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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等待下雪的早晨》作者:柴田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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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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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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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19 22:46: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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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了早晨的天气预报,东京从下午开始下雪。终于来了,东京终于下雪了!

    在我的记忆中,总是留存着东京大雪纷飞的情景。片段式地闪现在头脑里的雪景不是耀眼刺目的白光就是奇妙的、如雕塑般凝固的覆盖着大雪的车形,最使人难忘的还是出奇的宁静。东京很少有扫雪车之类的除雪设备,下雪后只要留下一点儿积雪,就能轻易地造成交通瘫痪。不过,过去的气温绝没有那么低,下雪通常发生在冬季气压有所缓和的早春,而且时间也短,没有从早上到下午一直下雪的情况。即使在下雪的早晨,银装素裹的世界也维持不了多久。那些讨厌下雪的市民们动作极快,一过中午就纷纷拿着铁锹铲除已经开始融化的积雪,迅速恢复了原来正常的都市生活。那冰糕似的道路更是别有情趣,由于路上频繁来往的车辆时时冒出大量的热气,所以车道上的积雪很快就消融殆尽。到了日暮时分,在四周银色世界的映照下,空旷的道路更显寂寥,宛如梦境一般。

    东京的雪,积不起来。但是,那天却与往常截然不同。



    早晨,睁开眼之前已经感到外面下雪了。眼睑内是一片明亮的白光,那种光显然不是太阳光。我的床没有放在朝东的窗台方向,即使在早晨,照理也不会有白光进入紧闭的眼睑。那天的白光特别白,我双目紧闭,用耳朵静静地倾听着。

    这是下雪天特有的声音:淅沥、淅沥、淅沥……

    略微高亢、由近至远的声音是车胎铁链的声音。它被捆绑在车胎上,在下雪的道路上缓慢行驶,不时发出“扎、扎、扎”的摩擦声。远处还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呼声,东京的孩子都喜欢雪。这难得的下雪天,一切都如他们所愿:立刻停驶的电车、迟到的公共汽车、由于老师不能准时来校,学校不得不停课放假……

    这是真的,真的下雪了。我把头伸出毛毯,露出半个脸。由于心有期待,不由得激动起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啊,炫目的白光!

    我赶紧闭上眼睛,然后再微微地睁开一条细缝。我发现,两块窗帘的重叠部分正随意地敞开着,这才想起昨天的事来。昨晚,我像往常那样开窗观望天上的猎户星座。由于很长时间没找到,只好失望地关上了窗户,也许就是那时忘了随即合上窗帘。那道白光就是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窗玻璃照进了屋内。

    那是洁白、冰冷的光,虽然不那么赏心悦目,却是如牛奶般溶化在空气中的光。

    “下雪了!”我大声叫着,翻身下床,一把打开了窗户。

    此时的东京,一片白茫茫。

    窗户的外面是一条四车道的大马路,平时,只要一到早上七点,马路上就塞满了车辆,车上排气的臭味就是关上窗户也不时地钻进屋内。而那天早晨,一辆汽车缓慢地驶过窗前的马路,同时响着“扎、扎、扎”的单调的胎链声。紧接着,一辆辆汽车依次而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然没有感觉到往常最讨厌的车辆排放的臭气。

    “妈妈,下雪了!”我大声地叫着,就像第一次看见下雪的大城市那样,一边嚷嚷,一边穿着内衣裤走下了楼梯。当然,妈妈早已知道下雪的事,父亲和哥哥也一定知道。在家里,每天最晚起床的就是我。

    当我起床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已经出门了。直到两年前,父亲还在乘公共汽车只需二十分钟车程的工厂工作,后来工厂迁到千叶县去了,父亲只得每天乘一个半小时的电车赶去那儿上班。哥哥的情况也是这样,他去年春天入学的高中学校位于东京西面很远的地方。为了上学不迟到,必须赶早上七点钟的电车,所以他和父亲在六点四十分就离开家门了。而我舒服多了,每天早上全靠七点钟的闹钟铃声叫醒后才起床。

    妈妈也在工作。她的工作单位很近,骑自行车只需十分钟就能到达,所以能看到我们排着队集体上学的情景。集体上学的集合时间是早上八点十分,学校不远,单独步行只需五分钟。尽管如此,每天总有一两个同学迟到,所以出发的时间往往拖延到八点十五分,而且又要照顾到一年级的小学生,我们只能慢步行走,这样到学校举行升旗仪式的时间就更紧了,我经常对此感到不满。

    还记得有一天早晨,我刚走出家门,大颗大颗的雨珠就从天上掉下来。妈妈听过天气预报,知道要下雨,赶紧要我带着雨伞。

    “妈妈,下雨了,你不要送了,让我一个人去吧。”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你行吗?”妈妈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这时,雨珠掉在妈妈的额头上,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好了,妈妈!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我对她连连摆手,快步向集体上学的集合点跑去。等到看不到妈妈的身影后,我通过集合点,直接走向学校。

    “小君,快回来!老师知道你不排队自己去学校要生气的!”和我一起排队上学的一个同学好心地叫道。

    我没有理他,继续一人独行,只花了五分钟就到了学校,比平时提前十分钟进入教室。

    同样是集体上学,各个班级因距离学校的远近规定了不同的集合时间。越是距离远的班级,考虑到提前量,集合的时间越早,他们往往很早就到了学校。我对此不胜羡慕和妒忌,很想和他们同时进入学校。

    这次,我终于得到了满足。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天就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问了好多问题:什么是不是对集体上学不满啦、不喜欢和谁一起上学啦等等。我一时讲不出道理,只是一味地强调自己想尽快到达学校。老师对我的想法大发雷霆,训斥我太任性了,说这种不考虑他人的行为是可耻的。还说我已经是四年级学生了,应该能明辨是非,要我好好反省。

    我反省了半天,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从小就是这样的孩子,所以没有什么朋友。虽然在记忆中没被别人欺负过,但与小伙伴的吵嘴时有发生。不过,那时的小孩要比现在的小孩懂事,知道凡事都有个限度,就是小伙伴之间发生了争吵也不会老记在心上,过一段时间,待双方的气消了,只要有人从中说合,大家又和好如初了。

    这个下雪的早晨也是这样,妈妈一直在等待学校停课的电话。我临时决定自己一人去集体上学的集合点,于是赶紧穿好长靴,背着书包走出了家门。由于偶尔一次自行上学就受到老师严厉的批评,还使领队上学的六年级班长极为生气,所以我不得不写下了“今后绝不单独上学”的保证书,至今还心有余悸。今天尽管外面雪花飞舞,一片银装素裹,一看便知学校会停课放假,但我不敢心存侥幸,还是老老实实地去集合点准备上学。

    大雪天上学的学生不光是我一人,还看到另一个背着书包、穿着粉红色长靴的女同学。她也像我一样来到了集合点。我知道,她就住在我家后面木头造的公寓里,是邻班的同学,但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连绰号都忘了。这个女生是上二年级时转来我们学校的,现在大概上五年级了,此后再也没有转校。她喜欢把长发分开结扎成两个发髻横在两耳的边上,就像狗耳朵那样下垂着,光凭这一点就足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今天早晨,她依然梳着狗耳朵似的发髻,虽然拿着伞,却不肯老老实实地撑着,而是横着伞不停地旋转,以致头上都沾满了雪花。

    “早上好!”我率先向她打个招呼。

    “啊,小君,早上好!今天学校会放假吗?”

    “有可能吧,不过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我妈妈一直在家里等电话。”

    “是吗?可我家里没有电话呀。”

    我知道她说的是大实话。当时不像现在,再傻的人都会用手机通话。不过,家里没电话也不要紧,可以使用公寓里的公用电话。通常,学校的电话簿上会在传呼电话的号码前注个“呼”字,这在当时是很普遍的现象。有时连“呼”字电话号码也没有,就直接在电话簿上留下空白。一般来说,每个班级都有一两个学生家里没有电话,所以学校除了建立学生家庭电话联系簿外,还要求有电话的家长顺便通知附近没有电话的同学家庭。不过,这个女生和我不是同一个班级,所以不是我家通知的对象。

    女孩说:“妈妈特别嘱咐我要在这儿等到八点半,所以我就来了。”

    我道:“也许现在已经有人到你家通知了。”

    那女孩撇了撇嘴:“我估计妈妈已经睡着了,即使有人来通知,她也不会出来的。”

    “噢,是这样啊。”

    学校规定,八点半之前不来电话就可认作放假,所以过了八点半,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互相嬉闹着,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雨伞,让沾在伞上的雪花四处飞舞。每当看到雪花飞溅到对方的脸上,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儿没有人来,是个人迹罕至的小胡同的后面,满眼看到的尽是住家的围墙。玩了一会儿,我收了雨伞,把它当作长枪对着厚厚的积雪冲刺。“嗨!”我大叫一声,把伞尖一下子刺入雪堆里。刚开始,手里似乎没什么感觉,我就不断地狂刺积雪,慢慢地有了手感。一路上,我用脚使劲地踢着积雪,又用伞尖刺着沿墙摆放的各种盆栽植物下的培土。由于完全被大雪覆盖了,盆栽植物都变成了白色的块状物。远远看去,沿着胡同整齐地排列着一长溜相同的白色雪块,就像仪仗队一样。如果不下雪,这儿家家户户的主人们都会精心护理好满胡同排列的盆栽植物。这条胡同非常狭窄,不通车辆,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才被指定为学生排队上学的集合点。正因为这儿是车辆无法通行的胡同后面,所以也成了盆栽植物的展示场。现在已经进入了三月,是早期郁金香绽放花蕾的时节,排放在胡同两边的花盆里应该是万紫千红的一片灿烂。但是一下雪,情况就大不同,那些盆栽的梅花、水仙、樱草都一个不剩地被寒冷的大雪隐去了娇美的芳姿。

    其实,那些花木并不嫌弃和厌恶这种下雪天,只惧怕我们小孩天真又残忍的摧残。我作为其中的一个小孩,正以这把“伞枪”依次刺入各个花盆的培土取乐。当听到“喀”的一声,紧接着手臂一麻,就知道那只花盆已被“伞枪”刺破了。虽然有些害怕,想想又放心了。现在正在下雪,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到雪融化后才会露出破相。有时候,“伞枪”刺入后明显有一种异样感传入手中。也许是折断了花茎,也许是破坏了球根,或者给花叶开了个大洞。一旦积雪融化了,一定会暴露惨不忍睹的真容。

    不过,现在雪还没有融化,我拿着“伞枪”到处刺着玩,只把它当作雪块,而不是其他。

    “你拿着雨伞乱刺雪块,究竟玩了多长时间啦?”猛听得有人这样问道。抬头一看,原来是妈妈撑着雨伞站在旁边。

    “今天学校果然放假了,我刚才接到了学校的电话。小君,当心别感冒,先随我回去吧,如果想玩雪,还得好好准备一下。”

    接着,妈妈又微笑着对那个邻班的女生说道:“你也快回去吧,这样背着书包玩雪可不好啊。”

    我虽然玩得头上直冒热汗,但又觉得拿着“伞枪”玩雪的时间实在太短,心里很不满足。

    在妈妈的催促下,我不得不和那个女生说了声“拜拜”,然后握手告别。



    我搀着妈妈的手回家了。这么好的下雪天,让我一人待在家里实在受不了,所以死乞白赖地缠着妈妈要出去玩雪。妈妈经不住我一番折腾,终于同意了。她特意为我拿出毛线长裤、厚厚的袜子和滑雪手套,还把她的长围巾也给了我。

    我立刻穿好毛线长裤、厚袜子,把妈妈的长围巾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还戴上了滑雪手套。然后锁上房门,一口气走向平时总去玩耍的一家公园。

    现在回想起来也感到不可思议,那天的公园里为什么空无一人呢?真是一个谜。

    原以为现在正是下雪天的早晨,学校又放假,公园里一定会聚集着许多和我一样穿着长靴、用围巾反复缠着脖子、手上戴着手套的小伙伴。我多么期待和大家一起堆雪人或者用揉搓好的小雪球互相投掷对方。那样玩雪该多开心啊!但是,一到公园,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那儿竟然空荡荡地不见人影。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事后想了好几种理由。首先,当下学校里正流行恶性感冒,不少同学都得了病。那些健康同学的父母怕孩子得感冒,禁止他们出来玩雪。其次,现在雪下得很大,即使外出也因为遍地是雪而看不清前方的道路。许多同学不喜欢风雪扑脸的恶劣天气,也许就乖乖地待在家里,不想到公园玩雪。可是,我当时根本没有探究什么理由,只是感到十分惊愕。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漫天皆白、空无一人的公园里。

    “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情。也许面对着空旷的世界,在最初的一瞬间,我无意识地产生了一种抗拒的心态吧。

    我呆呆地站在空寂的公园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不断增加的积雪。这究竟是为什么?我突然因为少有的孤独感而产生了后悔,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来,至今还记得泪水的灼热感。虽然如此,我并不甘心。我是个特别顽固的小孩,始终认为在这样的下雪天不出去玩真是太奇怪了,没来这儿玩雪的小孩都是傻瓜。

    于是,我干脆一人开始滚雪球。我要堆雪人,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

    我那时长得特别矮小,比同龄的孩子矮一头,而且身体也很瘦弱,所以无论怎样努力,总是滚不成大的雪球。天上还在不断地下雪,很快就填满了地面上的空隙,最后连雪球都滚不动了。我气呼呼地朝雪球踢了一脚,那只雪球竟然无情地碎裂了。

    我一边哭,一边继续乱踢那只破雪球。

    “你在干什么?”有人轻轻地问道。

    抬头一看,前面站着哥哥,我那十分优秀的哥哥。

    “哥哥,你怎么没去上学?”

    “电车在半路上就停驶了。我无法上学,只好回家。”

    哥哥一边笑,一边走到我的身边开始滚雪球。

    “哥哥,你不去上学行吗?”

    “就是想去也去不了呀。没关系,因为电车停驶而缺课也很正常。小君,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雪呢?”

    “不知道!”我赌气地回答。

    “这儿没有人,你来干什么?”哥哥继续笑道,“天太冷了,你在这样冷的天还冒热汗,真是个怪孩子。你的小伙伴现在都围着被炉吃蜜柑,你何苦出来呢?”

    “傻瓜!他们都是小傻瓜!”

    “我们快回去吧,妈妈已经回家了。”

    “你怎么知道的?”

    “天上在下雪,没有一个客人光临。店长就对妈妈说,‘你可以回家了。这样冷的天,除了你这种傻小孩,谁会出来呢?好了,快回去吧!”

    “讨厌!我还要堆雪人呢。”

    “过一会儿雪就不下了,到时候再来堆雪人不好吗?一定会有很多小朋友来公园的。”

    “不,我现在就要堆雪人!”

    哥哥笑了,他总爱笑。我也喜欢听他的笑声,那悦耳动听的笑声。

    “我对你真没办法。”哥哥笑着不停地滚动雪球,就像变戏法一样,那个雪球在短时间内越滚越大。哥哥看着已经完成的雪球,说了声“好了”。接着,又去另一个地方滚雪球,第二个雪球也在转眼之间滚成了大雪球。我看了好生羡慕:为什么我就滚不出来呢?也许对哥哥来说是非常简单的小事情吧!

    这时候,我把哥哥视作超级大英雄。他学习成绩优秀,棒球也打得好,还会弹好听的吉他,真是个大英雄。

    哥哥“嗨”的一声举起那个小的方形雪球放在大雪球的上面,雪人就基本成形了。可惜现场没有制作雪人的眼睛、眉毛和嘴的材料,而我偏偏还想让哥哥帮我做个雪人的手臂。那些树枝和木棒在哪儿呢?公园里到处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什么都看不见了。

    光秃秃的雪人,没有手臂,没有眼睛也没有嘴,真的好可怜。

    可是我十分满足。这毕竟是下大雪时堆的雪人呀,别提有多兴奋。在下着这样大雪的时候,那些小伙伴却躲在家里围着被炉取暖,全是一帮傻瓜。

    这时候,哥哥对我说道:“待会儿再把制作雪人眼睛和手臂的材料拿来吧,小君,我们快回去,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什么?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感到十分惊讶。不过,正如哥哥说的那样,我也确实感到饿了,于是和哥哥手牵着手一起回家。虽然戴着滑雪手套,但是他温暖的大手立刻暖住了我的手掌。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那条作为集体上学集合点的小胡同,我在早晨用“伞枪”刺扎的那些盆栽植物四周早被不断下降的大雪深深地掩盖住了。我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原本想对哥哥说起早晨我和那个小女孩在这儿的恶作剧,但一时又开不了口。

    一个偶然发生的情况打破了我原来的想法。

    突然,听得“嚓”的一声,对面胡同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掉下一大坨雪来,正好落在沿墙放置的盆栽植物上。覆盖在上面的积雪也簌簌而下,露出了一棵横倒的椿树树枝。

    哥哥见了,很自然地走近那棵椿树,用脚踢去雪块,准备扶起那棵倒伏的椿树。这时,只听他发出一声“啊”的惊叫,接着他说:“太惨了,一只猫的身体被穿透了。”

    我听了只感到两脚发抖,再也迈不开步来。

    “死了?”

    “嗯,已经死了,肚子上开了一个洞。”

    “是被树枝穿透的吗?不……这只猫会不会在下雪之前就死了呢?如果是被树枝刺死的,照理会流出很多的血。但它不是这样,而且肚子上的伤口好像还很新。一定是谁用尖物刺中了它的尸体,真是太可怜了。”

    “那是雪……雪覆盖了外表,也许刺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儿会有只死猫。”

    哥哥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扶起花盆上的那棵椿树,用脚踢起地上的雪块,掩埋了这一切。

    我站在一旁,连用脚踢雪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哥哥的举动。

    “哥哥,如果以后雪融化了,猫的尸体不就显露出来了吗?”我确实有些担心,忍不住问道。

    哥哥回答:“我这样做不过是不想别人看到而已,这样凄惨的猫谁都不忍心看的。现在只能这样了,待到雪融化后再说吧。”

    我觉得哥哥的话很有道理,因为谁都不忍心看到一只肚子开着大洞的死猫,如果是眼不见为净就不要看好了。既然雪能掩盖一切,就让死猫暂时在这儿雪藏吧,只要在雪化之前没人见到就行。

    大雪到什么时候才会融化呢?

    我仰望着天空,只见灰暗的空中依然不停地下着鹅毛大雪,我的脸蛋上也瞬间沾上了许多雪花。

    我终于明白,只要大雪下个不停,积雪就不会融化。

    我重新恢复了好心情。为什么能如此放心呢?也许是有个聪明哥哥的缘故吧。



    那个下雪天过后没多久,大约是早春三月中旬的时候,父亲突然猝死。死亡的原因有多种,不外乎每天远距离的上下班、加班、长期的带病工作无暇医治等等。家里人谁都没想到那天早上和父亲的见面竟然是最后一面,而我和往常一样,在父亲出门后才醒来,直到傍晚,终于在太平间里见了父亲一面,没有看到父亲最后的笑颜。父亲是在工作场所突然倒下的,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半路上停止了呼吸,据说死于心肌梗死。

    由于父亲生前办过生命保险,所以靠着这点保险金的资助,哥哥能够在私立的高中学校继续学习。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好,如果当时没有父亲的生命保险金,哥哥因无钱支付学费而转入公立学校的话,也许反而因祸得福。

    春去夏至,我们的心头刚刚平复了失去父亲的痛苦,谁知一到秋天,哥哥也死了。

    “究竟是自杀还是事故死亡还不清楚。”警官对妈妈说。

    “为什么会搞不清楚呢?”妈妈大声哭叫道,“请务必调查清楚,务必!”

    哥哥是从教室的窗口坠楼死的。发生的时间大约在放学后的日暮时分,好像附近就有目击者。据当时正在操场上活动的一个学生反映,他看到哥哥站在面对操场的教室窗口,一动不动注视着前方,当他拿着网球拍回过头去再看时,哥哥已经掉在地上了。

    哥哥为什么会坠楼?是怎么坠楼的?哥哥想必看到了什么,他究竟朝哪个方向眺望呢?哥哥每天在学校究竟忙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月后,有关哥哥死于失恋的传言终于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那些平时和哥哥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来参加哥哥的骨灰安放仪式时,把这个传言告诉了妈妈。不过,这种传言是否属实他们也不知道。哥哥从没有对任何同学说过自己的心事,所以那种传言就像幽灵一般在学校的同学间悄悄地传播着。

    哥哥的死因是失恋?人为什么要为此放弃生命?我感到惊悚不已,下决心这辈子绝不谈恋爱。

    父亲和哥哥相继离我们而去,我和妈妈的心都碎了。我不再外出玩耍,在学校里也变得沉默寡言。而妈妈则和我相反,几乎每晚都要外出,一直到深夜或者天快亮的时候才带着满身的酒气回家。她不再来学校旁听我们上课,就是学校组织郊游也不肯在早上起来为我准备早餐。从此,我自己制作便当上学,无论参加运动会或者学艺会我都没有兴趣,也不请同学为我拍照留念。我默默地,像机器人似的过着木然乏味的生活。

    从我进入中学起,妈妈开始在相邻城镇的一家夜总会工作。也许因为父亲留下的保险费所剩无几,她不得不去工作来养家糊口吧。就在那个时候,我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和夜总会的一个常客好上了。至于如何知晓这个秘密则不费多大力气,女人和女人之间对这事最敏感了。妈妈的体味中时常混合着另一个陌生男性的体味,仅从这一点就使我立刻明白了。对我而言,妈妈恋爱不是个大问题,反正这个世界还在抛弃我,而妈妈正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所以都抛弃了我。但是,我不想让妈妈死,不希望她像哥哥那样为了失恋这种无聊的事而去寻死。所以,我继续祝愿她好好地生活,祝愿她的恋爱能顺利地进行下去。三年间,我们母女俩过着几乎没有语言交流的平淡生活。我还是深爱着妈妈,妈妈也只有在我考试的时候,对我稍许表露出关爱之意。但是,就在我考入志愿学校的第二天,她又开始对我冷若冰霜了。

    我理解妈妈的心情,知道她不会恨我,也不是有意冷落我,妈妈作为母亲,还是很爱我的。我想妈妈一定也确信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并把我也视作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和妈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互相抛弃了对方,分别变成了无人理解、怜惜的孤家寡人。也许大家都有这个想法,真的发生大事的时候就不会慌乱无措。当父亲突然病故、哥哥失恋自杀的时候,由于我们都没有思想准备,一旦被这个世界抛弃就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妈妈和我一样都有一颗破碎的心,都对外界抱有很强的警戒感,都一样孤独,所以都感到分外寂寞。

    两个心灵受伤的女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确实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就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天,妈妈把一个小老头儿带到家来,对我说:“我已决定让他加入我家的户籍了。”

    说完,妈妈把我撂在家里,自己走出去了。



    我去了一家很小的贸易会社就职,并向一个有余房出租的房东租了一套公寓房别家而居。不到两年,我和一个男同事相恋了。对方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

    当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我觉得,婚后的日子可称得上“幸福”两个字,所以我不恨那个作为丈夫的男子。从那个下雪天开始,我长期被幸福所抛弃,那五年多安稳而温馨的婚后生活真是特别难得。但是,以后的日子却发生了变化。我为丈夫生育了一个女儿,他却抛下我和刚满三岁的女儿离家出走。我虽然住在财产分割后他留给我的公寓里,但没有一点儿现金。为了女儿的养育费用,我不得不卖掉那套公寓变换现金,带着女儿再次回到原来租赁的小房间里生活。

    我虽然不太喜欢“命运”这个词,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命运使然还能说什么呢?

    当我选择去一个新的城镇生活时,偶然听说这个城镇里有过去哥哥上高中的学校,而我事先根本就不知道。虽然知道学校的名称,却不清楚这个学校竟然那么远。从我小时候住的城镇出发要反方向横穿过整个东京才能到达位于西边的那所学校,我以前也没注意到这所学校所在城镇的名称。这个城镇去我打短工的会社很方便,还能租到既宽敞又廉价的房子。那儿的环境也很好,有广栽绿树花草的公园,很适宜小孩的成长。于是,我搬到那个城镇居住,精心地呵护着我的女儿。

    女儿发生车祸的那天早晨,我不知为何突然注意起天空的变化。我像往常一样乘电车上班,并在拥挤的车厢里一边挤向车门,一边眺望着窗外的天空。那时的天空虽然显现出沉重的铅灰色,却出奇地明亮,似有雨雪即将来临之势。我期待着天上下雪,但始终不见动静。

    与我小时候相比,地球变得越来越暖和了。我注意到东京下雪的日子也在逐年减少。但是,那天早上的天空就是下雪的天空,我耐心地等待着,不管电车如何摇晃,继续凝视着窗外的天空。

    当我下了车,打开手机后,才看到手机屏上跳出了未接的电话号码。

    平时,我乘电车时总是按规定关上手机。自那以后,我天天都在诅咒这个规定。

    当我赶到医院,女儿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能提前十分钟到达,也许能见上女儿的最后一面。要是能提前三站下电车,乘出租车赶去就好了。

    “站在老年人座位附近的乘客,请关掉您的手机。”电车内每天早上都在反复地播放这句话,所以我就很自觉地关掉手机。

    我一边哭一边笑。尽管几度被这个世界抛弃,却还想着为这个世界出力。自己真是太可笑了。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悟。

    驾车撞倒女儿的那个男子说他因为连续通宵加班才造成了这起车祸。这样的说法也能通得过吗?我实在无法理解。他通宵加班是为了赚钱,而我却失去了女儿,就是这个男子一手造成的。他赚钱为什么非得用我女儿的生命去交换呢?因为女儿过马路时没走斑马线?那条马路离学校很近,而且规定车辆通过这条马路时必须慢行。因此,不仅是我女儿,其他上学的小学生们也不走斑马线,因为只要斜穿过马路就能看到学校的大门。如果马路上的车辆能够慢行,就应该不会发生交通事故。我简直要疯了,不断地反问自己。

    难道女儿没走斑马线,就必须去死吗?那个通宵加班后意识朦胧的男子不是犯了夺命之罪吗?那个男子为什么通宵加班后还要开车呢?难道他不知道睡眠不足会造成恶劣的后果吗?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和女儿一起走路上学的其他小学生为什么都平安无事呢?为什么偏偏是女儿被那辆车撞了呢?

    我终于理解了妈妈的心情。当听到哥哥从教室坠楼的噩耗时,她一定是这样的心情,但是妈妈什么都没做,一点儿也没有。

    决定命运的事情发生在女儿的追悼会之后。一个女儿同学的母亲走到我的面前,低着头这样说道:“我知道你哥哥的事,我们过去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他对我很好。”

    那时我已经知道哥哥在这个城镇上高中的事。我选择在这个城镇生活,精心养育我的女儿,而这个城镇却成了我女儿的死亡之地。

    我仰望着天空,最初的一片雪从灰色的云缝里轻轻地飘落,沾在我的眼睑上,我的心里泛起一股寒意。

    哥哥的自杀并不是因为失恋,但有关他失恋殉情的传言却沸沸扬扬。其实,哥哥爱的女人是个没有资格接受哥哥爱情的女孩,我充分理解这一点。哥哥和那个女孩那时都还是孩子,我理解。

    这个世界总是准备了抛弃我的各种口实等着我。父亲的猝死是过劳死,但是长距离上下班是他自己选择的。哥哥的自杀是不堪屈辱的结果,而给哥哥带来的屈辱的女孩是他自己选择的。女儿死于交通事故也是她过马路不走斑马线的结果。但是,那一天,为什么在下雪的那一天,我要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公园去玩雪呢?其中的原因成了永远难解的谜。



    我最不喜欢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连牙齿的神经都会隐隐作痛,太阳穴更被噪音刺激得麻木了。尽管如此,我坚持用钢锉不断地慢慢上下锉动着。一边锉,一边等待下雪的时间到来,不论等多少年也要耐心等待,只是为了等待。

    盼望已久的雪终于开始从天上降下来。

    那个给哥哥带来屈辱的女孩现在还生活在这个城镇里,她已经结了婚,也有了孩子。那是在女儿的追悼会之后,她同学的母亲告诉我的。夺去哥哥生命的高中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下面还有附属的幼儿园、小学和初等中学。所以当地有很多孩子都去那儿上学。即使过了三十年,那个女孩还会住在这个城镇,这就是命运。也许那个女孩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继续等待着我吧,我也无意识地期待着撑着一把雨伞去和她见面。但是,我不会去见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的儿子已经七岁了,正在上小学。我想他不会料到今天是下雪天,自己一定会利用学校放假的时间到常去玩耍的公园玩雪。

    我撑起一把雨伞。

    那天,这儿的公园和我小时候下雪天去的公园十分相似,都是空无一人,一片雪白。

    如果雪能掩盖一切,就看不到自己不想看的东西,所以我今天特意撑着雨伞而来。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错事,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认为因太懦弱而不得不长期自我压抑的日子该结束了。

    就如这个世界抛弃我一样,我也要抛弃这个世界,今天必须彻底抛弃这个充满矛盾、充满不公平的世界。

    雅气、无邪的笑脸,看到下雪而兴奋异常、闪着蔷薇色光泽的粉嘟嘟的脸颊。

    我马上就能听到那个孩子的欢声笑语吧?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的伞尖是那样的尖利。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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