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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目击者》作者:【日】夏树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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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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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0-29 15:59: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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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ll841123 于 2018-10-29 16:00 编辑

    01
    每当骑自行车来到芜藏寺旁的坡道时,恭太就觉到一阵轻松。从车站对面的销售店出来,书包架上的牛奶瓶压得他躬起腰,两脚不得不拼命地蹬动。这时,清晨冷冽的空气渐渐溶入东方日出的氛围,使恭太因今天的工作接近尾声而感到欣慰。
    恭太对于每日清晨投送牛奶的工作并不觉到厌烦,然而,他毕竟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身体沉滞而瘦弱,骑车奔走在颠簸的石子路上,并提着装有奶瓶的布袋爬上四楼,确实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
    恭太把车停靠在茂密的灌木篱笆下,把最后四瓶牛奶放进布袋,送到坡上散居的三户人家就算完事了。篱笆和河谷之间的道路很陡,他穿着运动鞋,轻快地走过去。
    他喜欢这条路,因每到此地他就会想起父亲。曾在这个镇的温泉旅馆当过厨师的父亲,在三年前就撇下母亲和恭太出走了,至今没露面。母亲也不愿多想这事。尽管如此,他一踏上这条绿荫环抱的小径,就仿佛闻到父亲身上那种汗水和烟草混杂的气味。昔日的清晨,父亲带领着他在这条小径上散步。父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因有重要的工作,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然而恭太有一种直感,母亲在撒谎。如真是那样,就应该经常来信吧。听到邻坊的阿姨们琐言碎语,说父亲在大阪那边已经同别的女人同居了。那么说,父亲同那个女人结婚了……
    蓦然,父亲的影子从恭太的脑海里消失了。他两眼睁得又圆又亮。他发现河谷边倾斜的草丛中有一个白色东西在闪闪发亮。他停步,定睛细看——一只棒球,在绿草中发出白光,这表明是新球。位置在离开小径两公尺的地方,下面便是深谷。这两、三天的雨水使河水猛涨,发出轰鸣。斜坡近似垂直,杂草丛生却露出一处处湿土。在小径与球之间,恰巧有一块立脚的大石头。恭太把牛奶袋放在地上,先伸出右脚蹬上石块,接着左脚随后。就在他用右脚把球勾过来,伸手捡球的当儿,左手在地上一滑,身体一摇晃,球从右脚下滚走,落进深谷中了。恭太急忙缩回右脚,不料身下的石块却摇动了,他又去抓住身边的竹枝,可稍使劲,细竹便会折断。他进退两难,动弹不得,随时都会有坠落身亡的危险。他的身体紧紧贴在潮湿的斜坡上,生命攸关之际,父亲的身影从他眼前掠过。“爸爸,快来救救我!赶快来呀!……”恭太在心里大声疾呼道。
    02
    “我爱你……”
    “我知道呀。”
    离别时同各务彻夫说的情话,在桂木朝子心间萦绕。对方的体温和气味仍残留在她的记忆中。此时她觉到一种心如刀绞的寂寞感。何时再相会呢?不得而知。这种惘然若失的痛楚使她在归途上步履蹒跚。尽管双方清楚各自都有家庭和孩子,以及法定的婚约,但是,朝子和各务却不甘慑服于这种宿命爱情的安排,不断地幽会做爱。
    上午6时40分。距福冈市中心以南15公里的四周是田园地带的小温泉町二日市。其西边山峦中的和式旅馆——芳鹿山庄到国道去的小径上,两旁杂草丛生,露水打湿了朝子的高跟鞋。右边是深不可测的河谷;左边是广阔的原野。6月清晨混合雾霭的清爽空气使朝子手肘觉到一阵冰冷。如果没有烦恼的话,这里确实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朝子想到30分钟后各务也会踏上这条小径,心里涌塞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
    各务彻夫同另一同辈伙伴在福冈市经营一个法律事务所。各务是律师,今天上午9时要到地裁(地方法院的简称)出庭,而且8时之前必须先到事务所,因此他7时一定要离开芳鹿山庄。对于朝子来说,之所以急着赶回去,是因为她丈夫桂木谦介昨夜为商议选举对策去了东京,预定今天上午乘班机归来。桂木谦介现年45,是上一届的众议院议员,这届名落孙山,可他是二、三个公司的负责人,对于下届竞选东山再起充满雄心。总而言之,由于关系暧昧,朝子和各务不可能并肩出入于旅馆。
    梅雨季节的天空浮云朵朵,阳光开始照耀大地,但朝子的视野却被涌上来的泪水蒙住了。她停步取出手帕。这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只见一只褐色的类似秋田种的大狗出现在原野的路上,接着是一个牵着狗、身穿淡茶色雨衣的体魄健壮的男子。朝子慌忙背过脸去。大狗迅速从她面前横截过去,男子象被拉拽似地紧紧随后。
    朝子这才松口气,加快了步伐。与情人幽会后,她怕见到任何人,同时也觉到自己可怜可悲。蓦然,她停下步,目光落在路边一只白布袋上,尔后移动到河谷边,只见一个男孩紧紧贴着陡坡,仅露出一双细小的手。这孩子想挣扎着爬上来,苍白的脸充满惊恐和绝望。就在朝子奋不顾身跑上前的时候,倏地从左边闪出一条身影。他身材颀长,约莫二十四、五岁,身着灰色西服。他大概是从寺院茂盛树木中钻出来,正好出现在危急万分的孩子的身边。青年突然顿住步,轻身俯视孩子一眼,稍迟疑一下,但旋即跪下去,用膝头顶住路肩稳住重心,尔后谨慎地向孩子伸出双手。孩子终于得救了。青年松开抓住孩子手腕的双手,然后飞速地向坡下奔去。孩子似乎要说什么,大概是道谢吧,追赶过去。青年不回头,只是轻轻地摆摆右手。
    朝子悬在喉咙上的一颗心放下来,但看见孩子走上前,急忙将身子藏匿在篱笆后面。结果谁也没看见谁,这使朝子真正放下心来。
    03
    “又一个高利贷商被杀。这回是在二日市。”晚饭后,桂木谦介一边读晚报一边自言自语。读小学四年级和二年级的两个孩子去书房后,收拾桌子的朝子忽然停住了手。这时,她的神经末稍象触电似地颤抖了一下。她惊惧的不是杀人案件,而是丈夫提到了二日市。昨晚,她为了同各务幽会,借口回山口市娘家办急事,把两个孩子委托给佣人照料。今天却从丈夫嘴里冒出她和各务风流一夜的二日市,她怎能不惊恐不安呢?
    “又是厌烦的事啊。”朝子低着头,勉强地挤出一句。
    桂木从眼镜后面向妻子扫去锐利的一眼,接着继续读报。
    “最近这类案件多了,大概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吧。即使是高利贷商,也吃不消呵!”桂木发紫的厚嘴唇一歪,象是苦笑。
    “二、三天前也报道过一个向暴力团提供资金的卑劣银行家被收拾掉的消息。”
    “呵——。这回刊登的新闻,也写着被害人同暴力团有瓜葛。不管怎样,借钱的人出于无奈,当初就认可高利息而贷款的。到期限不能还本还利,债主就象催命鬼似盯着不放。唉,贷款的生意也不好做!”桂木说着发出低低的笑声。他体态肥胖,面色红润,下颚宽大,45岁的年龄看上去却一副老相,大腹便便象是实业家,然而他白多于黑的眼眸,有时会给人一种冷浸浸的印象。
    朝子没去理会丈夫的慷慨之词,而是关心晚报刊载的新闻。“昨天在二日市发生案件,是吗?”她没读晚报,一颗心七上八下。
    “是今天早晨。在芜藏寺后面。”
    今天早晨——芜藏寺后面——朝子的脑海里掠过记忆中的片断。通往芳鹿山庄途中的寺,记得就是“芜藏寺”。虽然朝子没有很好地理顺过案发的时间和场所与自己的关系,但是,这些毕竟是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因而她不得不胆战心惊。不要失态,否则让丈夫怀疑!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因为朝子感觉到近来桂木开始对她行动注意了。
    朝子和各务的结识是在半年前的晚秋。一天,她代表丈夫出席了在福冈市近郊实业家公馆举行的祝贺某实业家米寿(八十八寿辰)的游园会。宽阔的庭园里聚集了几十位客人,各务就是当中之一。朝子对这种集会毫无兴趣,也可以说是不习惯,半个钟点后就感到心烦意乱,于是找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休憩。各务也好象溶不进这种氛围,拿了杯啤酒坐到庭院一隅,观赏池塘里游弋的红鲤鱼。是各务主动向她搭讪的。于是朝子在庭院的亭里坐下,与他聊起天来。这是他俩相识的开始。
    过了一个月,各务打电话给朝子,说他朋友举办了个人画展,邀请她一同去观赏。回来时,他俩约定了下次在咖啡店会面的时间。朝子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两人是密会,没有罪恶感,只觉到身心愉快,因此也就不忌惮人们的目光了。朝子同桂木结婚前没有什么恋爱经验,因而对男女关系方面显得很幼稚。当她意识到同各务的关系有“罪”时,两人已经心心相印,难舍难分了。今年正月初,他俩在郊外一家饭店里第一次发生了性关系。从此,朝子忌讳旁人注目,连丈夫的目光也觉得刺眼起来。她竭力显出光明磊落的样子,可神经意外的脆弱。有着阴险一面的丈夫,如果发现了,那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朝子的双腿不禁颤抖开来。
    桂木洗澡去了。女佣礼子收拾完餐具也走了。朝子马上拿过报纸。这份地方性报纸把凶杀案登载在社会版头栏上——《金融业者被谋杀——清晨在独居的自宅里》。在醒目的粗大标题旁边登着被害者畑山欣造的半身相片:光头,下唇突出,粗俗面相的男人。
    报道内容——
    6月10日上午11时左右,访问筑紫野市二日市52岁的金融业者畑山欣造的熟人,在会客室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畑山,而向派出所报案。筑紫野警署获悉后迅速派警官奔赴现场。畑山的左胸和下腹部被菜刀那样的锐器刺透,已死亡。现场没发现凶器。
    根据验尸,推定死亡时间为10日早晨6时至6时半。
    家中不太乱,但其中卧室里的金库敞开着,没有现金和借据等,被抢劫的可能性较大。从畑山拥有相当的高利贷钱额,以及他同当地暴力集团有联系的情况来看,可以分析凶手具有盗窃和怨仇两方面的动机。据说畑山平时就很谨慎和警惕,严格地关窗锁门,而且随时带着防身用的刀刃。然而警方发现大门开着,从正面被刺的情况来看,凶手可能是畑山的熟人,而且是复数。
    现场是在芜藏寺后寂静的山中的一幢独屋里。畑山几年前就与妻子分居,单独生活。因此,警方为寻找目击者而殚思竭虑……
    读到最末一段,朝子的手指突然僵硬了。“警方为寻找目击者……”,“目击者”这一词重重撞击她的心扉。朝子离开芳鹿山庄走到芜藏寺附近的坡道是6时40分到45分之间。如果凶手杀害畑山后,经芜藏寺地段逃遁的话……“啊——!”朝子差点叫出声。坡道上相遇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险坠河谷的孩子,突然出现而去搭救孩子的青年……
    朝子明显地感到,当时那个青年神情紧张,象是被人追赶似的。而且他没走正道,是从树丛中钻出来的。当发现一个孩子将要落进深谷时,他只是瞬间的踌躇,旋即改变的动作,使孩子死里逃生了。他顾不上说一句话,急匆匆跑走了。他身材颀长,背微驼,脸色青黑,面颊清瘦,颧骨稍高,眼窝凹陷,仅几分钟的印象,使朝子联想到他似乎孤独和不幸,而且漂浮着犯罪的阴影。
    如果那个青年是罪犯的话,那么朝子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目击者了。警方正在寻找目击者,自己是绝对不能毛遂自荐充当证人的。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她就觉得心里挂上了沉甸甸的铅块。其实目击者并非自己一人,还有那个伫立坡道上目送青年远去的孩子。当他孤单单的背影再次浮现在朝子眼前时,蓦然,她浑身一哆嗦,一种前途未卜的恐惧攫住了她。
    04
    “谢谢!”可是他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仍然向前迅跑。这使恭太大为不满。
    就在他抓住竹枝的双手渐渐麻木,陷入绝望的混沌境地时,突然一双健实的手向他伸过来。不,没那么健实,比父亲的手稍细弱些,而且感觉是冰冷的。当然那位青年根本不象父亲,太年轻,与朦胧记忆中络腮胡须浓黑的父亲相差甚远。然而在那性命攸关的一瞬间,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父亲的存在。
    当天傍晚时分,两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来访恭太家。当时,恭太同邻坊的小伙伴在附近草坪上打完棒球想回家。一个尖鼻头、高个儿的男子叫住恭太:“你是远藤恭太君吗?”他看看手中的笔记本,并与周围没有姓氏牌的房屋对照,尔后重新打量恭太。
    恭太默默地点头。
    “我是警察,有点事想问问你。”
    “嗯?”
    “你每天早晨送牛奶吗?”
    “是。”
    “今天早晨几点钟送的?”
    “什么呀?”恭太稍皱眉头,问道。
    刑警靠近他,又说:“事情很重要。你好好想一想,今天早晨在芜藏寺附近遇到过谁?”
    “有啊,遇到过。”恭太点头答道。他脑海里浮现出青年的身影。
    “在哪儿?遇到什么样的人?”刑警不禁提高了嗓门,直勾勾地盯着恭太的眼睛。
    恭太的母亲闻声走出屋子,欲向恭太说什么,但突然发现他身边站着一位陌生的男子,便惊吓得哑口无言了。
    “我是筑紫野警署的长冈。”刑警从怀里掏出身份卡似的物件向她出示。另外一个圆脸、面目温和的男子默然点头,算是打招呼。
    长冈马上追问恭太:“遇到过什么人,请详细地告诉我,好吗?”
    “是个年轻的男人。我快要掉进河里时他救了我。”
    “认识的人吗?”
    “不,不认识。”
    “那人从什么地方来的?”
    “大概是从芜藏寺里出来的吧?”
    “是不是和今天早晨发生的案件有关?这孩子……”神情不安的母亲忍不住插嘴道。
    “是的。罪犯6点半多逃离现场。因为恭太每天早晨都是在这个时间路过附近,所以问一问是否见过可疑的人。”长冈说着压低了声音,并扫视四周。在孩子们的后面,他们的母亲三五成群地在交头接耳。
    恭太的视界突然远离了这人群。罪犯!刑警在追捕着罪犯!恭太也知道了今天早晨在芜藏寺后面发生过一起凶杀案。照这样,刑警把那个青年当作杀人犯的咯?
    “总之希望详细地告诉我们。好吗?”刑警冷漠的脸上浮现一丝干笑,并把手搭在恭太的肩上。恭太一缩肩,刑警的手滑落下来。
    “你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有多大年龄?”
    “不清楚。”恭太两眼看着脚下。接着,含糊地说:“想象年轻,可能还老一些吧?”
    “30左右吧。”
    “可能有40也说不定。”
    “照你这么说,不那么年轻,但想是年轻的吧?”
    “呣……”
    “那就是30岁左右,是吗?”
    “可能是吧。”
    刑警咬着嘴唇,从鼻孔里发出深重的叹息,竭力显出温和的神色。“身材是高,还是矮?”
    “一般。”恭太一边用脚踢着石子一边答道。其实被搭救后并肩站在路上,他就发觉对方是高个儿。
    “你发没发现他行动匆匆。就是急躁不安?”
    他确实很匆忙,连恭太的道谢也没答理就飞似地跑了。他一定有急事。但是,恭太却用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干脆的口气回答:“没那样的事。如果他急躁不安的话,能特意来救我吗?”
    “呣——?”长冈被噎住了。他注视恭太片刻,接着又问:“除那个男人之外,你还遇到过谁没有?”
    “还有一个。好象遇到过一个女人。”话题变了。恭太心安理得地回答,“上坡时好象看到过一个女人,可我马上去了寺那边,因此说不太清楚。”
    刑警点点头,与同伴相觑一眼,同伴收起了记录。调查大概结束了,可并非如此。
    恭太被带到国道3号线旁的筑紫野警察署,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了下来。这回对座是一个额头宽阔、目光温和的男人。他向恭太自我介绍是“久松”。恭太对此感到很满意。
    提问的内容同先头刑警的差不多。回答方法也如同一辙——恭太始终不肯实说那个青年的情况。接着,久松让恭太分别看了十张陌生男人的相片,问道:“这里面有今天见到过的男人吗?”全是脸色灰暗、长相蛮横的男人。“没有。”恭太答道。只有这次回答是诚实的。
    恭太被长冈送回家已是夜晚8时左右。郊外的幢幢房舍被笼罩在黑暗之中。因恭太的证词令人失望,长冈向他母亲简短说明迟归的原委后,便快快不乐地回去了。
    到今天早晨已经四天了。这期间恭太被警察叫去两次,仍然是看陌生男人的相片——都不是那天早晨邂逅的青年。这使恭太既安心又忧虑。他不愿想到那个青年是罪犯。如真是这样,他稍向警察露露面就好了。或许很忙,或许不知道发生了案件……
    恭太思索着踩起自行车,送牛奶,先把销售店附近的温泉旅馆密集区域送完了。梅雨季节的天空飘落着霏微细雨,拂在脸颊上。早晨6时多的旅馆街几乎没有行人。出了这地带便来到沼泽边。雨水在暗绿色水面上溅起无数个圆圈。环围沼泽的是樱、柳等丈把高的树木。背后是座山,因此白昼这里也是一个僻静的地方。
    恭太将自行车停放在附近,沿着沼泽边的小道把牛奶送到对岸几户人家中。雨中的道路泥泞难行。他提着牛奶袋没走多久,便听到从山麓树林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狗?恭太顿时紧张起来,身体变得僵硬。他讨厌狗。果然是条狗,一条棕色的日本种狗!套着面具,箍着项圈,这使他稍放下心来。狗朝他跑来,他加快脚步将它甩在身后,可这时在他前方数公尺处出现一个戴着遮阳镜、身穿灰色衬衣、身体矮胖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上来。这男人在恭太面前站住了。恭太心想对方大概是问路。他那遮阳镜后面尖锐的目光,从恭太的脸上移到牛奶袋上。
    “送牛奶,辛苦咯。”他声音低沉。
    “赶路吗?”
    “是……”
    “有件事想麻烦你,不会耽搁多少时间。”男人不等恭太答话继续说,“刚才在那儿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他的粗手指指向树林,“想报告警察。我去叫来巡警之前,请你看守一下。行吗?”
    “什么东西?”
    “呣……搬起来较重啊。”男人边说边向树林走去。
    恭太无奈尾随其后。耽误15分钟,上学是不会迟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好奇心在驱使着他。
    男人径直朝林中走去,走到一棵山毛榉下,向恭太招招手。恭太拨开枝叶走上前,当站到男人身后时,男人突然转过身,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同时推倒在草丛中。
    极端的恐怖袭击了恭太,他拼命地挣扎,却被矮胖男人压得动弹不得;想呼救,嘴巴却被捂得几乎窒息。眼前是油黑而粗糙的肌肤,混浊的眼睛,急促的喘息——是的,这个男人一定是杀人犯!在绝望中,似灵感的念头在恭太脑海中漂浮。
    05
    “你在发抖。”各务彻夫在朝子耳畔嗫嚅道。
    她稍偏的头摇着,然而她自己也感觉到埋在他怀里的上身在颤抖。于是,她加重了抱在他背上的双手的气力,使自己的脸孔压在他白衬衣上。这时,她嗅到了他身上的香味,清洁的男人的体味,掺着栀子花和修面化妆水的馨香……各务再次将朝子蒙遮似地抱紧。两人头脑里空荡荡的,沉溺在超脱现实的混沌境界之中。
    当两人勉强地将身体分开时,朝子眼眶里流着泪。各务亲吻一下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每次幽会,朝子总是流泪,因此各务不那么吃惊。但她今天脸色苍白,好象有什么委屈,引起了各务不安。下午2时。福冈市以南丘陵地带中的饭店和式房间里,充满温馨而又幽静的气氛。
    “发生了什么事?”
    “我害怕呀。”朝子闭上眼喘着气,“好象……丈夫什么都看透了似的……”
    “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不是这样……我想,他在没抓住真凭实据之前,会装出全然不知的样子……”
    “哈哈哈……”各务发出故作镇定的笑声。“你是疑神疑鬼,——心理作用。咱们俩这么小心谨慎,是不会被发觉的,再说你丈夫现在……”
    各务的言外之意是,眼下,桂木谦介正处于参加竞选的最重要时期,即使发觉到妻子不贞,也不会轻举妄动的。然而他也感到所谓的“最重要时期”,同样符合自己目前的处境。数年前,他通过司法考试,又经过实习,获得律师资格后,在一直关照他的前辈律师下面工作过五年。四年前他和另一个同学历的伙伴在商业街旁经营一爿法律事务所至今。各务今年35岁,从年龄上来看,正是创业的开始,尽管取得了一点实绩,但也是胜负未见分晓的“重要时期”。他深深懂得私生活中人格的“信用”是律师的财产。而事务所开业前后与他结婚的妻子正是他前辈律师的远亲。瞻前思后,他大有如履薄冰之感。那么,就同朝子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吧?但他却又不死心,他到这个年龄才有了“染身”的经验,没有朝子的生活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想到这里,他觉得今后自己的一举一动要格外小心谨慎,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不要说啦。”朝子轻声说道。
    各务扳住朝子的肩头使她面向自己。
    “不管怎样,难得相会的时候,相互不要寻找苦恼吧。”各务的嘴唇触到朝子的鼻尖,然后是长时间的接吻,最后互拥着倒在铺上。朝子任凭他爱抚,无神的眼睛瞪着各务的胸膛。
    “怎么啦,今天有些反常?”
    “……”
    “又遇到什么令人担忧的事吗?”
    “嗳。”朝子点点头,用沉重的声音回答。
    “什么事?”
    “上次在电话里告诉过你……”
    各务这才回想起来,那天在芳鹿山庄分别后,朝子打电话到事务所说过芜藏寺后发生的凶杀案和她周遭的情景,并说那位青年人可能是罪犯。当时,各务不以为然,回答说“不一定吧”。他认为偶然的巧合是不足为奇的,再加上自己同朝子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朝子爬起身,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认为那位青年与凶杀案有关……”
    “为什么还要……”
    “你还不知道。当时的男孩差点儿被人暗算。”
    “嗯?”
    朝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报纸。九州地方版。6月14日——昨天的夕刊。标题是《小学生遭袭击——投送牛奶的途中》。内容:昨天早晨,投送牛奶的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在二日市南部菖蒲池附近被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骗进树林实施暴力时,恰遇练习长跑的学生队伍路过这里,男人放下孩子仓惶逃遁。“……E君说:‘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又说,‘如果不是有人经过,很可能会被杀死。如果该犯是心理变态的行凶,流血事件是不可避免的。这使当地居民深感不安。市政府计划在不久后将这片树林改造为市民公园……”
    “报上所说的那个E君就是那天早晨被救的孩子。我向那里的销售店打听过,目前送牛奶的,除大学生和妇女之外,还有一个小学生。”
    “后来呢?”各务竭力用冷静的语调追问道。
    “那个孩子见过青年人,并记住了他的脸孔。我读到这一段时,马上意识到那个青年人是杀人犯,那个孩子是罪犯追杀的对象。”
    “可是……报上明明写着袭击孩子的是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
    “那是同伙干的。”
    “嗯。总而言之,这种事,警察听取孩子汇报后马上会采取行动的。”
    “是真的?”朝子胆怯地垂下睫毛,视线落在铺上。
    “我,不能不担心。杀人案发生四天后,又发生了这种事……”
    “什么意思?”
    “如果警察把孩子的证词作为依据加以重视,并采取有力的保护措施的话,罪犯敢再次行凶吗?”
    “你是说警察没重视孩子的证词,是吗?”
    “难道不是吗?”
    “呣——”
    “各务君,”朝子抬起头,探询的目光,“如果我上警察署去把那天早晨所看见的情景述说一遍……我的话,警察会相信的吧?那个青年人的特征我记得比较清楚。这样不仅能尽早逮捕罪犯,而且那个孩子也能得到保护了。”
    “但是,你这样做就会……”
    不言而喻,这样做就会把两人的隐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为她是重要证人,警察会对她的证词进行核实。芳鹿山庄一夜风流韵事一旦公开,那牺牲就太大了。当事者的两人且不用说,连桂木谦介也会因妻子不贞的丑闻,失去政治家的将来。而且,各务和朝子恐怕再也不能见面了……
    朝子也知道这是件很痛苦的事。她又低下头去,少倾,发出喃喃私语:“我还没拿定主意,想和你商量后再……”
    两人片刻的沉默。
    各务看见朝子又热泪潸然,便说:“看情况再说吧。”
    “可是在这期间,那孩子再发生意外就……”
    “不必多虑。警察出于对孩子的安全考虑,不会对记者和盘托出,会运筹帷幄的。这事包在我身上,尽管放心好啦!”各务为了减轻朝子的痛苦,真诚地表白道。
    在各务身边时,她暂时忘却了苦恼;但她独自坐进“的士”后,一种焦虑、内疚和不安混合起来的情感便涌塞了胸间。无论怎么说,目击者是她自己,而各务只不过是间接耳闻,所以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是自然的。如果那个孩子万一遇害,能说自己没有责任吗?想到这里,她象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
    “请问贵府在哪边?”司机问道。
    “啊,请停在前面篱笆边吧。”朝子慌忙回答,她刚要打开钱包时,脑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可以向警察报告目击的经过。
    06
    “我是在6月10日早晨6时40分左右,路过芜藏寺坡道时,看见送牛奶的孩子和一个青年人的。青年人约莫二十四、五岁,身穿灰色西服,身材瘦高,颧骨微高,两眼凹陷。他是从芜藏寺境内扒开篱笆钻出来的,而且神色慌张。由于某种原因,我没能及时报告,也不能说出姓名。请原谅。此外,送牛奶的孩子可能还是罪犯袭击的目标,请对孩子的安全予以充分的考虑……”
    6月16日上午9时。
    筑紫野警察署刑警课长久松把这封匿名信反复看了几遍后,放在桌上,凝视良久。这是年轻警官刚送来的快件信函。
    他拿起信封。这是纸质高级、但到处都有的长方形信封。筑紫野署的地址是用老练的钢笔体书写的,准确无误。收信人是“刑警课长”。邮戳是福冈中央邮政局。昨天15日18时至24时间受理。信封的背面近似空白,封口处写有“封”一字,笔迹与信笺和信封上属同一人,用片假名书写,出于女性的手迹。每当稍微引起社会视听的案件发生,就会有恶作剧的电话和信件转到搜查本部。但这封信与上述有别,内容同远藤恭太的供述基本一致。这就是有力的证据。具有20年侦破经验的久松有一种直感,这封信可能使胶着状态的案情出现转机……
    “刚才县警本部平井先生来电话说10点钟要来。搜查会议是否提前召开?”刑警部长滝岛靠近久松说道。他是一位颇有现场经验的强手,比40岁的久松年轻三岁,但与气色良好的久松相比,略显得瘦小,再加上头发稀疏,更为老气些。他缄默地坐着,就会使人联想到执着的久经沙场的刑警形象。
    “呣。平井先生好象也很焦急。”平井是县警本部的警官,自筑紫野警署设置搜查本部以来就由他指挥。
    “这回的山难爬呵!”滝岛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拉过椅子靠近久松办公桌旁坐下,尔后不急不忙地呷着茶。他的话语充满了真情实感。
    案发后,警方对近10名涉嫌者进行了排查。被害者畑山欣造是金融业者,同当地的暴力团骨干有交往,又和暴力团敌对的集团有着瓜葛,因而可以想象到,对他抱有憎恶、怨恨的人甚多。然而经调查,这10人都排除了作案的可能。总而言之,侦破工作丝毫没有进展,现场及芜藏寺一带,任凭如何搜索,也没找到罪犯遗留下的痕迹和物证。运气不好的是,案发后一小时就下起了雨,一直到傍晚。再则,现场金库里的文件被盗,畑山与债务人的线索也断了,无从知晓何处何人向畑山贷过款。恭太证词中听目击的男子,也不能断定是罪犯。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这封匿名信可能会给案情打开突破口。久松满怀希冀,把信交给了滝岛:“刚才送到的。”
    “这、这投寄人是恭太所提到的女人?”淹岛读完信抬起头,干涩的眼眸煽起兴奋的火焰。
    “呣。我也这样认为。”
    最初听取恭太证言时,他提到“在坡道上同男人分手后,好象看到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当时,搜查本部查询了附近的居民,却没有一个女人承认说“是我”。又调查了坡道上的三家旅馆,结果查明芳鹿山庄这家高级旅馆,在案发那天早晨确有一女客离店,但具体时间不明。7时10分之前,是一男客在前大厅结的账。旅馆方面推测,女客先走于男客。两人是新客,丝毫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男客在住宿登记簿上登记的住址和姓名都是假的。但这在日本是不足为奇的。
    “能找到这位寄信人,就会得到可靠的线索。”
    “呣。似乎有难言苦衷的样子……”
    “好象住在福冈。”
    “在福冈市寻找那天那个时刻路过芜藏寺旁的女人,难办啊!”
    “还是从旅馆开始吧。”滝岛说道。
    “重新调查芳鹿山庄,无论如何要查明女客的身份。”久松补充道。
    女人如果没有隐秘,是不会案发后一星期才投寄匿名信的——不愿抛头露面。
    “啊,还有——”想到恭太的久松边喊边追离开办公桌的滝岛。”有必要加强对恭太的保护。在菖蒲池袭击他的男人可能与芜藏寺后发生的凶杀案有关。对于恭太的证词不可掉以轻心呀!”
    “是啊。孩子的感觉是有道理的,应当重视。”
    当久松返回室内时,《西部新报社》年轻的记者樋口不知何时闯进来,在久松的办公桌边转来转去。“早晨好。”他笑着搭讪道。
    “啊——”久松赶紧把摊在桌上的信件收起来。
    “好象有什么新闻……”樋口笑着,一对明亮的眼眸瞪着久松。
    “呣……没有……”
    久松沉吟片刻后又说:“案情分析会议结束后和你谈。不过请你注意,报道时不要把善意的市民卷进去啊!”
    07
    读罢晚报,桂木朝子的不安几乎变成恐怖了。
    昨天,她和各务分手回家后便写了那封信,尔后又乘坐“的士”上中央邮政局寄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反思了自己的行为,不但没觉到轻松,反而被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和恐惧攫住了。
    晚报早在晚餐前就送到了。为了知道投书后的反应,她比谁都先看报。她相信警方会考虑她的窘境,不会披露信的内容,也不会对寄信人进行追查。翻过几份报纸,在社会版上果然没看到涉及匿名信的报道,只是写着“寻找目击者仍在竭尽全力”之类的文字。然而,当打开《西部新报》时,朝子顿时惊呆住了。因为是当地发行的报纸,所以对这起凶杀案的报道比其他报纸篇幅更大,内容更详尽。社会版左下方一条赫然醒目的标题:
    《金融业者被杀害有突破——一封匿名信提供重要线索》
    内容——今天上午筑紫野署收到一封匿名信,投书者报告案发当天早晨,目击过嫌疑犯的年轻男子。据信说,14日早晨袭击投送牛奶孩子的中年男子与金融业者被杀案件可能有关联。该署十分重视这封匿名信,决心尽快逮捕罪犯,同时也恳望得到住在福冈市的女性投书人强有力的协助……
    只有《西部新报》刊登了这则消息。记者是否掌握了投书人的线索?或许是违拗搜查本部的愿望而报道的吧?然而,比什么都冲击朝子的是,报载警察已看破投书人是“住在福冈的女性”和“恳望得到强有力的协助”。恳望得到协助,不就是意味着要找出投书人吗?若那样做,不是丝毫没为朝子的处境考虑吗?真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啊!悔恨、懊恼似利刃划割朝子的胸膛。没征得各务的同意就擅自写信,不是答应过全听他的吗?违迕了各务的心愿,这使朝子陷入无法自拔的孤独和恐慌。警察很快会发现朝子,然后……一想到刑警站在家门前的情景,朝子眼前就感到一片昏黑。
    这天傍晚,丈夫桂木谦介回家难得的早。同丈夫、两个孩子及女佣礼子共进晚餐,她一直缄默无语。有时孩子问她什么,她也一言不发,目光呆滞。
    “朝子,身体不舒服吗?”丈夫的语气是平稳的。
    “不,没什么……”被丈夫锐利的目光盯视,朝子感到一阵战栗。
    “是吗?但这一个月来气色不太好啊!”
    是不是丈夫察觉到了她和各务的隐秘?或许是佯装不知,慢慢地收紧套在他俩脖上的绞绳?朝子拼命克制自己恐惧的心理,挣脱这双重痛苦的压迫。
    吃罢晚饭,孩子们到二楼书房去了,礼子也上厨房收拾去了,餐厅内只剩下夫妇俩了。桂木习惯饭后要看一个钟头左右的报纸。朝子害怕丈夫看到《西部新报》上的消息,害怕丈夫识破投书人是她——这就是所谓的作贼心虚。
    朝子故作镇静地坐在丈夫对面整理邮件。
    忽然,桂木放下报纸,用异样的目光审度朝子。朝子一阵惶恐却屏声息气地保持镇定。这时,走廊上的电话蓦然作响,一瞬间,桂木的注意力转移,朝子这才松了口气。礼子上前接电话,应答几句后,说声“请稍候”,尔后来到餐厅,说:“夫人,电话。”
    “我的?”快近9点了,是谁打来的?朝子感到意外而又紧张。
    “是否接到这边来?”
    “不、不需要。”电话就在餐厅外边。
    “喂、喂。”朝子握着话筒,低声喊道。
    “喂、喂,是桂木先生的夫人吗?”
    “是的。没错。”听到粗哑而又冰冷的男人声音,朝子心头顿时紧缩,不祥的预感传遍全身。
    “我是筑紫野警署的。”
    “……”
    “喂、喂……恕我直言,那封匿名信是夫人寄出的吧?”对方的语气带着事务性和坚定不移的响音。朝子呆立着,噤若寒蝉。“我们进行了极秘密的调查,结果是夫人……没错吧?”
    “是……不,那是……”
    见朝子动摇,对方才转为笑语:“你那边的事,我们了如指掌。决不会给你添麻烦,请放心好啦!”
    “……”
    “但是,我们这边请你多关照,谈些详细情况……因此,现在就想登门拜访。可以吗?”
    “不,那样……”朝子的脑袋被人击了一棒似的晕眩。她仿佛看见丈夫在餐厅侧耳窥听。她强抑制恐慌的心情。”那样太过意不去,还是我明天……”
    “不行。这边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时间很宝贵啊。拜访贵府麻烦吗?”
    “是的。那样……”
    “既然如此,那么麻烦你出来一下,在附近谈可以吗?”
    “好。可以。”她马上允诺,怕时间长了,丈夫会狐疑。
    “是嘛。那么,我就在贵府后面动物园人口处等候。到时再与你详谈。”
    “明白了。尽可能早点去。”
    “等着你啊。”对方末了叮嘱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朝子两肋冷汗津津,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回到餐厅。
    桂木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仍然埋头读报。
    “今天,健二把绘画用具忘在学校了。”
    “……”
    “樱木先生的孩子把它拿回家。刚才夫人电话里说要把东西送到这儿来……”
    “何必非今晚不可呢?”桂木的目光没离开报纸。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她说有点事要路过附近,所以……”
    “……”
    “送到家里来,太过意不去了。我想出去接一下,把东西取回来……我稍微出去一会儿。”
    桂木这才仰起脸,看看朝子又瞧瞧钟表,慢条斯理地说:“9点钟,声援会的盐尻先生要来啊。”
    “啊——”朝子觉得意外。这事她初次听说。可离9点钟只剩下十分钟了。
    桂木无视朝子的神色,又说:“嗯,要出去,就让礼子把会客室收拾一下,准备点茶水。”
    “好的。我会早点回来的。”
    就这样,桂木上书房去了,朝子照丈夫的吩咐办了。当她出门时已是挂电话后15分钟。
    夜晚的高级住宅街笼罩着静谧的氛围。家家户户都被石栅栏或高墙围着。疏稀的街灯在宽阔的石砌路面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并映出身后幢幢树影。偶尔驶过车辆,看不到行人。从朝子家300公尺开外,再向右拐弯便是动物园入口处。梅雨季节的夜晚凝集着厚重的湿气,令人感到一阵冷冽。朝子将出门时携带的白色花边对襟白线衣披在连衣裙上,小跑步下了坡道。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迟到15分钟以上,不知对方是否在那儿等候?
    动物园前是沙石地广场。铁栅栏大门已关闭,小卖部也全封上了门板。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也没看到类似警车的车辆。
    朝子一边打量四下,一边朝铁栅栏大门缓步走去,然后踅身回到广场中央。仍然没听到任何招呼声。真怪!警察是否与她失之交臂,访到家中去了?朝子心里重新浮动不安。动物园人口处只有这一处,后面是称作南公园的森林区,此刻被一层浓重的夜雾和死寂所笼罩。令人毛骨悚然。
    朝子再次用焦灼的目光逡巡四周。于是她发现动物园大门和小卖部之间的凹进处有一条长椅,定睛细看,好象有个人影。因天黑模糊不清。她凝神屏息地走上前,首先看到长椅下穿着长裤的双脚——是一个男人,他纹丝不动。那位刑警是否在熟睡?走到两公尺开外的地方,朝子不加思索地发出招呼声:“那个……”
    男人稍肥胖的上身松弛地靠在长椅背上,两条短腿八字分开,两手无力地搭在两侧。一副醉酒酣睡的模样!然而,男人的脸被长椅背后的广告牌支撑着,半侧面朝着朝子,睁着混浊的眼睛。一瞬间,朝子吓得呆立住了。男人白衬衣下稍腆的肚子上插着一柄匕首,喷泉似的血一直流到膝盖上。
    朝子惊恐地僵立着。蓦然,她尖叫一声,撒腿往回跑,披在肩上的那件白花边对襟毛衣滑落在距长椅数公尺的沙石地上。然而她丝毫没觉察到。
    08
    6月17日早晨7时,在福冈市中部寂静的丘陵地带的动物园前长椅上,发现一具中年男人的尸首。目击者是位上班途经此处的职员,他随即向附近派出所报了案。警官火速赶往现场,证实后报告了受管辖的福冈警署。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查明了。因为他身上携带着驾驶执照。死者家住福冈市南区井尻,名叫堤全吉,现年45岁,他在本街雇佣三人经营一家不动产公司。死因:腹部被登山小刀刺透;死亡时间:16日晚9时左右。据死者家属证实,登山小刀属堤全吉私物。
    堤有妻室和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居住在距“堤不动产”办事处百米开外的一幢小巧的私宅里。案发当天,堤下午5时左右回家,6时半左右没打招呼就出门了。“堤不动产”有一辆为顾客作向导用的中型汽车,堤有驾驶执照。当天夜晚停放在公司车库内。堤家里豢养一只雄性秋田狗,每逢工作之余,他都带狗出外散步,但案发当晚却拴在家中。向三个雇员打听情况,也没得到什么确切的线索。由此看来,落在尸体边的那件白花边对襟毛衣便是侦破这起凶杀案的钥匙……
    上述调查是由福冈警署进行的。案发当天傍晚便通过县警署向筑紫野警署通报了。因为堤全吉居住在福冈市南端距二日市七公里的地方。县警署本部的搜查官认为,根据堤氏的职业性质,他很可能与芜藏寺后那桩凶杀案有关。筑紫野警署十分重视福冈警署提供的情报,立即组织人马开始对堤全吉这个人物进行调查。
    翌晨9时。案情分析会议在筑紫野警署一室举行。这是自芜藏寺后发生凶杀案以来气氛最热烈而又充满紧迫感的一次会议。县警署的平井刑事警官、搜查一科的刑警、福冈警署八木股长、以及筑紫野警署的久松科长、滝岛主任等数人出席了会议。大家围坐在长条桌四周。
    首先由福冈警署的八木介绍堤全吉被害案件的搜查经过,接着,滝岛在久松的催促下,神情紧张地说道:
    “……根据堤全吉案件的调查,我认为堤全吉与畑山被害有着密切的联系。第一,堤的不动产公司办事机构简陋,资金周转困难。虽然挂公司名义的山林和土地有二、三处,但都是虚的,连堤的房产和土地也是如此。所谓的“堤不动产”,实际上是堤的私人公司。由于资金收支、周转都是堤一人掌管,因此确切情况还不明了。然而可以推测堤向畑山贷过款。为什么这样说呢?据堤不动产的职员反映,这一个月来,一个名叫畑山的男子曾儿次来电话找堤,都是由职员接的。为此,我们带上堤的照片上芜藏寺附近调查,有几人证实,见过他早晚牵着狗散步。可以断定,堤对那一带地形很熟悉。”
    “烟山案件发生时,堤具有不在场证明吗?”县警署的平井刑警官忍不住插嘴问道。他同滝岛相反,有着大腹便便的福相,却持有与风度不匹配的急躁性格。
    “可以说,‘不在现场证明不具备。”滝岛用深思熟虑的神情接着说,“案发时间是6月10日清晨6时至6时半之间。堤的妻子说,往常这个时间他都是在家睡觉。但是也有过早晨牵狗出外散步的情况。这是经我们提示后承认的。堤平时睡在面对庭园的单人房间内,早晨外出家人不知,散步到8时左右回来吃早饭。”
    “这样的话,可以考虑他在6月10日早晨趁家人熟睡之际,跑了一个来回。是吗?”
    “是的。从堤家到畑山家七公里半,汽车需要十分钟。不过他妻子声称那天堤确实在屋里睡觉……”
    “证人只有她一个?”
    “是的,我们问过他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可她说,‘我每天非睡到8点起床不可。去问狗吧,它也不会开口。”滝岛认真地补充了最末一句近似玩笑的话。
    “呣——”平井似乎满意地点点头。
    “关于堤的犯罪说,我们从远藤恭太那里获得了有力的证据。”待平井、八木等人说完,久松让长冈刑警作汇报。长冈是最早访问恭太家的刑警,自恭太在沼泽附近遭到袭击后,他一直悄悄担任恭太的保护工作。
    长冈长着一对三角眼,一副不轻易流露情感的面孔。眼下,他毫无表情地述说道:“把堤的照片给恭太辨认,他说就是这个男人在沼泽那边袭击了我。还说他那时戴着遮阳镜,粗糙皮肤、牛鼻子,记忆犹新。还说,同这男人遭遇之前,曾看见从树林跑出一条狗,这狗是否由男人带来的,不得而知。可以推测,堤是带着狗出门的。也可以肯定,堤放开恭太的原因是狗吠引来了跑步的学生。”
    “畑山被害的当天早晨,男孩目睹过的男人是堤吗?”福冈署八木插话道。他面目温和,身穿与初夏相宜的淡茶色西服。
    “恭太说的很清楚,堤不是那人。说实话,最初恭太的证词游离不定,一会儿说年轻,一会儿说40左右,让人心烦意乱。经反复询问,最后落实到20出头瘦体型男人这条线上。这同数天前投寄匿名信的人说法一致。”长冈仍然毫无表情,但口齿伶俐,信心十足。
    “我提问一句,堤要谋杀恭太的动机是什么?”久松问道。
    “我认为——”长冈接着说,“恭太在芜藏寺附近邂逅的年轻人可能是堤的同伙。堤从同伙嘴里听说恭太看见过同伙;另一方面,堤时常带狗在那一带散步,也听到传闻,恭太多次受到警察的盘问。假如同伙被捕的话,堤就暴露无遗,于是他采取杀人灭口……然而失败了。”
    “嗯?”久松不语。
    两、三人赞同长冈的观点。
    “那么,这次堤为什么被杀害呢?”久松问道。
    “他和同伙也许为分赃不均而发生械斗,后被同伙干掉了……”没等长冈回答,会场沸腾开来。县警署的搜查官开始发表见解。
    “这种情况可以考虑。那么,丢在尸体旁边的那件白花边对襟毛衣又怎么解释呢?难道是偶然的吗?”久松平心静气地问道。他脸上浮起笑容。
    “投寄匿名信的人还没找到?”八木问道。
    久松深深地点头,说:“浮现出那样女性的影子,但还未查明身份。”
    收到匿名信后,久松立即遣派四名刑警到芜藏寺附近的旅馆和饭店再次进行打探。结果在距芜藏寺十分钟路程的芳鹿山庄打听到,前天夜晚(6月9日)有一对男女投宿,第二天一早离开。女的可能是投信人,然而身份不明。住宿前,是男的用电话预订房间的。因为这对男女是初临的顾客,加上有那么一层暧昧关系,故服务员也没留意。印象中的女性,约莫30岁,上流家庭夫人的气质。这同丢在动物园前现场上散发着法国高级香水味儿的白花边对襟毛衣相吻合。
    在久松向迄今不知详情的八木说明畑山案件搜查经过的时候,滝岛压低嗓音又发言道:“我认为杀害畑山的凶手堤,采用某种手段,早于我们找到了那位女性。她的存在对堤来说,和恭太一样构成威胁。她主观上愿意协助我们搜捕罪犯,但由于某种复杂的客观原因,只好写匿名信。匿名信一事被《西部新报》披露后,我们很可能找到她,为此堤迫不及待地把她引诱到动物园门前……”
    “抓住她的弱点威胁她,逼她沉默,或者是干脆杀掉了她……”平井接茬说道。
    “是的。可是变成了搏斗。堤取出小刀欲下毒手时,也许失手,反而被女人杀了。可不可以这样推定呢?”
    “呣。无论如何,首先要尽快查出那个有问题的女人。”平井性急口快。
    “毫无疑问,她是杀害堤的罪犯。即使堤是被他同伙杀了,下一个谋杀目标也很可能是这个女人。”
    案情分析会议以理顺堤身边关系、搜捕他的同伙,同时尽快查出有问题女人为下步计划而结束了。
    会后,久松鼓励年轻的刑警,说:“堤已经被杀。事到如今,我想,完成这两项工作没有多大的困难。尤其查找那个女性,可以考虑住在动物园附近,或者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系……”
    09
    “事到如今,迫不得已了。”长时间的沉默后,听到从各务嘴里挤出这般私语时,朝子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昏黑。
    “即使这样躲藏,警察早晚也会找到你的。上回是投寄匿名信,这回是毛衣丢在现场……他们会注意到动物园附近的。”
    堤全吉被害案件已经被新闻界披露。朝子看电视后才得知自己的毛衣丢落在现场上了。
    “被警方查到的话,对自己更加不利,因为直接牵涉到杀人案件。无论你怎么表白……”
    朝子咬唇点头。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你和我商量时我就不该不同意让你报告。那时去报告,也许不会到这步田地。我有责任……”
    听各务这么一说,朝子心里更加痛楚:“不,我自作主张写信是不对的。我后悔当初不该写什么信。”
    “好啦,事到如今,再说也没用了。”各务正面朝子,说,“总之,我们应该一起去筑紫野警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也许警察能够理解我们,不会宣扬出去,给你丈夫带来麻烦。”各务表示决心,语气冷静。但说完最末一句,他深深地叹息。各务充血的眼睛眺望窗外,梅雨季的天穹下,一切是灰蒙蒙的、凝滞不动的。
    这次两人幽会的地点在福冈市西郊接近唐津市的一家简陋旅馆的客房里。他俩住在二楼,凭窗远眺,一片开阔的沙滩,海湾内细弱的波浪缓缓地接近,涌向岸边。盛夏,这里是热闹的海水浴场。可眼下冷气袭人又是阴天,傍晚的海滨边看不到散步的人影。
    两人初次到这儿。各务的想法是每次幽会都要变换地点。以往两人在郊外还会肩并肩地漫步,可眼下都显得极其敏感,草木皆兵。
    “各务君,我思考了一夜。觉得除去报案之外无路可走。不是要你出面,而是我一人去警署。”
    各务吃惊地盯住她,问:“为什么?”
    “目击那个青年和小孩的是我。从开始就与你没关系。我们之间的关系决不会吐露半句。案发前一天,我和情人投宿芳鹿山庄,第二天路过芜藏寺地带,这都是事实,隐瞒是隐瞒不过去的。”
    “你这样做……”
    “会坏了丈夫的名声。真的,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话说回来,即使把你的名字说出来,也不能减轻丈夫的伤痛。你说呢?”
    “那么,你……”
    “就是撕开我的嘴,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名字!警察没权也没必要知道这些吧。不管是警察,还是丈夫,我都严守秘密,守口如瓶。然后……”说到这里,朝子声音颤抖,她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继续说,“然后,我们分道扬镳,永不相会。两人的隐秘就不会有人知道。”说完,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落在膝上。
    各务不断地唉声叹气:“不能干这样的事。什么永不相会啦,分道扬镳啦!让你一人去见警察……”
    “好啦,什么也不要说啦!”朝子用手捂住各务的嘴。该说的,她都说尽了。
    各务把她的手握住,尔后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上去。他再次搂抱住她,逐渐增强膂力。他抿着唇,闭着眼,长时间无意识地紧搂着朝子。
    为了上筑紫野警署自白,下午6时许朝子独自走出了旅馆。各务和在芳鹿山庄一样,30分钟后也离开了。他决定找一位知心的深谙刑事案件的律师,委托他站在朝子的立场上进行辩护。朝子只不过是个目击者,在案件未破之前,有一个专门律师陪随左右,心里总归踏实得多。朝子很直率地同意了他的计划。
    朝子是从前门走出去的。她沿着海边高耸松树林间的道路踽踽独行的身影,从二楼窗口看得很清楚。由于是阴天,又加暗绿色松林环围,黄昏的道路上显得更加暗暝了。她说过,走出国道后就去寻找出租车,但上国道还有一公里多的路程,其间走出松树林便是田园和丘陵割开的地段,道路象游蛇似的逶迤。
    目睹朝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各务觉到心头象挤破苦胆似的苦涩,这种苦涩与别离朝子时产生的悲哀有所不同。
    “卑怯!”突然,他听到一种声音。“卑怯!卑怯……”是的,苦涩的成份包含着这咒骂声。各务刹那间茅塞顿开,明白了自己的职责:不能不和她一起去!如果真心爱着朝子的话,就应当相偕去警署,荣辱与共,祸福同担。至少不要依赖别人,自己可以作为律师陪伴朝子。
    恢复冷静的各务,把脱在地板上的上衣一穿就跑下了楼。他急忙结账后,跑进松林。这时,朝子已经走在低丘下阴暗的道路上。各务朝前追了10来米,欲想静气后叫喊她。就在这时,从朝子步行到的岔道的右侧,突然出现一辆黑色中型汽车,汽车并不减速,径直朝她冲来。一瞬间,朝子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被撞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
    各务飞奔过去。汽车肇事后逃离现场,但由于岔路口地面高低不平,车速加不上去,车身剧烈摇晃。各务一边跑向撞倒的朝子,一边注视汽车。他看到坐在司机席上一个男人的后脑勺和车牌的前半部分“福5……”
    10
    “堤的共犯已经漂浮出来了。”下午6时半,再次上“堤不动产”和堤私宅调查的滝岛刑警部长和年轻的小泽刑警大踏步地回来了。
    久松没听完他俩的话,只看他俩的神色就料到有收获了。“呣,说下去!”他催促的声音也充满激奋。
    溽暑的傍晚,象要降雨。滝岛一边用手绢拭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坐到椅子上。说:“堤不动产的三名职员没有提供什么新情况,但是……”
    “呣?”
    “经过反复询问,一位职员回忆起一件事。”滝岛喝了口茶,继续汇报说,“三个月前,一位二十四、五岁、身材颀长的男青年来公司找过堤。当时堤要陪客人去看地皮,便在青年耳边低语,让他在家等着。”
    “是堤的亲戚或者什么的?”
    “职员说看上去较亲热,而堤自己没做说明。”
    “后来呢?”
    “我们向堤的妻子进行了解,终于真相大白。她怕对堤不利,所以一直隐瞒着。那青年叫中谷光一,现年26岁,是堤的异母兄弟……”
    滝岛不急不忙地述说道,中谷光一是经营不动产大公司父亲同情妇生的儿子,小于堤19岁,因为是私生子,没得到家族的认可,户籍上也毫无关系。中谷光一出生不久,堤的父亲暴卒,因此两个孩子由各自的母亲抚养长大。堤有遗产,生活境遇优越,而光一和病弱的母亲孤立无援,生活相当贫困。不幸接踵而至,就在光一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病故,光一被好心的街坊送到堤家,可堤的母亲冷如冰霜,拒之不理。多亏当时29岁还是单身的堤出面庇护,光一才被收养下来。堤非常疼爱这个异母的弟弟。堤的母亲不久也病故了。堤36岁结婚时,光一在福冈市南部的商业高校读一年级。然而,他同哥嫂仅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就离家出走了。据堤的妻子多惠子说,光一从读二年级的夏天起,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经常不归家。光一生来性格脆弱,一旦陷进“坏人圈”,就难以自拔。他没读到三年级就辍学出走的原因,除了与嫂嫂不和,还有对家庭不感兴趣等。堤对弟弟的出走起初很担心,后来工作一忙就渐渐淡薄了。
    光一这一走五年下落不明。他突然归家是在三年前的夏天,年届23。从脸相和谈吐来看,他成熟多了,但不减孤独感和自卑感,执拗、任性和暴躁的秉性也丝毫没改变。堤对弟弟的归来表示欢迎,这使多惠子颇为不满。她唯恐光一带坏自己年幼的女儿,竭力主张分开过。光一并没有住在家里的意思,隔三个月或半年回家一次,随便走走。
    “光一从商校辍学后,怎么生活的?”久松问道。
    “据说上东京干过多种职业,最后还是回到了福冈市。”
    “后来呢?在哪儿生活?”
    “我想在福冈市内吧。多惠子说她不了解。”
    “是不是隐瞒?”
    “不象。总之,她对光一没有好感。”
    “说完全不了解……”
    “她是强调不太了解的哟。光一回来后,在赛艇场干过,也当过泥匠,没有固定的职业和住所,他把福冈市内的公寓换来换去。堤可能了解他的具体情况,可什么也没说过。多惠子本身就没去打听过。”
    “呣。”久松眉头深锁。少顷,神情一转,问道:“中谷光一的相貌特征?”
    “堤家有照片,已经借来了。”滝岛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般大的照片交给久松。
    照片的角有折褶,显得有些皱巴。堤和光一以树木为背景站着。大概是在郊游途中拍摄的。两人分别穿着运动鞋和篮球鞋,光一脖上系着毛巾。两人都很年轻,看上去堤30岁左右,光一十五、六岁。可能是光一去东京之前的留影。
    久松的目光久久盯视着光一,仔细地观察。
    一眼就看出堤和光一是不同体质的人。堤矮肥,而光一身材瘦长,面颊清瘦,颧骨微突,两眼缺乏光彩却又沉郁。尽管是十年前的照片,但光一具备了匿名信中描述的特征。
    久松确信后,目光移向滝岛,指示道:“马上把中谷光一的脸相扩印出来,送至县内各署……”
    滝岛心领神会地接过照片。
    “剩下的是那个女人和恭太啦!”久松长长地吁了口气,接着说,“保护好恭太,丝毫不能麻痹!罪犯接近恭太的可能性不会消失!”
    11
    先头踏着纷乱脚步的人们消失了。青白色灯光照射下的走廊尽头那扇门静静地关闭着。身临静谧的氛围,却焦急地等待时光的流逝,这对于各务来说,是件痛苦的事。
    两小时前,各务托起倒在路边休耕地上的朝子,恰巧从后面驶来一辆大型乘车。朝子被送到距现场最近的福冈外科医院。年富力壮的院长立即采取急救措施。
    “骨折的大腿部和破裂的腹部都流血量很大,急需补充液体和输血。大腿骨折复杂,马上进行手术……”
    朝子躺在担架上被送进了手术室。至今不见血染半身和石膏似脸色的朝子苏醒过来,各务陷入极端的不安。
    “有救吗?”各务忧伤地问道。
    “头盖部轻度损伤,但是……”院长的回答不着边际,他快步进入手术室。
    在这之前,各务已向警察署报了案。当手术室红灯亮后五分钟时,两位警察来到了医院。各务向他俩详细述说了事故的经过和目击的情况,然后乘坐他俩的车再次来现场勘查。黑幕低垂,郊野空寂。车灯照射下,从土路到田地一滩滩血迹,令人惊悸。这证实了案发时的惨状。
    各务回到医院时,护士告诉他朝子的手术已经完毕,因流血过多,正继续输血稳定血压和输氧。她还告诫他不要接近朝子,朝子须要绝对的安静。
    候诊室内空荡荡的。各务在能够看见朝子病房门的地方坐了下来。突然变得孤单,一种近似恐怖的不安和焦躁攫住了他。眼下有什么比朝子的生命更重要呢?他心想,自己没能保护住朝子罪孽深重,那么向警察介绍情况,协助警察现场检证,也许能弥补舛错吧?
    一个钟点过去了。这时,候诊室进来一位血色颇佳、目光温和的40左右的男人,他自我介绍是“筑紫野警署的久松。”当他走近时,各务陡然产生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是奇妙的、莫可名状的。片刻,又来了一位身着普通西服的中年男人,递过一张印有“县警搜查一科”的名片。
    “我正要上县警本部时,接到前原警署的电话,所以直接到这儿来了。”久松接过各务的名片,端详一番后说道。他坐到各务对面,县警的刑警和他并排坐下来。
    久松来访,各务是预料到的。从现场回医院时,他曾向前原警署的刑警说明“被害者桂木朝子是约一周前筑紫野市发生金融业者被害案件的目击者”,并委托刑警和筑紫野警署联系,他要代替朝子同该署的警官谈话。对方看他是律师身份,提供的情况又很重要,于是马上照办了。
    各务向久松详尽地述说了6月10日早晨朝子在芜藏寺附近的遭遇,以及投寄匿名信的经过,唯独没提自己和朝子的关系。警察对于这点如何看待,各务不得而知。接着,他说到堤被杀害当晚的前后。朝子推侧是堤用电话将她引诱出去,却又在动物园门前留下了尸体。那件对襟毛衣是朝子发现尸体后,慌乱之中丢在现场的。最后是三个钟点前的那起车祸。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把自己和朝子如何离开旅馆的经过告诉了警察,因为他是这起车祸的目击者。
    俩警官一直注意聆听他的述说,没插过一句嘴,直到他说完,久松才点点头。
    “您说得很明白了。——桂木朝子女士的伤势如何?”
    “已做了手术,但还不能……”
    “是吗。肇祸的车,听说您从车型到号码都记下了?”
    “是的。我想不会错。”
    “呣。只是时间问题了。等抓获这个罪犯,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说到这里,久松忽然盯视住各务的脸孔。刑警眼底浮现的云翳,把各务投进焦躁不安、无所依托的渊薮。
    12
    远藤恭太轻捷地走在芜藏寺旁的坡道上。很短的时间,灌木和篱笆和杂树林由嫩绿的新芽变成绿色的一片,使人觉到仿佛从拱门下钻过。坡道上的浓荫和阴凉使恭太真切感到盛夏即将来临。
    今天又是星期天。恭太没带牛奶袋,也不需考虑时间问题了。自菖蒲池事件后,由于警察的告诫,母亲没同他商量就替他辞去了送牛奶的工作。一旦辞掉工作,恭太总觉到生活中缺少什么似的。习惯每天5点起床的恭太,今天是出来散步的。
    他透过树梢间隙看见青绿色的山峰,便又想起父亲,而同父亲面庞重叠的是那天早晨邂逅的青年人。他不知不觉步入芜藏寺境内。灌木篱笆有处缺口,那个青年就是从这儿钻出来的。篱笆内是堤墙,而堤墙下是石阶,拾阶而下便是正殿的庭园。他摇摇晃晃向正殿走去。蓦然,他站立住了,怔怔地盯住前方——他时常思念的那青年人从正殿后面出现了!青年人身穿旧白衬衣,下面是条旧海军裤,尽管穿着和那天不同,但脸孔、神情,恭太记忆犹新。他显得疲惫、憔悴,两眼看着脚下朝恭太迎面走来。两人靠近时,他抬眼见到恭太突然止步。四目相视片刻,恭太脸上浮起笑容。他见到青年人确实吃了一惊,但惊诧中带着真诚的欢悦。
    见恭太笑了,青年人遂平静下来,嘴角稍歪,发出低低的一声“呀——”
    “早晨好。”恭太搭讪道。
    青年的目光缓缓移向恭太的手,问道:“牛奶送完了?”
    恭太默默地点头,他辞去工作之事难以启齿。“叔叔上哪儿去?”
    “嗯……散散步。”
    “叔叔的家在附近吗?”
    “不,在福冈。”
    “福冈?”
    “海那边。”
    “噢——”恭太两眼生辉,他瞥见青年洁白的牙齿。
    “想去看看吗?”
    “嗯。”恭太点点头,于是随青年走了。
    “你叫什么?”
    “远藤恭太。叔叔的名字呢?”
    “中谷光一吧。”青年从喉咙发出声音。
    “叔叔被警察追踪,是吗?”
    在开往福冈的电车上,两人靠门站着,眺望车外移动的房屋。恭太的突然提问,使青年手足无措,无言以对。青年打量四下,然后摇头答道:“没有。”
    “没被警察追踪,是逃跑,对不?”恭太用那孩童特有的清澈的目光,诚挚地盯着对方。
    “逃跑?没这回事!”青年马上否认,干脆得连自己也觉到吃惊。确实,警察在追捕他,但他丝毫没有逃遁的意念。半个月前,他又迁至新公寓,熟人和同事根本不知他的新地址,因而警察没法发现他,再则他辞去工作,整日闭门不出。
    他确实是谋杀畑山的帮凶。谋杀烟山是哥哥一手策划的。畑山被害前半个月,他听哥哥说,哥哥为偿还各种债务,向畑山借了5000万元的高利贷。为什么不向银行或信用金库贷款,而向高利贷者借款呢?因为他没有正当的担保凭据。堤以面积约为5000坪的山林(一坪约四平方米)作为抵押,但山林陆续变卖后,实际面积仅剩下1000坪。堤用虚假的登记书将钱款骗到了手。
    不久,畑山看过一份山林实测图才知受骗上当。从翌日起他开始强索违约金,扬言不赔偿就查封堤不动产和其它物件。一旦查封,公司就会瘫痪。堤几次提出条件要同畑山商榷,均被畑山一口回绝。于是,堤产生谋杀畑山的念头,并制订了缜密的行凶计划。他请求光一给予协助。
    “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只有上吊……”堤流着泪哀求。这使光一横下了心,决定助一臂之力。
    6月10日清晨5时45分,光一和牵着狗的堤在芜藏寺上方会合了。堤开车出来,中途将车停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后步行来的。
    6时前他俩访问了畑山。事先将狗安置在大门外的树荫下。如果来人,训练有素的狗就会吠叫报信。畑山开门将他俩引进室内。堤告诉畑山,所有抵押的山林现在已找到买主,他打算卖掉它后还钱给畑山。买主是总部在大阪的食品公司,该公司计划近期向福冈发展,将那爿山林改造为工厂,在与堤正式签约前,想核实一下有关文件。因此,堤领着该公司总务科的职员来审阅权利书和借用书。光一身着西服,出示假名片,俨然是公司职员的风度。畑山丝毫没起疑,欣然应允。
    畑山进里屋取文件去了。堤佯装眺望庭园立在窗边,手中攥着藏在包袱里的凶器。片刻,畑山取来权利证书欲想坐下时,堤突然袭击,一刀透腹部,畑山进行殊死反抗。光一从背后抱住畑山,紧接着,堤又一刀刺进他的心脏。就这样,畑山倒在桌子和沙发之间一命呜呼了。堤迅速收藏起凶器,两人便开始搜寻值钱的东西了。堤比较熟悉畑山房内情况,于是从金库找出50万元现金和一些文件,其中有从堤那儿收存的山林权利书和尚未登记所备案的印鉴证明(堤事前知道)。毁灭一切文字证据,不留任何痕迹。堤将现金、文件和凶器全裹在包袱里,披上雨衣,带上等候在门边的狗,走出了灿山私宅。此刻是6时18分。
    两人在芜藏寺后分手。堤打算从上边的路出去,到停车处;而光一横截寺境内走去电车站的捷径。当光一钻出灌木、篱笆来到坡道时,正好遇到欲将坠落河谷的恭太……
    “当初不救他就好了。”光一凝视一旁眺望着窗外的恭太的侧脸,心里想道。然而,当时良知促使他奋不顾身救人,尤其看到路边的牛奶瓶和布袋,一瞬间,使他回想起自己童年的时代……
    当天,光一没和堤见面。第二天晚间,他向堤述说了邂逅恭太的经过。堤陡然变色,斥责光一自寻麻烦。万一那孩子报案,光一被捕,自己也逃脱不了。堤这样认为。
    “他还是个小孩,又发生了那种事,他肯定不会说什么的。”光一安慰哥哥。可是三天后,堤谋害恭太了。当从报上读到“送牛奶的孩子遭袭击,罪犯是矮胖中年男人”的报道时,光一立刻明白何人所为,他顿时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如果杀害畑山,是由于两人亲同手足,哥哥经济窘迫,光一不好拒绝,但杀害一个无辜的孩童,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哥哥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个没有人性的屠夫!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除了恭太,好象另有一位目击者。当这位目击者向警方投寄匿名信的消息刊登在晚报上时,堤拿着晚报来到光一的住处,问道:“写信人大概是个女人,你还记得吗?”光一真的没有印象,搭救恭太时可能有人看见,但他性情急躁毫无察觉。见光一否认,堤略思索片刻,说:“我有这女人的线索,而且知道她的底细。”作案后,堤带着狗佯装散步,在另一条道上逃遁,曾同一个女人交臂而过。女人没注意他,并且将脸侧过去。堤当时生疑、惊惧,估计她见到过光一,因为时间、地点吻合。他认识这个女人,她是居住在福冈的政治家的夫人,数年前,这位政治家在竞选中获胜时,曾和夫人在电视屏幕上出过风头。她脸孔端庄、白皙,极富有魅力,正是堤喜欢的一种类型的女人,因此他印象深刻。“这,你想干什么?”光一问堤。堤脸上掠过一丝阴毒的笑容,近乎自语地说:“女人的存在比小孩更危险!”光一马上明白堤的意图,便激烈地表示反对。他完全理解堤杀人后的心态,但他不能容忍滥杀无辜。堤丝毫不悔悟,用强硬的态度甩出一句:“那就不麻烦你了!”说完就走出去了。
    那是一个黑暗笼罩的夜晚。光一不安地盯梢着堤。堤思索似的沉重的脚步,穿过南公园树林来到动物园前。他在沙石广场上站立片刻,马上走进路边公用电话亭。尔后又回到广场徘徊。光一悄悄挨上去,从背后招呼他一声。当他回过头时,光一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凶残的“恋尸狂”形象。这时,光一劝其自首归案,可堤已丧失理智,听到“自首”一词便恐怖地抽搐,目光更加凶暴了。争吵几句后,光一只记得自己掏出了尖刀,堤肥硕的身躯晃摇倾斜……自杀死了哥哥,光一失去了自首的勇气,又丧失了逃遁的自信心,就这样一直无目的地彷徨、流浪……
    “叔叔。”恭太的喊声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光一上身倚在电车门上,用脚支撑住身躯。他的神态使恭太有点儿担心,“叔叔……真的和那案件没任何关系,是吗?”
    “噢。”光一稍摇摇头。
    “那么,赶快去找警察好吗?警察找叔叔找得好厉害哟!”
    “噢、噢……”是的,光一早应该去找警察,可一想到哥哥充血的眼睛,就觉到如鲠在喉。“没办法呀。”他禁不住自言自语道。
    “这么说,还是不找警察好咯。”
    “是吗……”
    电车抵达福冈站。扇门开了,恭太回头看着光一,说:“今后我什么也不说。下次碰到警察就说都是我编的谎话。”
    光一默默地将手搭在恭太肩上,走了出去。
    13
    各务在医院候诊室迎来了黎明。筑紫野署的久松等离去后,老护士来问他是否同朝子的家里联系过。他不属朝子的“家族”,她可能从院长那里听说了。各务的心扉象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他从没想到过朝子的家庭,即使向前原警署报案以后。眼下,他才意识到有义务同她家里人取得联系。他用医院红色的电话打到了朝子家,年轻的女佣接电话后说,已经知道朝子遭车祸的事,正在找桂木,两个孩子已睡了。接着,他给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今晚有急事,可能回不了家。
    各务回到候诊室,在坚固的皮革椅子上坐下来。脸色苍白的朝子躺卧在担架车上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忽而,他又回忆起同朝子幽会过的各处场所和交谈片断,忽而又想起自己的妻子、从选举招贴画上所见过的桂木的脸孔,以及法律事务所的律师们。没有什么脉络,零碎杂乱地在他脑海里萦绕。他和朝子的关系一旦暴露,他就不得不和事务所的同仁们诀别。他决不让社会对他的谴责和不信任殃及他们……
    各务毫不疲倦,恰恰相反,身心陷入一种亢奋状态之中。他知道自己一清醒,就常常靠在长椅子背上朦胧睡去。护士劝他到病房床上休息,但他谢绝了。桂木为什么还不来?是否没联系上?天已亮了。
    7时前,距医院100米开外的前原警署来了一位刑警,告诉各务肇事者已抓获:“由于你及时提供了车的类型和号码,以及肇祸司机的特征。”
    “是吗。说下去,罪犯是谁?”
    “没想到是被害者的丈夫啊!
    “是桂木先生?!……”
    刑警叹口气点点头。向各务述说了抓获桂木的经过。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
    “据自供,桂木一个月前就发现妻子不贞……”刑警说到“不贞”便打住了。“感觉到妻子另有新欢。怎么办?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住家附近的一位不动产业者被杀,他总感到这案件与妻子有牵连。如果家庭丑闻一公开,作为政治家的自己的生命也就完结了。昨天,妻子又单独外出,他便开车跟踪。妻子乘坐‘的士来到郊外海边,走进一家旅馆。不久,又一辆‘的士到达,一个男人接着消失在旅馆里了。桂木把车藏在松树林背后,等候两人露面……”
    没想到从刑警嘴里说出了昨夜自己和朝子的行踪,各务觉到很尴尬。
    “约一个钟头后,朝子女士一人出了旅馆。桂木原先打算等到男人露面后抓住他,然后和他谈判。但看到妻子的气色,桂木突然变卦了。朝子的气色是一种情焰燃烧殆尽后的沉滞的苍白。一瞬间,桂木妒火中烧,怒气冲天。妻子背叛了自己,而且涉嫌杀人案件,还要毁灭自己的政治生命!如果放过她,不久后发生她被警方审讯的事件,那自己就会完蛋。与其放过她,不如干掉她,让她死于偶然事故,一切都销声匿迹了。这时桂木不再考虑后果了。他通过另一条路赶到前方……
    “他自供后,还担心妻子的伤势,问这问那。我们告诉他情况很严重,还没脱离危险时,他还顽固地表示,自己的行为可能会消除对妻子的复仇心理,但对那个淫棍的憎恶,永远不会消失!”
    刑警临走时,还特意表明自己是下夜班回家途中,顺便把案情告诉他。然而,各务觉察到貌似光明磊落的刑警的真正意图是,把桂木的仇恨转达给他。刑警正是为这而来的。
    这时,见过几次面的老护士进来了。“病人醒了。情况好转。院长说,时间短的话,可以去看一看……”
    各务默默地站起身。来到走廊时,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令人刺眼、晕眩。而西边的候诊室窗寮都挂着帘布,使人觉到黑夜笼罩。然而,外边世界新的一天毕竟开始了。从此,自己也要以新的时间开始生活。各务走向朝子的病房,他不由得感到恐惧和恍惚。
    十四
    光一和恭太并肩走出检票口,来到街上。今天象是盛夏的气候,阳光强烈。虽然已是星期天早晨8点钟了,可大街上车马稀疏。这儿是福冈市中心闹区,因靠近海,故阵阵海风中夹杂着潮湿、腥臭的气息。
    光一和恭太仍然并肩默默地行走着。给人的印象是欢悦散步的一对兄弟。光一连日来的疲顿被这明灿灿的阳光烘晒,象被睡魔攫住了全身,惬意而又绵软。所有的往事如梦似画,变得遥远了。他才26岁,今后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呢?他正是陷进了这种茫然的冥想之中。他也本能地长久地陷入这种境界,试图排遣其它思虑的困扰。
    恭太心情愉快是不足为奇的。他好几个月没来福冈了。这儿街上的树叶比家里附近的树叶神秘,而且好看。穿过宁静的公园,不久进入矗立着象仓库似的一排排大厦的区域。海水腥味更加浓重了。已经到了港口区。沿水泥路面的前端,望见水天一色的大海时,恭太“啊——”地发出低声的叹息。
    两人依在低矮的海堤边。堤坝的突端是驶往壱岐和对马的渡船码头。那里停泊着三、四条小型船只,随波浪轻轻摇晃着。湾内的海面在阳光的映照下银波粼粼,几座岛屿隐隐约约,化为淡绿色的影子散落在水平线上。
    目睹大海,光一心里涌塞一种悲凉。当年他从高校出走时,并没什么过分的奢求和企盼,只是想找一份不复杂的工作,自强自立地生活下去。可为什么命运如此多舛,总是将灾祸降临于他呢?
    “多么希望乘上船随波逐流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光一沉湎在奇妙的幻觉之中。
    “嗯。”恭太点点头。
    “真的随便去哪儿?”
    “嗯……”这时,恭太听见从背后传来刺激神经的脚步声。
    光一首先回头,只见码头前楼房的背荫处有一个身着西服的男人朝这边窥探,他的侧面停着一辆黑色中型轿车,车上坐着三个男人。光一从开始就觉察有人秘密跟踪。这也许是他习惯了的绝望感的验证吧。
    “回去的车费没有吧?”光一问恭太。恭太用稍惊异的目光盯住光一,迟疑片刻点点头。光一从上衣口袋取出仅有的100元硬币,放进恭太的手中。一瞬间,恭太孤单乘坐电车归去的身影从光一眼前掠过。
    “再见吧。”光一低声一句。尔后径直朝刑警走去。
    恭太紧追了几步,哽咽地喊道:“再见——。”目睹青年微驼的背影,恭太想起了父亲。也许父亲也遇上了无可奈何的事情吧?恭太呆呆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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