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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通灵游戏》作者:岛田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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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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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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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0-23 02:52: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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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一直难以忘记发生在猿岛的那件事,因为它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那是在1980年的秋天。说实在的,1980年对我来说真是个奇异的年份,我遇见了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匪夷所思的就是那年秋天我亲身经历的杀人事件。
      那年刚入秋的时候,我渐渐厌倦了所有简单无趣的贝斯练习,兴趣转向时髦的管乐器。说来也巧,有个朋友为了躲债要出门一段时间,就将他的阿尔特萨克斯管寄放在我这里,于是我终于有机会学吹萨克斯管了。那段时间我迷上了爵士乐,和一些爵士乐爱好者渐渐聚集到一起,还组织了一个乐队,在东京小有名气,真让我小小地骄傲了一次。不过,今天并不是要讲我们乐队的故事给大家听。
      大约是在9月底,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要去美国,他以极低的价格把他的公寓租给了我。我高高兴兴地搬到了山并区的公寓,公寓旁边就是善福寺公园,特别适合练习萨克斯管。那段日子,只要我没有课也不用打工,就终日在公园里吹着萨克斯管,看着来往游人,悠哉游哉。说实在的,我真是怀念那段时光啊!站在秋天的湖边,吹奏着阿尔特萨克斯管,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当然,也会遇到许多有趣的事。
      有一天,我正站在湖边吹奏《我最爱的歌》那首曲子,萨克斯的旋律好像水鸟一样滑过湖面,和着微风,在水面上荡漾起粼粼波纹,我自己也陶醉在这美妙的景色和乐声里。不知不觉中,我身边已经围上了不少听众,长椅上坐着的花白头发的拄杖老人,牵着狗散步的女子,还有一对对情侣,都在驻足聆听。再望望对岸,却空无一人,整个公园只有我身边格外有人气。
      自顾自吹下去?我犹豫着凑近风管口,但想了想,还是提起琴盒,慢吞吞地移开了三十来米,另找了个地方继续吹萨克斯管。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些人也慢慢向我这个方向聚拢过来,等我一曲奏完,身边又重新围上了一圈人。我突然冒出一个玩笑的念头,于是每吹完一曲就换个地方,每次都向旁边移动三十米左右,那些人则一步不落地紧跟着我,最后我居然带着他们整整绕湖一周,又回到了最初的长椅边。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魔笛的童话。
      还有一次,因为我吹得太入迷,连夕阳西下都没觉察到。一曲终了,我停下按键的手,呆呆地看着眼前被晚霞染成绯色的湖水出神。就在这时,有人对我说了一句“您好”。如梦初醒的我转身一看,原来是两个身穿制服、面容严肃的巡警。我暗叫不好,一定是我违反了噪音管理条例或者其他什么法律条文了吧,否则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会找到我头上?
      “请您过来一下。”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说道。
      “好……好的。”我以前还从来没和警察面对面打过交道,紧张得说话都有点儿不利索。
      对方忽然伸出粗壮的手臂,一下子把萨克斯管从我怀里抢了过去。居然这么粗暴,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时间惊讶得张大了嘴。可接下来对方说的话更让我吃惊:“让我也吹一个曲子嘛!”
      “哦……您别客气。”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被我的吹奏勾得手痒痒了。
      这个爱好萨克斯管的警察不慌不忙地取下警帽,放到长椅上,熟练地拔开管口塞试音。一开始当然是“呜——呜——”的长音节,慢慢地,他似乎找到了感觉,吹得有点儿像模像样了。他吹的曲子是《日安,我的宝宝》,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穿警服的人吹萨克斯管。
      “我高中时代参加过管弦乐队,现在居然还吹得响……”他停下来感慨了一句,接着又兴致勃勃地吹起了《铁臂阿童木》。他的同伴则站在远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个爱好音乐的警察使我对警察的总体印象有了好转,音乐的魔力真是无穷啊!
      警察向我道谢之后离开了,我想这下没人打扰了,继续练习吧。于是我接着吹我的萨克斯管。可突然间,从湖对岸的一间小屋里传来了怒吼声:“哪儿来的小子,你的破喇叭准备吹到什么时候!”
      原来公园里正在施工,有些工人就住在那些临时小屋里。我不理不睬,只管自己吹下去。这下可不得了,刚吹了几小节,屋门“砰”地开了,一群横眉怒目的工人头戴安全帽、手握啤酒瓶,朝我这边冲过来。我大吃一惊,赶紧把萨克斯管塞进琴盒,一溜烟跑了。
      那以后有好几天我都没敢去善福寺公园。后来工程结束了,湖岸上的临时小屋也拆除了,我才恢复了日常吹奏练习。大约是10月10日的傍晚,我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时我正吹着萨克斯管,看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男子也提着琴盒走了过来。他从盒中取出一把小号,先是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滴滴答答”地吹了一阵,然后对我说道:“怎么样,一起吹吧?”
      我和他一起吹奏了几曲,感觉他的水平和我不相上下。
      “你住在西荻?”吹小号的男人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自我介绍:“我住吉祥寺,朋友们都叫我阿赤。”
      “阿赤?”我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庞,脸色哪里有一点儿红润,毋宁说是苍白。阿赤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留着胡子,中等身材,看起来略显老相。我也报了名字,“大家叫我阿堂,全名是隈能美堂巧。”
      “看来你也很喜欢爵士乐,怎么样,这个星期六有没有空?”
      “什么事?”
      “我知道一个挺有趣的地方。在总武线的浅草桥有个喜欢爵士乐的大叔,每个周六都会把自己的公寓全部开放,邀请爵士乐迷们来切磋交流,我常参加那里的聚会。有兴趣的话,本周六去看看?你可以带上喜欢音乐的朋友一起去,下午六点左右开始。”
      说着,阿赤从口袋里取出小本子,写下了地址:台东区柳桥一丁目17号,T公寓1106,系井。然后又留下了电话号码。
      我和朋友们组建的乐队叫“SEVENT HRING”,  也就是“第7环”的意思。因为乐队成员大多住在环7道路周围,鼓手阿浮更是专门在环7一带练鼓,因此得名。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环7,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阿浮的身影。他还是老样子,弓着背,用尽全力敲着鼓。周围没有一个观赏者,和我吹萨克斯管的时候大相径庭。何止如此,人们不但不停,还都慌慌张张地一路小跑,仿佛能离他多远就躲多远似的,原因可能是阿浮的外表。阿浮身高接近一米九,留着乌黑浓密的胡子,“阿浮”这个叫法,正是来自于某部怪兽影片主角的名字。我把周六爵士乐聚会的事讲给他听,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和我一起去。
      二
      周五下午开始,天色越来越阴暗,云层渐浓,不久下起雨来。到了下半夜,雨越下越大,次日清早,更是雨势倾盆,狂风大作。天气预报说,是受到了强台风影响。狂风暴雨一直持续着,周六下午更是只闻雨声,不见天地。现在想来,那一年我跟台风真是有缘。
      头天晚上我就借宿在阿浮的宿舍里。到周六傍晚,风雨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估计聚会只怕要泡汤了,即使我和阿浮顶风冒雨跑出去,也不知道这种天气电车究竟开不开呢。我跟阿浮商量:“要不就别去了吧?”
      可他却似乎很起劲,说什么也一定要去。没办法,只好先给那个公寓打个电话问问。阿浮的住处没有电话,我和阿浮披着廉价的塑料雨衣,撑着破伞,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一家常去的小餐馆,一头撞进门去。我们点了些吃的,胡乱填填肚子,然后借用店家的电话跟系井联系。我问那个接电话的人,是否有个叫阿赤的,很快,阿赤本人就来听电话了。
      “这么大的雨,还有聚会吗?”
      听我这么问,他忙不迭地说道:“有的有的,赶快来吧。”
      小餐馆的雨棚被密集的雨点敲打出隆隆的声响,狂风刮过屋檐带起巨大的锐音,阿赤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窄小昏暗的小店里充斥着风雨大作的声音,我不由得失去了信心。这样的天气,专程坐着电车赶到浅草桥,简直是发疯。可那天阿赤特别坚决,他说今天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绝对值得一去。
      “那么,如果电车照常运行,我们就去。”我对电话那头的阿赤说。
      即将到达高圆寺车站的时候,我和阿浮好像穿着衣服游了一趟泳似的,已经里外透湿。暴雨中的街道上阒无一人,也不见一辆车,只有街头的招牌和报栏随风狂舞。出乎意料的是,电车居然正常运行。
      我们到达浅草桥的时间是七点左右,水淋淋的检票口,还有一个检票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我用手帕擦拭着透湿的公用电话听筒,又给他们打了个电话确定了路线。然后,我们沿着神田川走过去,系在岸边的屋形船随着风浪上下摇晃。神田川与隅田川成T字形交叉,雨中的隅田川看起来好像一片汪洋,河水泛着墨色,波涛汹涌,不时掀起巨浪。暴雨被狂风扭曲着,闪着雪白而怪异的光,铺天盖地,令人无处可藏。远方岸上灯塔的光亮,在风雨中显得分外妖异。
      两条河的交界处有一幢孤零零的楼房,在周围低矮房屋的衬托下显得分外高大。这就是T公寓。进了门,就看见一个面孔严肃的老管理员坐在门卫室里。系井住十一层,也就是最高层。出了电梯,我们来到空旷的走廊。因为有扶梯,所以大雨就毫不客气地从扶梯和墙壁连接处灌了进来。从高处往下看,这座公寓呈T字形,就如同它的名字。系井先生的房子正好在十一层的最前端,也就是T字的左肩部位。
      我们站在走廊尽头的1106室门前,无意间望向窗外,可以看见远处隅田川因为台风而暴涨的潮水澎湃不休。人在十一层上,风声听起来更是尖利刺耳。我刚摁下门铃,门就开了,是阿赤。里屋传来欢快的谈笑声。
      “请进请进。”阿赤说道。
      我把伞插到伞座里,走进屋子。屋里很暖和,松软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男女,大概有人刚说了个笑话,大家都在开心地笑着。暖炉座里是一个煤气炉,燃得正旺。身后,阿赤关上了门,风雨声顿时远离了,屋门可能是隔音的。室内灯光有些昏黄,谈话的人们都显得从容而惬意,对于我和阿浮这样刚和暴风雨搏击过的人来说,看着他们,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用脱鞋了。”阿赤告诉我们。
      依言而行,我们脱下雨衣放到鞋柜上,一个五十余岁的妇人给我们拿来了干毛巾。
      “这位是系井夫人。”阿赤介绍。我们互相问了好。
      我和阿浮早已浑身冰凉,衣服也都湿透了,不好意思去坐沙发,就从餐桌旁搬了两把金属靠背椅,坐在炉子前面烤火。
      这套公寓相当宽敞,我们待的这间屋子足有二十平方米,此外似乎还有几间差不多大小的,估计是四室两厅的公寓。屋子里缓缓流淌着查理·派克的音乐,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在我们对面放着一整套乐器,包括爵士鼓、萨克斯管、小号、钢琴,甚至还有一把精致的吉他。那把吉他是吉普森335型,乌黑的琴身,很有神秘感。而那几只鼓上,不知为何却写着“洗手间”几个字。爵士乐器后面的窗帘半开半闭,巨大的窗户直抵天花板,或许是为了隔音吧,窗户是双层的。外面就是阳台,正对着隅田川。
      阿赤走过来:“阿堂,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坐在沙发上的那些人都朝我们这边行着注目礼。“他叫阿堂,玩过贝斯和萨克斯管。”
      我站起来朝大家鞠了个躬。
      “还有,这位看起来挺凶的仁兄,是……”
      我接着阿赤的话说:“他叫阿浮,鼓手。”
      “哦,阿堂他们几个人组建了一个叫‘第7环’的爵士乐团,在吉祥寺附近很有名气,都是好手。”阿赤挺会说话,虽然我没跟他提过多少我们乐队的事,但他说的话让人听着很是舒服。他接着介绍,“这位戴礼帽的是系井先生,在横滨开了一家成衣店,也是这套公寓的主人,我们都叫他‘牧人’,会玩贝斯。”
      “哪里哪里,我不太会的。”牧人谦虚地说着。他大概六十岁左右,身材瘦削,脸庞被日光浴晒成了茶褐色,留着络腮胡,长得很有点儿男人味道。
      “他旁边是系井夫人。”
      刚才拿毛巾给我的妇人微笑着冲我们点了点头。她和丈夫对比鲜明,身材丰满,笑起来很温柔。
      “那边的女孩子是成衣店的职员,大家叫她朝美。”
      这姑娘有一头栗色长发,大眼睛,五官如欧美人那样轮廓分明,很明显是混血儿。   “那位是石冈先生,爱好爵士乐的作家。”
      此人有着艺术家的气质,皮肤白皙,年纪很轻。他很有礼貌地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旁边这位是占卜家,御手洗先生。”
      一开始,御手洗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头颓废的乱发,棱角分明的帅脸,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或许是个才子,但很难引起别人的好感。他本来正两手捧着玻璃杯沉思着,听到阿赤的介绍,右手离开杯子,很随便地在额间举了一下,仿佛英国绅士的派头,不过在我看来,更像是在嘲弄我们这两个浑身透湿的傻小子。
      “这位是爵士乐评论家大贯先生,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大贯稍稍举起手里的烟斗示意了一下。他有一头花白的长头发,身材高大,穿着考究的西服。我的确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他,是个很有名的评论家。
      “大贯先生今天是第一次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哦,还有一位,坐在这边的是爵士乐爱好者久保先生。”
      久保眼睛很大,中等身材,四十岁左右。他戴着一顶茶色的紧贴头皮的绒帽,穿的西服是灰色的,看上去相当精明。
      当时在场的就是以上八个人,加上我们,正好十个。
      “还有个人也说要来的。”系井忽然说道。
      “是谁?”阿赤问。
      “夏树。”
      “啊,对了,是菜村夏树,他是个推销员,也是系井先生成衣店的常客。”
      正说着,门铃响了。
      “准是夏树来了。”系井说着,亲自去开门。
      门一打开,外面的风声雨声和雷声就毫不客气地席卷了整个屋子,雨越下越大了。
      “啊,今天真够戗!”随着一声抱怨,雨水在来客的不满声中飞溅进会客室,大概因为风正好是朝门口这个方向刮来的吧。
      我向门口望了一眼,走廊惨白的日光灯将窗外的雨水映得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雨点在灯光下狂舞着。关上了门,屋子里重又恢复了宁静温暖的气氛。来人把雨伞放好,脱下水淋淋的雨衣,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又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裤脚。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不过也有三十多岁了吧。
      “阿堂,他就是夏树。”阿赤介绍道。
      夏树是个大眼睛男子,梳着分头,穿着很符合推销员身份的灰西装。衣服很合身,质地也不错。
      “这两位是我们的新朋友,一个是玩萨克斯管的阿堂,另一个是鼓手阿浮。”
      夏树毫无表情地打量着我们,似乎用眼神在说:“我可没一点儿兴趣认识你们。”然后他径直转向其他人说道:“今天这雨可真大,我还以为电车不开,自己开车来的。”
      一共十一个人,全到齐了。似乎聚会也就是这样,大家互相认识了以后,就开始谈笑风生了。当然,漂亮的朝美小姐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夏树更是抢了她对面的好位子以后就再不想挪地方。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讲着笑话,逗得她笑个不停。没对她表示出兴趣的,好像只有阿浮和御手洗。
      我叫上阿浮一起来到阳台。刚才风是朝门口吹的,那么或许相反方向的阳台不至于有雨进来吧。果然,阳台很大,站在南侧基本淋不到雨,都被公寓的墙面挡住了。因为是走廊尽头的房子,所以阳台呈L形,绕墙半周,在东侧的阳台可以看到隅田川。但真要过去的话,肯定会被淋成落汤鸡。
      我和阿浮站在阳台的角落里,看着充斥天地间的风雨,沉默着。楼下隅田川的水面一片漆黑,可以隐约看见河对岸高速公路上的灯光,隔着雨幕,显得湿润又迷茫。
      阿浮突然说:“这样看着雨,真想大吼一声,和老天爷较较劲!”
      我也有同感,真想大吼一声啊!
      三
      我和阿浮回到屋里。这时,夏树似乎想到了一个能最大限度吸引朝美小姐注意的好办法。“朝美,我变个魔术给你看,好不好?”
      “当然好啊!”在这种情况下,女孩子大多会表现得非常好奇。
      “严格地说,这不是魔术,而是一个通灵游戏。”夏树转向系井夫人,“夫人,有没有大一些的白纸?包装纸就行。”
      系井夫人点了点头,走进了里间。周围的人都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很快,一张雪白的包装纸就铺在桌子上了。夏树一边仔细抚平折痕一边说:“首先我想向大家借些东西,大家身上佩戴的饰物,什么都可以。当然,越贵重越好,因为越贵重就越有灵气。”他说得煞有介事,“别担心,并不是要把它们变得无影无踪,只是摆在这里而已,很快就归还给大家,项链啦,戒指啦,手表啦,都可以。朝美小姐,你也借点儿什么给我吧,嗯……就你的戒指好了。”
      “我的戒指吗?不太贵重呀。”
      “没关系,没关系。”
      大家都开始摘手表,我也准备摘,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毕竟我的手表是从二手店里买来的迪斯尼卡通表,只值几千日元而已。很快,白纸上摆满了饰物,其中手表最多。评论家的手表是名牌——卡尔彻。
      “大家用的都是名牌呀。啊,这个可是价值不菲,珍珠项链呀,夫人,是您的吧?有了它,这个游戏一定会非常灵验!”推销员凑近仔细端详了一下项链,“夫人,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串项链应该是结婚纪念日您丈夫送给您的礼物吧,也许同时送给您的还有一面化妆镜?”
      “猜得很准!”系井在一旁答道。
      “您真有福气,有个好丈夫。”夏树的目光转向了御手洗,“占卜家先生,您的手表没借给我用啊?”他似乎对占卜家也没什么好感,语气冷冷的,还带着一点儿敌意。
      “你不知道原因?”占卜家略带嘲讽地说。
      “您是不是根本就没戴手表呀?”推销员露骨地冷笑着说。
      “对,我今天没戴手表。”占卜家满不在乎地承认了。
      “是放到当铺去了吧。”夏树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占卜家难堪。
      “不至于。要当也不会当手表。我本来就秉持着‘不戴表主义’。”
      “哦,您原来还是个有‘主义’、有生活信条的人呀,佩服佩服。”
      “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占卜家又做了个老动作,将右手在额际比画了一下,这次做得相当潇洒,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模仿英国绅士动作模仿得如此潇洒的日本人。   “果真是信条问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信条呢?我猜,一定和钱包的厚度无关喽?”不知为什么,夏树追着占卜家穷追猛打,毫无收敛之意。
      “钱包如果有带子就好了,可以挂在右手上,那样我或许也会戴块表在左手上,保持平衡嘛。再说手表这东西实在太重了。”
      这个理由有点儿匪夷所思,夏树一时间竟然没找到反驳的话,呆呆地瞪着占卜家。
      “像那种沉甸甸的机械玩意儿,如果说能带给主人什么好处,不外乎只是提醒他们,其实人人都不过是时间的奴隶而已。”御手洗忽然站起身来,激动地搓着双手。我吃了一惊,可看看周围,除了我以外,好像再没有其他人因此吃惊似的。
      御手洗在屋里踱来踱去,仿佛变成了一个演说家。“让那么一块除了看看时间什么用都没有的东西占领我们宝贵的左手腕,还有比这更傻的事吗?要想占领我的左手,起码要有十倍的功能,比方说能听收音机、看电视,能帮我记住朋友的电话号码,甚至能告诉我,我面前的人究竟是个花花公子还是个好先生,那时候我才会考虑戴它。”
      众人都露出会意的笑容。石冈好像是御手洗的朋友,他笑着扯了扯占卜家的衣角,意思是让他适可而止,可他根本不理睬。“告诉你,夏树先生,没有哪个城市的公用电话和钟表的数量比得上东京。我将近十年没戴过手表了,可从没觉得不方便!除了银座的夜总会,哪里没有可以看到时间的地方呢?唯独在去夜总会玩的时候,像钱包一样,手表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那里不愿意客人早走,故意不让大家知道时间。看看,这里有这么多手表,难道说,你们大家都是那种夜总会的常客?”他转过头盯着夏树,“再比如,我走路的时候从来不会捧着部电话机,因为公用电话足够多了!既然你那么重视手表,以后干脆为了方便,你拎着电话机走路吧(作者写作这篇小说的年月还没有手机——译者注)?这个建议怎么样,夏树?”
      推销员夏树脸色苍白,很明显气得够戗。石冈终于站起身来,用力把占卜家推回沙发上,周围一片轻笑声。石冈很严肃地低声对御手洗说了些什么,御手洗不耐烦地答着“知道了,知道了”,然后蒙头倒在沙发上,抬手制止他朋友的劝说。
      好一个奇怪的人!而且,除了夏树之外,大家似乎对他都很宽容,这大概也是夏树讨厌他的原因之一吧。
      “哼,明明穷得表都买不起,还给自己找这么多理由……”夏树愤愤地嘟囔着,同时将收集来的饰品认真地摆放在白纸上。一共七件,手表最多,还有朝美的戒指和系井夫人的项链。夏树把它们摆成一个圈儿,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从圆圈中心向那些手表啦戒指啦什么的画着线。这样共画了七条线,每件饰品都由一根线连接到圆心。
      “总算好了。”夏树边说边掏出个小本子,哗啦哗啦地翻着,翻到空白处,“刷”地撕下一页纸,可惜没撕好,左下方歪歪斜斜的,不是标准的长方形。夏树神经质地低声咒骂了一句,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张。
      “朝美,你从放在那里的七件东西里挑一件,然后用这支笔,在这张纸上写下你挑选的东西。我会运用灵力猜出你写的是什么。”夏树把纸递给朝美,然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我还是给它们标上号码吧,这样写起来方便点儿。”说着,他在那些东西旁边写上了数字,“1”是评论家的手表,按顺序排下去,“7”是珍珠项链。
      “好了,朝美,你只要写数字就行了,再写一句挑选那件东西的理由。另外,再写上你目前最大的烦恼,我一定帮你摆脱它。”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就权当好玩写下来吧,一定不会后悔的,相信我!”这个推销员的职业病好像犯了,拿出了平时推销东西的口气。
      “一定要用你那支笔吗?”
      “不一定呀,用自己的也行。你到那边去写吧,我脸朝这边,不看你好了。”
      朝美背过身去,认真地写了些什么。“写好了。”
      “好了?那你把它叠一下。”夏树背朝着她。
      “叠好了。”
      “再叠一次,然后再叠一次,最后还有一次,再把它揉成团,好了吗?”
      “好了。”
      “拿过来吧。”推销员夏树得意地看看大家,又对朝美说,“现在,你看那张白纸上七条连线的中心,也就是圆圈的中心,看到了吗?”
      “是这里吗?”
      “对,集中注意力,把纸团扔到圆圈中间去。”
      “这样扔吗?”
      “对准中心点扔下去,多扔几次,大家都注意看着,纸团会滚往各个方向,但肯定最容易滚到你选择的那个数字的方向。按照这个概率,我就能知道你写的是几。”
      “真的吗?”
      “试试就知道了。”
      朝美凑到白纸上方,表情严肃地扔起了纸团,扔了一次又一次。其他人都津津有味地看着,除了御手洗,他此时已经在一边打起了鼾。
      纸团有一次跳出圈子,落到了地上。夏树敏捷地捡起来,重又递给朝美:“这样可不行呀!一定要集中精力才能测得准,就是因为你注意力不集中,所以纸团才会跳出去。”
      这时久保说道:“我好像喝多了,有点儿不舒服。”说着,他起身到卫生间去了。
      “朝美,明白了没有?到现在为止,哪个方向最多呢?”夏树问。
      “我不明白呀!”朝美迷惑不解。
      “是7号吗?”
      朝美没说话,但根据她惊异的表情,我估计夏树说对了。
      果然,夏树继续说:“你写的数字是‘7’,你虽然不喜欢珍珠,但很想试试戴上它的感觉。”
      朝美的嘴巴都合不上了:“真准!”
      “顺便……我也猜一下你的烦恼吧。等等……”夏树闭上眼睛,将食指搁在眉间,片刻,又突然睁开眼睛,“知道了,是单相思。”
      朝美小姐简直要昏过去了。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
      “不要……别说!”她面红耳赤,要去捂夏树的嘴。
      “你写在纸上了吗?”   “没有。”
      “这样呀……”
      这时久保回到屋里,夏树惊讶地看着他:“怎么样?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些了。”久保的脸色相当苍白,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你真是神了!”朝美激动地说。
      四
      当我们又在阳台南侧观赏暴风雨的景致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俩多大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久保,他头上仍然戴着那顶茶色绒帽。
      “我二十一岁了。”我答道。
      久保微微点点头,又问阿浮:“你呢?”
      阿浮沉默着,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确切地说,过了今年的生日就是二十六岁。
      “你多大了?”久保又问了一遍。
      “凭什么要告诉你?”阿浮冷笑。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冲动易怒。
      “不凭什么,就是有点儿好奇,你靠什么生活呢?难道倒霉就能填饱肚子?”久保偏着头笑了,在房中灯影的映照下,这笑容显得有点儿诡异。他凑近阿浮,嘴里喷着酒气。“没关系,当然没关系。不过这么大了还靠父母养活,不丢脸吗?”
      这句话击中了阿浮的要害,他的确到现在还靠父母养活着。阿浮气鼓鼓地说:“你又算什么?你不也喜欢爵士乐?难道你只会听不会演奏?那不过是个好笑的‘评论家’而已!”
      “你这话我权当没听见!”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家一起扭过头,竟然是有名的评论家大贯。
      “算了算了。”阿赤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为我们打圆场,“怎么没完没了的?”
      大家都沉默了。阳台的双层窗户打开着,但因为风向的关系,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会有雨水扫进去。阿浮一声不吭地走进屋,坐在写有“洗手间”字样的爵士鼓后,拾起了鼓槌,百无聊赖地轻轻敲打着鼓沿。系井走过去对他说:“想打鼓就打吧。”
      “可以吗?”阿浮诧异地问道,“已经很晚了,不要紧吗?”
      “反正暴风雨也吵得很。”系井无所谓地耸耸肩。
      阿浮的脸上露出笑意:“好!那我就冲着隅田川,冲着大雷雨,好好地练一次!”
      系井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阿浮说干就干,把整个鼓台搬到了正对阳台的方向,先试了试音,然后一鼓作气敲击出疯狂的《第八种打击》的节奏。他一生气就爱奏这首曲子。
      阿赤露出赞许的神情:“好小子,真不错,够水准!”
      他的声音很大,因为不放开喉咙,对方根本就无法听见。我也点了点头。阿浮在我们一帮朋友中算是水平最高的,即使和日本最专业的鼓手相比也毫不逊色。其实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他那么高的水平,却愿意和我们这种业余爱好者一起玩?
      御手洗醒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阿浮身边说了句什么。我在阳台上,一点儿都没听见。只见御手洗拿起屋角的吉他,也转朝阳台方向,好像就要大显身手了。我暗想,你想和阿浮较劲?真是自不量力。
      正好系井和阿赤就在我身边,我问他们:“你们不一起玩玩?”
      没想到他们反应强烈,不停地摆着手:“我不行我不行……”
      那边的御手洗大声对阿浮说:“继续继续,就这么下去,好极了!”
      然后,他突然以最大音量加入了演奏。怎么形容这一场合奏的冲击力呢?就好像他们要以两人之力向狂暴的风雨挑战。我完全被这气势震慑住了,不知不觉大声叫好,但我的声音马上就淹没在音乐和风雨声之中。
      他们合奏的曲子是奇克·科力亚的《第7银河之彼岸》。听着听着,我只觉头昏脑涨,生平第一次因为音乐而“晕眩”。真没想到,御手洗竟然能把这首难度奇高的曲子弹奏得如此流畅而得心应手!
      接着,曲调一转,两人进入即兴演奏。我注意到,御手洗的演奏技巧也让阿浮瞪圆了眼睛。他的吉他水平和著名吉他手比尔·科那茨相比,恐怕也毫不逊色。听着他们的演奏,我突然联想到贴着海面疾速飞行的喷气式飞机,都是带着疯狂的速度和冲击力,转瞬间就从眼前消失……我听过无数场音乐会,有迈尔斯的,马克拉·福林的,还有奇克·科力亚的,可像这样震撼人心的,还是第一次听到。阿浮拼命试图跟上御手洗的节奏,他这么手忙脚乱,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和御手洗比起来,阿浮简直像个爵士乐的门外汉。
      即兴演奏戛然而止,重新回到一开始的曲子——《第7银河之彼岸》,居然严丝合缝。我实在没想到,在日本居然也有这么出色的爵士乐手!
      曲子在大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结束了,没有什么夸张的结束高潮点。风雨声重新充盈于耳。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演奏中,和大家一样,连鼓掌都忘了。御手洗又在问着阿浮什么话,阿浮略显紧张地听着,不断点着头。接着,他们又奏起了披头士的曲子,仍是一首快歌。
      这一曲终了,我彻底折服了。这个叫御手洗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演奏时他的表情那么认真而投入,可一旦曲子奏完,他就立刻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酷相。
      和我一样,其他人也都陶醉在刚才的演奏中。石冈走过去握着御手洗的手,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御手洗在说:“怎么样,好久没这么过瘾了吧?”
      过了一会儿,石冈也来到南边的阳台上。大部分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东边会淋到雨,所以一个人也没有。我一看到石冈,就知道他刚流过泪了。
      “进去吧,都这么晚了。”说话的是夏树。
      大家陆陆续续回到屋里。吉他和爵士鼓已经放回原处,巨大的双层窗也已经关紧,系井、阿赤和我们坐到一起,正式开始练习。系井是贝斯,朝美弹钢琴,我是萨克斯管,阿赤吹小号,御手洗弹吉他,阿浮打鼓,这样,听众就剩下了石冈、系井夫人、评论家大贯等人。
      不过,这段演奏实在是糟糕透顶,每多一个人加入,曲调就更滞涩一些,相应的,御手洗就把吉他拨得震天响,不耐烦地要结束这个段落。当朝美的钢琴加入进来时,御手洗已经没了耐心,只是胡乱弹几个音符应付一下而已。我也吹了一段萨克斯管,但因为就在御手洗旁边,心里紧张,音量都没敢放大。
      夏树和久保听了一小会儿之后,似乎觉得无趣,两人结伴去了阳台,玻璃门也没有关好。我吹着萨克斯管,无意间扫视了一下桌子,上面那七件东西还放得好好的,夏树也真是不小心。
      五

      那件怪事发生得很突然。
      正当我们努力合奏着曲子时,屋子里忽然一片漆黑。
      “停电了?”不知是谁说的。
      我们没有理会,继续演奏下去。正在兴头上,发生这样的小插曲反而别有一番情趣。大家心里大概都跟我想的一样——等着系井夫人去拿蜡烛。
      就这么演奏了一会儿,屋里的大钟响起了报时的声音。报时还没结束,背后突然传来夏树的声音:“喂,久保先生!”
      差不多同一时间,阳台那边的玻璃门“哗啦”一声开了,有人飞奔进来,穿过客厅直奔大门。屋子里黑漆漆的,我根本没看清那人是谁。不过此时有人(似乎是系井夫人)打开了手电筒,闪烁的手电光中,隐约可见一个男子的背影,还有他头上的那顶绒帽,是久保。久保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大门重新“砰”的一声关上。
      他究竟怎么了?大家诧异的同时,音乐的节奏也乱了。
      “没有了!”系井夫人尖叫。
      我们三三两两地停下手里的乐器。手电筒正照着桌面,光柱下,只有六件饰品,也就是五块手表和一个戒指,而系井夫人的珍珠项链却无影无踪了。是久保把它拿走了吗?
      “怎么了?”夏树从阳台走了进来。虽然屋里很黑,看不见他的脸,但听声音就知道是他。
      “我的项链被偷了!”系井夫人说。
      “什么?”夏树边说边跑向门口。“大家把自己的手表收好,我先去追久保!”
      事发仓促,屋里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阿赤和阿浮起身追出去的时候,夏树早已冲出了门。接着,有个身影从我身边跑过,我放下萨克斯管跟了上去,此时大门洞开,借着走廊外微弱的光亮可以看到,跑出去的是御手洗。
      御手洗在湿淋淋的走廊上飞奔,一眼望过去,跑在御手洗前面的是阿赤和阿浮,但夏树已经没了踪影,我估计,他一定是往右拐了。果然,阿赤和阿浮首先右转,接着是御手洗,我也跟着御手洗右转,终于在走廊的尽头处,也就是T公寓走廊的底端追上了夏树。很快,系井和朝美也跟上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御手洗问夏树。
      “这个……”夏树从栏杆上探出身子,对着楼底张望了好一会儿。他背后湿透了,看来没少淋雨。“这里好像没有安全梯啊?”
      我和御手洗学着他的样子往下看了看。或许是因为停电吧,下面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一辆白色房车的车顶。
      “可是,我刚才的确看到久保跑到这里,翻过栏杆,然后就不见了。”夏树认真地说,“所以我想,这里应该是有安全梯的啊……”停电了,但远处微弱的灯光使得他的脸尚且分辨得出轮廓。
      “这里没有楼梯。”系井有气无力地说,“我家对面也没有,但西边走廊尽头有楼梯,从这边过去右转就可以看见。”
      “所以,久保或许以为这里也有,他就……”夏树的语气有些犹豫,“他就从这里跳了出去,摔死了。”
      我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件事诡异得离谱。然后,大家同时转身奔向电梯,电梯就在T字形的交叉点。可电梯没有来,因为早就停电了!我们恍然大悟,对视几秒,又一起从电梯边的楼梯跑下楼去。
      从十一楼跑到一楼花了至少五分钟。大家顾不上外面的雨下得正急,就这样冲入雨幕之中,很快来到了T公寓的底端,也就是久保跳下来的地方。我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了一番,什么也没有,别说尸体了,连一滴血也看不见。
      “真奇怪……”夏树早已吓得脸色煞白,暴雨之中,他的声音绝望而无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御手洗抬头望着十一层的走廊,我也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只看到笔直的外墙壁,没有任何突起能够挂住落下的人。雨点打在墙壁上,激起阵阵水雾。
      “算了,先找个地方躲躲雨吧。”御手洗说着,率先跑向一楼的走廊。我们也跟了过去。
      只有夏树不顾水流遍地,几乎是趴在沥青地面上拼命寻找着什么,甚至连停在那边的白色房车底下都看过,还凑到车窗边看了看驾驶座。他一定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吧。
      “那是你的车?”御手洗大声问他。
      “是!”他也大声回答。
      这时,隔着一条马路的高架线路上飞驰而过的电车突然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夏树仰头呆望着高架路。御手洗从走廊里跑出来,我也跟他一起跑到雨中向上面看。电车亮着车头灯,沉默地停在雨中。
      我和御手洗重新回到走廊里,夏树似乎也丧失了信心,跟着我们一起跑回来。
      “总而言之,这里是没有尸体了。”御手洗说。
      “就是啊!”夏树表示同意。
      “先回屋吧?不然大家都要感冒了。”朝美说。
      “回去之前还有件事。”御手洗盯着夏树,“你刚才在阳台上好像叫了一声‘久保先生’,然后他就一个人跑进了屋,你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又不是警察!”夏树没好气地说。
      “是吗?你有你的原因。算了,大家先回去吧。”
      我们又陆陆续续从楼梯爬上十一层,夏树略带遗憾地独自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追了上来。
      回到燃着蜡烛的屋里,大家一边在炉前烤火,一边擦拭着身上的雨水。御手洗低声向石冈讲述了在楼下的经过,石冈感叹:“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看着桌上那张做通灵游戏的白纸,手表和戒指已经回到各自主人身边,纸上只剩下淡淡的水渍。   “还是先报警吧?珍珠项链肯定是久保偷去了。”系井用商量的口吻问他的夫人。
      夫人点点头,走到电话机旁边,还没拿起话筒,电话铃却突然响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这时,我无意间瞥了一眼挂钟,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喂,这是系井家。”系井夫人拿起话筒。烛光中的每张脸都转向她。“是的,对呀。刚才他还在我家,可是……什么?”夫人的声音变了。一定是出大事了,屋子里的人全都紧张地竖起耳朵。“是的……明白了。我会的,再见。”
      系井大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慢慢放下话筒,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是警察,他们说……久保先生……自杀了。”
      “什么!”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在哪里?”
      “电车线路上。是卧轨自杀。”
      可是,这一带都是高架线路,卧轨自杀只怕没那么容易。系井问:“是在浅草桥车站吗?从站台上……”
      “不是。警察说是靠近我们家的那段铁路,就在公寓后面。”
      “可是,久保是怎么上去的?”系井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警察怎么知道打这里的电话?”夏树突然问。
      “久保的口袋里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这里的电话。”夫人说,“警察说要确认一下是不是久保,让我们尽快到浅草桥车站去辨认。”
      一想到卧轨自杀者四分五裂的尸体,大家都不寒而栗。我突然想起刚才在下面听到的电车急刹车的声音,难道那竟然是……
      大家没有都去浅草桥。两个女人留在家里,我和阿浮、石冈以及评论家大贯也留了下来。一则没必要都去,二则,家里的两个女人也需要有人陪着,以免她们太过紧张。
      “那个叫御手洗的究竟是什么人?”我和阿浮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阿浮问我。
      “不是说是个占卜家吗?”
      “那家伙的水平真不错,就是迈尔斯的乐队,他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去吧。简直是世界一流的爵士乐手,至少在日本算得上顶尖中的顶尖了!可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
      “你以前听说过御手洗这个名字没有?”
      “好像没有。”
      “唉,真是天外有天呀!为了跟上他的节奏,我都快累死了,最后就好像被他拖着跑步一样!”
      “是啊,那首《第7银河之彼岸》真是了不起。”我也深有同感。
      “去问问石冈吧,御手洗好像是他的朋友。”
      回头看看,石冈正在和朝美说话,不好打扰。不过他们的话题似乎也是御手洗。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朝美应该早就认识御手洗,至少比我们早,可她居然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他常来我们店里,做些莫名其妙的演讲,就像刚才一样,可是我越听越糊涂……”
      “他是个疯子。”石冈冷冷地说。
      “可是……”朝美反驳,“他的吉他弹得这么好,应该是个天才吧。”
      “不,一个疯子!”石冈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么看来,他和御手洗也决不是什么亲密无比的好友。我转向评论家大贯:“御手洗先生的吉他真是了不起!”
      我天真地以为正宗的爵士乐评论家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没想到他也冷冷地说道:“是吗?我没觉得。”看出我的尴尬,又加了一句,“他的演奏马马虎虎吧,但那不是爵士乐。”
      “马马虎虎?”我大失所望。日本的这些评论家究竟有没有耳朵?难道在他们眼里,就只有查理·科瑞斯、萨奇默才是爵士乐手?迈尔斯、奇克·科力亚、斯坦利·克拉克等人的音乐,他究竟听没听过?
      我没心情再和他说话,又坐回阿浮身边。阿浮冷笑着说:“任何社会都是容不下天才的!查理·帕克也好,高更也要,不都是死后才被人承认的吗?”
      有人用钥匙开了门,因为风雨声大,开门声我们谁也没听见。原来是出去的人回来了。系井也好,夏树也好,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简直像做了场噩梦。”系井对他太太说。
      大贯关心地问:“尸体是不是很吓人?”
      “都四分五裂了……”
      留在家里的人们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贯接着问:“真的是久保吗?”
      去辨认尸体的人一起点了点头。
      “当然是真的。”御手洗回答。这些人里好像只有他面色平静、满不在乎。莫非他见惯了尸体不成?真是个怪人。
      “项链呢?”夫人问。
      “在尸体的口袋里,明天还给我们。完好无损。”系井说。
      夫人好像松了口气。
      阿赤凑到我身边小声说:“久保原来是个秃顶,怪不得总是戴着帽子呢。”
      “是吗?”
      “尸体没戴帽子。身体已经不成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差点儿要吐……”
      我暗想,还好自己没去看。
      “久保是自己跳下去的?”阿浮问。
      “好像不是,他就躺在轨道中央的一摊水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楚,电车驾驶员也没注意,就这样开了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那时好像是十点十三分。”
      评论家突然大声说:“好了好了,不管怎样,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久保是很可怜,但他是个小偷,我们没必要为这种人遗憾或者伤心。而且项链也毫发无损,就算告一段落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懒洋洋坐在沙发里的御手洗接了茬,“其实现在倒是出了件怪事。”
      “什么怪事?”众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咦?你们居然没发现破绽?”御手洗惊讶地反问。我们都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御手洗继续说,“久保跑进屋里,偷走项链,然后从大门跑出去的时候,挂钟正好报十点。”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的确如此。报时的时候,阳台那里传来“喂,久保先生”的喊声,那是夏树的声音。十下钟声还没响完,就有个人从阳台跑了进来,把玻璃门撞得哗哗响。   “那时候大家演奏得正在兴头上,但我的乐器是电吉他,一停电就发不出声音,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停电时挂钟还没报时。久保卧轨而死,据说是十点十三分,电车驾驶员的证词应该没错。那列电车是十点十一分从浅草桥车站出发的,而十点十三分时,我们几个正在外面寻找久保的尸体,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听到了电车急刹车的声音。卧轨现场在高架线路上,但久保是怎么也不可能从楼下的马路爬上高架线的。这样一来,就只有一种解释,久保从这里跑出去,一直跑到浅草桥车站,从检票口进去,跳下站台,沿着铁轨一直跑回案发现场,然后躺在那里等死。可问题是,到十点为止,久保一直都在这里,而他被轧死是十点十三分。也就是说,十三分钟之内他必须飞奔到卧轨现场。这恐怕不太可能——我们几个刚才去浅草桥车站,单程就用了十分钟呢。”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之前我和阿浮从车站走过来,也用了足足十五分钟。
      “如果他是开车去的呢?”阿赤问。
      “他没车。久保是坐电车来的,我记得以前他对我说过,他还没有考驾驶执照。”
      “出租车呢?”朝美问。
      “这么大的台风,根本没有出租车。”石冈说。
      “要是拼命跑着去呢?只要用一半的时间,也就是在六分三十秒之内赶到浅草桥,就可以了吧?”系井问。
      “不可能。”阿赤说,“如果是运动员或许可以,可久保都四十岁了,再说还要过检票口,还有站台的楼梯,根本来不及。”
      “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吗?”
      “我以前倒真的试过一次,从这里一直跑到车站,当时是为了赶上七分钟以后的电车。”
      “没赶上?”
      “刚刚好赶上。”
      “看看,不是可以吗?”
      “可那是单程呀,乘上电车以后,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久保却要折返过来,以同样的速度再跑到现场……”
      “你们懂什么!可能久保一心求死,即使跑出心脏病都在所不惜呢?”评论家又说了句不近人情的话。
      “真是奇怪,为什么他一定要拼命回头跑,又为什么一定要死在这附近的铁轨上呢?”系井夫人插话说。
      “是啊,真是奇怪。”系井附和,“即使在浅草桥也一样可以卧轨呀。”
      “没什么奇怪不奇怪的,他就这么做了,也就这么死了。”评论家真是冷酷啊,“久保发挥了所有的潜能,宁愿跑到吐血,也要死在靠近这边的铁轨上,只能这样理解。你们东想西想才奇怪,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分析的。事实胜于雄辩嘛。”
      御手洗忽然说:“各位,我们其实都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电梯!今天停电,没有电梯,所以久保所用的时间还要多于我们估算的。刚才我们大家是一起从楼梯跑下去的,跑到楼底要好几分钟,而且很累人。”
      阿赤表示赞同:“不错,至少要用五分钟。”
      “减去这五分钟,只剩八分钟了。”石冈说。
      “所以,”御手洗说,“单程只用了四分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使久保是奥运选手也做不到。”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评论家也若有所思。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疑问。”御手洗继续说,“夏树先生说,他明明看见久保翻越了楼梯的栏杆,是不是?”
      “我的确是看到一个人影……”虽然这么说,夏树的语气却似乎不那么肯定了。
      “我们都猜测久保误以为那里有下楼的安全梯,事实上那里没有,于是他翻过栏杆后掉到楼下摔死了。当时我们立刻下楼去寻找尸体,却一无所获。”
      “久保从十一楼掉下去,又在半空中消失了?”石冈问。
      “是呀!”御手洗搓着双手,颇为兴奋地说,“真是越来越诡异了。”
      接着,我们又开始讨论“人是否能够从地面爬上高架线路”。讨论的结果是,和四分钟跑到车站一样匪夷所思。高架线路至少有三层楼那么高,不仅仅是高,高架桥的水泥桥墩也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就是专业登山队员也很难爬上去。
      十一点多,警察那边又来了电话,让大家第二天去接受讯问,叫我们谁也别回家了。我们不得不全部留在系井家,还好第二天是星期天,再说他家的房间也足够多。
      “为什么不能回家?”听到这个消息,夏树有些不满,“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久保是自杀,我们和他的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系井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措辞:“警察说是有了些新发现。刚才接到他们的电话之前,我也以为久保是自己跳下轨道寻死的,可是……”
      “难道不是吗?”系井夫人吃了一惊。
      “不是,”系井接着说,“久保的脖子上有绳索勒痕,很可能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弃尸轨道。”
      “什么?!”朝美夸张地惊叫。
      “啊?”阿赤用调侃的语气说,“难道久保是被人勒死以后,又飞奔到高架桥上去卧轨的?”
      我觉得这个玩笑并不怎么好笑,坐在一旁的御手洗却似乎觉得有趣得不得了,笑弯了腰。
      “那怎么可能!”评论家毫无幽默感,“死人既不会跑,也不会跳下站台去卧轨自杀,虽然他脖子上有勒痕,但或许那并不是他的死因。被人勒过了脖子,他却没有死,这件事只能这么解释。”
      “那也有可能。”系井无奈地冲大家笑笑,用抱歉的语气说,“总之,既然有他杀嫌疑,我们这些人也都成了嫌疑犯,所以警察不许大家回去了。”
      六
      那天夜里我就睡在系井家书房的地毯上,第二天很早就醒了。
      然后我走进客厅。怎么回事?沙发被移到了鞋柜旁边,有个人两脚跷在沙发扶手上,躺在上面睡得正香。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御手洗。他脸上生着细密的胡茬,我凑得那么近,他也没醒。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等他醒来。自从昨夜听过他的演奏,我就非常想和他说话,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似乎有人去了洗手间,里面传来冲水声。御手洗略带不满地咕哝了几声,我赶紧凑过去:“您醒了吗?”   御手洗翻身坐起,茫然地看看四周,然后才回答:“醒了。现在几点?”
      我想起来了,他从不戴手表。“八点四十分。”
      “糟糕!”
      “您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他重新躺回沙发上:“今天我起得实在太早了。”
      我只好坐回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口,从窗帘缝隙中向外看去,风雨好像已经停了。
      背后传来御手洗的声音:“把窗帘拉开吧。”
      我回头一看,他已经起身坐在沙发上了,还自言自语着:“算了,偶尔早起一次试试看吧。”
      我一把拉开窗帘,窗外现出白亮的天空,雨果然停了。我问御手洗:“您怎么睡在这儿?”
      “睡在门边舒服。不过现在得把沙发移回原位了。你来搭一下手。”
      我们两人把沙发移回了原来的位置,然后面对面坐下。我很想跟他说些什么,但一时紧张,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御手洗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又用手搔着乱糟糟的头发。就是这样的动作,仍然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息。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特别的魅力。初次见面他或许会给人留下张狂的印象,但现在在我看来,他自有潇洒之处。
      “您是占卜家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我和科尔特·雷恩是同一天生日,有没有什么共同点?”
      “9月23日?也就是说照射你们俩的太阳角度是一样的。比方说你们如果参军,肯定会成为同一类型的军人,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他略显厌倦地回答。
      “昨天死的久保,可以用占卜术看出什么线索吗?”
      “我虽然不知道他的生日,但是被杀的人的命运里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因素。”
      被杀的人?我有点儿不寒而栗。“您真的认为久保是他杀吗?”
      御手洗又露出了惯常的轻蔑笑容:“绝对是他杀。昨夜那种风雨大作的天气,正是杀人的绝好时机!”
      此时我忽然想到,他特意睡在房门旁边,用沙发抵住门,莫非也是这个原因?我接着问他:“能不能用夏树的通灵能力去寻找凶手呢?”
      “通灵?他有那个本事?嗯……很好的主意,可以试试呀。”
      “您的吉他弹得真好。”我最想和他聊的话题其实是音乐。
      “吉他吗?哦。”他回答得十分敷衍,好像根本就在想别的事。
      “您喜欢马克拉·福林吗?”
      御手洗有点儿不耐烦地回答:“还行吧。”
      “您一般在什么地方演奏?”
      “什么地方?哪儿都不去,就在自己家里。”说着,他又做了那个模仿英国绅士的动作。
      “御手洗先生,起床了吗?”是朝美娇滴滴的声音,“您起得真早!”
      “偶尔的。”御手洗的语气似乎有些警惕。
      “我来煮咖啡吧。不过……好像还在停电吧?”说着,她走进了厨房。
      大家陆续都起床了。厨房里传来朝美开心的声音:“来电啦!”
      慢慢喝着她泡的咖啡,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但御手洗和石冈没喝咖啡,他们两人似乎更喜欢红茶。早饭时一片沉默。大家一准儿都在想着久保之死这件事。
      无聊地等着警察们的到来,不知不觉已是午饭时间。一起又在系井家吃过了午饭,接着喝饭后咖啡,继续无所事事地等。向外看看,雨又下起来了,不过没有昨天那么大的风。这样等到下午三点,夫人又端出了茶和点心。我们就在那里吃了又等,等了再吃。这些警察究竟什么时候来呢?我们什么时候能解放呢?大家越来越焦虑。
      “究竟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他们什么意思?”终于,大贯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我还有很多评论稿子要写。别指望什么警察了,这里有没有谁愿意做一次侦探,把这个谜给我们解开吧!我们当中就没有一个脑筋足够聪明的吗?”
      “夏树,用你的通灵能力试试吧?”朝美认真地说。
      “既然是朝美小姐发话,那我就试试吧。下面我说说自己的看法。”夏树双眼发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多少有一点儿第六感觉,这一点昨天晚上的游戏已经证实了。凭借这点儿本领,我至少可以断定一件事——‘7’这个数字在杀人事件中的作用不可忽视。”
      我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夏树接着说:“昨天做那个通灵游戏的时候,朝美写的是‘7’,久保偷走的是第7号物品,而坐在那边的吉他爱好者昨天吵吵闹闹大弹特弹的,也是叫作《第7银河之彼岸》的曲子。‘7’出现了好几次,这究竟是偶然的,还是有着超自然的原因呢?要知道,久保口袋里的那个东西,其实就是桌上通灵物中的‘第7环’,这不是正好暗示了凶手的特征吗?”
      “别开这种玩笑!”阿浮明白过来了,“我们当时都在屋里演奏!”
      “是吗?可演奏到中途以后,我就没怎么听到你敲鼓的声音了。”
      夏树记住了我和阿浮等人组建的乐队“第7环”的名字,所以牵强附会到我们头上。当然,他说的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久保从阳台冲进来的时候,阿浮一直坐在我身边。但不可否认的是,夏树这种说法的煽动力极强,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周围人投向阿浮的怀疑的目光。而且,阿浮曾经在阳台上与久保发生争执,包括夏树在内的不少人都看到了……
      门铃响了,夫人匆匆忙忙跑去开门。来者是一个穿雨衣的男人和两个穿制服的警官。穿雨衣的明显是侦探,四十多岁,有点儿发福,似乎还有点儿艺术气质。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站定,两个警官一左一右站在他两侧,表情都十分严肃。
      “让大家久等了,我是中村,搜查一科的。”中村说一口标准的东京话,口齿清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动作跟电影里的侦探毫无二致,只是他还没取下帽子。“这个案子有些蹊跷,我想先问大家一些问题。我坐在炉子前面,请大家先退到沙发后面去,一个一个上来接受询问,谢谢了。”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脱下雨衣。
      我们照做了。接下来的个别询问用了大约一个小时。在接触过所有人以后,中村喃喃地说:“久保从阳台跑进屋里,偷了项链以后逃出门去的时间是十点左右,这一点大家都不否认吧?”
      我们都点着头,心想这是绝不会错的了。
      中村咬着嘴唇,圆胖的手抵着额头,低声嘟囔着什么。从他的口形可以判断,他说的是:“真奇怪啊!”
      这个专业人士也和我们一样陷入了谜团。但不管怎样,即使久保的确是被勒死的,凶手也不应该在我们当中,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久保是活着跑出屋子的!勒死他的,只可能是我们之外的某人,只可能是在这套公寓以外的某个地方!可是,这个推断仍然让人难以置信。因为当时停电,没有电梯,要到达案发现场,久保即使全力飞奔也难以做到,哪里还有时间等着别人来杀他呢?
      “总之,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谁也不能离开这里!”中村终于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那可不行!”夏树第一个反对,“明天我很早就要上班的!”
      “我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有许多稿子要写,否则杂志社要找我麻烦的!”评论家大贯也不满地说。
      我看了看身边的御手洗,他似乎没什么大事要做,正在闭目养神。我小声对阿浮说:“喂,这下麻烦了。”
      “为什么?”阿浮气哼哼地说。刚才夏树的信口开河让他很恼火。
      “今晚六点NHK要现场直播奇克·科力亚的音乐会,这样一来,我们都看不到了!”
      系井家里好像没有电视。阿浮听我这么说,惋惜得直嘬牙花子。
      “喂,你说的是真的?”御手洗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
      “六点开始?”
      “对。”
      “现在几点?”
      “已经四点了。”
      “只有两个小时了?没办法,只好这样了!”御手洗一脸不情愿的表情,接着,他忽然转向中村侦探说,“侦探先生,您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在这个场合向侦探提出这样的问题,真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中村诧异地盯着御手洗,我估计他一定以为御手洗的精神不正常。“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御手洗先生?”
      “我有点儿急事,干脆告诉你凶手是谁算了,这样我好早点儿回家看电视去。您带着手铐吧?”
      中村苦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在大家眼前晃了晃。“当然带了,常识嘛。你倒是说说,应该抓谁?”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系井夫人刚要起身,一个年轻警察推门而入。他对中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个茶色信封。“系井夫人,这是从久保身上找到的赃物,是项链,您看看吧。”
      系井夫人赶忙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接过信封,打开封口倒出里面的项链,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哎呀!”
      警察们吃了一惊:“怎么了?”
      “不是这条项链!”
      “不是?”
      “的确是我的,但不是昨晚拿出来做通灵游戏的。这条项链是翡翠的,比那条珍珠项链要贵重许多。本来一直放在卧室柜子里,没想到也被人偷了,真是太过分了……”
      “翡翠项链?”夏树不知为什么低声嘀咕了一句。
      “您是说还有一条项链被窃了?”中村问道。
      “是啊,我以为久保偷的是珍珠项链。他的口袋里难道就没有第二条了吗?”夫人用期待的语气问。
      “很遗憾,夫人,没有了。”
      此时,御手洗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看到中村转过脸以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挥了挥右手说:“一切都如我所料。”说着,他站了起来,“没多少时间了,我就说得简明扼要一点儿吧!”他绕过椅子,站到椅子背后,“谁是凶手,我已经心知肚明。下面我来分析一下,他究竟是怎么作案的。”
      “等等,你先说说,凶手究竟是谁?”侦探依旧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然就是站在那边的推销员夏树先生!”御手洗语气随意,仿佛不是在指认凶手,而是在饭馆里点菜一般。
      夏树对御手洗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不是一直和大家一起待在屋子里的吗?”
      御手洗不耐烦地说道:“现在我没空听你啰嗦,这些话等会儿你自己说给警察先生们听去吧。现在我来说说他是怎么干的。昨天晚上,夏树以所谓通灵游戏的名义,哄骗大家拿出了七件值点儿钱的东西。”
      “那个游戏是假的?”朝美迷惑不解地问。
      御手洗一脸不屑:“别问那么幼稚的问题好不好?我没时间仔细解释给你听……不过算了,石冈,你来给她说说那个骗幼儿园小孩儿的把戏是怎么回事吧。”
      “那个……真的是假的吗?”石冈讪讪地问。
      “真要来不及了……”御手洗一个劲儿地冲天花板翻白眼,“你们怎么这么笨!这种事也要我来说明?她在那张纸片上写字,自称拥有通灵能力的夏树也预备了一张纸,叠成小纸团藏在身边。朝美一次又一次把纸团扔到桌面上,终于有一次,纸团掉到了地上。夏树把它捡起来还给朝美的时候暗中做了手脚,掉了包!接着,他故弄玄虚地吹嘘了一番,趁大家不注意时偷看了那张纸条!”
      原来如此!我有点儿明白了,所以他没有用一开始撕坏的那张,因为即使是叠得很小的纸团,也会有微妙的大小和形状上的差异。
      “总而言之,他骗大家拿出值钱的东西来,目的就是要偷上一两件。那么,他打算怎么偷呢?想来想去,夏树可能也只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造成停电事件。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嘛。当然,夏树是有同伙的,那就是久保。久保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拉下电闸,夏树就可以趁着一片黑暗下手。
      “一旦偷窃得手,把赃物藏在哪里呢?不能放在自己身上,否则很容易被搜出来。所以,必须把赃物迅速转移。那么,他们究竟准备怎么干呢?这让我也伤了些脑筋。但是,我终于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这座公寓是T字形的,走廊里有扶手。系井家在T字形左侧,而夏树将自己的车停在T字的底端。当他追着久保跑进屋子的时候,已经淋得透湿,那时我心里就动了一下。我注意到……”
      这时,再也没有人认为御手洗是在胡说八道了,大家都屏住呼吸。
      “我注意到,十一层的T字形底端部分,也就是夏树停车地点的上方,有走廊,也有扶手。他是不是从阳台东侧搭了一条绳子过去呢?这就是我当时的怀疑。正是为了做这个准备,所以昨晚的聚会他才来晚了。我来画张图给你们看看吧——”他在桌上的那张白纸(也就是夏树做通灵游戏时放各种饰品的那张纸)上画了个示意图。
      “就是这样,从T形公寓十一层的左端搭到同是十一层的T字底端,用一条结实的绳子就可以了。我们权且把阳台叫作A,T字形底端的扶手叫作B。因为这座公寓的走廊有裸露在外的部分,所以搭绳子过去一点儿也不难,只要在绳子上拴个重物,从外面的走廊瞄准阳台抛进来就可以了。
      “即使发出声响,也会因为狂风暴雨而无人察觉,至于那个重物,完事后就随手扔到阳台下面的隅田川里了。夏树的计划是,先偷到赃物,然后随便找个借口去阳台,将项链穿过绳子,只要手一抖,项链就会滑到十一层的T字形底端,那里是他停车位置的正上方。这样一来,再怎么搜身也无所谓了,接下来,只要到走廊那一端解开绳子,项链就是他的了。就这样,我们大家都津津有味地看着夏树拙劣的魔术。我呢,原准备在夏树动手的时候说破,没想到,通灵游戏竟然平平淡淡地结束了,项链也好,卡尔彻名表也好,都完好无损。房间里也没有停电,久保倒是去了一次卫生间,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当时我有点儿惊讶,难道我的判断出了问题?接着,我注意到夏树的表情,他也很惊讶,甚至很气愤。因为久保背叛了他。久保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去拉下电闸,至于他收手的理由,一开始我以为是良心发现,现在想来,是因为他已经盗取了更加贵重的东西,而且想一人独吞。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节,但我觉得反正他们的计划破产了,也没必要说破,就和大家一起演奏,不再去想这件事。
      “夏树一定是怒气冲天了,他和久保一起去了阳台,责怪久保不合作。小偷之间的争吵,想来一定是很激烈的。最后,暴怒的夏树竟然勒死了同伙!等他清醒过来,自然大惊失色。尸体不能就这么放在阳台上,也不能一把推到阳台下面的隅田川里,否则别人问他久保的下落,他怎么解释呢?不过很快他就有了主意——还是利用那条绳子。本来,绳子是用来转移赃物的,而现在,要用来转移久保的尸体。只要将久保的尸体拴牢,用力推出阳台,然后使劲抖绳子,尸体就会滑到阳台斜对面走廊的外侧。解开阳台一侧的绳子,久保就会落到地面,造成坠楼身亡的假象。他再找个机会跑到十一层走廊的尽头,把绳子收起来,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说干就干,夏树取下久保的帽子——现在想来,他当时把久保口袋里的翡翠项链也一起取出来就好了,不过没办法,他不知道同伙这么狡猾。总之,他是把久保的帽子给取下来了,然后拴住久保的尸体用力往外面推。接着,他就开始使劲抖绳子,要把尸体滑到走廊那一侧。没想到,因为尸体太沉,走廊那一侧的绳结松脱了——本来就不是为了运尸体用的,所以没有系得太紧。恰巧此时,不知哪里的电线出了故障,整个公寓一片漆黑,真的停电了。夏树无法判断久保尸体的去向,但他猜测应该掉在了楼下,或许就在自己的车子旁边。于是他慌忙收起绳子,实施下一步计划。
      “他需要戴着久保的帽子从屋中穿过,造成久保奔向走廊尽头,并且从那里跳出去的假象。他和久保都穿着一样颜色的西服,这种公司职员的制服大同小异,一片漆黑中也没人看得清楚。他先装模作样地喊了一声久保的名字,然后跑进屋,顺手偷了早已看中的那条项链,打开门跑了出去。如他所料,沉浸在音乐中的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并没有马上追出去。而夏树不顾生命危险,又从外走廊爬回了阳台。虽然一失手就会粉身碎骨,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还好从外走廊到阳台只有两米左右,对于一个年轻男人来说,并不是很难。结果,夏树成功了。
      “他以夏树的身份返回屋里,久保的帽子则被他扔到隅田川里去了。此时,他已经在风雨中跑了个来回,全身都湿透了。他先是一脸无辜地问大家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装作去追久保——那个早已断气的家伙。他跑到走廊尽头,然后转身对我们说他看到久保跳了出去。要知道,那时夏树自己也以为久保的尸体真的落到了预定的地点。我们一起跑下楼去找了半天,连个尸体的影子都找不见。为此最吃惊的,应该还是夏树吧。
      “那么,尸体到底去了哪里呢?根据振子原理,挂在绳子上大幅度摇晃的尸体在脱离束缚之后,划了一个弧线,被抛到颇有些距离的高架线路上了!很快夏树就意识到自己最初的判断失误,因为,他听到了头顶传来的电车急刹车的声音。直到那时,他才想到久保的尸体很可能飞到轨道上去了。据说当时久保躺在轨道的水洼里,电车驾驶员看不清楚,直接轧了上去。这样一来,久保脖子上的伤痕可能也不那么明显了,夏树一定心存侥幸吧?夏树和我们一起回到这里之前,把珍珠项链藏到了自己的车里,所以夫人您别担心,您的项链丢不了。
      “好了,我的说明就到这里吧。怎么样,大家明白了吗?我现在要回家去看电视了。中村探员,您发什么呆呢?不是拿着手铐吗?还不快点儿把凶手抓起来?”
      中村走到夏树面前,给他戴上了手铐。夏树似乎已经无力辩驳,乖乖地束手就擒。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而这一切仿佛与御手洗无关,他从容地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在身上,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等等!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出来?你不是昨天就已经有数了吗?”中村问。
      “我和你们不一样。难得遇到这样的事,我想看看就这么发展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可夏树好像急着要走,再说六点还有爵士音乐会,我可没时间陪你们玩了。”说着,他已经走到了房门口。
      “你别走!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我究竟哪里有破绽了?”夏树呻吟着。
      御手洗转过身来,仍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其实,一开始你耍那个所谓通灵游戏的蹩脚把戏的时候,我只是猜测你要偷点儿东西,但也不敢十分肯定。真正开始怀疑你,是你以夏树的身份第二次从阳台进来的时候。当时你身上湿淋淋的,可按理说,你在阳台的那个位置,应该是淋不到雨的。除此之外,你好像没什么破绽。不过,你曾经提到‘7’这个数字,还企图把嫌疑往别人身上引,这样做反倒弄巧成拙。要知道,你自己才真正和它有关。”
      “什么?”夏树一脸茫然。我们大家也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把你自己的姓和名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念念看。”
      我想了想,菜村夏树,姓和名的头一个字分别是“菜”和“夏”(日语菜夏连读,正好是“7”的发音——译者注),果然不错。
      屋里的众人也都恍然大悟。这时候,御手洗已经消失在门口,我只看到房门被轻轻关上了,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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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御手洗洁的问候》,书中标题为《狂奔的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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