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背后》作者：克雷格·莱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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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梦背后》(Beyond the Shadow of a Dream)收录在克里本·兰德鲁出版社收录在“失落的经典系列丛书”的《谋杀、秘密和马隆》(Murder, Mystery and Malone)中。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针对“不可能犯罪”中的一种类型──“梦境成真”，提供了一个令人满意的解答。

　　

      　　“我认识很多律师，他们需要用到优秀的精神病医生，”约翰·J·马隆说，“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精神病医生也会需要优秀的律师的。”

　　马丁·A·马丁医生说：“马隆，你真是逗趣啊。”他并没有大笑。“不过你倒是有那么几次需要得到我的帮助，”他帅气的面庞努力抽动了一下，勉强摆出微笑的样子。“比方说，吉福德的案子。”

　　“吉福德的案子你处理得非常巧妙，”马隆承认道，“而我也出色地为他做了辩护，请允许我这么说。不过咱俩都知道那家伙神志健全得就像咕咕叫唤的猫头鹰，”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头，于是他重讲：“那家伙咕咕叫唤得就像神志健全的猫头鹰。”他又换了几种说法，还是放弃了。他正想说：“当然了，你在陪审团面前的夸张表演真是了不起哦。”幸好及时住了嘴。毕竟么，现在是在“天使”乔伊的市政厅酒吧里，是马丁·A·马丁在买单。

　　“但这回的事情可并不好笑，”医生说。他留意到马隆的酒杯，朝酒保挥了挥手。“我需要指点，我需要帮助。”

　　“如果是交通罚单的话，”马隆说，“或许……”

　　“是谋杀，”马丁·A·马丁医生说，“我的谋杀。”

　　酒来了。马隆端起酒杯，对“天使”乔伊说：“我和朋友有事要去里屋谈。过五分钟左右再给我们各拿两杯酒来──水另上。”

　　一分钟后，他溜进了里屋的一所隔间，打量着他的新委托人：马丁·亚历山大·马丁医生。他身高体健，一头乌发，两鬓略显斑白，健康的黄褐色皮肤下映出一丝灰暗。

　　“你打算杀谁？”小个子律师爽快地问道，“是我认识的人么？”

　　“情况有点儿麻烦。”医生说。

　　“谋杀往往就是很麻烦。”马隆说，“接着说吧。”

　　“我有个病人。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精神病名医停住话头，猛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见鬼，马隆，反正你也会四处打听查明事实的。是约翰·爱瓦茨。”

　　马隆说：“哦？”现在还不是点评的时候。如今马丁·A·马丁的顾客们显然都是百万富翁级的。他思忖着到底能为这次免费的咨询体面地要到多少钱。

　　“不久前，爱瓦茨来找我，”医生继续说道，“我认识他，他不是我病人，只是我朋友。我去过他家好多次。他来找我是因为他一直在做梦。”

　　“这个大多数人都会，”马隆说，“我是说做梦。”

　　“他想谋杀我，”马丁·A·马丁医生说。

　　“天使”乔伊此时刚好走了进来，为两人各端上两杯烈酒，以及一大罐水。他把酒水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精神病医生咽下一口酒，说道：“他不断做梦，梦到自己实施了可怕得难以形容的罪行。他在清晨醒来时总是感觉精疲力尽，仿佛没睡觉似的。”

　　“如果他是在计划谋杀他妻子或者某位富有的叔叔，想要提前为精神病辩护积累证据的话，”马隆说，“我觉得他做得对。”

　　马丁·A·马丁医生喝下第二杯酒，紧接着又点起一支烟，说道：“可问题是，他真的实施了数起谋杀。”他一手拿起帐单，一手掏出钱包，“如果你可以抽点儿空，我想请你到我办公室来看些笔记。”

　　马隆将两杯酒一饮而尽，说：“好的。”

　　马丁医生的办公室座落于湖岸大道上，样子跟马隆想象得一模一样：电梯操作员的举手投足都是西点军校的标准；鸽灰色的等候室里搁着几张舒适的椅子，烟灰缸的位置十分便利，现代派风格的桌子上摆放的是时下风行的通俗小说。接待员的衣裙与浅灰色的地毯很相称，时髦的长发与槭木家具很相称，而她的眼神仿佛在说，她愿意跟任何人玩猜硬币的游戏。

　　“哎呀，马隆先生！”她说，“再次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

　　马隆眨眨眼睛，努力回忆起来。

　　马丁医生冷冷地笑了起来，他说：“亚当斯小姐从来不会忘记一张面孔或者一个名字。审理阿尔斯威尔·迈克杰克逊的时候就是她为我做的笔记，那个案子你的辩护非常棒。”

　　“多亏了你的帮助，”马隆谦逊地说。

　　“亚当斯小姐，”医生打开门，说，“就说我一整天都不在。”

　　与马丁·A·马丁医生的私人办公室比起来，外面的接待室简直就像是德里贫民窟中破旧的棚屋。办公室平静悠闲，昂贵的程度比得上希望钻石的第二抵押权。马隆恨不得躺倒在两寸厚的浅绿色地毯上，承认自己犯下任何罪行，无论是卡斯特大屠杀，还是查理·罗斯绑架案，他都愿意承认。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冲动。

　　“没有人看过这些笔记，甚至连亚当斯小姐也没看过，”马丁·A·马丁医生说。他干脆利落的职业腔调仿佛一瞬间把这个房间变成了另一位医生的办公室，随处可见的那种。“爱瓦茨先生4月13日第一次来咨询我，当时他的梦似乎没什么意义。可是……”

　　他打开一份文件夹，开始朗读：“日期：4月13日。‘我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离开屋子，搭上南去的电车。我进入一间公寓，距离63街大约半个街区。公寓上了锁，但我把门砸开了，床上躺着一位讨厌的老妇人。我从她的厨房里找来一把刀，割断了她的喉咙。我把公寓翻寻一空，但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感到出离愤怒，就放火烧了公寓，逃之夭夭。这个梦到此结束，我在床上醒来，满头大汗，筋疲力尽。’”

　　医生放下文件夹，说：“那种类型的梦并不少见。约翰·爱瓦茨如此秘密地向我咨询，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只在他离开之后，才十分仓促地作了记录，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抬起头，“笔记是我的，但叙述是他的。他在4月13日向我讲述了他的梦。他是前一天，也就是4月12日的晚上做的梦。巧的是，我在报纸上发现了这个。”

　　他交给马隆一份剪报，日期是4月13日。上面讲述的是一位老妇人被人残忍地杀害。马隆感到一飕寒气凉上背脊，然后又凉了下去。老妇人的尸体是在一间遭受洗劫、焚烧大半的租用公寓中被人发现的。她的喉咙被自家厨房里的刀割断了。

　　“当然了，这可能仅仅只是巧合，”医生说，“但后来他又做了个梦。在那个梦里，他闯进了威尔逊大道区的一位年轻女子住所的小厨房里，用厨房水槽边找到的一把水果刀捅死了她，凶残地切割她的尸体，然后再次逃之夭夭。”

　　马隆伸手接过剪报，上面讲述的是一名年轻的女速记员被残忍地捅死，然后又惨遭毁尸。

　　“他做梦的时间，”马丁·A·马丁医生说，“是5月7日。”

　　剪报的日期是5月8日。上面叙述的事情可并不有趣。

　　“另外还有两个梦，”医生继续道，“基本上是一个类型的。一次是梦到他在酒吧里结交了一名女子，然后用女子提包里的小指甲钳将她刺死。这个梦发生在6月2日晚上。”他又递过一份剪报，日期是6月3日。“另一次是梦到──嗯，你最好还是自己看吧。他是6月25日晚上做的梦；事情就发生在当晚，刚好在午夜前。”

　　马隆看完第四份剪报，便把剪报推到一边，等着听下文。

　　“现在，”马丁·A·马丁医生说，“他打算杀我了。”

　　马隆说：“你要的不是律师，你得要个保镖。”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刺耳。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精神病医生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把笔记丢到写字台的抽屉里，继续说道：“昨晚，他梦见深夜来到这里。他梦见自己按响门铃，我把他让进屋。你也知道，这里不仅是我的办公室，也是我家。这间办公室的另一边是我的卧室、浴室和厨房，但唯一的入口是通过接待室进来。”

　　“接着说，”马隆说。

　　“他梦见和我一同走进诊疗室，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我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突然间他越过写字台，向我扑来，然后用我厨房里拿来的一把刀捅了我。”

　　片刻的寂静。这间原本舒适的屋子似乎冷得让人不舒适。

　　“你活下来了吗？”马隆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医生同样漫不经心地答道。他站起身来，平静地问道，“你要喝一杯吗？”

　　“对极了，我正想喝一杯，”马隆说。他目睹马丁·A·马丁医生从另一扇门走进了厨房。他闭上双眼，努力发挥想象，就在这间屋子里，巨富运动员约翰·爱瓦茨讲述着骇人的故事。根据接待室和诊疗室的样子，他努力想象马丁·A·马丁医生的卧室会装点成什么样子，他迅速睁开眼睛，但愿脸没有红起来。

　　“谢谢，”他接过酒杯，说，“你需要什么样的建议呢？搬走，买枪，还是报警呢？”

　　“也许我很蠢，”医生说，“不过我已经买了把枪。我不想搬走。而鉴于事情涉及约翰·爱瓦茨，我认为不应该跟警察说这件事。”

　　“既然你已经有主意了，”马隆对他说，“那究竟又为什么叫我来呢？”

　　马丁·A·马丁医生轻轻笑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会喜欢听个有趣的故事，然后陪我喝一杯呢。”他重新斟满了马隆的酒杯。

　　“你真好，”马隆说，“但既然你从现在起随时都可能被杀，那你不妨先开张支票，作为我的咨询费吧。除此之外，我给你提的任何建议都是完全免费的。”

　　马丁医生咧嘴一笑，按下写字台上的一枚按钮。前台传来美妙的声音：“先生，什么事？”

　　“给约翰·J·马隆开张法律服务的支票，”医生说，“开五百元，寄到他的办公室。”

　　马隆本想说他很乐意亲自把支票带走，这样还可以帮医生省下邮票的价钱；但他转念一想，什么也没说。

　　医生挖苦似地对他笑道：“要是我明天依然活着，我会停止支付这张支票。”

　　* * * *

　　回办公室的路上，马隆在“天使”乔伊的酒吧里稍作停留。有几件事他得考虑一下。首先是美丽性感、睫毛长长的亚当斯小姐，肯定有办法把她约出来的。其次要紧的则是那个梦到自己是杀人犯的人。

　　两杯黑麦威士忌下肚，沉思片刻后，他把事情讲给了“天使”乔伊听，说是在海地度假时碰到的一位朋友身上发生的事。乔伊听了以后，给马隆讲了件相似的事情，那事是他母国的姑姑讲给他听的。市政厅的匈牙利门房被两人的对话所吸引，给大伙儿买来啤酒，讲了他表姑的外甥曾经碰到的一件悲惨的事情。这时，一名《论坛报》的记者插嘴道：“嘿，我给你们讲个我朋友身上发生的故事吧，有一次，他在内布拉斯加开车驶过一片墓地……”

　　马隆觉得是时候该回办公室了。

　　“明天早上的邮件里会有一张五百元的支票，”他对麦吉说，“所以你看看能不能去华盛顿街卖酒的小店里兑现一张一百块钱的支票。要是他们不干，你就去克拉克那边试试。然后给你自己支付一笔欠薪。不过，一旦支票寄到，赶紧把它拿到银行去。”

　　“为啥呢？”麦吉伸手拿起帽子，问道，“那家伙打算变卦么？”

　　马隆说：“不会，但我怀疑他明早还能不能活着。穿上你的大衣，外头比老处女的胳膊肘还要冷。”

　　麦吉穿上大衣。“租金到期了，”她一脸责备地说，“可您还要一百元。还是现金。”

　　“我想，我还有个约会，”马隆对她说，“别提问了。”

　　他走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坐了许久，翻来覆去思考了一遍。最后，他在自己的私人电话簿上找到约翰·爱瓦茨的号码，拨通了电话，接听的是个庄重的男声，他用倍加庄重的声音回复道：“这里是奥莱利先生的办公室，奥莱利先生今晚要与爱瓦茨先生会面，他把地址给弄丢了……”

　　片刻之后，他在一只破旧的信封上写下：九点后的某个时刻，约翰·爱瓦茨将会现身蓝色赌场。

　　他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拨通了马丁·A·马丁医生的电话号码：“亚当斯小姐吗？我是马隆先生。不，我不想跟马丁医生谈话。我想跟你谈谈。没错，没错，我就是想跟你谈谈。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大美人，我确实很想多了解了解你哦。今晚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经过几分钟的连哄带骗（不过他觉得基本没有必要这么麻烦），他说道：“太棒了！那我去哪儿接你呢？”

　　她竟然住在罗杰斯公园，马隆面带痛苦地挂上了电话。

　　他一边穿衣刮脸，一边在考虑给亚当斯小姐带束兰花，但他随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亚当斯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让他觉得只需要带上友善的微笑和一袋爆米花就够了。或者，可以请她吃顿大餐，带他去蓝色赌场耍上一晚。况且呢，他提醒自己，这次他寻求的真的仅仅是信息而已。

　　想到之前的情形，他很好奇亚当斯小姐会不会穿自己的衣服出来。她十足就是“穿着考究的接待员所应该的打扮”。马丁·A·马丁医生没让她穿医生接待室里常见的那种古板的白制服，无疑很是精明。她那身嫩灰色的衣裙，配上脖子周围粉红的褶边，不是叫病人忘掉烦恼，就是让他产生新的烦恼。

　　他在罗杰斯公园的地址接到亚当斯小姐，这才断定她挑选的是自己的衣服。马丁·A·马丁医生也许能想到嫩灰衣裙配粉红褶边，但他绝不可能会让她穿皮大衣的。这身皮大衣依偎在他的肩头，仿佛一只寂寞的小猫咪。马隆希望这只小猫咪马上能发出声响，而它真的就“叫”了。

　　“马隆先生，您能给我打电话，真是太感谢您了。”

　　“亚当斯小姐，你能接我的电话，真是太感谢你了。”他很好奇她的皮大衣下面穿了什么。

　　原来是件玫瑰红的露肩装，跟她口红的颜色一模一样。他以此判断，不管怎么样，她肯定是穿自己的衣服出来的。即便是马丁·A·马丁医生这样杰出的精神病医生，也不可能有那么精明。

　　接着，他不自觉地想知道靠着一份接待员的薪水，她怎么会买得起那样的衣服。

　　她隔着桌子对他莞尔一笑，温柔地说：“是我自己做的哦。”

　　马隆眨了眨眼，希望自己还没有脸红。他说：“这么看来，你除了拥有其他的技能外，还会读心术哦。”

　　她大笑道：“我没必要会读心术啊。我是见你仔细打量我的衣服呢。你自然是想弄明白我靠自己挣的薪水，还能买这样一件衣服，怎么可能是个诚实的女子。现在你明白了吧。从上到下，包括最后剩下来的细丝线轴，一共花了十九元十二分。”

　　“要是我二十年前就碰到你这样的姑娘，”马隆说，“今天我就会是个富翁了。”他眯起了双眼，“我猜你一定是用笼子关了一对水貂，它们时不时会为你提供一件崭新的皮大衣。”

　　“还不止呢，”她爽朗地说道，“我还养了一对银狐和一对栗鼠，免得我穿厌了貂皮。”她又大笑起来，“马隆先生，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吧，十元定金，每周付十元钱，就能买到这样的衣服。这件大衣，将来就会是我的。”

　　“说来也怪，”马隆说，“我确实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呢。”

　　经过晚餐、六杯酒，以及两圈舞之后，他了解了许多事情。马丁·A·马丁医生的办公室只有一个入口。所有的酒里头，亚当斯小姐最爱喝双份的巴卡第。没错，她的确拥有无比精准的记忆力。马丁·A·马丁医生很了不起。他所有的女病人都非常喜欢他。没错，他大部分病人都是女的。

　　不行，马隆心中暗想，一件貂皮大衣，一条钻石手镯都不够收买她──除非是一袋爆米花，或者再来一杯巴卡第。

　　“瞧，那是他的一位病人。”亚当斯小姐突然说。

　　马隆立即抬起头，约翰·爱瓦茨刚好走进蓝色赌场。小个子律师皱起眉头，爱瓦茨肯定不像是需要精神病医生的人。或许他需要节食，或者好点的健身房，但他不需要别的。

　　巨富运动员身材高大，超过六英尺，体态肥硕，肥肉刚刚开始覆盖肌肉。他宽阔、和蔼的面容略带桃红，看样子似乎只要活着，他就能有许多的乐趣。

　　至于他身边的女人……马隆眨了眨眼，重新审视起这个女人。

　　她长得像匹干净整洁的良种马，紧张兴奋的样子好似参加比赛的小母马，只是更容易驾驭。马隆感觉她浑身都是棕色：光滑的棕发打扮得很漂亮，闪闪发光就好像加了咖喱粉。瘦削的面庞晒出的阴影恰到好处。她的裙子也是棕色的，显然很昂贵，购买的商店很合适，而且显然不是在巴黎买的。

　　亚当斯小姐压低声音，嘀咕了什么。

　　马隆吓得跳了起来，起码有一英寸高。

　　“你有人认识？”他礼貌地问道。

　　“我认识那个女人，”亚当斯小姐说，“约翰·爱瓦茨太太。她是马丁医生的病人。我不明白医生为什么会跟她相处。我知道有钱人常把咨询马丁医生当作时髦，可她可以找个好点的理由啊，而不是说什么梦到自己嫁给了赛马的骑师。”

　　小个子律师赶忙把一堆就在嘴边上的话给咽了回去。“跟她在一起的是她丈夫吗？”

　　“但愿是吧，”亚当斯小姐说，“她啊──她需要的是位优秀的精神病医生，就……就好比我需要再来一杯巴卡第。”

　　“她可能真的需要一位优秀的精神病医生，”马隆一脸殷勤地说着，朝经过的侍者招了招手。

　　几个小时后，他坐在自己的床沿做起了思想斗争，盘算着究竟应该现在就把衣服脱掉，还是应该和衣而睡，明早再换衣服，哪种方式更为简便。这是一场持久而严肃的思想斗争，他正决定掷硬币，电话就响了。

　　他下决心不去接。晚上这个时间的电话，通常意味着麻烦，而他已经累了。可他还是伸手去拿话筒──是不是麻烦呢，他感到好奇。

　　是马丁·A·马丁打来的。他的声音很紧张，说得很快。

　　“马隆，他在来这里的路上。”

　　“胡说八道，”马隆打了个哈欠，“你最好去看看好点儿的精神病医生。”他意识到那么说不对，赶紧接着道：“你可以放轻松。从爱瓦茨离开蓝色赌场时的状况来看，他要用手斧劈中靶面，得花上二十四小时。把门锁好，睡觉去吧。”

　　“马隆，”马丁医生绝望地说，“他就在门口！”

　　“朝他开枪啊，”马隆不耐烦地说。

　　“马隆，我的枪……”

　　传来一声马隆无法辨清的巨响，然后是寂静。小个子律师在床沿坐了几分钟，尽力思考了一番。最后他想，睡觉随时都可以，然后给凶杀组的冯·弗拉尼根打去了电话。

　　终于听到了冯·弗拉尼根又困又怒的咕哝声：“你喝醉了。”

　　“也许我是喝醉了，”马隆说，“但我还是能够一听就知道发生了谋杀案。我可以把这起案子的原委讲给你听，所以你最好在十五分钟内到我住的宾馆前头来接我。”

　　警报长鸣的汽车的确在十分钟稍过的时候就抵达了。冯·弗拉尼根还在后座上一边塞着衬衫，一边调整领带。马隆飞快地上了车，报了湖岸大道的地址，然后仰面一坐，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冯·弗拉尼根听。

　　“马丁·马丁医生！”冯·弗拉尼根第一次插嘴的同时倒吸了一口气。

　　“约翰·爱瓦茨！”他第二次插嘴道，“哎呀，那家伙肯定是疯了！”

　　“大概是有这个意思，”马隆平静地说。他真希望自己睡着了。

　　马丁医生的门铃没有人回应。房门上反复的敲击声没有人回应。马隆感到一飕飕寒气凉上背脊，然后又凉了下去，仿佛四肢湿冷的小老鼠一般。

　　他们花了点时间才叫醒门房，门房用总钥匙打开了房门。接待室里黑漆漆、空荡荡的，不过里屋办公室的门框周围透出一丝光线。冯·弗拉尼根推开门，飞快地看了一眼，便就近拾起话筒，拨通了他的办公室，安排好需要到位的所有人员物品。

　　“什么都别碰！”马隆无精打采地说着，却忘了弗拉尼根才是凶杀组长。

　　冯·弗拉尼根的手下到达前，他和马隆确定了几件事情。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公寓里除了他俩以外，再没有其他的活人。

　　一把刀子割断了马丁·A·马丁医生的喉咙，刀子是从办公室后面的小厨房里拿来的。

　　马丁·A·马丁医生手中的枪是0.32英寸的艾佛强生手枪，最近刚射出过子弹。

　　亚当斯小姐说的没错；这所办公室公寓组合只有一个入口，经过接待室。

　　最先抵达的工作人员一接管事务，马隆就把冯·弗拉尼根拉到一边。

　　“他们知道该做的一切，我们最好还是走吧。”

　　冯·弗拉尼根咆哮着说，现在不是出去喝酒的时间。

　　“约翰·爱瓦茨，”马隆提醒他道，“大夫的那把小手枪肯定没打中他，根据大夫的笔记，爱瓦茨应该已经回家了。”

　　警官立刻反应过来，他留下一些指示，便动身出发。记者们已经涌入了楼下的大厅。

　　“早上前我就可以抓人了，”冯·弗拉尼根向记者们许下诺言。

　　不知为什么，马隆倒希望他没说这样的话。

　　警车静静地停在了约翰·爱瓦茨住所的前面。一部无人操作的电梯载着他俩到达了公寓的顶层。

　　像之前一样，反复的敲门声和门铃声都没有应答。至少是很久没有应答。终于，门后传来了睡意朦胧的声音：

　　“哪位？”

　　“警察！”冯· 弗拉尼根吼道。

　　房门开了一寸，另一边还闩着插销和锁链。冯·弗拉尼根把证件从缝隙中递了进去。插销和锁链发出嘎嘎的声响，门开了。

　　爱瓦茨太太很刚从酣睡中醒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没有化妆，身上穿着一件深玫瑰色的丝绒睡袍。

　　“哦，天哪，”她说，“我希望不是阿尔伯特又被警方传讯了吧，他是我们的司机。不上班的晚上他的确会被警方传讯，可他真的是个好孩子啊，”她忍住没打哈欠，又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么久才来开门，可我睡得很熟，女佣也不在家。”

　　“我得见你丈夫。”冯·弗拉尼根说。

　　她淡淡一笑：“你们可以见他，但我认为你们没法跟他说话。一回家我就把他放到床上去了，我怀疑他几个小时都叫不醒，不过你们可以试试。”

　　她领着他俩穿过门厅。这套房子的客厅非常大，装饰即便再过二十年也可称作超现代风格，马隆可以透过客厅瞥见其他房间。宽阔的走廊上挂着东方式的版画，布置的格局就像四面八方都开满了门。爱瓦茨太太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敲响了房门。

　　冯·弗拉尼根显然厌烦了敲门没有应答的情形。他伸手拧开门把。

　　“他睡得几乎跟死了一样。”爱瓦茨太太歉疚地说。

　　她差不多说对了。约翰·爱瓦茨没在睡觉，他死了。

　　他蜷缩在床上，身上舒舒服服地盖着被子。一条胳膊套着艳丽的条纹睡衣袖，露在被子的外面。鲜血从前额的子弹孔流淌出来，把衣袖染得更加鲜艳。

　　爱瓦茨太太发出一声训练有素的尖叫。

　　马隆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要是发现他中的是0.32英寸的艾佛强生手枪……不知为何，我觉得……”

　　* * * *

　　“我并不迷信，”马隆坚定地说，“我只是知道如何见好就收。”他将酒一饮而尽，朝“天使”乔伊招了招手。

　　“可是马隆啊，”冯·弗拉尼根带着哭腔说道，“我许诺今天早上前就抓人的啊。”

　　“马上就是早上了，”马隆说，“除非你把五点半叫作昨天。”他皱起眉头，“昨天，这正是我努力想要回忆的东西。因为昨天成了明天。”

　　“马隆，”“天使”乔伊靠着酒吧柜台说，“回家吧，你得好好睡上一晚。”

　　“明天，”马隆沉思自语道，“到了明天，今天就成了昨天。再给我朋友端杯酒来，记在我账上。”

　　“明天，”“天使”乔伊说，“明天你得付账了。”他去了酒吧的里间。

　　“我也不迷信，”副巡长冯·弗拉尼根说，“可是想想这事真他妈的邪门儿。首先是这个家伙梦到自己杀了人，把这件事告诉了这位一流的精神病医生。可事实证明，这些谋杀案的确发生了。只不过他从未留下指纹，也从未被人看见，甚至没有人认为他离开过公寓。”他皱起眉头，“他怎么可能在睡梦中杀死这些人，却从来不用离开他睡觉的地方呢？”

　　“天使”乔伊把两杯酒从柜台上推了过来，说：“我姑姑在母国居住的城镇上发生过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

　　“给我走开，”冯·弗拉尼根说。他心不在焉地付了酒钱，“然后他梦见自己杀死了医生。他上了床，沉沉睡去。也许他又做梦了……”

　　马隆觉得之前那群湿冷的小老鼠现在正顺着冯·弗拉尼根的背脊爬上爬下。

　　“他用刀捅死了医生，医生用枪打死了他，而他们两人之间自始至终都相隔八个街区呢！什么人做的什么梦啊？我该怎么报告这起案子呢？”

　　市政厅的匈牙利门房过来说道：“在我们国家，我们相信……”

　　“给我走开，”马隆说。

　　“还有，”冯·弗拉尼根非常不快地添上一句，“我许诺今天早上前就抓人的啊。”

　　马隆把酒喝完，从凳子滑了下来，说道：“太阳升起之前，早上是不会到的，咱们现在就去抓人吧。”

　　* * * *

　　太阳升起来了，“天使”乔伊也上来了。冯·弗拉尼根捧着手中的大份皇家咖啡，朝他皱了皱眉：“你不用去睡觉吗？”

　　“我朋友马隆不去睡觉，我也就不会去睡。”“天使”乔伊得意洋洋地说，“然后我会熬上一宿，在一旁候着。”他已经听完了简单的事情概要。约翰·爱瓦茨太太彻底崩溃，承认了一切罪行。她雇用马隆做她的律师，而马隆也已经为她做好了精神病辩护的计划──毕竟，她几个月来一直在咨询某位精神病医生。现在只要银行一开门，马隆就又可以存进一张五百元的支票了。

　　“马隆，你随时可以付账了，”乔伊高兴地说，“还有你欠我的二十元。”他又对冯·弗拉尼根说，“我跟你赌二十元，他可以让那女人全身而退。”

　　冯·弗拉尼根叹了口气：“要是她对一切都予以否定，我的处境就会非常微妙了。我说，马隆，你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

　　“昨天和明天啊，”马隆说，“昨天和明天。”

　　“他醉了，”“天使”乔伊说，这回纯粹是职业性的得意洋洋，“冯·弗拉尼根，你得留意他说的话了。”

　　“爱瓦茨要去咨询医生，”马隆说，“就得从接待室经过。可是记忆力惊人的亚当斯小姐在蓝色赌场看到他时却没认出他。而她确实认出了爱瓦茨太太，认定她是精神病医生众多女病人中的一位，并且还是爱上了他的女病人。”他咽下一口咖啡，说道，“我永远不会明白女人们为什么会爱上精神病医生，他们还不如爱上一名优秀的律师，那还可以少花点钱。”

　　“接着说，”冯·弗拉尼根说话的声音很暴躁。

　　“马丁医生想出了一个巧妙的方法，杀害约翰·爱瓦茨，以便与爱瓦茨太太结婚，进而获得爱瓦茨的百万财产。”马隆继续说道，“每次报纸上报道特别残忍的特别类型的谋杀案时，他就坐下来写一段笔记，作为与约翰·爱瓦茨的谈话结果。自然，爱瓦茨从没咨询过马丁──包括那些梦在内的一切，全是大夫编造出来的。他积累足够的谋杀笔记后，就把整件事情向我和盘托出。”

　　马隆又说：“当然了，我不假思索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冯·弗拉尼根问道。

　　马隆深吸一口气：“他俩的协议是这样的，爱瓦茨太太深夜把她丈夫带到医生的办公室。而医生在把事情的原委告知我后，将爱瓦茨射杀。医生厨房里的刀子会塞到爱瓦茨的手中。当然了，医生在设计这套方案时忽视了一点，而对于这一点，出色的冯·弗拉尼根马上就意识到了。”

　　冯·弗拉尼根眨眨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等着。

　　“要想拿到那把刀，”马隆说，“爱瓦茨就得穿过办公室，走进小厨房，拿起刀子，转身回来──这一切都在马丁·A·马丁医生的注视之下，而依照推理，他当时可是完全清醒地等着他，手里拿着枪，还给我拨通了电话。”

　　片刻的寂静后，冯·弗拉尼根说：“当然了，我立刻就看出了这点。”

　　“对于大夫而言，一切都很完美，只除了一件事，”马隆说。“爱瓦茨太太改变了主意。或许她觉得可以找个比精神病医生更好的。比方说，找个律师。或许她发现医生对她不忠。也或许她想独占所有的钱财。”马隆停住话头，“看在上帝的份上，乔伊，再来点咖啡！明早十点我还得出庭呢，现在都快九点了。”

　　“你需要刮个脸，淋个浴，”乔伊同情地说，“不过，请说大声点，让我也能听见，”他走开了。

　　“我推理出了他的这套计划，”马隆说，“包括马丁·A·马丁医生给我打电话的部分。我甚至知道──我非常确信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然而，就在电话线中断、大夫死前，他说的是：‘马隆，我的枪……’我感觉他显得十分震惊。”

　　乔伊在里屋叫道：“大声点儿，马隆。”

　　“现在我明白了，”马隆说，“他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的枪并不在写字台上。他期待的是一个醉醺醺、昏沉沉的爱瓦茨由他未来的遗孀推搡着从房门进来，可是呢，他看到的却是爱瓦茨太太，手中拿着他们事先说好的刀子。他大为震惊，以至于掉落了手中的电话，呆坐在那里。于是，爱瓦茨太太利索地把刀插进了他的喉咙，把枪塞到他手里，她已经用这把枪打死了她丈夫，然后，她就像个好姑娘一般，一声不响地回家睡觉，睡得很安宁，仿佛十分清白──最后还是咱们这两个粗俗讨厌的人猛敲房门，才把她吵醒。”

　　“但她如何指望能够逃脱罪责呢？”冯·弗拉尼根问道。

　　“她逃脱的可能性很大啊，”马隆说，“要不是因为……”他及时发现自己讲错了话，改口道──“你。”

　　乔伊端着两杯新鲜的咖啡走了进来，他往每杯咖啡里都注入了白兰地。

　　“她最初的计划很可能是把爱瓦茨带到马丁医生的办公室，让医生用枪打死他，然后把医生捅死，最后让警方决定谁先动的手。”马隆说，“但爱瓦茨喝得酩酊大醉，破坏了她的计划。她无法拖着他走过八个街区。于是她改变计划，把事情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马隆啊，”冯·弗拉尼根说，“她怎么会有枪呢？”

　　“爱瓦茨太太是个精明的宝贝儿，”马隆对他说，“她对任何可能出错的事情都不会心存侥幸，所以她要把弹药掌握在手中。她很可能是在当天下午的某个时间在马丁医生的办公室里拿了枪，将其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片刻的寂静之后，冯·弗拉尼根问道：“马隆，还有一件事。你刚才说，你不假思索就知道大夫的故事是骗人的？”

　　“昨天和明天，”马隆越发得意地继续说道，“马丁医生的笔记──记住，是他自己写的。根据大夫的笔记，爱瓦茨做了这些杀人的梦，醒来的时候就像酒吧的抹布一样松软无力，而每次都发现的确有人实施了谋杀案。每一起谋杀与其对应的所谓的梦都是同时发生的。可之后呢，爱瓦茨却梦到他将要实施谋杀；在谋杀大夫的案例中，爱瓦茨是在谋杀发生之前做的梦。”

　　马隆打了个哈欠，朝“天使”乔伊挥挥手中的杯子。

　　“如果大夫的谋杀案真像他所说的那样，”马隆说得很含糊，“那就应该像其他那些案子一样──在爱瓦茨做梦的时候发生。”马隆突然抬起头来。“要不然情况就该相反……我得回家了。”

　　十点差二十分，马隆走进他的办公室，刮脸，淋浴，然后穿上他最喜欢在法庭上穿的双襟灰西服。他的面颊泛红，目光炯炯。

　　麦吉注视着他。

　　“美美地睡上一宿，”马隆说，“真是太爽了。”

　　“您得出庭了，”麦吉依然注视着他，提醒道，“时间是十点钟。”

　　马隆一只手从她那里接过公文包，另一只手轻轻地扔了张支票在她的写字台上。

　　“赶紧把这个拿到银行去，”他对她说，“给你自己付点薪水，帮我存一百元钱。我想今晚我还有个约会呢。”

　　他动身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掏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信封的背面草草地写了一个名字和地址。

　　“你出门的时候帮我捎点儿东西给亚当斯小姐，就捎到这个地址，”他说，“捎一袋爆米花──要包装成礼品的样子。”

　　克雷格·莱斯/1946年

lengsha

希望能有这本小说全本的txt版，那就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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