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小野花 发表于 2017-3-4 11:59:32

【白泽志怪本格】《江苏案·修罗鬼的屠戮》

本帖最后由 shenhaiche 于 2017-7-3 18:50 编辑












【交流说明】


1、志怪推理:源自中国的“六朝志怪”,以及延至明清的笔记小说,例如《太平广记》、《聊斋志异》、《月微草堂笔记》等,其范围更广,更本土化,而且囊括了鬼、神、人、仙、妖、精、怪、魔等等,包含了人文、地理、民俗等等。


2、核心诡计:乍看之下可能和日本某位老师的某短篇很像,但核心已经完全改变。而且,这个核心诡计的最初灵感来源于中国的“四字成语”。


3、本文目前仅挂在书库、贝克街、天涯,以及自己的微博上,娱乐而已,尚有诸多不足,还请坛友多提宝贵意见。



《江苏案·修罗鬼的屠戮》


      ——白泽志怪本格系列




    关键词:志怪推理、本格推理、无人生还、安乐椅侦探、密室杀人


故事简介:   六朝古都,历经太平军、湘军的数次血洗。自同治六年至同治八年,在这片曾经白骨盈野的沧桑之地,又接连发生了旅人夜行遇袭案、扬州客商遇袭案、吕氏兄弟断头案、高淳王氏灭门案、刘福安噬魂案、马氏母子断头案、溧水赵氏断头案、诛杀修罗鬼案、苦厄寺无人生还案,桩桩诡谲异常,惨绝人寰。   刘福安噬魂案,一位夜归的匠人,途中遭遇修罗鬼,被吸食了三魂七魄……   马氏母子断头案,一对母子在夜行的官道上,惨遭修罗鬼虐杀……   苦厄寺无人生还案,七位僧人,两位香客,在与世隔绝的寺院被修罗鬼屠戮,无一幸免……   坊间流言四起,据闻修罗鬼是早年被湘军屠杀的数万太平军鬼魂。由于怨念积重,化作修罗鬼,时而从修罗劫界闯入,为害人间,荼毒生灵。   是人?还是鬼?   《修罗鬼志》,一本手记引出了这一系列诡案的来龙去脉。





    目录
    前    言    第 一 章    修罗鬼志    第 二 章    噬魂铄魄    第 三 章    谜案九宗    第 四 章    断头血案    第 五 章    故地见闻    第 六 章    降妖诛鬼    第 七 章    不速之客    第 八 章    天外孤岛    第 九 章    密室幽影    第 十 章    无人生还    第十一章    销声匿迹    第十二章    梵刹魑魅    第十三章    扑朔迷离    第十四章    治丝而棼    第十五章    画皮之下    参考文献


出场人物
志怪一    刘福安噬魂案刘福安    雕塑匠人
志怪二    马氏母子断头案马氏母子
志怪三    故地见闻老僧樵夫
志怪四    诛杀修罗鬼事件一位老僧两位年轻僧人
志怪五    苦厄寺无人生还案智信    方丈普明    大弟子普弘    二弟子普仁    三弟子普圆    四弟子普玄    五弟子普正    六弟子
徐少章    香客牛宝    徐少章的仆从
志怪之外涉及案情的人物许仵作    清朝时,南京府衙的仵作刘轩    刘福安之子李五丁    苦厄寺帮工李郜    李五丁之子张世博    富绅常万年    富绅
其他人物白滜,字清石陶方璧,字子廷    白滜的好友陶方玉,字子麟   陶方璧的胞弟




路边小野花 发表于 2017-3-4 12:00:48

前言
   
      两个月前,当子廷讲述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将其汇聚成文字,并予以发表。作为事件之外的第三者,仅仅听一遍就已经深感震撼。白滜与陶方璧均为本人的挚友,私交甚笃。在我们一干朋友之中,白滜是最具智慧的那个人。他天赋异禀,有两项令所有朋友都为之羡慕的能力。一个是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另一个是学习语言的天赋。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白滜近些年居然在推理谜案方面也表现出异乎常人的能力。稳坐斗室,举杯阅志,在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成功破解了五十年前的历史悬案。
      我也有幸阅读了那本曾让陶方璧忐忑不安的《修罗鬼志》。说实话,五十年前的修罗鬼案确实错综复杂,仅梳理繁多的案件线索、逻辑脉络就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与体力。对于我这个执笔人而言,落笔的过程中既享受着破解悬念的无穷乐趣,又承受着凝结成句时的极端煎熬。所幸,如今已全部完成了。
      一个月前,我将本书的初稿交给在上海《花冠月刊》的朋友。对方对书中讲述的故事内容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经过他们内部商讨,愿意在其杂志上刊载。不过,对方要求将初稿的二十万字腰斩。在双方多次的沟通之后,最终将篇幅压缩至十五万字。
      其实,砍掉的五万字丝毫不会影响阅读的流畅性,也不会对参与案件推理造成任何障碍。不过,在删减掉五万字之后,无意中使本作的行文更加紧凑。全篇高度还原了白滜与陶方璧在斗室中推理案件的全部过程,故而更加侧重于案情介绍、线索呈现,并描述白滜对案件的逻辑推理。而那些风花雪月、性格刻画以及冗长的心理活动均不会在本书中表现。
可以说,这是一本异常干净的推理故事。读者完全可以将自己置于白滜所处的位置上。因为全部线索无一疏漏地呈献在诸位面前,确保了读者参与案件推理的绝对公平性。
对于那本《修罗鬼志》,我还要做一个补充说明。原《修罗鬼志》的记述形式非常传统,相当于中国的古书。其文字没有加注任何标点符号,密密麻麻的程度着实令人抓狂。而且,原书中存在不少用字、文法方面的错误以及删改的情况。为了便于读者的阅读,在不影响原书的意思以及案件推理的前提下,我个人对《修罗鬼志》中出现的错误予以了修正,并且加注了标点符号。关于标点符号的问题,读者们尽可以放心。所有的标点符号都是基于教育部颁布的53号训令——《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以及后续的补充修改方案,绝非我个人胡乱添加。
      关于本书的情况我就简单介绍至此。有些话虽然不适合在此处提及,但我仍想多说两句。《江苏卷·修罗鬼的屠戮》是白滜推理诸多诡谲谜案中第一本落笔成书的故事,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更喜欢之前在山东发生的案件。那件谜案不仅仅是诡谲异常,而且是恐怖、发指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早前就极度渴望将山东的案件落笔成书,期间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未能成形。等到处理完手头一些紧迫的事情之后,我一定将山东的案件呈现给诸君。
      言尽于此。


                                                                                                                           平山士子民国十一年

路边小野花 发表于 2017-3-4 12:02:55

本帖最后由 shenhaiche 于 2017-3-4 12:08 编辑

       第一章    修罗鬼志
       陶方璧将一本已然泛黄的线装书推到白滜眼下。       “修罗鬼志!”白滜低声念出封面上四个并不工整的楷体小字,“这个名字挺新鲜,之前都没有听说过。”       白滜拾起书,细细地打量起来。掌上的线装书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不仅通体泛黄,封页上也布满了褶皱,书角略略残破,并且卷翘着。书线看着较新,不过扎线的走势却明显混乱。       “这些日子让你坐卧不宁的就是这本书?”       早在一个月之前,白滜就听闻陶方璧一直心绪不宁。直至今天,才明白只是一本看似平常的手记在作怪。       “是。”陶方璧蹙着双眉,点点头。       白滜随手翻着书页,粗略地浏览起来。手记的封面、扉页都没有作者的署名,也没有作序,更没有任何的说明、感悟,或者诸如汇编的体会等等。里面的内容全部是用小楷写就的。单从笔迹而言,写字的人一笔一划,很是认真,但字迹并不工整,好似是小孩子的临摹字帖。个别地方还有明显的错别字与涂抹,绝不是市面上统一印刷出版的读物。      白滜继续翻阅。书的后半部分与前面的状况类似。其纸张的泛黄程度,还有字迹的工整程度,毫无二致。合上手记,又观察了一眼书口与书顶。中间的颜色稍稍浅了一点。       “看这本书的外观,应该是有不少年头了。这里面究竟记述了什么内容?居然能让一个七尺男儿心惊胆寒。”白滜有些疑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好友。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讲。这里面写的内容始终都让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说得再夸张一些,书中每个字都散发着无法形容的邪气。”陶方璧双手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稍作停顿,指着白滜手中的手记说道,“有几次,我都梦见手记里的文字化作缕缕黑烟,在空中幽幽地聚集成硕大的鬼魅,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杀过来……”       “这不就是一本普通的坊间志怪小说吗?你该不会是被这里面怪诞不羁,恐怖诡异的情节给吓到了吧?”       “你可以说它是志怪小说,但事实却并不完全如此。因为……”陶方璧顿了顿,抬起头,双眼紧盯着白滜,“因为这里面记述的内容十之八九是真的。”       “确有其事?”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始终耿耿于怀。”       “既然是你知道的真人真事,那就更没什么可担忧的了。”白滜有些疑惑。       “那是因为……修罗鬼……这个修罗鬼啊……这本手记里只有修罗鬼……”陶方璧指了指白滜手中的书,说道,“清石,你小时候也应该有过类似的经历吧。小孩子偶尔调皮捣蛋,不好好吃饭,不认真读书,日落西山还逗留在外面嬉戏疯闹,夜里不早些睡觉,胡搅蛮缠,面对诸如此类的种种,大人们总会一本正经地吓唬说,会有青面獠牙的饿鬼,血盆大口的猛兽什么的将把不听话的孩子通通抓走吃掉。而且,大人们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什么揪掉小耳朵,抠出眼珠子,把吐出来的骨头挂到树上等等,并言之凿凿地叙说邻村某某家,或者宗族里哪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如此惨死的。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经历,但是那种会把我抓走吃掉的不是饿鬼,也不是猛兽,而是……”       “修罗鬼?”       “嗯。”陶方璧点点头,继续说道,“修罗鬼的故事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它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孩提时的噩梦,就连一同玩耍的小伙伴们也都知道修罗鬼会抓走不听话的孩子。”       “可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垂髫小儿了,亏你现在还相信神鬼这种无稽之谈?我虽然喜欢搜集各种奇闻异事,但主要还是围绕着各种民俗传统、地理山川。你该不会把我当成神棍了吧。”       “哪里的话。其实,也谈不上相信,但是……”       “但是你也不敢贸然否定,对吗?”       陶方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       “虽然我也吃过不少洋墨,相信西方的科学,但总有一些事情似乎无法用科学的方法来予以解释。过去,很多成年人也都相信修罗鬼的存在,现在也肯定不乏持有这种想法的人。抛开这个不谈,单单这书中提及的关于苦厄寺里‘无人生还’的案件,至今都是个谜,一个五十年都没有解开的谜。”       “五十年都没有解开的谜?”       “是的,五十年。”       “你既然都说了这里面十之八九是真实的,难道没有提到凶手吗?”       “手记里的凶手是修罗鬼,但是从未透露出丝毫与其身份相关的信息。”       “有这回事?”       陶方璧焦急地挠着头,说:“究竟要怎么讲呢!”       “不急,慢慢讲。”       陶方璧斟满自己的茶杯,轻啜一口,考虑了片刻。       “就说刚刚的无人生还案吧!这件案子发生在太平天国运动结束后不久。按清朝的纪年算,应该是同治皇帝在位的时候。在南京南郊的崇山峻岭之间有一座叫苦厄寺的寺院。五十年前的一个深夜,这座寺院里的七位僧人全部惨遭屠戮,并殃及了两位无辜的香客。遇害者共九人,无一幸免!”陶方璧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无一幸免?”白滜开始提起了兴趣。       “是的。无一幸免。”陶方璧再次强调。       “凶手呢?”       “没有凶手。”       “没有凶手?怎么可能!这么大的案子,官府不会草草收尾了吧?”       “起初,官府当然不敢掉以轻心。在遇害者中,有一位是解甲归田的清军将领,与时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①关系深厚。据说,死者追随着马新贻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已然同袍的情谊。”       “你所说的那位解甲归田的将领,就是两位香客之一?”       “对。另一位遇害的香客,其实就是这位将领的仆从。”       白滜微微颔首,示意陶方璧继续讲下去。       “当时在南京坐镇的两江总督就是马新贻,同时又有南京知府全力督办,参与调查这个案子的官员当然不敢随便应付了事。起先,他们调查了大概两个月的时间,推断‘凶手系流窜中的长毛军残寇余匪’。”       “太平天国做的案?”白滜在脑海中细细咀嚼。       “是的。你觉得这个结论可信吗?”陶方璧的反问似乎另有含义。       “根据那个年代的特殊背景,这个结论勉勉强强。案子发生的具体时间是在哪一年?”       “同治八年,西历1869年。”       “我记得没错的话,曾国藩的湘军杀进南京城是在1864年。”       “是的,再确切一点是1864年7月。”陶方璧补充道。       “如果从时间上细细考虑一下的话,那官方的结论就完全不可信。单说南京,过了五年的时间,加上之前的一轮屠城,数次屠杀,这附近早就都被清廷收复,太平天国的军事力量铁定是被根除掉了。况且,在收复后的最初几年里,长江及长江以南驻扎着湘军共计三十万人。不仅仅是南京地区,整个江苏省,还有安徽都在不断清剿太平天国及捻军的残余武装。时过五年,不早早随着大部队转移到清廷统治力量薄弱的地区,或者干脆隐姓埋名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居然还有人为旧主卖命?不能令人信服。”       陶方璧连连点头,赞同白滜的说法。       “天京城破前,洪秀全就已经死了。继位的幼天王也在同年十月被凌迟处死。精神领袖已不复存在。此外,清政府在攻破天京后的很长时间里始终没有放松对剩余太平军的作战。太平军还算有战斗力的部队基本都是辗转在陕西、江西、福建、贵州等省份,也有一部分并入了捻军。其他不成组织的残兵也都易服逃亡,甚者还有人远走海外。”白滜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太平天国运动时期,他们确实大规模地毁佛焚经。在太平天国的治下,不止是佛教,道教同样是遭受了灭顶之灾。他们屠杀一些所谓异端的宗教人士,也并非什么稀罕事情。可是,你刚才说的苦厄寺的案件发生在太平天国运动结束之后。从时间上来判断,天京城破数年,太平军的残余有什么理由还要留在天京周边?为什么还要屠杀寺院里的僧众?”       “是啊,这已经不合常理。就算是要给清廷治下的南京找些麻烦,尽可以在南京城里,选几个繁华的闹市大开杀戒,这种做法岂不是更有震慑效果?”       “但凶手偏偏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南郊的一处寺院。”       “而且,在这个案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的轰动一时的大案。修罗鬼好像就此销声匿迹了。”陶方璧说到此处,瞥了一眼白滜手中的《修罗鬼志》,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此外,需要说明的是,在现场从来就没有发现过任何与太平天国运动相关的物证。这本书中没有提及,我寻访到的案件知情人也确认没有。”       “这么说来,当年的主办人是蓄意捏造出了凶手?”白滜猜测着当年的断案结果。       “是的。这种类型的案子是最棘手的。表面看上去是一宗普通的民间凶案,充其量就是多死了几个人的大案,但实质上却非常敏感。背后各种政治势力错综复杂,涉及到的人和利益集团并不是一句两句可以梳理清楚的。最初,南京知府也亲力亲为,想查出真凶,但是查了很久却始终一无所获。这就让一些搞党争的人有了可趁之机。马新贻不是湘军一系,也不是淮军一脉,但是他却成了大清朝最富庶的两江地区的最高长官。而两江地区,原本就是属于湘军的地盘,前任两江总督便是曾国藩。这片区域,李鸿章的淮军也有染指。太平天国被平定后,湘军和淮军有不少兵力和将领留在马新贻的辖区。其中的利益矛盾异常尖锐。后来,就有人私底下暗示南京知府,将案子做大,把矛头指向湘军,以迎合慈禧打压湘军势力的想法。可这种不计后果的豪赌,南京知府死也没有胆量。       “当时的南京由两江总督马新贻坐镇,对案子催得厉害。案子主办人迫于压力,与几个协办人编造出了结论,但是由于人证、物证的缺失,被马新贻直接否掉了。然后,就是这么查来查去,拖来拖去的。在同治九年七月,恰巧发生了刺马案。刺马案中涉及了从地方到清廷中央的诸多大小官员,包括满清王室、湘军、淮军在内的各方势力,斗争的内容包括裁退湘淮两军、天国圣库、各派系势力划分等等。一时间明争暗斗,异常激烈。主办人见机会难得,就趁乱把案子给结了。”       “所以,时至今日,这个案子反倒成了无头谜案。”白滜没想到一个寺院的血案,居然还能与刺马案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算不得无头案。毕竟,官方结论是太平军的余党行凶,而坊间认定的凶手是修罗鬼。”       “官方的结论是蓄意构陷。坊间的结论是以讹传讹。”白滜纠正道。       “这也是因为查找不出真凶。况且,也只有修罗鬼才有能力隐形遁迹啊!”陶方璧蹙着眉,将茶杯握在双手中,不住地摩挲着。       “子廷,我很好奇,当初你是藉由哪一个细节推断出这本手记里面大有文章,并最终促使自己不断追查的?至少,也要有个可靠的触发点吧。”       “这些案子其实与我,及我的家族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唯一勉强的联系只是因为修罗鬼的传说给我的童年徒增了噩梦。除此,就是强烈的好奇心,想一探究竟。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好奇心稍一深入就愈发变得无法自拔,愈发极端起来。触发我去追查的是这本手记里的两个案子,一个是刘福安噬魂案,一个是苦厄寺无人生还案。这两个案子都是在我稍大一点的时候,听我的叔父讲述过。在我听到两个案件的时候,距离案发也有二十余年的光景。两个案子已经在市井中口口相传,经人无数遍的润色、修改。最终,变成了两则志异怪谈。不过,在诸多版本的怪谈中,刘福安的故事并未与修罗鬼扯上丝毫关系,反而苦厄寺的无人生还案都会提到修罗鬼。”陶方璧饮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在坊间的故事版本中,修罗鬼千变万化,形态至少有三十种,例如有的白须白面,有的赤发獠牙,有的只残存半个脑袋,有的只有上半身等等。它们可以腾云驾雾、隐形、遁地,幻化成各种猛兽、飞禽。有的修罗鬼使用兵刃砍杀夜行的路人,有的用獠牙撕咬,有的将整个人生吞活剥……”       “嗯,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听起来就是坊间的志怪异闻。”       “但是,在这本《修罗鬼志》中却看不到天马行空。似乎……”陶方璧犹豫了片刻。       “似乎什么?”       “似乎只是在客观记录发生的事实……”陶方璧润了下嘴唇,继续说,“《修罗鬼志》中的记载与市井中流传着的传闻截然相反。拿刘福安的市井传闻来说,就算你将传闻中离奇、夸张的部分删去九成,也未必能接近手记中所记述的内容。坊间传闻中都没有提到刘福安与修罗鬼之间有什么联系。我特意去问过我的叔父,他承认当年给我讲的故事也是他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确凿无疑的一点是,刘福安在当年确实是诡异地丧了命。与之相反,苦厄寺无人生还案却被传得神乎其神,都说是修罗鬼穿过劫界去复仇。那几年除了无人生还案,还发生过数件与修罗鬼相关的案子。”       “发生过数件案子?你难道都去核实过?”       “虽然物是人非,不过我也核实到了一部分信息。”       “有什么重要的发现?”       “最最重要的发现是……”陶方璧似乎是故意想吊一吊白滜的胃口,他紧紧注视着白滜,缓缓说道,“手记中记录的很多细节只有极少的当事人才知道。”       “你的言外之意,是这本手记的可信度非常大!”       “一语中的。”       “看你信心满满的样子,你是直接找到了案件的当事人?”白滜略略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我把各个案件中能找的当事人都一一寻访了。就拿苦厄寺无人生还案来说,当年官府中参与查案的人之中仅剩一位健在。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垂暮老者精神矍铄,很多事情还是可以详细地予以说明,并保留了与之相关的材料。”       “你刚刚提到,他们这些查案的人是通过无中生有的方式将案子草草了结的。那位健在的老人怎么会向一个陌生的后生吐露真相?”       “我找到的这个当事人是一位仵作,姓许。咱们姑且称呼他许仵作吧。最初,许仵作是相当警惕的。我一提到苦厄寺的案子,那眼神瞬间由羊变成了狼,直勾勾逼视着我,活像要剐了我一样,丝毫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过,也看得出这个案子在他们这些查案人心中的份量。接着,按照计划,我扯了个谎话,说自己是当年不幸横死在寺中的那位将军的后人,族中长辈对他的死念念不忘。族人至今都不相信太平天国余匪是凶手的结论,不少族人倾向于死者在生前杀戮太多,是被南京的修罗鬼害死的。这种横死,并且遭遇了邪祟的尸体,无论生前如何显贵,死后都不允许进入祖坟。以免有邪祟附在尸体上,进入祖坟侵扰了先人英灵,影响对后世子孙的庇荫。时至今日,逝者的遗体依旧被安葬在距离祖坟十里外的荒山上。清石,你也知道,在中国的宗族大家庭里,无端横死在外的族人是不允许葬入祖坟的。而人死灯灭,落叶归根,又是国人在死后最重要的慰藉。身后无人供飨,坟冢上的杂草也没有清理,旁人看了都感觉是莫大的悲哀。”       “这个谎扯得入情入理。” 白滜轻啜一口茶,听着陶方璧娓娓道来。       “虽然将逝者的遗骸迁入祖坟是不可能了,但是为了告慰亡者,也为了修订族谱,族里的个别家长就委派我来了解下当年的情况。其次,我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民国,辫子都剪了,五十年前的案子说什么都不干满清的事,不干《大清律例》的事。第三,在拜访许仵作之前,我就已经从他的左邻右舍打听过。了解到他的两个儿子早夭,仅存的小儿子身体孱弱,活脱脱的药罐子。看到许仵作本人满面沧桑,也应该是经历了不少磨难。他们夫妇这些年只能靠种点薄地,卖点自家的蔬菜勉强度日。于是我就尽了点绵薄之力。”       “情字,理字,你都占了,再施以小惠。你的准备很充分啊!”       “让清石见笑了。”       “这么说来,手记中出现的案子,你都是向许仵作求证的?”       “不,手记中的只有马氏母子断头案和苦厄寺无人生还案是向他求证的,其他几件他则一概不知。一系列修罗鬼案件中的当事人仅存在局部交叉。这也是我在寻访之后更为疑惑的地方。”       “没人了解全部的修罗鬼案?可如你所说,手记中记录的很多细节应该只有相关当事人最清楚!”       “没错,就是这个问题。”       “那有没有可能是数十年前也有像你这么一位对修罗鬼感兴趣的人。这个人也四处寻访,最后写出了这些内容?”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到了,也向几位当事人了解过,我确信自己是唯一一个在所有案件中有交集的人。被受访者很多都是遇害人的直系亲属,不曾把亲人的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没有把此类事情书写成文字。那位许仵作就更加不可能,他曾答应自己的师父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况且,无人生还案的怪异之处不仅仅是死了九个人那么简单。更加诡异的情况,我稍后再向你详细解释。”       “既然你做了诸多的功课,现在应该有些结论了吧?”       “我的结论就是没有结论。”陶方璧的表情中夹杂着无奈与焦虑,“根据手记里的描述,还有诸多当事人的回忆,凶手简直就是现身无影,遁迹无形。尤其是苦厄寺的谜团。”       “好一个现身无影,遁迹无形。”白滜对陶方璧的说法并不信服。       “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年发生诡谲命案的苦厄寺是一座座落在云山山巅的寺院,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出入只能靠一座独木桥。当年案发的时候,那座木桥由于年久失修,腐蚀断裂了。遇害的所有人都被困在寺院里。苦厄寺宛然就是一座悬浮于苍穹中的孤岛。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完全与世隔绝的境况。而且,还有诸多证人可以证实,当时寺中的的确确只有九个人。”       “既然凶案现场只限定在苦厄寺里,那凶手应该就是身在寺院里的人了吧。”       “应该是,也许是,我不知道……”       “你不是已经核查过很多细节了么,没有推理出凶手?”       “力不从心。虽然是严格限定的场所、人物,但是所有的线索归拢在一起,反倒让谜团愈发得扑朔迷离。”陶方璧饮了口茶,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犯下这些谜案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所以,你找我?让我单凭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人写的手记,对五十年前的谜团推理出个子丑寅卯来?”白滜面露为难的神情。       “我的请求听起来确实有些天方夜谭。”       “子廷,我简单归纳下你的想法。你根据自己的寻访,及谜案相关当事人的证言,可以总结出四个要点。第一,几个案件的当事人不存在交叉,不存在有某个人知道所有案子的具体情况;第二,案件当事人从未对其他人说过案件的细节,也没有留下任何纸面说明;第三,你是除凶手外,第一个对这几件案子的真实细节都有所了解的人;第四,《修罗鬼志》中记载的很多细节与案件的事实相符,而坊间传闻中都些天马行空的内容,不着边际。”       “没错,没错。”陶方璧虽然始终紧蹙着双眉,但双眸中却掠过一丝兴奋。       “基于这四点,你隐隐觉察到,写这本手记的人要么是凶手,要么就是和凶手存在某种密切关系的人。”       “对,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这本书中又没有出现凶手。换言之,凶手是通过修罗鬼的面目出现,其真身被手记的执笔人故意掩藏了起来。”       “对!对!对!”陶方璧急忙回答。       “确实是有些意思。”       “清石,不是我奉迎你什么。只是在我能找到朋友中,我相信你是唯一有能力破解此谜案的人。你破解谜案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之前,你不就在直隶、山东,还有三晋之地撕下了那些千年鬼魅的画皮嘛。我是深感佩服的。”       “子廷言重了。那些都不过是侥幸罢了。”       “无论如何,你也要先读一读。”陶方璧言语恳切,“在你读过之后,我会将掌握到的信息逐一讲给你听。”       “这……有点为难啊!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喜欢搜罗志怪故事的大孩子。”白滜注视着陶方璧的双眸,犹豫了片刻,似乎不大好推辞,勉强应道,“好吧,但我有言在先。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你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       陶方璧连连点头,说道:“好。”       白滜重新审视了一下《修罗鬼志》,之后又抬起头问向陶方璧,“子廷,阅读之前,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清石尽管问。”       “你是从什么渠道得到这本手记的?”       “几个月前,我和弟弟子麟去乡下省亲。归途中天气本是风和日丽,可雨说下就下。这一下还是瓢泼的雷雨,足足下了两个多小时。我和子麟只好躲进一间破旧的城隍庙暂避。那天,小小的庙里满满挤了十多号人。雨霁人散。我和子麟是最后离开的。在出门前偶然在墙根处瞥见了这本手记。起初,我看到这本手记是手写的,想着主人肯定是耗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对其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想必遗失者一定会折返回来寻找。也怪我多事,苦等一个多小时,日落西山了都没有失主的踪影。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我带了回来。”       白滜哑然无语。       “回来之后,这本手记在桌案上放了也有一个多月。直到一次夜里失眠,在百无聊赖中随意翻看了起来……我自己都怀疑这是否是冥冥中注定的。”       “兄台,这种稀里糊涂给自己找麻烦的状况,都是第几次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吧。”陶方璧无奈地答道。       “你平时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窝在屋子里,与世隔绝起来。”       “我自己也很无辜的。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碰到一些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东西主动撞到我怀里来,我躲都躲不掉的。”       “早说你该换个名字的。”白滜也不忘打趣一下。       陶方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探身为白滜续茶。



① 马新贻(1821-1870年),字谷山,号燕门,回族,山东菏泽人。27岁中举,被外放知县,后不断以军功升迁。同治七年八月(1868年9月)任两江总督。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1870年8月22日)遇刺,次日身亡。

路边小野花 发表于 2017-3-4 12: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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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噬魂铄魄

      《修罗鬼志》志怪一
      夜幕笼垂。穹顶上,悬挂着一轮模糊不清的残月。俯瞰山林,一抹细微的亮光正沿着河道的走势缓缓蠕动。       沿河的小路,原本只是一条樵夫及猎户才会走的山野小径。夜行人独自提着行灯,踉踉跄跄地缓步前行。他敞着衣襟,坦胸露腹,一身燥热难耐的模样。嘴里不住地哼唱着估计只有自己才心悦的曲调。偶尔一个饱嗝,将肚子里浓烈的酒肉臭气吐入夜色。之后,又心满意足地傻笑一气。       在野外,白天的山风是清爽宜人的。可入夜之后,这种清爽宜人也会逐渐夹杂刺骨的寒意。并且随着夜色愈浓,冰冷感就愈发强烈。      阿嚏——阿嚏——      夜行人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刹那,山间也开始回荡起一股带着酒臭的回音。由此及彼,由大变小。之后,又缓缓消失,无所踪影。      好冷……      夜行人一只手提着行灯,另一只手不住地摩挲手臂。      又走了几步,兴许是酒意被山风吹散,又或许是胸腹部着了凉,夜行人驻足片刻,开始整理起衣襟。      他举起行灯,向四周照了一遭。心中陡然惊醒,那张红扑扑的面容眨眼间就褪去了血色,一副惨白如雪的死人模样。沧桑纵横的脸颊写满了恐惧与懊悔。紧接着,甩起手死命抽了自己两巴掌。      山林间,恰到好处地回响起清脆的拍打声。      啪——啪——啪——      夜行人此刻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夜半三更,独自游走在杳无人迹的山野林径。      他再次将行灯探向周遭,不断四下张望,踌躇不前。      在灯火的映照下,依稀可以看到夜行人的衣襟已经被山林中的湿气及自己的汗水浸透大半。      夜行人微微弓着身形,边走边不住地颤抖,时而又向四周张望。惊惧与寒冷渗入到了身体每一寸肌肤。      山风又稍稍烈了一点。在枝条与灌木的缝隙间来回穿梭,各种窸窣摩擦声愈发清晰起来。同时,河流的湍急声也透过黑暗强行灌入夜行人的耳朵。      对夜行人而言,此刻的喧嚣、嘈杂,如同索命的鬼音,与白日里美妙的鸟语花香形成莫大的反差。      夜行人心急如焚,不断加快脚步。只可惜,借助微弱的灯光想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奔跑,反倒适得其反。还没有前进多远,他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的左脚因为踏入了泥坑,崴伤了脚踝。此外,身体突然间失衡,左臂为了稳住身体,在撑地的一刹那剐蹭到了腐朽的断木残枝。手掌顿时血流如注。左手腕上的佛珠也全部散落进了草丛。       “啊……他娘的!”夜行人怒不可遏,但又不敢放声吼叫,只是要紧牙关,沉声咒骂。      庆幸的是,行灯完好无损。      夜行人顾不得伤痛,慌忙举起行灯环顾四周。除了风声、流水声、树叶与草丛的窸窣声,没有其他多余的杂音,也没有诡异的东西出没。      夜行人趁机大口喘息,并撕扯衣襟来包扎伤口。      仅仅休息了片刻,他便起身继续赶路。左脚的伤痛明显延缓了行进的速度。他左摇右晃,一跛一瘸,勉强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阿嚏——阿嚏——      夜行人谨小慎微,刚一张口,就立刻用小臂掩住了嘴巴,生怕弄出半点动静。      不知从何时起,夜幕中开始飘落毛毛细雨。      如果雨势突然变大,那盏灯火绝对会被打湿。茫茫的山林夜幕中,一旦失去了照明,就好比熄灭坚持的火种,随时都可能被黑暗所撕裂。夜行人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手中的灯火上。      此刻,薄薄的衣衫已经彻底湿透。寒冷、恐惧不断侵袭着他的身体与精神。      咔嚓——      夜行人心中一凛,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瞬时慌忙跳开。      扭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踩断了一截枯枝。      呼——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缓了缓紧绷的心神,用袖口擦拭着脸上的汗水、雨水。      呜嘿嘿嘿——呜嘿嘿嘿——呜嘿嘿嘿——      突然,一阵鬼魅般的尖锐笑声在山林中响彻、激荡、弥漫。      夜行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一个激灵,色若死灰。心神刚刚得以缓解,恐惧又瞬间弥漫全身。好端端的五官,也因为惊吓过度,都开始呈现出扭曲的状态。      可能是因为四肢僵硬,夜行人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呜嘿嘿嘿——呜嘿嘿嘿——呜嘿嘿嘿——      又一轮诡异莫测的怪笑声在耳边回荡、重复。      这声音的出处似乎……似乎近在咫尺。      夜行人僵在原地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也许是因为并无异物靠近,他才稍微安心,开始缓缓活动自己的四肢。那伸展臂膀的样子,就好像在掰扯腐朽的枯木。      昏黄的灯火,能照亮的也不过是自己眼前的方寸空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想要查找笑声的来源。      猛地,夜行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两丈开外的半空中,有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正在瞪视着自己。      呜嘿嘿嘿——呜嘿嘿嘿——呜嘿嘿嘿——      又是一轮同样的笑声,声音出处就是那双眼睛的方向。      夜行人仰面望去,片刻之后,他似乎有所醒悟。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将一枚石子狠狠撇向了那双眼睛所在的方位。      扑棱棱——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顺势传来。      那双眼睛猛地从树梢跃入夜空,之后又缓缓隐没在了夜色。      月光虽然残破,但也能将那怪物的身形找出个大致轮廓。      “该死的夜猫子。”夜行人恨得咬牙切齿。      后半夜的山风果然冰冷刺骨,即使裹紧了衣襟,也不禁瑟瑟发抖。      突然,一道电光从天而降。整片山林恍如白昼,眨眼间,又被黑暗一口吞噬。      轰隆隆——      雷声炸响。再次刺激到夜行人的神经,差点昏死过去。他色若死灰,兀自张大着嘴巴,拼命地喘息。两只眸子圆睁,似乎要自己从面颊上迸射出去。      此刻,他的三魂七魄已出窍十之八九。      一次又一次,夜行人只是被自己怯弱的胆量所惊吓。      然而,真正的恐惧才刚刚开始。      山林中的湿气愈发浓重起来。一阵风拍打过来,宛如千万把利刃剐在肌肤上。      呜啊呜啊——呜啊呜啊——      之前怪异的叫声再次漫山遍野地响起,搅动着黑暗,令夜行人焦躁异常。      “他娘的畜生!改天我一定要回来弄死你们,弄死你们。”嘴里不住地咒骂,却丝毫没有减慢自己的步伐。      呜啊呜啊——呜啊呜啊——      诡谲的声音穿透夜色,也穿透了其他种种嘈杂,如洪水般一遍又一遍灌进双耳。其出处也似乎不在两三丈的范围里。      稍一分辨,就能察觉出与先前夜猫子的啼笑声并不相同。之前是夜猫子特有的啼叫声,有点近似于人的怪笑。现在回荡在山林中的声响,好像……好像是死人的呻吟……      夜行人稍微放缓了步伐,环顾四周,查找着有没有飞禽挂在树梢。      周遭漆黑一片,丝毫不见有什么飞禽。      那毛骨悚然的呻吟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灯火因为夜行人脚部的伤痛,也是一上一下不住地跳动。光线所及之处,各种景物也似乎有生命般迅速躲闪。      夜行人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停止寻找。细细辨别着声音的出处,扭头望向了河对岸。      呃——      夜行人猝然驻足瞠目,一口气死死地卡在了咽喉。      月光虽然残破不堪,但河面上依然可以看见粼粼的波光。然而,比起这层寒意,更令人栗栗危惧的是河对岸的树林中出现了无数只闪耀着白光的圆点。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分明就是一双双人眼正在直勾勾地瞪视着自己。      没错,声音就是从河对岸传来的。      夜行人用力扭动自己僵硬的脖子,强迫自己望向野径延伸的方向,并迈动脚步。一步,两步,渐渐加快。如果不是左脚的伤痛,估计他都能飞起来了吧。      他向前弓着身形,伸长脖颈,脑袋还要极力地探出去。比这些更急迫的,是那双眸子扭曲着朝脸颊外凸出。这僵硬的姿态,宛若一只受了惊吓的鸭子,而且是一只硕大的鸭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嘴里轻声嗫嚅着。      微微的夜雨不断飘落,轻轻地拍打在他的额头、臂膀、后背。他竭尽全力地奔走,而在身后紧紧飘浮相随的,是无数只鬼魅。一双双泛着寒光的眼睛,一张张残破惨白并且飘浮于半空中的人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夜行人瑟瑟发抖,可他却仍想确认下身后是否有亡魂如影随形。他先试探着缓缓扭动脖颈,微微斜视江对岸。      不见了!      他又继续望向自己的身后,也没有任何异常。      仔细聆听山林中的动静。周遭尽是凌乱耳际的杂音。枝叶被山风戏谑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路旁的河水奔流疾驰,偶尔还有不知是什么飞禽所发出的怪啼。      亡魂的呻吟声彻底消失了,就连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也无影无踪。      不知何时,夜空中残破的冰月也早早躲藏得不知所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口里继续持咒。      夜行人的心神似乎有所抚慰,脚步稍稍慢了下来。此刻,疲态尽显。      窣窣——沙沙——      “谁?”夜行人蓦地扭头望向声音的出处,其颤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       刚才那阵动静确实是太明显了,以致于压过了这林中其他种种嘈杂。      夜行人静默片刻,随即扭头又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也许是刚才的效果显著,夜行人嘴里持咒的速度也陡然加快。      窣窣——沙沙——      声音异常真切,而且就在距离一两丈的范围内。      “谁?出来?”说话声剧烈地颤抖,已经不是源于同一个人喉咙。      夜行人将行灯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屏息静气,意图一探究竟。      他在原地僵持了片刻,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动静。小路两旁长满了齐腰的高草与灌木,非常容易俯身隐藏。      夜行人试着轻轻退了一步。      窣窣——      令人恐惧的声音再次响起。      夜行人手里的行灯在不住地摇摆着。他又轻轻退了一步。      窣窣——      此时,夜行人已如同惊弓之鸟,拔腿飞奔。说是飞奔,其实也是指拖着脚伤,蹦蹦跳跳而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嘴里还不停地嗫嚅,但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窣窣——窣窣——窣窣——      随着夜行人步伐加快,那声音也陡然猛烈了起来。      伴随着一声炸雷,一道电光将整片山林照的透亮。片刻,又归于漆黑的死寂。      夜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炸响所惊吓,加上脚部踏空,整个人跌了个仰面朝天。      比身体的伤痛更加无法承受的,是手中的灯笼被甩了出去。      火,熄了。      眼前黑漆一团。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痛,伏在地上四处摸索,寻找着熄火的灯笼。      夜行人找到了灯笼,死死握住灯柄,并用受了伤的左手在怀中寻找着火石。可是上上下下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摸到。      似乎已经放弃了,他伸着双臂在夜色中不断向前挥舞、摸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窣窣——窣窣——      熟悉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却始终没有显露真身。      夜行人顾不上回头,竭尽全力加快行进的速度。      “哎呀!”夜行人被一根横亘在路上的粗木所绊倒。      一个闪电,一声炸雷,再次撕裂了这片夜色。      凭借着短暂的电光,夜行人目击到草丛中的确有东西在朝自己游移,离自己越来越近。片刻功夫,已经只有一丈的距离。      夜幕回归。夜行人瘫坐在地上死命地喘息着,扭曲着的五官,已经与早前酒足饭饱,怡然自得的样子判若两人。      现在,每一声惊雷,都足以将他的魂魄震出皮囊。      轰隆隆——      响彻山林的霹雳,点燃了整个夜空。      “啊……”夜行人一口气如鲠在喉,吐不出去。      一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修罗鬼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距离自己不足一丈的地方。      修罗鬼的脑袋上披散着一尺多长的白发。在蓬松的毛发中央,一张血红的可怖面孔格外扎眼。虽然嵌着大的出奇的眼眸,却空见眼窝,不见眼珠。      一张撕裂到耳际的血盆大口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数颗獠牙歪歪斜斜地向皮外延伸。鼻子似乎是因为被削去的原因,只留下一个作呕的黑孔。      将二者隔离开来的只有刚才那根绊倒夜行人的粗木。      夜行人的嘴里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就连阿弥陀佛四个字也只能放在心中默念。由于在行进中跌跌撞撞,身上受了不少伤,他现在也只能连滚带爬地向前方挣扎。而照他这个行进速度,一时半刻也绝逃不出岸边野径。      片刻的通明之后,山林与夜行人的内心同时堕入恐怖的黑暗。      “呃……呃……”喉咙干涩,舌头也不听使唤。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匍匐的摩擦声?      追上来了,追上来了。      再一次电闪雷鸣。      闪光之下,夜行人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      不知何时,这鬼魅已然出现在夜行人的面前。修罗鬼已不再是刚刚伏卧在地的形态,而是直挺挺地站立在刘福安的身前。眼对眼,面对面,二者相距不过咫尺。它歪着狰狞的头颅,默默无言。      嘿嘿嘿——      一阵令人骨寒毛竖的沉闷怪笑,在山林间回荡,渐渐淡化。最终,连同山、河、草、木,以及夜行人,统统堕入无边无际的黑色深渊。

      “如果你没有事先说明,我肯定会将它视作一本平常的志怪小说。”      “第一个故事看完了?”      “嗯,看完了。你介绍下这个案子的相关细节吧。”      陶方璧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讲述自己掌握的内容。      “涉及这些案子的种种寻访过程,我就直接忽略不谈了。这个案子发生在同治七年的四月,也就是西历1868年的五月。故事中的夜行人是南京城里的匠人,专做塑像的营生,名叫刘福安。他是在太平天国被平定之后,从外地来南京谋生的。他们一家初到南京时,这里回流的人口还比较稀少,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但是,那个时候的南京战后初定,百废待兴。而且由于连年的战争,很多寺院、道观都被摧毁。刘福安笃定这里是他安身立命的绝好机会。他自幼学习塑像的手艺,从绘图、制泥、雕塑、染色,还有贴金的技术,都极其精湛,并逐步形成了独有的刘家绝技。刘福安在南京城里开了一间铺子,专为各家寺院、尼庵、道观,还有土地庙、城隍庙的神祗塑像。没过多久,他的生意就如火如荼,家境也逐渐殷实起来。      “事发当天,刘福安是去南山镇送一批精雕的佛像。本来是他手下的伙计去送,但是生意好,人手临时调拨不开,他就亲自走了一趟。按照出行前的安排,他送完货就要趁天亮立即返回南京城。只是收货的主顾再三挽留他吃完晚饭再走。盛情难却,刘福安就留下来吃了顿酒。而等他们吃完,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当时,那位主顾希望刘福安可以留宿,第二天再走。可刘福安执意要回家。主顾挽留不住,就给了盏行灯将他送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应该是你在手记中所读到的。”      “刘福安为什么要走山里偏僻的小路呢?”      “有一条是官道,路途平坦,中途还有一家小型的驿站。偶尔还能碰上几个赶路的人,走起来倒是让人安心。唯一的缺点是路途太长,相比另一条路线,官道耗时要多出两至三倍。另一条路与官道比起来,确实不容恭维。这条路毗邻云水河岸,最多也就能让两三个人并排行走。而且,道路极不平坦,路面不仅凹凸,上坡下坡也较多。如果赶上下雨天,道路又会变得泥泞。所以,除非是对旅程特别迫切的人,否则当地极少有人会选择这条路线。据刘福安的儿子说,刘福安酒量较差,最多就二两的实力。事发当天他在主顾家居然喝了半斤多。离开时,刘福安已经口齿不清,左右摇摆了。事后大家都估计是酒壮人胆,再加上想抄近路快点回去,就选择了那条山路。      “在《修罗鬼志》中,故事末尾结束得非常突兀,没有说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后的一些相关细节,我也是从刘福安的儿子刘轩的口中获知的。刘福安是清晨,大约七点钟左右,在官道与那条山间小路的交叉口被人发现的。这里发现刘福安的时间,是我根据刘轩提供的时间所换算。为了方便说明,时间我尽量使用二十四小时制。发现刘福安并把他背回家的共有三个人。一位是与他同住一条街的陈姓邻里,另外两位是来南京贩羊的商人。在刘福安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就已形同枯槁,气若游丝。浑身上下的衣服破烂不堪。回到家里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估摸也就是不到半个小时,刘福安就气绝身亡了。”      “死因是什么?”白滜问道。      “刘轩及坊间的说法都是‘被鬼魅邪物吸食了魂魄’。”      “居然连现实中都这么诡异?”      “因为刘福安断气时,浑身上下的肤色全部惨白,看不到丝毫的血色。整个人也没有人样,似乎被抽光了血液,乍看起来都快干瘪了一样。我这里是转述刘轩的原话,没有添加任何主观想法。”      “没有请大夫来诊治吗?”      “刘福安在大夫来之前就咽了气。大夫来了之后,把了把脉,就让刘轩准备后事了。”      “死因呢?大夫就没有查下死因?”      “没瞧出来个所以然。”      白滜无奈地摇了摇头。      “据刘轩讲,刘福安在弥留之际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半合着双眼,面如死灰。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兀自喃喃呓语,直至咽气。由于刘福安的声音太小,而且不是整句地说,完全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刘轩依稀记得的内容只有修罗鬼、眼睛、好多眼睛、爬虫、蜈蚣、白毛什么的,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都是些令人如坠云里雾里的线索。      “刘轩称,当时屋里有三四个人,但是只有他离父亲最近。刘福安说的那些话,刘轩也是伏在父亲嘴边才勉强听到的。除了自己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刘福安说了什么。而且,这几十年间,他也从未对他人提起过。毕竟,他不想让自己的父亲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也不希望父亲在茶楼酒肆遭人百般戏谑。      “此外,刘轩还提到三个与《修罗鬼志》中相吻合的细节。第一,左手的创伤与手记中的记述相符。刘福安的左手也缠着从自己衣襟上撕下的布条;第二,左手腕上的佛珠手串遗失了。刘轩称,手串是桃木的,并不值几个钱。只是上面的九颗珠子,每一颗上都微雕着《心经》。战祸连连,他父亲长年佩戴,当作自己的护身符,非常珍视;第三,刘福安的左脚踝确实有崴伤,肿得都快和大腿一样粗。这三个细节,是刘轩在为其父操办丧事,为刘福安擦拭身体,更换新衣的时候才注意到的。当时,这些工作都是刘轩一个人亲力亲为,没有旁人。还有就是,刘福安的身上并没有什么被锐器刺伤或者被钝器击打的痕迹。      “因为刘福安左手包扎的情况比较明显,我们可以当作有外人注意到。至于刘福安珍视手串的情况,则只有和刘福安比较亲近的极少数人知道。而且,刘福安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佩戴,在做工的时候是肯定会摘掉,其他时间就不确定了。所以,当时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的可能性较低。最后,关于刘福安左脚踝受伤的情况,应该只有刘轩一个人知道。当天,刘福安穿着袜子,外面还有一件长裤。如果不把这些衣服都褪掉,根本看不到脚踝的情况。这三点,刘轩同样没有对外人提起过。此外,刘福安是从外地来南京谋生的,生活圈子主要集中在自己的雕塑作坊,邻里,以及寺院、庙宇等宗教场所。他为人谦和,从不与人争执,加上手艺精湛,顾客都很满意他的作品,说有仇家害他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后面我们要说到的苦厄寺里的所有佛像,都是由刘家一手包办的。有人谋财害命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当天出售雕像而收到的钱币都装在腰间的牛皮袋里,分文未少。而至于其他诸如下毒的可能性,也早就排除了。”      “没有锐器和钝器的伤口,手伤、佛珠、脚踝,还有那些呓语……”白滜喃喃自语。      “虽然刘轩对外界三缄其口,但是市井之中还是很快传开了。我特意对坊间的相关传说做了下了解。对比之下,坊间的传说才更像是离奇的志怪小说。由于担心事情过去了太久,加上事情传来传去难免有人会添油加醋,我还是特意去找一些年事较高的人了解的。不出所料,传说与事实大相径庭。我简单给你讲两个。”
      坊间故事一      匠人刘福安,贪杯夜归。因不胜酒力,昏昏沉沉,意识不清。其鬼使神差,移步至偏僻的山间野路。他哼着小曲,优哉游哉。漆黑的夜色,空寂的山林,一盏幽幽飘走的灯火,加上毫无音律的哼唱,就连鬼都会被吓死的吧。      走了不知多久,忽闻近处有女人娇嗔的声音传过来。      “先生,先生。”      匠人陡然一惊,慌忙四下张望,却无半个人影。他误以为自己酒喝得太多,出现了幻听,便没有理会,继续赶路。      继续走了几步,又有女人的声音传来。      “先生,先生。”      匠人清晰地听见了。他心里开始隐隐恐惧,酒也醒了大半。      “先生,先生。”      听声音,好似夜莺般甜美,年龄应该不大。      “谁?”匠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      “先生,是我呀!”一个娇弱的女人出现在灰黄的光线里。      “你是谁?”匠人见到来人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悬着的心终于稳稳落地。      “先生,我是江宁张府的丫鬟,我们之前见过面的。”      “哦?啊!”匠人含糊地应答着,“你一个女人家,为何大半夜出现在这里?”      “前日告假省亲。今天在回府的路上扭伤了脚,本想抄近路,在天黑前赶回去,但事与愿违,被困在山里了。还请先生救我。”女人一副娇媚,却又楚楚可怜。      匠人考虑了片刻,说道:“好吧。我扶着你一起走。”      “先生背我,我的脚已经走不了路了。”女人娇娇地说。      “好。”言毕,匠人转身弓下了腰。      “先生,那就劳烦您了。”说完,女人便伏了上去。      夏日燥热,匠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那女人也仅套了两件薄衫。女人的双乳压在匠人的脊背,一阵酥软筋骨的激流霎时涌上匠人的胸口。      “先生好体力呀!”女人贴在匠人的耳际呢喃软语。      匠人不答话,但已经是心花怒放。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女人的容颜正缓缓扭曲、腐化,极度恐怖。      女人在匠人的头上轻轻嗅了嗅,在那腐朽的黑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      她开始用嘴贪婪地吸食匠人的三魂七魄。只见匠人的颅顶有幽幽的如白雾的东西徐徐冒出,直直钻进了女人的喉咙。然而,匠人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是觉得身后的女人越来越重。他依旧背着女人行进在山间的小径,累得汗如雨下。      忽然,匠人仆倒在地,一动不动。他双眼深深凹陷入眼窝,嘴角不住地抽搐。身体似乎被抽干了般,立时变成了一具皮包骨的尸骸。      女人痛快地吸食了一番,化出原形。原来是一个没有毛发,通体黝黑的恶鬼。这鬼魅仅有一条腿,弓着身子,一蹦一跳地没入黑夜,遁形离去。

      坊间故事二      城中有一位能工巧匠,姓刘,名福安,岭南人士。      一日,刘福安出工回家,在归途中迷路,误入了云山深处。      时值盛夏,山林处处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刘福安边走边观赏风景,不觉心旷神怡。      走了许久,他发现远处隐约有炊烟袅袅。拐过山脚,淌过溪水,刘福安终于行至宅前。只见这里重楼复阁,画栋雕檐,分明一处豪华府第。      宅门大开,刘福安站在门前向里探望。他很是奇怪,这深山之中怎么会有人家,而且还是这般富丽堂皇。兴许是哪位达官贵人的世外桃源,又兴许这里距某个村镇很近,算不得郊野,只是自己不熟悉而已。      正当刘福安思忳的当口,突然庭院内有两位女子姗姗而来。前面的一位身着红裳绿衫,头戴金簪翠翘,气质富贵高雅。后面的一位身穿素粉布衣,      看着俭朴淡雅。刘福安心中琢磨,前面的应该是主人,后面的则是侍女。      两位女子走到刘福安面前,询问来意。      刘福安嗅到咫尺之内的脂粉香味,顿时心摇神荡。他将自己迷路的事情据实相告,并称自己腹囊空空,希望可以在这里求一碗白饭。      两位女子大方地将刘福安请进屋内,并好茶好饭招待了一番。可是,等到刘福安饭饱,夜色早已经昏昏。      刘福安只好再恳求自己能借宿一晚,承诺第二天一定离开。      两位女子倒也不在意,收拾出了一间空屋给了他。      等到刘福安一进到房内,只见锦褥绣榻,鸳枕翠衾,宛然一个温柔乡的装饰。      两位女子娇娇地步入屋内。红裳绿衫者俯首低眉,对刘福安说:“妾不幸早寡,孑然一身。由于常受街坊恶邻欺侮,只好和侍女躲进先夫在此处的宅子。妾身并非生性放荡,只是见到先生仪表堂堂,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在白日也未生歹意,故希望可以以身相许,作为坚实的依靠。”      刘福安听罢,心生怜悯,承诺愿意照料女子一生。      于是,三人宽衣解带,画烛吹羞,共为云雨之欢。      翌日,刘福安被一位猎户发现。当时,刘福安倒卧在一棵百年的洋槐树下,赤身裸体,面色灰黑,眼窝凹陷,毫无活人的生气。后经大夫诊脉,确诊是丧魂失魄。极有可能是被什么邪祟吸光了阳气,吞噬了魂魄。      没有几日,刘福安就在家中毙命。      又过了数日,那位曾经发现了刘福安的猎户,在洋槐树下捉到了两只野狐,一红一粉。这两只野狐向猎户频频求饶,称自己已经修炼了百余年,很快就能成人。等到大功告成,绝对不再草菅人命,并用万贯金银报答猎户。      猎户心知肚明,这些畜生生性狡诈,一旦放生,早晚要报复自己。于是,猎户一刀一个将它们毙命,剥去了狐皮,烧掉了肉身。

      “居然还变成了香艳奇谈?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讲得都好像亲眼见过一样。”白滜苦笑道。      “这两个还都是早期的版本呢。据受访的老人告诉我,他听到故事一的时候,是在某位亲属的婚礼夜宴上。所以时间记得非常清楚,应该是在刘福安死后的一个月左后。故事二经过核实,最早流传的时间是在刘福安遇害后的三个月之内。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仍然是刘福安的故事,可刘福安的身份由匠人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陆陆续续的,刘福安除了名字没变,身份林林总总。故事内容也是千变万化。那个吸食魂魄的邪物,在不同的故事中更多的形象则是狐狸精、蜘蛛精、白猿精等妖怪。”      “你刚才所讲的两个坊间故事,我想基本上可以不用考虑了。”


路边小野花 发表于 2017-3-4 12:16:50

本帖最后由 shenhaiche 于 2017-3-4 12:22 编辑

      第三章    谜案九宗

      “修罗鬼的案子一共有多少件?”
陶方璧从笔记本中抽出一张纸,展开之后平铺到了白滜的眼前。

编号             时间                   案件                           案发地点
案件一      1867年10月      旅人夜半遇袭案         江宁县南部乔家村附近
案件二      1867年11月      扬州客商遇袭案         上元县南郊山林
案件三      1867年12月      吕氏兄弟断头案         上元县南郊高吕庄附近
案件四      1868年2月          高淳王氏灭门案         高淳县西郊
案件五      1868年5月          刘福安噬魂案             云水河河畔畔、官道
案件六      1868年8月          马氏母子断头案          高淳县西郊官道
案件七      1868年10月      溧水赵氏断头案          溧水县西南赵家村附近
案件八      1869年8月          苦厄寺无人生还案      云山苦厄寺
   
“八件,每一件都是经过严格查证的。其中,有七件是由那位老仵作亲口承认,即除去刘福安噬魂案之外的七件。”
“刘福安的案子需要单独考虑?”白滜问道。
“是的。刘福安的情况比较特殊。当年,案件的几位主办人经过多方核实,认定有七件血案属于修罗鬼系列案件。而刘福安的案件则是在我调查走访之后,才确认了其与修罗鬼系列案件有着极深的联系。许仵作完全不知道还有刘福安噬魂案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手记中提及,刘福安的暴毙绝对会消失在历史里。除了上述八件,手记中还有两则志怪故事。一件是苦厄寺智信和尚的故地见闻,另一件是苦厄寺众僧诛杀修罗鬼的事情。这两件事情也不在官府认定的修罗鬼系列案之中,所以没有归纳到表中。此外,坊间还有很多的故事,经过多方核实,全都是些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有不少是同一个故事的多个版本,再有就是无聊的人自己杜撰出来的。我们可以认定的案件,就是刚才提到的八件了。”
    “两年时间,诸多遇害者,当时的官府真的就寻不到蛛丝马迹?”白滜有些吃惊。
“官府从一开始就表现地非常懈怠。他们懈怠并非是不想办案,而是之前就有一些令他们无能为力的先例。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血案是匪兵干的。”
“匪兵又是什么?”
“匪兵,其实就是湘军的士兵。这是个蔑称。当年,太平天国平定后,南京城多了一个称号,叫湘半城。顾名思义,指南京有一半是湘军说了算。这些湘军当年杀进南京城时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名面上是大清的兵,湘军的勇,但其中不少人都是土匪出身。仗一打完,无所事事,偶尔喝完酒就在城里滋事。这些匪兵倚着湘军的旗号为非作歹,根本不把《大清律例》放在眼里。曾经发生过数十起伤人致死的命案,但是等有人来报案,肇事者早就跑得无所踪影。衙役哪里敢去湘军的大营里抓人。就算在军营外抓了现行,可没多久就有将官提着刀,领着几十号兵丁来索人,县衙的文官见了这种阵势,一个个都扛不住。根本就无能为力。
“后来,关于修罗鬼的传闻越来越凶,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到处都是,沸沸扬扬。接着,几件可疑的案子经过分析,合并一处,才开始真正地进入调查程序。可是官府在前期始终是一无所获,弄得人心惶惶。过了半年左右,官府也陆续抓到几个人,查明杀人越货的事实,依律定罪处决了。但都是些冒充者,案子也全是夜半入室的盗案。真正的修罗鬼,始终是逍遥法外。”
“还真是复杂。”
“除了刚才的历史背景,还有三点需要说明。首先,这八个案子主要集中在同治六年、七年和八年,即1867年,1868年,1869年。再看案发的具体时间,1867年10月,11月,12月,连续三个月作案。在1868年分别是2月,5月,8月,10月。行凶时间毫无规律可循。再看1869年的苦厄寺无人生还案,与前一件相隔了十个月。其次,案发的地点都不重复,八个案子分布在四个县的八个地方。这也造成了四个县衙在初期各自办案,浪费了大量时间。这八个案子全是入夜后发生,修罗鬼来无影去无踪。案件的当事人要么遇害,要么只顾着逃命,提供不出丝毫有价值的线索。”
“明白了,接下来你分别说说。”
“我查证到的一共是八件凶案,一件宗教法事。其中四件可以从《修罗鬼志》中找到对应的文字。表格中的案件五对应手记里的志怪一,案件六对应手记里的志怪二、案件八对应手记里的志怪五。手记中的志怪四就是那件诛杀修罗鬼的法事,由于不属于凶案,所以我单独列了出来。而手记中的志怪三已经无从查证了。”
      “看得出你是相当用心的。”白滜称赞道。
      “清石过奖了。接下来我就说说这几件案子。在正式说明前,我还是要重复一下。我手里的这些材料绝大部分都是许仵作提供的,但由于当年的案发背景等特殊原因,官府掌握的线索也并不多。剩下的一部分材料都是我自己另外搜集、整理出来的。
      “案件一发生在1867年的10月。这是我查证到的最早的一起关于修罗鬼的案子。案发地位于江宁县南部的乔家村附近。当夜,有六个人结伴回家。途中,他们遭遇了修罗鬼的袭击。修罗鬼一副太平军士兵的模样,身上的着装肮脏、破烂,胸前还留有尚未干涸的血渍。外形异常恐怖,而且令人作呕。它的左脑和左耳都被削去了,上面还残留着血迹。剩下半边脑袋上散乱长着稀疏的黑毛,一张嘴从右脸歪斜到左下颌。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嘴里呜呜呀呀,见到人就一瘸一拐地奔过去。场面十分诡异。虽然当时发现得早,与修罗鬼有一定的距离,但还是有人不幸遇害。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男孩成了刀下亡魂。死状极惨,身上被砍了三十三刀,头颅被砍断,左耳也被削去。”
      “太残忍了。那五个人中应该有成年男性吧。逃回去的几个人是不是为了自保才撇下小孩子当牺牲品?”白滜听到第一个案件的描述便已然有些愤怒了。
      “我也有同感。当我询问尚且健在的当事人时,他们要么言语闪烁,要么闭口不谈,心中似乎存有愧疚。逃回去的有三个是壮年男子,两个是年龄稍长一点的男子。不论对方是什么,只要几个人合力,总该有能力把一个孩子带回去。由于只顾着自己逃命,他们对于当时的状况,再也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可恶。有没有考虑仇杀和求财?”
      “官府一开始就是从这两个角度调查的。几个遇袭者都是当地很本分的农民,与周围邻里的关系非常和睦。根据他们自己的回忆,在此之前没有与人结过怨。即使外出去别的地方,也都笑脸迎人。谋财害命的说法亦被排除。如果说凶手第一次失算的话,还情有可原。毕竟当时黑灯瞎火,看不清衣着,更判定不了身份。可是在后面几起案件中,也都排除了求财杀人的可能性。特别是第二件案子。遭遇袭击的四位都是扬州的商人,其中的死者身上仍保留着为数不小的银票和散碎银两。这就是第一个案件的全部信息。”
      “不报仇,不求财,难道只是为了杀人取乐?”白滜稍稍思索了片刻,说道,“你继续讲下一个吧。”
      “第二个案件发生在1867年11月,案发地位于上元县南郊的山林。当时有四位扬州的客商,也是在赶夜路的时候突然遇袭。修罗鬼的装束、外形与上一个案子里的毫无二致。穿着太平军的破衣烂衫,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手里提着一把透着寒光的腰刀,嘴里呜呜呀呀,杀气腾腾地朝客商们冲杀过去。四位客商中有三位拔腿就跑,另一位吓得当场失禁,直接瘫软在地上。结果,成了待宰的羔羊。死状与案件一中的一致。遇害者身中三十七刀,头颅被砍掉,左耳也被削去。
      “第三件案子是在1867年12月,地点是上元县南郊高吕庄附近。这起血案的两名死者是一对亲兄弟。他们的死状极惨,和前两件案子中的遇害者死状如出一辙。躯干上各三十余处刀伤,头颅被砍去,左耳也被削掉。案件没有目击者。将其归为修罗鬼的卷宗,是因为官府后来把类似的案件都做了对比、分析,根据血腥程度,以及特殊的虐杀手段才归为一类。
      “第四件案子发生在1868年的2月。之前的三个案子是连续三个月持续行凶。这一次却隔了两个月的时间,而且还是一次入室的灭门血案。案发地位于高淳县西郊。遇害的这户人家与周围的村落有一定的距离。死者包括王氏夫妻,王氏的母亲,以及两个幼子。该案有一个目击者。目击者原本是去要账,快走到门口听闻屋内的惨叫。心里觉得有些诡异,就谨慎了些。他蹑手蹑脚藏至窗外,偷偷地向屋内窥视。他看见一个缺了半边脑袋、浑身上下都是血的怪物,挥着刀砍杀王氏一家人。目击者掩着嘴,心惊肉跳地逃回了家。等到第二天,他才带着衙役去王氏家,可已经是满门尽遭屠戮。每具尸体的头颅都被砍断,并削去了左耳。”
      陶方璧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第五个案子就是你刚才读到的刘福安噬魂案。我已经做过说明,就不再赘述了。第六个案子是这本《修罗鬼志》中的志怪二。案发时间是1868年8月,案发地点位于高淳县西郊的官道。相关内容等你读完了我再给你讲。
      “第七个案件发生在1868年的10月,溧水县的一位寡妇——赵氏被残杀在自己家中。没有目击者。不过,许仵作称,根据几名死者的伤口判断,案件一、案件二、案件三、案件四,还有案件七中出现的修罗鬼,应该使用了同一件凶器,即案件一中提到的腰刀。而且,应该是一把卷了刃的腰刀。因为这些死者躯干上的数十个创口处,都出现了明显且相似的皮瓣。这个皮瓣的细节,只有官府办案的极少数人知道,他们也绝对没有外传。一是考虑到案件细节宣扬太多,可能对在民间造成恐慌。传闻越离谱,事情闹得越大,对办案的人施加的压力也越大。二是作为重要的作案细节,这是用以确定真凶和凶器的重要线索。”
      “身上都中了几十刀,被砍去了头颅,削去了左耳,再有创伤的外观都保持一致。作案的时间、作案的特征,都让人一目了然。”白滜对凶案特征做了简单的总结。
      “没错。”陶方璧眼睛一亮,隐约感觉白滜已经对案件有了某些判断,“按照时间顺序,在讲第八个案件之前我需要提一下那件宗教法事。智信等人诛杀修罗鬼的法事发生在1869年的2月。我私下给它取名叫诛杀修罗鬼案。这个案子里没有人遇害。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遇害者的话,那就只能是修罗鬼了。该案在手记中有记载,是关于苦厄寺的方丈在深夜降魔屠鬼的事情。我个人以为,这个案件和最后一件无人生还案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具体的内容,稍后你读完再讲。
      “第八个案件就是我反复提到的苦厄寺无人生还案。它是《修罗鬼志》中着墨最多,情节最为诡谲异常的。由于当时的苦厄寺犹如天外孤岛,加上无一人幸存,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发生。所有的情况只能依靠这本手记里所写的内容,以及现场遗留的种种线索、痕迹予以还原。许仵作也参与过该案的查办。他为我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稍后我一一为你说明。”
      白滜闭着双目静思,半晌没有回应。
      “清石,你对我刚才所说的内容还有什么疑问吗?”
      “疑问确实有一些。不过,这些疑问也可能仅仅是偶然情况。”
      “什么意思?”陶方璧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些凶案拥有比较一致的特征,在细节上容易把握。但是,刘福安的遭遇较其他七件凶案特殊。他遇见了修罗鬼,却没有死在乱刀之下。虽然回家不久就离世,可好歹留有全尸。这一点令人不解。此外,我始终感觉修罗鬼这个名称有些不伦不类。”
      “这个名称是民众创造出来的。诸多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不都是这样嘛。”
      “我走南闯北,听了无数的志怪奇谈,也读过大量的书籍,还是头一次听到修罗鬼这种说法。”
      “民间的创造有较大的随意性。人们用修罗鬼这个名称,是因为这三个字更能体现血腥与恐怖。”陶方璧解释道。
      “我一直都喜欢研究国内的各种民间传说,并深究其中的起源、背景。再把与之相关的其他衍生,或者类似的故事一并归纳、整理。虽然还没有充足的证据,但是凭直觉而言,修罗鬼这个名称可能是民俗与宗教的杂糅。”
      “如果真的如你所言,那不就更能说明民间创造的随意性嘛。”
      白滜默不作声,微微锁紧了眉头,在脑海深处努力搜寻关于修罗鬼的信息。
      片刻之后,白滜问道:“子廷,这个修罗鬼有什么来历?坊间什么时候开始传开的?”
      “民间关于修罗鬼来历的说法还是高度一致的,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地明确。最初,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人为的凶案,但官府始终无能为力,连续数起案件都抓不到真凶。于是,凶手是鬼魅、妖怪的传闻不胫而走。直到马氏母子断头案发生之后,坊间才一致认定修罗鬼犯下的。官府也将这一系列案件归入修罗鬼的卷宗。至于修罗鬼的来历,说起来可能稍稍长了点。1864年,南京城被攻破后,湘军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屠杀。湘军攻进城后,对于太平军无论投降与否悉数斩杀。起初,可能是因为湘军和太平军厮杀过于激烈,当兵的都杀红了眼,不论是两岁的幼童,还是八十岁的老人,只要是人就杀,见到女人和金帛就抢,抢不走就烧,哀鸿遍野。整个南京城遍地都是尸体,以及各种残肢断臂。后来,坊间有人说曾国藩曾在自己写给清廷的奏本中提到,仅仅几天的功夫,他就把南京城里十几万的太平军杀得干干净净。”
“十几万这个数字,似乎有点夸张。”白滜提出质疑。
“没错,根据当时的历史状况、人口数量,十几万人委实夸张。不排除湘军故意夸大战果的可能性。但是,通过屠杀平民百姓来累积军功,是千真万确的。这一点就连曾国藩自己的幕僚赵烈文①都看不过去,在他的《能静居士日记》中有翔实的记载。屠城的那段日子,很多尸体被集中丢弃在秦淮河与长江里。个别地方因为尸体累积得过多,河水都断流了。流到下游的全都是腥红浓稠的人血。此外,一些山涧、河沟、野林里都堆积着人的尸体。
“等到这些湘军杀够了,抢完了,他们才想起清理南京城。可是,整个南京城都已经弥漫开了腐尸的浓浓恶臭。遍地的血迹、尸块、内脏,还有蝇蛆。地狱也不过如此。有老人告诉我,在那段时间,南京周边突然冒出了很多野狗、野猫、老鼠。它们专啃人类的尸体,一个个膘肥体壮,也不怕生人。有很多老鼠吃得个头都快赶上半只猫的大小。此外,经常可以在天空中看到成群飞翔的乌鸦,遮天蔽日。这些乌鸦飞落到什么地方,就说明那里肯定还有没入殓的腐尸。
“民间一直盛传,这十几万像狗一样被宰杀的人在死后被当作垃圾般丢弃,而后又被各种畜生啃咬、啄食,致使怨念太深、太重。他们死后化作修罗鬼,跑到人间胡作非为,涂炭生灵,以发泄自身的忿恨。而那些堆积大量尸体的地方,由于亡魂积聚,也形成了修罗鬼的修罗劫界。这就是修罗鬼的来历。据说现在还能偶尔于人迹罕至的山谷中发现穿着太平军残衣的骸骨。在夜晚,也能隐约听见各种喊杀声、哀嚎声。”
      陶方璧一口气讲完。
      “六朝古都宛然就是一个血都。”白滜沉沉地说道。
      “是啊!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陶方璧也随之感叹。
      “革命?太平天国算哪门子的革命?”还未等陶方璧说完,白滜就突然抢过话锋,“它和中国历朝历代的匪徒流寇没什么差别。你不要被那本《太平天国战史》②,还有留日学生们哄骗了。”
      “太平天国难道不是反抗满清的革命吗?”陶方璧对白滜的否定态度有些愕然。
      “反抗满清是真的。至于革命,这里的水分太大了。”
      “怎么可能?”陶方璧心中泛起些许的不快。毕竟,太平天国运动作为进步性大革命的结论已经是世人皆知。现在居然有人公然地予以否定,而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挚友。
      “太平天国从一场大规模的社会动乱,摇身一变成为令世人推崇的革命,全都是辛亥的功劳。对于运动本身而言,诸多被赞扬的细节,都值得商榷,还有不少是完全违背史实。这个运动的起因,就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考生,由于无法如愿在清朝的官僚体系中谋得一官半职,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纠集了一伙同乡自立山头。洪秀全歪曲西方基督教的内容,利用底层民众与清王朝的矛盾,不断给他们洗脑。让这些底层民众成为自己的臣民,为自己打天下。”
      陶方璧即刻反驳说:“宗教只是一个聚拢人心的旗帜。底层民众文化层次较低,这种做法古来有之。你也提到了,底层民众与清王朝是有矛盾的。太平天国运动就是要破除这种矛盾,反抗异族的压迫。”
      “估计洪秀全自己都没有读过完整的《圣经》。他歪曲的基督教,连西方人都觉得这是异端邪教。这种为了满足自我需求而改造的宗教,和白莲教、天理教、清水教的做法有什么区别?你提到异族压迫。那我更不屑洪秀全这干人了。反抗旗帜刚刚竖起来没多久,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封王拜候。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只有王侯将相才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归宿。底层的民众只不过从清朝的奴才变成了太平天国的奴才。人依旧是人,狗依旧是狗。”
      “可是几十万民众自愿追随太平天国,不正是因为太平天国种种得民心的做法吗?他们摧毁清廷在各地的统治力量,废除农民的赋税、解放女性的自由、实施西方化的变革政策,这一桩桩史实怎么能不是一种进步?”
      “你说的史实都是片面的。只不过是被有心人截取了历史的某个断面,让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且,反抗清廷不等于进步,不等于革命。你说他们废除赋税,但天朝圣库制度却强制要求太平天国的所有官兵、子民上缴全部私有财产。这是无差别彻底剥夺他人财产的行为。如果你反抗,那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这些财富除了用于采购战争所需的各种物资,很大一部分都是用于太平天国极少数掌权者的奢侈生活。
      “你说到解放女性,我也不同意。洪秀全提倡一夫一妻制,但是他自己却有八十八个妃子,其他诸王也都养着一定数量的妃子。他们定期从女馆挑选十二岁到十八岁左右的漂亮姑娘,然后送进王宫和王府做侍妾,公然将自己治下的女人当作可以任意淫乐的玩物。可天国的制度怎么对待底层的民众呢?男人住男馆,女人住女馆。不可以随意恋爱,夫妻不可以随意见面。违者就是死罪。所谓的解放女性自由,也不过是释放出更多的劳动力。你不要妄图用什么女状元、女官的事情反驳我。太平天国杀了治下那么多读书人,凡是读四书五经的又不予以重用。这种情况下,偶然冒出个一个女状元,也没什么奇怪。你说到西方化的变革政策,是指洪仁轩的《资政新篇》吧。那东西根本就没有实施。”
      “清石,你的这些话说出去,世人会以为你在为清廷辩护。”陶方璧自知自己辩不过白滜。
      “太平天国确实有很多不齿的地方。但是,我不是用太平天国的黑来反衬清王朝的白。黑与白始终是相对而言的。历史本身就没有可以简单地用黑与白来盖棺定论的东西,也不是按照我们个人的喜好而存在。你看到了善,并将其无限放大,但并不表示恶不存在。有时候,很多人只是选择性地去看待问题,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好吧。我承认我说不过你。”陶方璧仍旧略略不服。
      “子廷,我与你说,太平天国从一开始就注定它只能是一个社会动乱,摆脱不了失败的命运。”
      “为什么?”
      “中国文化自古就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包容性。关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问题我们此时不谈。在宗教方面,你会看到,佛教、道教、孔教在中国经历了千年的发展,开枝散叶,互相包容、扎根在中国的文化土壤里。此外,还有拜火教、摩尼教、萨满教、天主教也都能在中国的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反观太平天国,他们采取的是‘非黑即白、非友即敌’的态度。根据太平天国的宗教理论,如果你是满人,那你就是妖,必须杀。无论你是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垂暮的老人。早年,太平天国攻打南京,杀到内城里,把满族的老幼妇孺两万人也屠得干干净净。如果你是清廷的官兵、差役,那也要杀。因为你助纣为虐,死有余辜。洪秀全对于自己考不上功名的事情耿耿于怀,并逐渐走向偏激,对传统文化彻底否定。如果你是尊崇孔孟之道的读书人,也是尽可能杀绝。只留一少部分会写字的充当文书。所以,太平天国的队伍里,始终没有大儒,没有知识分子,只有一群短视、暴戾的半文盲。如果你是和尚、尼姑、道士,那你也是凶多吉少。七七八八的宗教,都和太平天国的教义相悖。当年连南京城内的部分天主教徒也未能幸免于难。在中国佛教史上,南京作为中国佛教的学术中心是当之无愧的,但是因为太平天国运动,很多被视作文化瑰宝的佛教寺院都惨遭兵燹,如大报恩寺、灵谷寺、天界寺、鸡鸣寺、栖霞寺、清凉寺、宏觉寺③等等。”
      “清石,你说的这些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陶方璧愕然于色。
      “因为宣传者的需要,才让很多人只能片面地了解历史。太平天国造成的人口损失在数千万之巨,造成的经济损失无法估量。它的破坏性远远大于建设性,所以,它的邪气是祛不掉的。”
      “可那些留日的革命志士为什么还要大力推崇?”
      “首先,他们从来就没有认真核实历史的真实性。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太平天国是一场规模非常大的运动。它把矛头直指满清王朝,与民族的概念存在契合之处。”
      “啊!原来如此。”
      “不过,早年留日的革命志士只是借用了太平天国的历史事件,远比那些极端的旧党可靠很多。”
      “你说的旧党又是什么?”陶方璧不解。
      话题似乎有些走偏的味道,不过两个人的兴致却很浓。
      “革命志士中有一部分思想极其偏激的人。他们要求全盘否定中国文化,摈弃中国的历史、文字、语言、习俗,提倡着西装、说外语、取洋名、吃牛排,并与白种人通婚,逐渐改变中国人的人种。认为只有从里到外彻底西化,中国才有救。”
      “什么?”陶方璧突然起身,惊得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匪夷所思,是吧?”白滜示意陶方璧坐下。
      “数典而忘其祖!”陶方璧顿时怒不可遏。
      “我都觉得诧异,你留日时就没见识过此类救国理论?”
      “没有,我今天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些混蛋!中国在任何时候都少不了卖国、卖身的狗奴。”
      “算了,这个事情我们就此打住,还是回到正题上来。”
      “好。你先看,我去续一下水。”
      白滜点点头,继续埋头阅读下一篇故事。


①      赵烈文(1832年~1894年),清著名幕僚,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常州人。所著《能静居士日记》是研究曾国藩和太平天国历史的核心资料之一。
②      1904年出版,是革命党人的反清宣传物之一,但该书绝大部分内容与史实不符。
③      均为南京地区的古刹。部分寺院已经过修缮,但规模大不如前。

岁月如歌 发表于 2017-3-4 12:57:47

楼主大才

路边小野花 发表于 2017-3-4 13:04:02

岁月如歌 发表于 2017-3-4 12:57
楼主大才

您过奖了。还请多提宝贵意见,互相交流。

xunwoji 发表于 2017-3-4 13:22:09

大赞楼主!!
楼主文笔质朴稳健,有民国风。至目前的章节来看,结构铺架精巧稳固,作中作的部分变换下字体就好了。志怪部分也还蛮有趣的,特别是讲的金陵旧事啊,超爱!侦探cp再能萌一点腐一点就完美了。。。

岁月如歌 发表于 2017-3-4 13:23:18

shenhaiche 发表于 2017-3-4 13:04
您过奖了。还请多提宝贵意见,互相交流。

小小建议,把前言的文字定义在民国十一年的话,恐怕您的文字用语与语言结构太过于现代了......

路边小野花 发表于 2017-3-4 13:28:49

xunwoji 发表于 2017-3-4 13:22
大赞楼主!!
楼主文笔质朴稳健,有民国风。至目前的章节来看,结构铺架精巧稳固,作中作的部分变换下字体 ...

谢谢建议。只是白滜系列参考的古代志怪书籍比较多,还有其他历史、宗教、民俗的内容,所以走的是“一本正经”的路线。不过,正在写的另一个系列符合您说的这个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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