好。”他开始说起他自己的消化不良。“就拿我来说吧。我在吃玉米粉蒸肉和根汁汽水之前身体一直很好。任何时候我只要一吃玉米粉蒸肉和根汁汽水——”
        他突然闭上嘴。他专注地看着后反光镜。佩因小心翼翼地抓住衬衣领子盖住发黑的衬衣前襟。他知道现在再要想出更好的办法已经为时过晚了。
        司机很久没说话。他在动脑筋。他是个反应很慢的人。最后他随意地建议说,“要不要听听收音机?”
        佩因知道他的用意。他想。“他是想看看能不能从收音机里打听到我的情况。”
        “不妨听听吧,”司机催促道。“费用包括在车费里了,不会再额外收钱的。”
        “打开吧,”佩因同意了。他自己也想看看能不能听到些什么。
        音乐总有减轻疼痛的功效,现在也不例外。“我还常常跳舞呢,”佩因想,听着乐曲,“在我开始杀人之前。”
        过了很久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关于狄克·佩因,已向全市发出警报。佩因,将被从他租赁的套房中赶出,开枪打死了一名金融公司的雇员。然后当哈罗德·凯利警官闻警而来时,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但是,这位巡警在殉职前,成功地重伤了亡命之徒。逃犯在通往屋顶的楼梯上留下的一道血痕似乎证实了这一点。他是从屋顶上逃走的。现在他很可能还活着,但也许活不长了。他是个危险分子,各位务必留心。”
        “如果你们不去理他,让他乘上那班火车,那他一点也不危险。”佩因沮丧地想。他注视着眼前这个突然严肃起来的侧身的人影。“看来,现在我不得不——对付他了。”
        对司机来说,这消息来得真不是时候。公园里的几条主干道严重堵塞,灯火通明。他本可以向别的汽车呼救。但是这时他们正巧经过一条僻静、幽暗的支路,眼前没有别的车辆。在下一个拐弯处,这条支路与一条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汇合。从他们这里就能听到汽车的隆隆声。
        “在这里停下,”佩因吩咐道。他已经把枪掏了出来。他只要用枪猛砸他,把他砸昏,然后将他绑起来,过了八点二十分就万事大吉了。
        从司机那种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你就可以看出,自从听到收音机广播之后,他就知道了佩因是何等样的人,他只是等待着靠近出口或遇上红灯。他把车刹住。然后突然蹿了出去,试图钻进灌木丛里。
        佩因不得不抓住他,尽快抓住他,否则他会到公园当局报案,他们会把各个进口封住,抓住他。他知道他不能下车去追他。他把枪口压低,希望只击中他的腿或脚,只把他击倒。
        司机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紧接着佩因扣动了扳机,结果子弹肯定射中了他的后背。当佩因下车走到他跟前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但还活着。睁着眼睛,好像他的神经中枢已经麻痹。
        佩因自己都快站不起来了,但他却硬撑着把司机拖到出租车跟前,并且把他塞了进去。他抓住司机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他可以开车——至少在死之前他可以开车。他控制住方向盘,慢慢地开起汽车。枪声肯定淹没在了露天旷野里,要不就是被当成了汽车的回火声;车流不知不觉地从他身边滚过,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去。他抓住最先出现的一个机会又离开了车流,看准了下一个黑暗的、没人的小巷拐了弯。
        他又一次停下来,朝汽车后门走去,看看那个司机怎么样了。他想尽可能帮帮他。也许将他搁在一家医院的门前。
        太晚了。司机的眼睛闭着。这时候他已经死了。    五个。
        这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毕竟,对奄奄一息的人来说,死神算不了什么。“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再来看你,”他说。
        他脱下司机的外衣,将他裹起来,不让他的脸从黑暗的汽车里面向外泛出苍白的光,以防万一有人走近窗子。要将司机再从汽车里拖出来,留在公园里,他实在力不胜任。过往车辆的灯光也许很快就会照到他。不管怎么说,将他留在他自己的车子里看起来比较合适。
        现在是七点五十分。他该动身去车站了。在路上他也许会遭遇许多红灯,而火车在郊区车站只停几分钟。
        要开出公园,他不得不加入到主要的车流中去。他紧挨着外车道将车子往前开。他有好几次偏离车道。不是因为他不会开车,而是因为他神志迷糊。他每次都振作起来,将车子开回车道上来。“火车。八点二十分,”他像盏红灯一样向他的心绪打着信号。但是又像个挥霍的人在几分钟里挥霍了他几年的生命,他很快就要将生命用完了。
        有一次一辆警车从他身旁开过,一路拉着警笛,抄近路从城市的一头穿过公园驶向另一头。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抓他的。他并不十分纳闷。现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只有八点二十分——火车——
        他依然慢慢地转动方向盘,每次它碰到他的胸脯,那汽车就好像也感到了疼痛似的,会发疯般地打转。两次,三次,他的汽车挡泥板从地上擦过,他听见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诅咒他,这是被他抛弃在后面的世界。他纳闷的是,如果他们知道他要死了,会不会那样骂他。
        还有一件事:他无法维持汽车油门压力的稳定性。只要油路一断,油压就会逐渐消失,汽车就会停下来。这件事发生在正当他离开公园,穿过圆形的大停车场朝出口开去的时候。停车场由红绿灯控制,他的汽车偏偏在开到停车场的半当中,遇到绿灯时熄火了。交警指挥台上站着一位警察在指挥交通。这警察对着他拼命吹着哨子。他一边挥手示意佩因把车子开起来,一边几乎要走下指挥台。
        佩因只是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
        警察像头发怒的狮子,朝他走来。佩因并不因为汽车后座上的死人而害怕;他早已不为这件事而害怕。但是如果这个警察做出任何事情来阻止他乘上八点二十分的火车——
        他终于踩到了油门,抓住自己的脚踝,把它抬离地面一二英寸,再搁下去,汽车开动了。这真是荒唐。但话又说回来,死亡的某些方面常常是荒唐可笑的。
        警察让他走了,只是因为交通本来已经够堵的了,把他拦下来的话,只会造成雪上加霜。
        现在他已经快到车站了。只要往前直开,穿过市区,然后往北开一小段路。多亏他记得这个,因为他已经看不清马路上的标志了。有时候,那些高楼大厦仿佛在他头顶倾斜,好像要倒在他身上似的。有时候他似乎在爬一座陡峭的山坡,他知道那里根本没有山坡。但是他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在驾驶员的座位上摇晃。
        向前开了几个街区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就在一幢漂亮的大公寓房子前面,看门人一边冲出来,一边吹着哨子。他抓住佩因的后车门,没等佩因拦住他,他已打开了后车门,尽管汽车还在向前开。两个穿着夜礼服的女人在他后面匆匆走出了公寓的门口。一个走在另一个的前面。
        “不——载客,”佩因一直试图这么说。他太虚弱了,说出的话儿没法让人听见,或许是他们故意不听。他一时间踩不下脚去。
        最前面那人叫道,“快,妈妈。唐纳德绝不会原谅我的。我答应他七点三十分——”
        她一只脚跨上了车门。然后她就呆呆站在那里。她肯定看见了里面的情景;这里光线比公园里好。
        佩因将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尽管门仍然开着,任由她像石头似的呆站在那里,穿着白色的长绸衣,站在马路当中,在他背后愣愣地注视着。她太惊讶了,叫都叫不出来。
        他终于到了车站。他还获得了暂时的喘息机会。事情有了一点眉目,就像戏演完之后,戏院里的灯会亮一亮,然后才熄灯过夜一样。
        城外车站建造在一座高架桥下面,高架桥横跨城市马路。他无法在车站前停车;那里不准停车。在非停车区两旁出租车排着长长的队伍。他拐进一条将高架桥与毗邻的建筑分隔开的小的死胡同里。胡同有一道边门,通往火车站。
        四分钟。再过四分钟火车就要到了。它已经开出了市区车站,开在了半路上,在两地之间的某个地方飞驰。他想,“我最好这就动身。也许赶上火车有点麻烦。”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站起来。
        他只想就这么待在这里,让永恒从他身上冲过。
        两分钟。火车已经到了头顶上,他听见了它在钢铁高架桥行驶时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然后长吐了一口气,停下了。
        从出租车门到火车站的进口之间的人行道看上去宽得惊人。他振作起剩下的唯一一点精神,跳出汽车,朝前跑去,一路上歪歪斜斜,越跑双膝屈得越低。总算扶到了火车站的门,他才又站直了身子。他走进了候车室,那里太大了,他知道他无法横跨过去。只剩下一分钟了。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调度员已经在发令。“蒙特利尔快车——八点二十分发车!——匹兹菲尔德,伯林顿,罗斯波恩特,蒙特利尔!上——车!”
        眼前有一排排的长椅,好像为他在那本来长得难以逾越的候车室里架起了一座桥。他跌进第一排长椅朝外的位子,振作起一点精神,爬过五个位子,倒在了位子里,接着爬起来,重复第一次的动作,最终到了检票口。但是时间在流逝,火车在启动,生命在迅速消逝。
        还剩下四十五秒钟。最后一批姗姗来迟的旅客也已经进了站台。有两种进站台的方法:一条长梯和一道自动扶梯。
        他摇摇晃晃地朝自动扶梯走去,到了扶梯跟前。若不是亏了出租车司机的那顶帽子,他都没法从检票员那里通过——这个结果是他和波琳始料未及的。
        “在等人,”他喃喃地说,别人几乎听不懂他的话,慢慢转动的踏级开始将他往上送。
        扶梯上方的站台上传来汽笛声。车轴和轮组发出了预备启动的哐啷声。
        他能做的只是让双脚在自动扶梯上站稳。他身后没有人,只要他身子往后一倒,就会一头栽到长长的扶梯的最下面。他牢牢地抓住两边的抓手带子,死死地吊在上面。
        外面马路上传来喧闹声。他听见一个警察发疯似的哨子声。
        一个声音叫道:“他往哪里去了?”
        另一个声音答道:“我看见他进车站了。”
        他们终于发现了出租车上的尸体。
        一会儿之后,逐渐下降的候车室天花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冲进了候车室。但是他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件事了。他终于到了楼上,来到了外面的站台上。一节节车厢从他身边轻轻驶过。一扇通廊门移过来,一个列车员正好上车进去。佩因朝它跑去,腠弯得很低,一只手向前伸出,像法西斯敬礼一样。
        他无言地叫了一声。列车员转过身来,看见了他。那里有一根牵引绳,他突然爬到了通廊的地板上。列车员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拉起了他身后的折叠梯级,砰地关上了车门。
        太晚了,一个警察,两个红帽子,两个出租车司机,冲出了自动扶梯棚。他听见他们在相隔一节车厢的地方叫喊。那里的列车员不愿开门。突然,灯火通明的长长的站台被抛在了后面,火车出站了。
        也许他们以为不会让他溜走,但其实他已经溜掉了。不错,他们会给前方车站打电话,他们会让火车在哈尔门停下来,把他抓下车,火车要在那里由电动机车改为燃煤机车。但是他们抓不到他。他不会在车上。只是他的尸体而已。
        每个人快要死的时候自己都知道;他知道他甚至连五分钟都活不了了。
        他顺着一条灯光明亮的长走廊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他无法再看清别人的脸。但是她会认得出他;这就没事了。走廊到头了,他不得不穿过另一个通廊。由于没有椅背让他靠一靠,他摔倒了。
        他支撑着爬了起来,进了另一节车厢。
        又一条长长的、灯光明亮的走廊,好几英里长。
        他几乎走到了尽头,看见了又一个通廊。或许那是通往永恒之门。突然,从最后一个座位,一只手倏地伸出来,抓住了他,只见波琳的脸正焦虑地注视着他。他像一块被绞干的洗碗布,身子歪斜,瘫坐在她旁边靠外面的那只空位子上。
        “你差点从这里错过,”她悄悄地说。
        “我无法清楚地看见你,灯光晃得挺厉害。”
        她惊讶地抬头看看灯,似乎在她看来灯光一点都不晃。
        “我没有食言,”他喘着气说。“我赶上了火车。但是,哦,我累了——现在我要睡觉了。”他的身子开始朝她那里倒去。他的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
        她原来一直将手提包放在大腿上,他倒下来之后将手提包碰掉了。它掉在了地板上,打了开来,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她脚边。
        他那双呆滞的眼睛最后一次睁开,无力地注视着那只小钱包,钱包上绑着一根橡皮筋,跟其他东西一样从手提包里滚了出来。
        “波琳,所有那些钱——你哪来那么多钱?我只给了你够买车票的钱——”
        “巴勒斯给我的。这就是我们谈了很久的二百五十块钱。我知道你说什么也不会去求他,所以我就自己去了——就在昨天晚上你刚离家之后。他二话没说心甘情愿地将钱给了我。今天早上我本想告诉你,但是你不愿让我提到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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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7-6-17 20: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短篇集凑齐了,真是不错啊!
    建议把短篇整理成书,发到电子书下载区更好。

    点评

    这篇我是扫录的上海译文15年的实体书,其它几篇都是网上早就有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缺漏之类的,就没有合成一本发出来。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6-18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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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8 18: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ll841123 发表于 2017-6-17 20:20
    这个短篇集凑齐了,真是不错啊!
    建议把短篇整理成书,发到电子书下载区更好。

    这篇我是扫录的上海译文15年的实体书,其它几篇都是网上早就有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缺漏之类的,就没有合成一本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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