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烟灰 发表于 2010-2-16 23:00:44

文泽尔颜色讲义(3部)

白色讲义



原 序
此作“颜色讲义系列”,是为了与“文泽尔侦探系列”相区分,尝试不同的创作方式。后者比较偏于“Fiction”和“Novel”的结合体——即一般概念中的“小说”;在这里要写的,更偏重“诡计(Tricks,Plots,Delusion)”上的多样性与创新。
文体上,打算对语言的“Dodge” 进行一次小的改革,让惯常可见的“叙事”变化成一种饶有趣味的格式(当然,可能不讨喜)。幸运的是,我此刻总算能够克服掉一些触手可及的顾虑,仅将自己作为住在眼后两寸处、那个有趣“核桃世界”里的一位自闭症作家:他在敲打键盘时也不过是想要磕开自己曾经向往的一层“壳”,让思考本身变得更加明晰而已。
抱着这些奇怪的想法,我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文泽尔
2007年9月4日
1
“故作高深是最令人厌恶的作家品质——每当你质疑的时候,他们都会面带微笑地宣称:‘你读不懂它们’、‘嘿!你竟还没察觉到你的浅薄无知呢’‘看看,你压根儿就没有对文字的敏感和自觉’……有趣的是,一个有些名气的人永远不会受到所有人的排挤:因此——犹豫不决、是非不分、混沌不清、真相不明……这许多带着玄学味道的词语就统统可以被用来形容这糟糕世界的常态了:而且,用得大大方方、毫无顾虑。”
“文学界、出版界、小说界的常态。”,夏哀先生将手指并拢,十分友善地纠正道,“这样描述更具针对性一些。”
他看了一眼2848号房间(作者注:白色光的最低发光温度为2848K)的门卡,接着说道:
“而且,都是抱怨,不是评价。”,他批评道,“杜拉斯,你丧失了你那引以为傲的逻辑——虽然是片刻的,也会令人沮丧:是印象问题。”
“噢,先生——这证明我还算是一个年青人。我倒觉得这会为我和您之间带来更透彻和全面的了解:想想看,如果不是通过面对面的谈话,缺乏饱含情绪化的争论,以及各种不能修补的口误……
单凭酝酿良久的文字、抽去个性的理智,至少我觉得: 那是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
“诚然,那也是我持有的观点——杜拉斯。”,夏哀?哈特巴尔笑了,“一行文字可能是经过了反复的删改,也可能仅凭灵感、一挥而就。”
“哈,人们习惯使用这样的主句:‘莎士比亚说’、‘歌德说’、‘罗素说’、‘斯宾诺莎说’……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伟大人物的真正想法,只不过想借助这些个响亮的句式来增加低俗沙龙里那些毫无意义、无穷无尽的诡辩的胜算,以此取悦那么一两位看似听得出神、实则是在观赏争辩双方夸张表情的肤浅小姐:先生,你知道——常有这样的事情……”
杜拉斯的表情平复了些——夏哀先生正收起他的微笑:这是交谈该步入正题的讯号。
他因此删改了他的后半句话:
“新写的那篇小说,我叫它《白色讲义》——这是个方便写作续篇的题目,也容易结集出版。”
他也立刻想到:这种破坏对话连续性的突兀转换,正是他刚刚提到的、“各种不能修补的口误”之一。
“是我感兴趣的。”,还好,眼前的先生对此并不介意,“你曾说,你是在‘探讨雪地里的种种可
能性’:没有脚印、尸体、开放的密室——以这些概念作为系列的第一篇,或许是恰到好处。”
杜拉斯点点头,打开一直拎着的公文包,拿出一摞手稿来:
“它有很多个不同的版本。这次的讨论之后,或许还能有更新的版本。”,他将手稿放在客房的小餐桌上,坐下来。有几页稍散乱在外的,杜拉斯就用手指拨弄回去:这件事情他做得非常细心——从上往下,一张一张地完成,并且只用食指。
夏哀先生一边看着,一边将写字桌那侧的扶手椅挪过来。椅子很重,杜拉斯专心于自己的事,也没想到要过来帮帮忙——而且,当他感觉到对面有人坐下时,便也在身旁的餐椅上坐下了:
“在我看来,交给出版社的原稿就是尸体:当然,是艺术化了的说法—— 稿纸会变黄、字迹也逐渐淡化…… 但总不至于生出斑点、流出腐水来。”,他像位熟练的收银员,数出最上面的五六张稿纸,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文字的尸体,不再改变。作为尽职的谋杀者,我们只好想尽办法,让它能够死得更加有趣一些。”
夏哀?哈特巴尔对这比喻漠不关心,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第一张稿纸的页首上。
原稿竟然是手写的!
是个令人感到惊叹的发现,因为之前就先入为主地通过如下的要素作了判断:全白稿纸,齐整得近乎完美的字间距和行距,还有字体。
那字体就和战前的Underwood二型(作者注:著名的老式打字机型号)打出来的一样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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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讲义 (初稿 / 提纲),版本一
普鲁斯特,杜拉斯
(作者注:即Donnadieu?Proust,此处用此格式作为正式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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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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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罗(Malraux)打开了那扇门。凌晨的温度恰好合适——他希望,落在脸上的时候仍还是雪,等触着地面,就都变成了水。
但不会的,看这里,雪就像汇聚过的灯光,洒在躺下的玛格丽特(Marguerite)四周,围成一圈微扁的圆弧。在舞台正中,她是唯一的主角,也是最后的谢幕——马尔罗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死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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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垫的部分被我省去了。”,杜拉斯解释道,“那些词汇……还有顺序,您知道的——需要一些灵感,然后才谈得上修改。”
“我也是这么做的。”,夏哀先生摘下了眼镜,“那么,有一具尸体了——或许是一桩谋杀,又或许……”
“我知道您所想的——首先,必须确认死者不是布里奇特小姐(作者注:阿加莎?克里斯蒂短篇《雪地上的女尸》中的女主角)。”,杜拉斯摇摇头,清出第二份稿件来,“那样的诡计太不公平,我不会使用。”
他将这份和之前那份并列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想了想,又将它们合为一摞——这份放在上面:
“事实上,我还写了这个系列的其它篇目。”,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诡计得逞的小鬼,“我想让您觉得,《白色讲义》会是一个长篇——而实际上,它就只有那么十来张纸。剩下来的,我计划下次再和您讨论:如果您认为这一篇还有些意思的话……我是说,我不想将讨论一次完成,还需要不少的修改。”
“写作不是件容易事——杜拉斯,我十分理解。”
这位先生点头,又戴上眼镜,开始读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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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在那儿,是的:但马尔罗又开始怀疑了——因为,玛格丽特的身旁,看不到一只脚印。
这是很奇怪的事:雪已经下了一整晚了。
玛格丽特的周围已经积满了雪,她身上却没有积上多少。
这是又一件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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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去掉‘脚印’这个干扰项,便可以预先杜绝大量反复出现的可能性。比如倒穿鞋子的小伎俩,以及……‘去时的脚印深,回来时脚印浅’这类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杜拉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很多写作者只不过能够简单区分雪与冰,就尝试着去写雪地诡计,这当然是很不敬业的。”
“新雪的密度是很小的。”,夏哀先生说,“我曾在某个案子中写到过。”
“是《荒野猎人》!我都能背出那一段来!”,杜拉斯兴奋地接话道,“嗯,那个,我专门查过资料:五英寸厚、桌面大小的冰块,可以轻易压死一个成年人;和餐桌一般高的新雪,积在身体上,也不会觉得胸闷。”
“玛格丽特的身上没雪,一整晚下来……她周围积下的新雪有多厚呢?”,夏哀问道。
“我没有写么?”
杜拉斯将稿纸拿过来,前前后后翻了翻,又放了回去:
“好像确实没写——反正,大半天的时间,由气温、雪强、风速、湿度、地面材质来调节的话,将一具放在雪地里的尸体埋没,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按你所写的:她身上没有积多少雪。”,夏哀先生又看了一遍那段,问道,“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是——她来了没多久;而她周围没有脚印,又暗示她来了很久。你将这两件奇怪事情组合成一个矛盾,作为交给读者们的任务。”
“它们放在一起才显得奇怪。先生,您不知道。”,杜拉斯又开始显得有些激动了,“每个推理作家都会试着写写雪地诡计的——这是个优雅又有趣的挑战。每个人都做差不多的事情,定下标准,放在一起,就成了一次竞赛:虽然不算正式,但……评价,谁都知道,读者的评价、大众的评价:或许没有胜负,却总能够满足……一些什么。”
杜拉斯——他或许是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即使无从回避,强调目的性总归是令人生厌的),他压低声音、放慢语速、含糊其辞,用“一些什么”来代替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的、那个让他在一瞬间里感到羞愧的词儿。他做了一次替换,以便将话题迅速拉回到桌面上的案件里:
“我想说的是,设立谜题的初衷——先生,我记得您说过:‘一个作家在写作中,第一个满足的一定是自己的好奇’。”
“我在一次访谈中说过那样的话。”,夏哀先生笑道,“不过,我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了。”
“您接下来说的是系统化——‘公式化那些谜题,抽取其中最关键的要素,用逻辑符号、或者显而易见的分类来辨别看似复杂的情况’……然后,要么找到症结所在,要么得到询问的方式和切入点。”
夏哀?哈特巴尔,这位知名的、杰出的小说家收起笑容,透过镜片,仔细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杜拉斯?普鲁斯特,他的外表并不和他的年龄相符——或许他慌报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从公众可知的事实上,他对“推理小说家夏哀?哈特巴尔”这个代号所表示的内容相当了解——当然,当事人应该会觉得好笑,因为他自信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他。
“当然,了解表象,却是了解真实的第一步。”,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了掩饰,他将这句话和目前的具体情况联结了起来,“杜拉斯,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一定就这样做了。”
“是的,先生。没错。”,杜拉斯答道,“依照目前的线索,来推断犯罪者所使用的诡计——大致来讲,可以将这些诡计分作三类。”
他用拇指灵巧地翻过两页稿纸,抽出一张来,叠放到这摞稿纸的最上端。
单看书写,这页和上一页同样漂亮:因此,甚至可以由此来推断——这摞由眼前人辛苦完成的原稿,任一页的字母都是一样大小,字母间距和行距也总按着严格的比例。这点,以及他所表现出的、搜集资料的态度,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严谨、认真、轻微神经质,以及……不会轻易受到言语的蛊惑。
又或者,书写这些东西的人,曾受过严格的誊抄训练。
杜拉斯用手指向其中的一段,那里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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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尸体,穷举的基本分类:
1, 不踩上去
2, 踩过之后掩饰
3, 留下了脚印,不过你没有看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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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项的重点是选择道具,适当进行空间转换的类型,那个版本我写在……第六页的样子。”,杜拉斯解释道,“这里的顺序是:雪地首先存在,然后才出现尸体。”
他马上挑出了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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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体育馆的天顶上,那里有吊绳摩擦的痕迹——凶手选用了高密度聚乙烯制的登山绳,这无疑是聪明的:结实、耐用、便宜、轻巧,而且耐低温——那当然比聚丙烯强得多了。直径接近半英寸的18股线粗辫绳,悬挂女人尸体是绰绰有余。
他或许真是个登山爱好者,但一定不是职业选手——因为他忘了使用护绳罩。他肯定使用了八字环下降器,却随随便便地打了一个曼特结(作者注:一种登山结绳方法)。因为经验不足,他的缆绳纠结起来,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但无所谓——这件事他可以做上一整晚。大致的情况是:马尔罗锁了门,他利用了这点。他用维修梯道去到体育馆的天台,想利用这个雪天做出一个天然的密室。他沿着倾斜一侧的屋檐行走,因为他知道,明早的东北风会拉扯那脆弱不堪的塑料棚顶,积雪抖下来就能彻底掩埋他走过的那串足迹——每年下雪都是这样。
广播站修建的位置恰到好处,在它的庇护下,天台圆顶的南侧不会积雪:那里就是魔术表演的后台。
他取下腰间的绳索,将预先放置好的尸体悬吊上来。他在运动会挂旗的钢圈上用了三只防倒转滑轮,以及两只标准登山滑轮,这令菜鸟探员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搬运,就立即变得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另一个魔术道具——2.5米的维修用三角折梯。那结实家伙一直都放在广播站的门口,为了维修天线,他用过一次:这给了他不少灵感。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米25,管理员玛卢浮(Maalouf)事先当然没有准确量过。他只是凭直觉,断定梯子横过来,一端固定在圆孔边缘的话,就能做成一个不错的悬吊用支架。事实证明,他是个天才:借助广播室的结实窗柱,以及天顶圆孔外沿的沟回部分,他仅用了一组登山钩和两条粗绞绳,以及一捆保险用的尼龙扁带(当然是三个彩条的(作者注:在欧洲,登山扁带上的彩条数代表了绳子在拉伸试验中能够承受的负重强度:三个彩条的扁带,标称一万八千牛顿的承力)),就出色地完成了拉索吊桥的结构。
他做过一次实验:用一组四个的滑轮组(两个是带变向开关的,组成一个保险装置),将一个双人沙发放到玛格丽特的尸体此刻所在的位置上。他成功了——除了没有雪而已。
当然,在那时候:他将沙发当作了尸体,雪早就开始在他的想象里飘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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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段,杜拉斯。”,夏哀赞赏道,“如此地注重细节。对了,我猜,你所选参考书中的一本,应该是克莱德?索利斯(作者注:美国的户外运动专家和结绳技巧研究者)的《户外结绳手册(The Outdoor Knots Book)》。你会提到如何解开绳结的,不是么?”
“我认为凶手一次也不会背负尸体:我也是这样写的。”,杜拉斯点点头,“他曾经喜欢这个女人,或许是单恋——这点我还没有确定。他……或许依旧喜欢这个女人。但是,但是……我的意思,照我的道德逻辑,如果我是凶手,我不会再去寻求这种亲密的感觉,而是用虐尸的方式来满足报复的快感。悬吊是方式之一,雪地则是殉葬的场所。我曾为此专门设计过一个滑轮组系统,但我没有将它写出来——利用它,可以将尸体吊上天顶,悬空运到三角梯的顶端,再缓缓运送下去,轻放进白色的漂亮墓穴之中。凶手要做的事情,除了不费力气地拉拉绳子以外,就是轻松观赏那美妙的一幕:心理上能够得到极大的满足——您知道,将谋杀变成享受,而不是颇为劳累地忙来忙去: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虐尸方式和谋杀快感》,有这么一本书——意大利人爱用‘道德同谋’这个词,不过,它在某些时候会增加犯罪者心理画像的成功率。”,夏哀先生评价道,“你说到‘墓穴’,而我记得——那具尸体周围的雪和它一般高:那么,是否还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呢?”
“我想将这部分和绳结放在一起讲。”,杜拉斯将最下面的一张稿纸抽了出来,放在最上,“我现在想讨论一下尸体。可以么,先生?”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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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小姐,她是冻死的,毫无疑问——失踪的这几天里,可以认为她曾躲在体育馆的某个角落:马尔罗没看见她。不过,按理说来,她也可能藏在别处,这里面没有太多冲突;或者,她其实是在等待下雪,好制造她梦寐以求的童话场景。
谁知道呢?想和她的旧情人死在同一个位置,但又不愿血流遍地、死得丑陋——龚谷尔(Goncourt)的自杀和她无关,但她自责:即使人们怀疑他的公正,并非只是对待女人。这是复杂的感情——这个词应该也可以用在其他那些对龚谷尔倾心的女人们身上,但她坚信:他不会为她们所动。
这就值得她的坚贞,构成此刻自杀的动机,同时也为其他女人感叹一句“荒唐”埋下祸根。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呢!复杂的感情,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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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卢浮是个男人名字——这会让人对动机浮想联翩。”,夏哀先生说,“但看到最后一句,我又想到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杜拉斯,我曾经写过这样的类型,对你的描写有少许先入为主的错觉。”
“我使用了带着嘲讽意味的暗语——这是和您那部《枯萎的月亮花》照应的。”,杜拉斯回应道,“玛卢浮可以爱玛格丽特,这是伦理的;可以爱龚谷尔,这是离经叛道的;可以两个都爱,这是柏拉图式的;可以谁都不爱,这是唯心的——动机碎片千姿百态,也可以统统粘合在一起。我想将这部分放在最后来完善…… 您知道,动机设置得扣人心弦,往往能给案子带来画龙点睛的作用;而这一步最好只是在开始时计划好,在最后才去完善取舍——这也是您教我的:动机得从全局上看。”
夏哀?哈特巴尔取下眼镜,用微笑表示赞同:
“那么,我们暂且将动机放下——你说她是冻死的。”
“这是很不错的死因:虚弱,加上穿得单薄,她会死得很快。”,杜拉斯答道,“如果是自杀——这是她自找的,符合涂尔干(作者注:法国社会学家,著有《论自杀》《社会分工论》等)设立的定义,无可非议;如果是他杀:那么,少许的乙醚、速溶的迷药、过量的安定……等到她在冷库中恢复意识。或者,更准确点说,等待体温的降低取代药物的位置——药物的痕迹通过足够时间的代谢,就如同放在飘雪天气里的足印,早已消失不见。”
“这需要一个空间稍大的冰库。”
“我写下了这些的。”,杜拉斯这次抽出了倒数第二张纸,“您可以读读这段。”
他指了一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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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现在正放着寒假,连食堂的厨子都休息了。可惜,马尔罗玩牌失利,要负责清理食堂的冰库——那里面有几块冻了三十多年的牛肉。厨子安德烈(André),他曾说那些是猛犸象的冻肉,因为颜色深到发紫:而这是在严寒地带生活动物的标志之一。这个论据居然得到几位生物老师的肯首。他们中的某位——也就是那个极度吝啬的艾尔莎(Elsa)小姐 ,竟然想去偷出那块肉来,到博物馆去卖个好价钱:这个荒唐想法被管理员玛卢浮及时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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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部分是在暗示——玛卢浮有冷柜的钥匙。”,夏哀先生这样说,“但并不太引人注意。”
“但他不全是凶手:某些版本要更局限些才行,在细节上。”,杜拉斯说,“反正,我们有冷柜了,使用也不受多少限制。大型冷柜能轻易达到零下40度左右的低温,在如此的高寒温度下,人的体温会迅速下降。”
“为了避免尸检的危险,就算精心调整迷药的用量,玛格丽特也至少得在冷柜里待上半天——在低温的情况下,人体循环也会变得缓慢起来。”
“他需要用一个人先做实验。您可以看看前面一段。”
夏哀先生便开始读前面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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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附近还有一个可怜的老乞丐,自从学校放假、食堂收工,他就在考虑应不应该换一个地方扎营。这位老童军究竟有多久没有讨到一顿丰盛的晚饭,没有一个人有确切的数字。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乞讨时所使用的台词,已经从带着中气的“从上周开始就没碰过盘子”变成有气无力的“我的胃已经空了一年多,里面都要长草了”。
没人去考证这些话的真假,因为——早在玛格丽特失踪的前一周,他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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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寻找我们的厨子先生了。”,管理员玛卢浮对马尔罗开玩笑道。

“很好的铺垫:在快结尾的时候,这个‘被冻死的可怜乞丐’应该会在校园附近的某处出现——比如,操场南侧、平常总没人去的树林里——为了前面的铺垫,是他存在的理由。”
“还可以加上两只打不开的沙丁鱼罐头:这就添加了一些感情因素,以及上帝视角下的黑色幽默。”,杜拉斯兴奋地回应道,“我觉得,这样更协调些:不是为了结果而选择条件——我会为老乞丐多加两句对话的:他应该叫马塞尔(Marcel),再配上一个贵族的姓氏……这就更戏剧化一些。我甚至可以考虑让他在系列的下一本小说里出场!”
“对于尸检部分,你是打算详写细节,还是用对话略过呢?”
“先生,我还在犹豫。”,稍微偏离的主题被及时拉回了,“先是确认死亡——这很轻易。然后是18摄氏度的室温化冻,为了防止溶血,不能在火炉旁边:这部分要设置一段对话……少许的颅裂,作为一个迷惑项,可以用两到三段带过。”
“她穿的什么?”
“这是个重点!蓝白色的细碎花连衣裙,但不太合身——是凶手给她穿上的。他……或许还应该给她拍照,但那样一来,就不是纯粹的人性变质,无法感受到转变时的欣喜。您知道,我想要的是 ……一种 稍许的不正常,描绘变化带来的恶果。是裂缝,但并非残缺:谁都不愿去面对一个不公平的对手。”
“作为文艺性的需要,有时候并不太能在尸身的恐怖上费太多笔墨。”
“不呢!我认为这点上倒必须极力渲染:一方面是为了真实,一方面也有助于读者的道德批判。”,杜拉斯低头想了片刻,接着说道,“比如鲜红色的冻死者尸斑、比如胃中的维斯涅夫斯基溃疡——玛格丽特,她的尸体上会有一些可怖的水疱、大腿和颈部的皮肤坏死:即使冻伤并不严重,我也要用些夸张的手法:可能是新鲜的比喻……这正是女人作为死者的好处——可以特别强调生前的美丽,以及死后丑陋之间的对比,同时也成为人性极端的外在隐喻。”
他停住了。夏哀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正拿出一支短铅笔,将一些新的内容记在随身的便函纸上。
“先生,这就是讨论的好处:理性的讨论总能够掘开一些你原本想象不到的东西。”,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便函纸——短铅笔正飞快地书写着:字迹潦草,和手稿上的完全不同,“这是思考的奇迹!”
“哈,没错呢!语言是思考的五官,理性则是一把锄头。”
“我喜欢这个类比!”,杜拉斯停下了笔,“我也能用这句话么?”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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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准确无误:这点无需怀疑——它已经准确了二十多年,很少失误。如果它经常失误,这案子也就不会这样发生。
他很早就等在体育馆的天台上了,直到马尔罗锁门离开。不过,那时候雪还没开始下,天只是刚刚开始阴起来。玛格丽特依旧安静地躺在冰库里,他却要最后检查一次那值得骄傲的吊车和滑轮组。
玛格丽特,她在冰库里躺成一个十分自然的姿势:但造成这个姿势的过程却并不自然。他趁着她新鲜死去,尸体还没来得及变得僵硬的时候,为她精心摆出了一个合适的、因为虚弱而昏倒,经过少许抽搐,最终因为寒冷而在睡梦中被夺去生命的造型——这是艺术,他欣赏这过程,以及:这个绝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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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这是照着一个模板来摆放的。在玛格丽特还活着的时候(当然,她已经被迷药夺去了知觉),他就这样摆过一次,连裙摆的位置都精心设计好。他准备了两块硬纸板,叠起来,玛格丽特放在最上面,精心摆好,或许还好好地抚摸了她一番(这取决于他一个人时的道德标准)。然后,他用马克笔描了轮廓,将人放进冰库之后,用大号的裁纸刀裁下两个一模一样的模板。
他计算好了时间,为其中一个模板加了一圈纸沿,做成一个奇怪的盆子——这是一个替代品,他要用它来制造“她一开始就倒在那里,然后才开始下雪”的假象。
是的,他在纸沿上穿孔,用了五个单结和一个D型铁锁,做成了一个别致的秤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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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承接我还要考虑一下。”,杜拉斯这样解释稍后的空白,“这里已经解释得很详细了:凶手在刚刚下雪的时候,将秤盘放下去。等到雪积得有些厚了——大概接近纸沿的高度时,他就去完成替换。玛格丽特冻死的温度比体育馆内的温度低,高明的凶手会用一些延时的基本方法,让推断出的死亡时间大体上一致。”
“尸体身上的积雪较少,也和很多因素有关。”
“首先是人的体温,它会将一些六边形的白色艺术品化为毫无美感的水,然后冻成冰。衣料的附着力也是另一个重要的因素——他必须注意到,人们应该认为:玛格丽特是在体育馆里被冻死的。如果放过去的本就是一具尸体,体温比冰点还低,衣料属性也因为冰库而发生了改变——那么,上面应该积满了雪。为了制造这个假象,她的身上不应有太多雪:而那个估计出的减少量,就是秤盘上承载的那部分——必须从那个舞台上移除。”
“但看你最开始现场描述的那部分,似乎有些太少——杜拉斯,你是将那一点归入奇怪事件之一的。按照你的本意,如果那积雪变得再厚些,这就完全是一次自然的自杀事件了。”
“我的本意就是为了误导。”,杜拉斯笑了,“我看过一些冻死者的档案照片:在雪强不大,冻死时间不长的情况下,尸身上积雪并不明显。而且,还有另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因为这是在体育馆里,我更愿意稍侯再进行更详细些的说明:那原因对于其它版本的诡计而言,要更合适一些。”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样,我就解释了您之前提到的、‘是否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的疑惑。关于绳结——您知道:尸体已经僵硬了。为了保障凶手的安全,我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地用绳子绑住玛格丽特,像对待货品一般地运送她,并在她的身体上留下死后勒痕。”
“在运上体育馆楼顶时也一样——这点必须考虑。”
“没错。这次我使用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光面胶合板:在计划前两组模板姿势的同时,我假设凶手也预估了这块既结实又轻便的板材的大小。然后,为了平稳,要固定八个受力点:长边各三个,短边各一个。”
“那么,玛格丽特躺下时的样子,应该不会太夸张。”
“先生,我并没有那么恶趣味:一切都是为了疑凶的生还着想,要尽可能做得自然。”,杜拉斯继续说道,“膝盖微屈的那侧,全部用结实的‘单称人结’(作者注:一种常见的结绳方式,被称作“绳结之王”);玛格丽特侧脸看着的那侧,则使用有趣的‘滑双半结’——为了做成一个实用的机关,每个解结的绳头都应与保险绳相连:当然,这不应该再叫做保险绳了……”
“是起到开关的作用。杜拉斯,你在小说里设计了一个十分灵巧的翻斗。”
“嗯,我正在找合适的词——没错,就是这个!‘翻斗’。”,他又开始记录了,“为了保护尸体的脸部,一只手必须伸向前方——这是一个经典镜头,就好像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还不忘放弃生前所留恋着的某些东西一般:这是典型的身体语言、象征不舍的符号。必然会给警局陪审团的大多数成员带来一个良好印象。”
“头部和脚部的两个绳结,需要做成半活动的——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翻斗’。”
“我看了克莱德推荐的那本书——《阿什利结绳手册》(作者注:由绳结教父福德?阿什利所著),里面有介绍一种俏皮的水手活结:那是一种高超技巧。”
杜拉斯用手比划了一阵,发现并不太好看,就又拿起短铅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反正,是十分复杂的绳结:由数个基本绳结组合而成,可以自由控制绳索的滑移距离——用在‘简易翻斗’上是再好不过。”
“凶手总不可能是国际结绳协会的成员。”,夏哀回应道,“不过,既然不求速度,掌握一两个复杂技巧,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在某些电视购物的节目上,为了推销数百美金的高级绳索,他们会请来一些参加速度结绳比赛的高手。”,杜拉斯点头,“将那些耐心的花样用录相机录下来,练习几次,就能够学会这些把戏——绳子对于华丽的杀人手法而言,自然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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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将多余的雪吊出来,再将玛格丽特小心地放下去。借助这台手制的精确吊车,玛格丽特被送到了她的华丽墓室门口。为了滑落时的倾斜角度,他将秤盘的边缘尽可能地靠近地面,只留下和水手活结相对应的滑动距离。
然后,他拉动保险绳——前面提到过,这保险绳和三个灵巧的活结相连。他一拉动它,它们就像花瓣一样散开。得感谢绳套活结和绳索之间的摩擦力,在承受了一具尸体重量的情况下,那托起玛格丽特的胶合板并没有一下子垮下去;相反,遵照严谨的设计,它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开始倾斜;玛格丽特,她正向着留有一个人形剪影的雪地滑落下去——那是她的墓穴,她侧着脸,想看看那儿究竟够不够宽敞。
但她那抬起的手臂,却挡住了她的眼睛……
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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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既然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无脚印诡计的第一种可能性——当然,这只是十分局限的一种情况:限定了太多的条件。”
“如果凶手有钥匙,他也可以在体育馆里做一个更简单些的吊车:或许连翻斗都不需要。”,夏哀评价道,“我却要赞赏你,杜拉斯:你设计了一个华丽且可行的诡计。”
“如果他有钥匙。”,杜拉斯对这个假设反应强烈,“他会使用一个更华丽的诡计——哈,那被我归在第二种可能性中。噢,您愿意讨论那个,但我却想再等等。”
“是因为第三种可能更加简单么?”
“是的。正是如此。”,他回答道,“留下不被注意的脚印——这只能算是小诡计。”
“第一个支类就是——脚印很小,小到不被人注意。”
“曾有人写到使用高跷:最早是法国人用这个诡计,然后被日本人写进小说里。”,杜拉斯说道,“削尖高跷的脚端,再使用一根特制的拐杖,可以让脚印变得比梅花鹿蹄还要小巧。如果凶案在森林中,这就还有一个变种:凶手使用矮高跷,来模仿动物的足印。”
“但这需要技巧。足印越小,行走就越困难。而且,四足偶蹄类动物的脚印,老练的猎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前后脚蹄印的差别。想要模仿,并不容易。”,夏哀回应道,“一个较好的改进,是在鞋上下工夫——我的一位朋友,在作品中尝试将足球鞋底的钢钉延长。这样一来,除了抬腿要高之外,在雪地上不留痕迹地行走,也不需要特别的技能训练。”
“对地面有严格要求。”,杜拉斯摇摇头,“体育馆使用了大理石地砖,凡是要将脚印改小的方式,无论哪种,在雪融化之后,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划痕。使用较粗的木高跷或许可行,但终究要结合之前提到的、准备人型模板的麻烦方式,而且……感觉上也比较笨拙。”
“最自然的方法,当然是让玛格丽特真正冻死在体育馆里——用低温和降雪带来的潮湿来夺去她的生命。但若按照之前的思路,对迷药用量的控制就必须相当精确:这对于一个没有做过测试的个体来说,困难是相当大的。”
“我在原始构思中也想到过这点。为了达到实验的要求,我曾将玛格丽特设置为凶手的情人,但最后却背叛了他——这能够满足动机。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测试迷药的用量,抗药性的修正则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只是小说。”
“另一个支类是——利用特殊的形状。”,夏哀将主题推进了一步,“这个诡计我曾写过,就是类似梧桐树叶的形状。”
“没错,也是《荒野猎人》中的诡计。”,杜拉斯马上回应道,“算是高跷诡计的一种改进——还是利用比较便于掌握的木高跷,脚部不规则地敲上一些长钉,落地和起脚的时候都带上少许旋转,让足印周围松动的新雪陷落下去,使每一个脚印都不大相同,形似天然。”
“接着拾取一些新落的梧桐树叶,如果雪还在下的话,就抖落上面的积雪,将这些叶子安置在雪地的空洞上,就像是一个个捕猎陷阱一般。”,夏哀补充道,“如果雪不下了,就按照原样放上去,尽量让它们显得自然些,和周围其它积了少许雪的树叶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最好。”
“远离尸体的路线也得小心选取,都得是多出一片树叶也不会显得突兀的地方:一大步、一小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要走得像落叶一般,毫无规律。”
夏哀先生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小吧台那儿,开始打量起客房里的常备酒品:
“喝点什么么,杜拉斯?”,他挑出一小瓶波本,“威士忌如何?冰柜里有碎冰。”
“如果有冰咖啡的话,就是最好。”,杜拉斯扭头答道,“我不喜欢在讨论的时候摄取酒精——那会严重影响我的判断力。”
夏哀先生取了两只柯林斯杯,从小冰柜里夹出一块整冰,给自己倒了少许波本;然后,又从冰柜里找到一盒软包装的冰咖啡:
“我的朋友,需要我帮你倒到杯中么?”,他问道。
“您太客气了,先生。”,杜拉斯也站了起来,“噢,我看到吸管了——就用那个,没必要那么讲究的。”
他接过冰咖啡。夏哀?哈特巴尔呷了口威士忌,让冰块沿着杯壁缓缓摩挲:
“对了,杜拉斯。其实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利用自然下落的积雪来掩饰足迹的方法也不错,只要预估好位置——但那个诡计也曾有人用过。”,他坐回到餐桌前,“还好,并不是太出彩的设计。”
“‘大自然是最好的谋杀道具’——这是您那本杰作的核心思路。即使有人认为它太偏重于诡计了。我知道,很多人更喜欢《黑夜决定的罪罚》:社会派逐渐成为大众的宠儿,但我还是坚持——人性始终不如智慧重要:前者是弱者的借口,后者则是生存的手段。”,杜拉斯也坐了回来,“噢,我知道那个诡计有人用过:正如您所说的——没有太大意思。”
“我们似乎开始偏题了。”,夏哀说道,“自梧桐树叶起,我们就逐渐滑入到第二种可能性里了。”
“嗯,因为我的穷举并不严格——第二种可以和第三种结合使用。”,杜拉斯啜了两口冰咖啡,“梧桐树叶的那个例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必须结合使用才行。”
他想了片刻,又举了另一个例子:
“类似的,还有您在一个短篇中使用的诡计——我猜,您是因为赶稿而偷懒了:因为这和梧桐树叶的诡计十分相似。”
“你说的是那个工地里的把戏,不是么?”,这位先生笑了,“凶手用了带危险指示灯的角锥。”
“那是很好的方式。误导的诡计。”,杜拉斯回忆起那篇小说,“那些水泥灌注的角锥上显然不能站人,就算在狭窄的边缘上侥幸成功,也会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警探虽有怀疑,但在亲身实验过之后,就放弃了这个猜想:他们的视线被成功引开了。”
“而实际上,凶手的脚印被压在角锥下面:他大跨步地远离尸体,保持直线和协调的步距。然后,上了工程车——将三百公斤重的指示用角锥一个一个地放到指定的位置上,以避免可能发生的危险:这就是他的日常工作。他将角锥的足印向两端延伸到雪飘不到的位置,即使下面不再有他的脚印——这也造成了新的错觉:真相被隐藏得更深了。”
“我时常重读这段呢,先生。”,杜拉斯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挑择起他的稿纸,“我收藏了您所有发表在专栏上的短篇:其中不少都没能结集出版——有些细节,如果能够在出版之前再完善一下,就太好了。”
“我有时候也有这样的打算,有时又打算将那些诡计抽离出来,组合成一个更华丽的长篇——杜拉斯,我羡慕你的年轻、专注和富有活力。”,他感慨道,“你知道:自十六岁起,每经历一个十年,做一个相同的决定就会困难上两分。”
“我可不觉得:人的想法每天都不一样。”,杜拉斯回应道,“先生,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讨论第二种可能性了。”
“当然。这就是我们坐在这里的原因。”
从不良情绪中走出来的同时,夏哀?哈特巴尔看了眼自己柯林斯杯里的冰块:它正被酒精和空气腐蚀得愈加圆滑——这过程是渐进的,冰块自己应该并不察觉。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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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用绳子——我是说,冰库还在那里,玛格丽特也还是被冻死的。或许几个冲动的七年级生试着用廉价的登山绳来模拟SWAT小队的神兵天降,但被恰巧经过的美术老师及时制止了。这位老师可能就是玛格丽特——那么这就是一个新的动机。而且,教中学美术的女性教师——在文艺作品之中,这就是“美丽悲剧”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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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他们也会用到窗柱、圆孔的沟回和挂旗的钢圈。八字环下降器和D型扣锁或许是借的,或许是偷来的——反正,不再是为了谋杀。”,杜拉斯说,“这可以用作前半部分的突然转折,来限定小说后半段的基调。而关于第三种可能性的讨论,只是为了让文章显得更丰富多彩……先生,我越来越觉得,《白色讲义》应该写成长篇:在短篇里运用太多诡计,明显是吃力不讨好。”
“这都要看你的本心:讨论之后,看看哪种类型更适合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给出一些建议——当然,仅供参考。”,他将稿纸拿起来,“我可以接着读么?”
“您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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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次,假设他拿到了钥匙,或者用了其它什么方式,能够对付那只老旧的铸铁门锁……无论如何,凶手能够进到体育馆内部——这本身就足够振奋人心了。
不需要裁切模板——他可以让玛格丽特冻死时的姿势更自然或者更优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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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到挖掘地道——这对密室来讲,当然有些不太公平。”,杜拉斯插话道,“但如此一来就不需要钥匙了。嗯,可以设置一条维修通道;或者就是战争末期,修建了一半的秘密防空洞。体育馆一端的出口在某块松动的大理石地砖下面,另一端则通往食堂:紧急避难的通道,入口经常都会设置在这样的位置。”
“你当然预备了适当的铺垫——或许是在文章开头,介绍学校历史的时候。”
“我准备了一小段,就在这里。”,他抽出了倒数第二页,“这是一个备用的开头,文字却不怎么精致:缺乏吸引力,而且……算了,我先读给您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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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巴比塞(Henri?Barbusse),他在1935年死于莫斯科,还来不及真正了解苏联。为了纪念他(更多是为了那本影响甚广的反战小说——《炮火(Le Feu)》。自然,是名义上的纪念),几位和他同姓的乡绅(他们坚称自己是作家的亲戚,即使他们完全不会说法语)筹资办了这所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归于当地教会的名下管理。
然后二战就开始了。或许是受了死去作家的庇护,轰炸来得很迟。在小市政厅的官员们讨论是否应该修建防空洞时,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这项保护生命的宏大工程进行到快三分之一,希特勒自杀,战争也就跟着停止了。
经过讨论,离学校正门最近的那个弹坑(实际上,选择非常有限——整座小城里的弹坑加起来,都还只是个位数)被保留下来,以便在合适的时候用来炫耀“亨利?巴比赛公共中学”的悠久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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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段很不满意。”,杜拉斯放下稿纸,“除了叙事风格有些突兀之外,还使用了太多括号注释:精致当然谈不上,还造成了阅读困难——这部分我一定会改的。”
“我觉得还行:至少吸引力是足够的。”,夏哀评价道,“用引述历史的方式来设置条件,同时深化背景,是个偷懒的好办法——联想和引用延展了故事,不会显得过分单薄。”
“如您所说:它也有它的好处。”,这位年轻人表示认同,“反正,我还会再去一趟图书馆,整合一些其它的资料……好吧,我们还是暂时放下这些琐碎的铺垫工作:先生,我现在想为‘尸身积雪不明显’做更详细的说明——相信您此刻对这点会更感兴趣。”
“是的,我愿意听。”,他对杜拉斯微笑,“你曾说明:这点是和场景相关——我当时就做出了一些猜测,这同时也增加了我的好奇。这些你也写下来了,不是么?”
“我写下来了。在这里。”
杜拉斯又抽出一张稿纸来。
他本来想自己读,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张写满字的稿纸递到夏哀先生的手上:
“这是我比较满意的一段——您默读就行。”,他这样说,“声音会削弱人对文字的鉴赏水平:对于大脑而言,匹配和转换让人分心——我这样认为……嗯,您试着读读看:从最上面的一行开始。”
夏哀?哈特巴尔点点头。他扶了扶镜架,开始默读起那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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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米25,体育馆的最大落差是12米整——也就是从圆孔到玛格丽特尸体的直线距离。房顶是平的,但内部却用木结构搭建成六分拱的样式,墙壁上没有设置突出的看台,观众席的设计也呈现出舒缓的弧度。
这是十分有利于对流的内部构造,他在另一个雪天里做过观察和估算:馆内的积雪,按照雪天里风向的正常变化,直径大约是天顶圆孔的2.5倍,形状接近正圆形:如果风有具体的方向,就是椭圆,长轴长度和风强之间有比例关系。积雪的厚度,通常只能达到室外的三分之一:那还是最厚的一部分。边缘部分只有薄薄的一层六角形雪花,挣扎在融化的边缘——这是概率论的运用实例。
玛格丽特好似是躺在金字塔的塔顶,作为一件祈愿的祭品:她嵌在那白色的弧面里,周围是纯洁的象征、包围着她的神圣光环。她抬起手臂,接受这一切的恩泽,忘却世俗的干扰。
是的,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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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一个相似的句子,来总结大范围内的同类内容,总可以给读者带来眼前一亮的感觉。”,读到这里,夏哀停下来,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我就是这样想的:虽然描述和抒情的过渡还有些生硬——这我也能猜到,但大体上已经达到我的预期。嗯,在前面的段落里,我并没有详细描述雪的厚度:这并非我的失误——虽然我让它看起来像是失误。”,杜拉斯解释道,“我需要在画面感与真实程度的协调上做一次取舍:那是脑海中的印象——在刚刚的版本中,雪面如果恰好和玛格丽特的身体平行……身体上不能有雪!我想象着那样的场面:一片纯白、没有脚印、平整如绸缎的雪地上,嵌入穿着蓝白色碎花连衣裙的修长身体。我是说——紧密嵌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玛格丽特的皮肤带着淡淡的浅蓝色,少许鲜艳的尸斑确定她死者的身份。她的手臂伸出,脸偏向一侧,和身体展现的曲线契合;健康的红色长发,拥有洋溢出旺盛生命活力的头发厚度,略微带着卷,在她的肩头披散开来,象征着生命的绽放和凋零……”
他又拿出了短铅笔,打算记下这些有趣的用词:
“对不起,我很容易被连贯的素描手法给打动。”,他向眼前的先生道歉,“这当然是很不好的习惯。”
“我承认那是美丽的画面——如果这篇小说能够被拍成电影,这幅画面就可以选作主推的海报:从正上方拍摄,取玛格丽特的上半身,并突出头发的颜色……也能够用作小说选集的封面:可以轻易吸引不少‘第一印象至上主义’的读者。”
“是的,先生。以读者的身份而言,它首先吸引了我!”,杜拉斯的语调因为兴奋而提高了,“为了享受美感,我打算操纵雪的厚度——这给了我创作诡计的灵感:即使降低了犯人的逃生几率,我也在所不惜。”
“你这么说,结论就已经十分明白了。”,夏哀回应道,“杜拉斯,我想读用作解释的那个段落。”
年轻人心领神会。他又抽出一张来,递给夏哀先生:
“那么,请您读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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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怎么样呢?既然他有钥匙,这就是件轻松的事情。
马尔罗走的时候还没有下雪,他那时候就得进去:需要用到四只撑杆跳高架——它们就放在大块的跳高海绵垫旁边,底部带有滚轮和开关刹,挪动起来十分方便。在器械房里,他经常接触这些体育课道具,因此,拿的时候也不需要特地准备一副手套,来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
他预估了体育馆内可能的积雪面积大小,连误差都考虑在内。然后,再挑选一块面积足够的轻塑料布——准确点说,边长8米的那种。
请别为这个尺寸感到吃惊——它只有不到两公斤重,在举办户外运动大会时,经常会用到:器械防雨,折叠起来作为跳高海绵垫的衬底,或者充作临时裁判席和广播站的遮阳棚……这都是十分实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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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没必要读下去。”,杜拉斯提醒道,“到这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你打算将从天顶上落下来的雪截断——让它们全落在塑料布上,而不是体育馆的大理石地砖上,不是么?”
“我亲自测试过可能性。塑料布的四角原本就有固定用的圆形金属扣。我首先要将四副跳高架的固定位调整到最低:大概2.5米的样子。开关刹打开——这样它们就不会再滑动了。然后,借助一个1.2米高的小折梯,很容易就可以将塑料布展开挂好。为了确保积雪后不会脱落,可能还需要稍微改造一下固定位:拧上一只钢钩,带锁扣的那种——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杜拉斯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根据新雪的密度,我估算了塑料布的承重:积雪不会超过10厘米厚,跳高架能够达到的高度是6米——这样一来,积雪的面积会缩小一半,直径变成天台圆孔的1.2倍左右,也就是大约5米:使用8米边长的塑料布绝对足够。然后,新雪的密度是30到50公斤每立方米,2.5米的半径的圆形上,雪是以近似圆锥状堆积,体积只有柱体的三分之一。换算过来,塑料布的承重大约是30公斤:不超过一个孩子的体重。”
“加上大块塑料布原本的重量,每副跳高架上承受的拉力也仅在8公斤上下。”
“一般铝合金跳高架的底盘重量,以及底座的标称强度,满足这个要求绝对是绰绰有余:就算不用通常比赛的固定方式,我也会通过力矩计算,得出一个合适的固定物重量,加上适当的误差,安置在底盘上的——这不成问题。”
“这样一来,你就已经拦截掉所有飘入体育馆的雪了。”,夏哀接着说道,“我猜,你不会再使用这些雪来伪造一个自然形成的椭圆——权衡之下,应该是特效师和商店橱窗设计师所用的简易道具更为实用。”
“正如您所说的——我想到的就是那个道具。”,杜拉斯点头,“您读读那页的最后一段吧——从空了两行的那个位置开始。”
夏哀马上从那里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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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自制的雨棚,头顶上似乎传来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他将玛格丽特摆好,手边的桶里是仿制的雪。
如果他在闲暇时间里,打算种植玫瑰——这当然是矫情的说法。一般而言,他应该是打算种植土豆,或者西红柿,并且有整整一亩空地:就在学校后墙外的那片森林旁边。那么,他可以去买这种十分常见的肥料,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怀疑他。
这当然比购买白色的高吸水树脂要好得多:除非他是暖冬季节里的滑雪场老板。农用硫酸镁的好处很明显:首先是十分逼真,踩上去的响声虽然不像新雪,却和山地里的积雪没太大区别,还会留下和雪地里无异的足印;其次,容易溶解:如果哪个探长急切想要知道——凶手是不是使用了高跷诡计,那么,他一定会让部下快些将雪清除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泼些盐水——这当然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就算他们有等待的耐心——雪还会下三天,到时候新积的雪融化,也会将这些最初的假雪化掉。
是的,硫酸镁肥料还很便宜,而且无毒无害——除了味道不像真雪:但谁又会去品尝一具尸体身边的积雪味道呢?
“人造雪炮当然必须排除——凶手不可能使用如此匪夷所思的巨型道具。况且,那东西制出的雪比普通积雪重五倍以上:高密度意味着过硬,踩上去时的声音首先就会惹人怀疑。”,杜拉斯开始解释他的构思,“树脂能够达到很高的仿真度,但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我在文中已经说过了。”
“凶手能够借到影棚里使用的那种筛子么?”,夏哀问道,“要做成平滑的弧度和合适的厚度,似乎需要请来顶级的特效师才行。”
“他只有一般的橱窗道具,和一个整理砂土用的篱耙。”,杜拉斯笑道,“不过,这可不是第二种可能的最终版本。既然决定要使用人造雪,我们当然有更简便的方法。”
他又挑择出一张稿纸来:
“这是最后一张——还请原谅我的任性,先生。”,他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我光想着华丽的诡计,忽略了简朴的设计:这就是补偿。”
夏哀十分乐意地接过那张稿纸,再次开始了他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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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统统没用!全是愚蠢的方法:夸张、徒劳、不切实际。
他既然已经准备好了硫酸镁,就理应完成一个更加安全且富于效率的诡计。
没错,还记得那些胶合板么?他只需要挑选几块狭长的——大概15厘米宽就够了,足够让一个人站上去就行——用扣钉一块一块地连接起来。
5米长就差不多了:这个道具要选个适当的时间,藏在体育馆里某个安全的地方:如果因为长度造成麻烦,可以折半,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将两半连接——这并不麻烦。
然后,马尔罗锁门离开——那时候还没有下雪,这个时间点,我们之前已经利用了很多次了。
是的,就是这时候。他用钥匙打开了体育馆的门,将预先备好的道具铺在地上。
他的眼中有一条并不存在的直线,自胶合板所代表的线段两端开始延伸:一端指向玛格丽特等会儿将要优雅躺下的位置,另一端指向体育馆的正门——这当然是必要的,在大半天之后、计划好的那个时间,他得带上一位足够愚笨的证人,跟他一起过来发现玛格丽特的尸体。那是至关重要的时刻:硫酸镁那值得骄傲的溶解度,意味着它绝不情愿长久伪装成积雪。他要摧毁这条线,就要利用人们经常持有的侥幸心理,和应对危急状况时的动物直觉。
“啊!那是玛格丽特……他怎么会在那儿??我的天,她冻坏了。我们得救她,戈德(Gaude),我们快过去!赶快!!”
他练习了几次这句台词,觉得有些嫌长。稍晚些时候,他会将它改得更短一些。
现在更重要的事情,应该是预演待会儿放置尸体时的情形。
对的,那时候玛格丽特最好不要僵硬——他可以将她扛在肩上,另一只手里提着塑料桶,以及一只好用的宽头小铲。
他走在胶合板上,雪渐渐变厚,脚印也从无到有。快接近圆心了,他才想起来:他需要为玛格丽特掘一个墓穴。
哈,这是谎言:他并没有随身带着小桶——那会令‘背着死人走在独木上’这件事变得异常困难。事实是:他第一次没有背玛格丽特——因为她已经僵硬了。他只是沿着胶合板走过去,将带纸沿的人形模板拿起来,转身,走回到没有积雪的位置。
墓穴完成得毫不费力。
然后,将玛格丽特嵌进去,走到雪圈之外,左右抖动一下胶合板,让两侧的雪陷下去些。接着十分小心地将这座独木桥抽出来,上面的雪用一只空桶盛装起来。
他需要再次接近玛格丽特的墓穴,手里拿着装满硫酸镁肥料的提桶。走到尸体的身边,就开始一边倒退,一边将假雪填塞在那条呈倒梯形的裂缝上——鞋子必须干燥,为了方便抚平雪地的伤痕,他或许应该将雪桶用绳子固定在大腿上。这样,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一柄特制的布景用清雪篱耙,将他造成的雪地瑕疵掩饰得全无痕迹。
当然,也不用过分认真:很快,戈德就会踩在这条他刚刚砌好的雪路上,他也会跟在这位朋友的身后:脚步散乱,刻意摩擦——真雪和假雪很快就会混在一起。警察和围观的人们过来之后,体育馆的温度理所当然地升高,脚印或许会变得更多:在有人怀疑这是场谋杀之前,所有的证据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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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先生,这次讨论使我受益良多。”,杜拉斯将那摞稿纸收好,“这篇《白色讲义》——我今晚就能够将初稿完成。至于词句方面的润色,以及结构的调整……本周之内应该可以得到满意的结果。”
“你愿意投给我的‘大众侦探’栏目么?”,夏哀问道,“我现在对完稿已经十分期待了。”
“为了保证连载的进度。”,杜拉斯回答,“我打算积攒至少三个中篇,再将完稿给您——您下个月还有时间么?”
“我可以再抽出一个周末,来进行类似的讨论。”,这位作家点点头,“前提是——你下次的构思会和今天一样有趣。杜拉斯,我认同你的才干:如果你能够坚持写下去,我会为你找一位好出版商的。”
“我会的,夏哀先生。”,年轻人十分认真地回答道,“在数年之前,我还将‘能够与夏哀?哈特巴尔畅快地讨论侦探写作’定为自己的梦想呢!”
“现在你有新的梦想了。”,作家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对了,我告诉过你我写作的客观动机么?”
“在所有的访谈录里,您都只提到主观动机——好奇心的驱使。”
“那是圆滑的回答——客观的动机,是人类本身的局限。”,夏哀这样说,“一个成人的大脑拥有140亿个神经元,它们中的十分之一或者更少管理记忆,正常的人只能用到其中的五亿左右——而记忆一件事情就需要用到上十万的神经元,协同运作。”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柯林斯杯——波本早就喝完,融化的冰块化成了一杯底的水,依稀还残留着少许的琥珀颜色。
他摇摇头,接着说了下去:
“在100年内,地球上的人类总数就会超过140亿——我们的大脑绝不可能记住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脸,甚至,连他们各人的一个最显著特征都说不出来……这个例子的意义是:一个个体不可能学会所有的东西,他需要记录和遗忘——我想,人有写东西的欲望,也是因为这个残酷的事实而产生的吧:在任何一个时刻,人都是有极限的,而且糟糕得令人难过。”
“写作是记忆的延展。”,杜拉斯打开了2848号房的客房门,“我记住了——先生,我得走了。下个月再见。”
他说完就走了,没有再多一句客套,也不看看主人是否打算送客。
不过,夏哀?哈特巴尔喜欢这年轻人:他对待写作是认真的——在大多数时候,他纯粹只看到写作本身。而且,具有可供雕琢的才华和激情:这是十分可贵的。
只是……似乎是有些太粗心了。
在他坐过的餐椅旁边,遗落下了一张稿纸。
房间的主人笑着摇了摇头,弯腰将稿纸捡起,放在小餐桌上。
他需要开始考虑明天的专栏用稿了——报社秘书在他的公文包里塞下了400张以上的稿纸,每张都被他的副编辑批改得密密麻麻。
一想到这项工作,他就感到头疼。有趣的事情结束,或许应该再来一杯波本?
这样想着,小威士忌瓶就已经攥在手中了。
“多么美好的一天!”
他自言自语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公文包,弯腰打开了小冰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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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些是马尔罗的证词么?”
“是的。”
“不过,我记得那个时候警局已经开始下雪了——你还记得么?”
“我从未将注意力放在窗外过,卡尔探长。”
……
这是最后的延续,我不打算写出这个版本——因为它太不公平。
我们讨论过一切的前提是:“马尔罗锁门离开——那时候还没有下雪”。这条线索的含义有两个:第一,说明了下雪的时间晚于马尔罗锁门离开的时间;第二,暗示马尔罗是无辜的。
是的,我们一直都认为玛卢浮是凶手:毫无顾虑地增添他的嫌疑,捏造他的动机,为他书写各式各样的剧本。这样的电影是好看的:到处都是华丽的特效,令人生畏的专业词汇,以及精心考证过的奇妙道具。有些读者一提到诡计就兴奋莫名;有些人则喜欢发掘人性,钻研动机;有些人只在乎文句的通顺程度,强调阅读带来的快感……有各样的读者,也有各样的作者。
这样的评语不该作为旁白出现——这是谁规定的呢?必须强调,真正的作家都只为自己的内心写作,和出版商们打交道的,不过是他的经纪人人格。
如果马尔罗的证词都是假的,但案子却是真实的——这案子就会变得了无生趣:
马尔罗说谎了,他将玛格丽特囚禁在体育馆里,并且安排她冻死在舞台的那个位置:她可能在下雪前就被冻死了;可能马尔罗只是单纯想让尸体被人发现,就用清扫天顶的掸子将她身体上的积雪扫了下来,然后安排玛卢浮和戈德过来发现尸体。
设置适当的条件,这都是可以实现的。
这当然太简单了:只需要一只长柄的掸子和虚假的证词即可。不过,夏哀先生的专栏却不需要这样简单的案子,读者也不会喜欢如此乏味的情节——即使这是大多数警探们每天都要面对的情况。
我们需要用想象力来建造空中楼阁,并且让读者们信以为真。
(以上的推导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推理的戏剧性本质,或许应在完稿时删去)
这不是在为叙述性辩护,因为说谎永远都是最简单的事情。所需的全部道具,只是灵巧的舌头和一个不算太笨的脑袋。
署名:普鲁斯特,杜拉斯
p.s. 《白色讲义》初稿,3月10日之前定稿。下一篇计划:《红色讲义》
后 记
必须首先澄清,《白色讲义》里没有编排错误——以上全是小说的正文。
这或许是在强调:没人能够限定小说的写作方式。
此文能够完成,需要感谢好友李浩的推荐和编辑沙迎风的信任,让我产生了正式提笔撰写颜色系列的动力。
写这个系列的提纲,是在去年的9月4日(序言的右下角也记下了这个日期)。那之后,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在随身的小本上记下了上千条各式各样的诡计——其中有些不堪使用,有些太过复杂,有些事后发现和他人重复。剩下来的(鉴于‘讲义’的客观要求,某些重复的我也会在文中引出,但不作为重点。而且,为了避免剧透,要么只提到人名,要么只提到诡计本身),都会用到这个颜色讲义系列当中。文体依旧按照本文的方式,主线人物之间的剧情,也会在各篇的写作中逐步展开。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全新的系列。
本系列计有:白、红、橙、黄、绿、青、蓝、紫、灰、银、金、黑共12篇。
《白色讲义》中所提到的书名全部属实,可作扩展阅读;人名(除夏哀?哈特巴尔和卡尔:他们是来自文泽尔侦探系列的人物)全部来自法国龚谷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家,在选取上也有讲究;所有的细节全部经过考证,作案手段并非不可实现。
以上
【《白色讲义》完结】

淡蓝色烟灰 发表于 2010-2-16 23:02:05

红色讲义



序 言

此为“颜色讲义系列”的第二部,故事在时间上承接《白色讲义》,但会给出一个较大的转折。整体上而言,本文要实现逐步递进的36重解答——虽然并不打算向《毒巧克力命案》中的6个人挑战……嗯,需要声明的是:每一重解答完毕之后,会用括号标明序号,以让有统计癖的读者们在阅读时能够稍微省事些。“逐步递进”这点,是为了短篇的篇幅着想:我确保每一步的公平,并将延展到全篇的公平。结构上则会用到一首英文童谣:它拥有一套有趣的定语从句结构,恰好与本文的主旨契合。
我曾在《白色讲义》的序中说过,整个系列是一种创新的尝试:结构上、诡计上……但也不限于此。一切细节都只有在您读过之后,才会逐渐变得明朗。
让我们立即开始吧。


1

This is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杰克造的小屋。)


“你觉得他用心读过了么?”
“……”
“或许他也考虑了马尔罗作案的可能性。我还故意留下了那张纸,以作暗示。”
“……”
“啧,你当然不知道——如此明显的身份转换:如果夏哀?哈特巴尔这响亮笔名是名符其实的话,不可能会忽略这点的。”,杜拉斯有些不耐烦地对眼前这位朋友唠叨着,“你看,在使用硫酸镁道具的版本中,自叙的主角就已经是马尔罗了:只有他能带来证人——我可从没说过玛卢浮的体育馆钥匙是光明正大的,他又怎么能随便带戈德进来呢?”
他将封在这位绑得严严实实的小姐嘴上的胶带撕下来——这小姐瞪着他看,仿佛他不是这星球上的生物。即使她听明白了他的唠叨,也显然不想给出任何的回答。
杜拉斯了解这情况——他见得多了。他的双眼仍注视着她,手中漂亮的细花纹硬木柄匕首,却突然洞穿了她身边那同样绑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的心脏。
那家伙只颤抖了两下,就死透了。
小姐看到这场面,只是张大了嘴,一个音都发不出。她的头垂了下去,全身都开始战栗起来。
“这倒像极了我小说中的场景……”,杜拉斯自言自语道,“为了对死者公平,我在他的胸膛上额外捆上了三层细纱布——如果恰好遇到心室射血,即使只有0.2秒的时间,血液的加速度也能达到5米每秒平方:如此高的雷诺数让血粘度在计算中几乎被忽略掉——就好像是注了红墨水的高压水枪,为了不弄脏衣物,务必得谨慎处理。至于成功率的保证,则需要凭经验拿捏出第四根肋骨的位置:离中线8厘米左右的地方,需要提前做上一个记号。”,他耐心地解说着,“刺的时候斜向内,照着肋骨内侧的曲度,向左上的方位:右心室进去,挑过左心室,从左心房出来。要是能一次刺透肺动脉和肺静脉,再割破最上端的主动脉,就是最理想的了——如果匕首的尖端能够向内弯个15度,做起这件事情来就会顺手得多。”
小姐对这番解释置若罔闻。杜拉斯的手已经离开匕首——它没入那猥琐男人的胸腔。那个雕工精细的匕首柄,上面有漂亮的金色百合花纹路。
我们的犯人将手套取下,放进衣兜里。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灰色条纹手帕,仔细地帮那位小姐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而这家伙却中意割喉。”,他将蒙在那死人头上的布套除去,里面是一张臃肿丑陋的脸。表情像是被开水烫过,所有器官都皱到一起,仿佛一个笑得发了疯的肥胖症患者被哪个天才造成了蜡像,“不要搞错,我并没什么恶意——如果你留意了新闻的话,就该知道,这都是这个热衷于欣赏‘红色喷泉’的低劣家伙所应得的:甚至是优待呢。”
这段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好像是给了这位小姐另外的一种刺激。她的身体不再战栗了,手虽然依旧被绑在身后,整个人却不再如刚才那样僵直。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即便仍旧一言不发,气氛也比上一分钟要好得多了。
“你对此感到高兴,不是么?”,杜拉斯将绑住她的绳索解开,“你显然看过那些新闻:或许这就是——你这样的一位小姐,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糟糕地方的动机。”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揉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腕,又看了看那具令人恶心的新鲜尸体。她很快就恢复了平常一贯持有的骄傲态度,用冷淡的、带着少许嘲弄的语调对眼前这位刚刚杀死了一个恶人的英雄说道:
“这很好——如果你不是那么神经质的话,或许会更好些。反正,我现在重新认识你了,杜拉斯?普鲁斯特先生。”,她捡起掉在一旁的绅包,“您在专栏上的小说,我认真读过了:写得很好;刚刚抱怨主编的话语,我也十分赞同——我原先认为这位新人对自己的逻辑缺陷一无所知,现在……再加上这件英雄救美的好事,我开始对您的下一篇小说感到无比期待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找个人聊聊这个新的短篇。”,杜拉斯拍了拍自己随身背着的公文包:里面装着他已经完成的手稿,“从这里走出去不远,有一家很好的咖啡店:那里的沙布利(Chablis)蛋糕远近闻名,素咖啡的味道也不会淡。”
“我情愿自己看……不过,我倒想来一小杯冰伏特加(注:欧洲的不少夜间开门的咖啡店里,也兼卖常见的酒品)。”,她回应道,“这整件事情的进展太过诡异,我也还没有告诉过你——杜拉斯先生,我为什么会到这地方来。虽然您已经猜对了八九分……那柄匕首就放在那儿吧,算我欠您的。”
“那不重要。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无论请一位小姐喝些什么,总要知道名字才够礼貌。”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尸体。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十分礼貌地问道:
“那么,我亲爱的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2

This is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


“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在此讨论血泊消失的种种可能性——借此,你将能够得到修改《红色讲义》的灵感。”
“要看谈话的内容:你所说的,我不一定采用;而且,我保证——即使使用了今天谈话的部分内容,也会在正式发表的专栏文章最后,做出彻底的颠覆。”
“也即是说,那样就不算是泄底了……嗯,有趣的事。”,她喝了一口素咖啡,“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到——杜拉斯?普鲁斯特先生。”
“一语双关、一语双关……伊莎贝拉?默里(Elisabeta?Murray)小姐,你知道:有些人是不会写短篇的——他们只是在口述短小的故事,却并不知晓短篇推理的精髓。虽然那些家伙们的方法大多不同,但越是截取片断,阅读就愈加有趣:至少对某些人而言。”
“大概吧……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我的小杯冰伏特加,为什么现在还没来?!!!”
“好了,是我让他们别再上了的。”,杜拉斯小声回应道,“你已经喝了七杯了——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讨论也就没有意义了:我可不愿意自说自话。”
“丧失逻辑么?我保证不会……唉,算了,我们开始吧。”
杜拉斯从公文袋里拿出一张空白的纸和一支铅笔:
“这是作记录用的。”,他解释道,“逐条写下来,也更容易理清逻辑。”
说完,他便在纸的顶端写下了“血泊消失诡计”这几个字。
“我给出的主题是:‘探员拍醒了现场的证人,可死者和血泊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杜拉斯说,“你对此怎么看呢?”
“是探讨可能性么?短短的一句话……”,伊莎贝拉小姐皱了皱眉头,“也就是说,证人在笔录中坚称自己目击了死者和血泊。他在现场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这些‘亲眼见到的东西’却统统消失不见了,没错吧?”
“没错,这基本是能从这句话中分析出的全部信息了。”,杜拉斯一边回答着,一边将这句话写在了纸上,“少许推论,无伤大雅。”
“啧,那显然是因为:证人在撒谎 {1}。”,伊莎贝拉小姐将杯碟推到一边,“这其中一定有某些理由:唔……也不是没有证人就是杀人犯的情况。”
“哈,这是应该最先考虑的可能性。”,杜拉斯一边回应一边记录,“说谎的判定,也即是现实和所说不符。不过,‘现实’这个词,在人眼中可并不那么可靠。”
“这是暗示么?”,小姐用手指敲起了桌子,“那么,证人也可能是精神有问题……比如患有无法确诊的癔病,或者其它什么 {2}。”
“如果这样,即是没有凶案。而证人却是晕倒了的——那么,警察为什么会来呢?注意:是探员将证人拍醒了的。这不是很奇怪么?”
“那是因为你给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杜拉斯先生——除了癔病之外,证人可能同时患有人格分裂。这样一来,患癔病的证人看到了子虚乌有的凶案,而分裂出来的人格通过一场‘幻觉中的袭击’——或者干脆就是让狂乱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脑袋——就这样压抑了本体,再由分身去打电话报警……夏哀先生说过:不反复盘问就无法更接近真相。”,伊莎贝拉答道,“现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证人是怎么晕倒的?”
“很好的开始。现在,我们可以试着对情况加以限定了。”,杜拉斯笔头不停地记录着,“新给出的限定是:证人并没有撒谎,也没有任何精神问题。”


3

This is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


“——实际上,这位充当证人的女士,她是被人用刀背击昏的。证言里也表示:犯人正是用这柄刀在她眼前杀了她的丈夫——那可怜人被割喉了。”,杜拉斯补充道。
“这很诡异……”,伊莎贝拉的声音放低了些,“噢,我不是单指和今天那家伙相似——割喉的话,血液喷溅会很厉害吧?”
“大大小小的感叹号。”,杜拉斯答道,“其实,注意角度的话——比如受害人跪下,头被犯人强按下去,犯人从后面下手……”
杜拉斯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小姐脸上的表情。
她对这样的描述毫不在意:这显然表示,她应该是《大众侦探》的资深读者。
“——血泊就会将最初的喷溅状血痕覆盖掉。”,杜拉斯停住了笔——这部分他记完了,“我们就先这样假定吧。”
“勉强同意。”,伊莎贝拉耸耸肩,“那么,我也不得不提出些新的假设了。让我想想看……嗯,证人没有说谎而血泊消失,那她可能是弄错了现场。她在真正的凶案现场被犯人打晕,然后转移到了一个类似的地方 {3,4}。这样做了之后,犯人大概会冒充路人报警。至于动机,可能是为了掩盖罪证:这里需要新的线索补充。”
她停顿了片刻,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接着说道:
“如此一来,现场应该是一个没什么主要特征的地方:比如多层停车场。这个诡计通常是:犯人在5层的271号车位杀了那可怜女士的丈夫,然后将目击证人打晕,再转移到3层的271号车位上,现场也略微布置一番 {3}。由此看来,可能是展会淡季的某个专用旅馆群的停车场,因此现场几乎没有可用作回忆标签的醒目车辆。如果是我来写的话,或许还要再添加上一些每年发生的可疑‘传说’:这样便能马上向神秘学、灵异故事和圣经求援,还得考虑报警情况的分类……有不少的分支呢。”
“这是很常见又幼稚的诡计。”,杜拉斯又开始了记录,“我倒想起另外的一个版本:地点是在一块大小合适的玉米地上,犯人杀了丈夫,清理了第一现场,又转移了妻子,伪造了另一个现场——作为标志物,犯人使用了一位稻草先生。”
“使用这个版本来诠释‘幼稚’这个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伊莎贝拉笑了笑,“将稻草人先生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的话,如果有警官注意到这‘唯一的路标’,他难道不会想到要去检查一下泥土么?蚯蚓挖的新洞可是一看即知呢!”
“既然是犯人决定地方,不妨反过来想想。”,杜拉斯也送上一个微笑,“稻草先生提前旅行了一番,然后跟着证人回了家。毕竟,乌鸦也会经常和稻草人跳舞的,而玉米地里有钻了一半的田鼠洞也毫不罕见 {4}。”
“哼!那倒是可以。”,小姐有些不服气地回应道,“别忘了,空间转换也不是唯一的可能。在证人没有说谎的情况下,她也可能就在凶案现场!”
她很生硬地将话题转移到下一个可能性上了。
“很好,小姐。那消失的血泊是怎么回事呢?”,杜拉斯也很配合地接上了主题。
“被人移走了——而这情况又能被拓展为两个分支。”,伊莎贝拉立即回答道,“你不再继续加以限定的话,讨论就进行不下去了。”,她对他的咄咄逼人的态度感到很不耐烦,“那个,请再来一杯咖啡。”
这位小姐换了个口气,对刚好经过的侍者说道。


4

This is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追捕那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


“如您所愿。”,杜拉斯停下笔,“虽然你的分类还存在些问题……”
“这难道不是穷举么?”,小姐有些吃惊地打断了他的话,“关于血泊的性质,无非就是:一,是证人丈夫的血;二,不是证人丈夫的血。”
“说得好呢!”,杜拉斯又开始了记录,“伊莎贝拉,你特意不用‘死者’和‘真血或者假血’这样的分类,如此就简化了让人望而生厌又全无必要的‘繁琐’。你当然看过那个有名的‘第十七章’,不是么?”
“‘在小说中以讲义形式给出的总结’——这就是你命名系列的动机么?”,伊莎贝拉反问,“那可是被类型小说迷们奉为经典的文字呢!”
“但却是全无必要的卖弄。‘简洁即美’——对分类学而言同样重要。看似逻辑严密、令人望而生畏的列举,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手段罢了。”,杜拉斯露出稍许不屑的神情——还好,这不良的表情很快就被微笑取代了,“当然,这是糟糕的习惯。你看看,有些写作者是不喜欢读其他人作品的。”
“那倒要看看这些写字的人能够拿出些什么来。”,伊莎贝拉接过侍者递上的咖啡,“究竟是自恋式的高傲,还是自卑式的排斥……又或者——自嘲式的唠叨。”,她笑道。
“嗯,谢谢提醒。让我们回到正题。”,杜拉斯转着手里的铅笔,“新的限定是:警方是在证人家里找到她的——在12个平方大的卧室里。她说她当时被绑在床栏上,面朝双人床正对着的那面挂了壁钟的墙。她的丈夫背朝着她跪着,同样被绑得严严实实。她就像是……一个观众一样。”
“这么小的卧室……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家庭啊?”,女士感叹道。
“条件在诠释动机时,自然能够用上。”,杜拉斯回答,“无论如何,现在可以继续探讨可能性了。”
“好的。那么……如果证人看到的血迹确实属于她的丈夫,并且那个可怜人真是当场就死了的话:犯人可能将血泊清理掉了——这显然不是个初犯,他也知道洗掉的血泊逃不过‘三大试测(注:指(邻)联苯胺法、氨基比林法和孔雀石绿法这三种常用又灵敏的血痕筛选实验)’。”,伊莎贝拉想了想,接着说道,“为了达到血泊完美消失的效果,犯人在证人醒来之前,预先在卧室的地板上铺了PET亚光塑料薄膜。他铺的范围很大,边角处小心处理,脚上也戴了鞋套——这对减少痕迹自然有不少好处。{5}你给出的线索暗示这案子发生在夜间,不是么?”
“没错。”,杜拉斯又写了起来,“虽然我也可以让他背一卷地毯过来作案,而那重重的廉价厚地毯的样式恰好和这对夫妻铺在他们卧榻之前的一模一样——他可以将两张地毯叠起来放,这样就更省事些 {6}。”
“就是这么个思路——在侦探小说里,犯人天生不愿被证人看得太清楚。换句话说,照明的道具要么是月光,要么就是电筒或者蜡烛。加上此刻证人正处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中,她是不会留意到犯人曾在地面上做过手脚的——她视力的‘有效范围’,大概就只集中在犯人和被害人身上。对了,还有逐渐扩大的血泊上。”
“啧,如果是这个诡计的话,对地面的要求很高呢。”,杜拉斯故意给这个妙计挑刺,“比如地毯上就铺不了透明塑料布。”
“对动机的要求同样也很高,比如地毯工如此犯案的理由。”,小姐立即回击道,“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那是你的任务,我的小说家先生。”
“我很荣幸。”,杜拉斯笑了,“你那种情况里,犯人可能是一个器官倒卖商的手下。不止拿去了尸体,连血液也不肯放过。”
“这很滑稽,他大可以拐骗一堆可怜人到他们的地盘,而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伊莎贝拉抿抿嘴,“‘邪教仪式’——你觉得这个动机如何?他们必须收集现场所有的人血!!而且,割喉也可以说得通了。”
哪里知道,听到这话,杜拉斯突然激动得将手里的铅笔芯都给摁断了。
“我的天,我亲爱的小姐。这简直就是奇迹!!”,他回话的每个词里都透着兴奋之情,“我的稿子里,用的正是这样的处理方式。”
“噢,是么?”,伊莎贝拉倒是为他这激动的模样吃了一惊。
他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支铅笔,以及他写好的那篇原稿。这时候,他的情绪看上去也平稳些了:
“我得马上给你读读这部分的设定——这部分限定先给出来,只会让讨论稍稍麻烦一点而已。”


5

This is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


“请看这张草稿。”,杜拉斯用灵巧的手指挑出一张稿纸,递给了伊莎贝拉。
上面画着如下的图案:


【图片请自行想象..】
图片1:杜拉斯稿纸上的图案,用铅笔画成。


“这是……什么?”
这位小姐看了这个符号,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但还好,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我猜,这是某个邪教的图腾吧:大卫教还是黑魔教?或者天堂之门的哪个分支?噢,我对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可是一窍不通。”
“是正统撒旦教派。”,杜拉斯面带严肃地盯着这位小姐的脸,“这个符号来自《真理之魔书(注:Grimorium Verum,国内误译为《真正黑魔法书》,是一本晦涩神秘的魔咒术。据传由“埃及人”阿历贝克于1517年写成于孟菲斯,学术界则认为成书于18世纪。)》中的路西法封印——你可以看到倒扣的羊角,作为献祭的抽象人形和代表‘真理’的拉丁文‘V’字。”
看看现在的杜拉斯,他比刚刚用刀刺入那人心脏时可要正经严肃得多!
“是这个意思么?”,伊莎贝拉有些顽皮地摇了摇手指,“故弄玄虚可不太好呢——那个好像不是抽象人形,不是么?”,她试探道。
但杜拉斯却不为所动,这回轮到他来转移话题了:
“针对你所说的,我这次要添加如下的要素。”,他开始直接读原稿了,“那人戴着羊头,穿着黑色的祭祀袍。光源在离得很远的橱柜上——是两支黑蜡烛。他一手持着一本经书,一手执着割喉的利刃。在完事之后,他用热腾腾的鲜血在墙上画下了那个符号。”
杜拉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复印纸来,递给面前的小姐:


【图片请自行想象..】
图片2:复印纸上的内容(注:若杂志不宜刊登此图,可请配图师临摹一幅绝对和谐的版本)


“这是我从一本19世纪的油墨印本上摘下来的。质量很糟,但仍然能够分辨正统派黑弥撒的几大元素。反正——尽力和天主教弥撒相左即可。”,杜拉斯解释道,“现代的众多撒旦教会有简化和异化仪式之嫌,虽然他们也都坚持自己是‘绝对正统’。”
“献祭,他们必要用血……”,伊莎贝拉看着那张诡异的黑白图像,喃喃说道,“噢,我的意思是——羊血在试测中也是全阳性的呢!还有这画里撒旦教的羊头、符咒中路西法的羊角……你打算在小说中将他们结合起来么?”
“这是故造的巧合,可能会用上一些伪指涉。至于羊血的问题,做凝集反应即可确认:这个在确定死者身份时也能用到——相关的线索我等会儿再追加上来。”,杜拉斯答道,“我的小姐,可以给出下一项推测了么?”
“撒旦教存在的话,动机好像就近在眼前了:反倒可以暂时放下不管。”,她又喝了一口咖啡——谈话太多,小杯的素咖啡已经有些凉了,“下一项推测:如果证人看到的血迹确实属于她的丈夫,但那个人并没有死,而是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现场,并且神秘失踪。”
“有这样的例子。”,杜拉斯停了笔,“比如丈夫厌倦了目前的生活,或者背上了什么债务。他可能会趁着一次意外的打劫,制造一次绝妙的逃脱机会:在这里,犯人可能只是放了他肩上的血,而他却故意像个恐血症患者一样倒了下去。他的一只手藏在胸前,悄悄将流出的血推压开,以让血泊变得比自然流动出的要大得多。他知道自家的地下室里还有一张备用地毯:是他预先买好的,而这一处卧室只有12平方大的贫民区里入室抢劫和邪教聚会是常见的事。警方凭借证人评估的血泊大小(注:鉴证上使用分光光度测定法和比重法,都是根据单位面积血量与倍数相乘)——实例表明,对于不能实地勘测的血泊,证人多半会过度评估——便顺理成章地计算出‘失踪者已死’的结论来 {7}。”
“纠正一下:他必定是和犯人串通好的 {7}。”,伊莎贝拉说,“如果不是,丈夫就不可能预先知道犯人不会将她的妻子杀死,而让她成为证人。”
“哼哼,只是看上去如此。”,听到这话,杜拉斯有些轻蔑地笑了,“如果他要摆脱的正是他的妻子,那么:犯人杀死妻子,或者犯人放妻子活路——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的愿望都能够达成。在没有预谋的情况下,只要是他自己没死,就可以根据犯人的选择做出他自己的选择 {8}——他肯定会觉得:犯人直接杀死那女人倒省事些了。丈夫是没胆量杀人的,限定已经向现在这个方向发展了,人物设定也必须紧随其后。”
“万幸那个羊头祭司没有杀死他。而他必须在‘可能会杀人的人并没杀死他’的这种恶劣情况下玩弄自己的小伎俩,冒着随时被犯人发现而丧命的危险——这样一看,他的胆子又大得不行。这难道不矛盾么?”,伊莎贝拉不服气地反驳道。
“妻子和亲手杀人都比死亡更可怕,纯粹按逻辑来讲,就这么简单。”,杜拉斯飞快地在纸上又添了几行,“这种可能可以就此了结了吧?”
“啧,还有一种呢!”,小姐故意用手指弹了一下杜拉斯拿在手上的铅笔,“存在预谋,但是丈夫却无辜的情况。”,这位聪明的小姐,他都不用停下来想个片刻,就又给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必须将死者带到另一个地点去杀害的理由——另一个地方也需要一具新鲜尸体,而且是无法简单辨识的尸体。犯人为了找到一个年龄、体型、外貌都大致符合的人,才选择了这么个穷酸家庭。他其实并不是邪教的信徒,却故意装上个羊头,还特地将血泊收走,好让警方误认为这是一个走特定形式的仪式,引导他们走上错误的方向。而这个替身,却被拿来顶了某人的身份。至于动机,当然有千万种可能:或许是另一个丈夫摆脱自己妻子的手段也说不定。 {9}”
“我承认这种情况符合逻辑。但如果你硬要强辩的话,我也还能再提出一种可能!”,从语调里明显可以听出,杜拉斯并不对女士给出的假设服气,“双方都没有预谋,羊头祭司是误杀了死者。当时他惊慌失措,看到妻子晕倒了,便将卧床抬起来靠在一旁,就地将染有血迹的大地毯旋转了九十度,并将尸体和血迹都藏在了床下!如果那张床是贫民用的置物床,下面的封闭空间是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的:他将尸体放在带滚轮的置物托架上,再用原本就有的一些箱子遮盖,就没人发现得了了 {10}。”
“是的,这时他还得给睡着了的妻子做个催眠,让她误认为自己是单身,并且对尸臭和腐水置若罔闻。”,伊莎贝拉不屑地笑了。
“哼,你忘了黑蜡烛么?这种哥特狂热者们爱点的粗大蜡烛,那些用‘象虱(注:不过是腰果荚罢了)’染色的神秘光源。”,杜拉斯想尽办法要支撑这个假设,“他先给尸体包扎了伤口,不让血继续往外流,然后用厨房保鲜膜将尸体缠成木乃伊状。接着倾斜蜡烛,用快速滴落的蜡水封住尸体——他晚上可能不止干一票:比方他原本计划收集二十人的鲜血,那他就可能准备了一打蜡烛。{10}”
“噢,这可真是奇思妙想。”,伊莎贝拉一口将冷咖啡喝完了,“不过,漏洞可不少呢!”
“比如地毯上床脚的压痕,以及积灰痕迹——这些可以通过地毯的颜色、材质和床所选用的木材,床脚的尺寸来找到相应的掩饰方法。而墙上的那个符咒;假设是画在了墙纸上,大可以剥下来带走:只要是作为失踪处理,并且妻子受惊吓过度精神异常,警方便不会逗留太久——羊头祭司可以到那时候再来处理尸体和血迹。{10}”
“也只能算是勉强合格。”,伊莎贝拉的口气也开始变得不客气,“对了,如果你愿意让犯人早点处理尸体的话,我倒还有一个方法。”
杜拉斯叹了口气,再次动笔开始记录。他自嘲般地自言自语道:
“你没有从事小说写作,我真应该感到庆幸——或许我们可以学那对身在美国的表兄弟,来尝试一下写作组合……”
“尸体可以运走肢解掉,甚至吃掉——假如犯人真是一个宗教狂热者的话,这不是太困难。”,伊莎贝拉说道,“至于血泊,我知道某些廉价房屋装修的时候,会在地板和天花板使用同样的折价地砖,以节省费用:现在有很多穷人家庭都用那种茶色亚光瓷砖,效果还算不错。”
“你是说,犯人将天花板上的瓷砖和地面有血泊的部分互换了?”,杜拉斯思索了片刻,“想想看:假设羊头祭司的正式职业是个泥瓦匠。可他当时却并没有称手的工具,也没办法现配水泥……对了!他可以用黑蜡烛的蜡——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
“噢,不妨具体说说。”,伊莎贝拉将咖啡杯推开:她刚想到的显然不是杜拉斯此刻脑海中蹦出的主意。
“我曾观察过泥瓦匠拆除地砖,那并没有多困难。”,杜拉斯说,“铺地砖时,房间靠门的那一侧,一般都是用橡胶制的条框封住。加上是廉价房,偷工减料,水泥砂浆做得肯定不牢靠。犯人将条框除下,用厨房里的不锈钢餐刀充当扁凿,熟练的话,三两下就能将第一块卸下来,之后的就好办多了。{11}”
“天花板上的也是一样的方式。”,伊莎贝拉回应,“虽然用的砂浆多些,但相比之下更好卸一些——因为重力作用。”
“他可能会用一本硬面书当锤子——可能就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杜拉斯点点头,接着说道,“他在地面和天花板上取下同样数目的方形地砖,将原先血泊在的位置全部用天花板地砖覆盖。地砖下面滴大量蜡水,和残存的水泥配合,以求踩上去平整踏实。缝隙全部用蜡封住,以防灵敏的鲁米那发光法(注:即荧光喷雾法)试检。至于天花板上的固定,需要用蜡水配合结实的细棉线来实现。{11}”
“那……那方法也太不可靠了。虽然在那种房子里,用的倒确实可能是差劲的膨胀水泥。”,虽然为这个诡计的奇特设置感到惊叹,小姐依旧是不服气地给出了反对意见,“不试试看的话,没人敢说一定。”
“的确,但别忘记——我们可以控制条件。”,杜拉斯笑道,“我特意设置了一个小卧房:长宽可以是三乘四,房门通常是开在四米那条边上。”,他在那张带着羊头祭司像的复印纸反面画了一个草图,“假设棉线具有足够的强度,并且线绷得够紧——按照廉价屋里瓷砖的质量和重量,钉子都不必钉得很深。”,说完,他横跨短边画了两条线,“棉线务必紧靠边缘,不能再留哪怕一毫米的空隙。一则为了保持受力平衡,二则让人即使抬头随便看一眼,也很难发现机关。当然,对于地面上用蜡固定的部分,就是一场赌博——非但不能撬动,一旦用心观察缝隙,就会马上露馅。{11}”
“是的,我们可以控制条件:而我恰巧对水泥略有研究。”,伊莎贝拉露出孩子般的坏笑来,“既然犯人是泥瓦匠,那我们不妨假定,犯人想好的血泊消失方法就是使用水泥——他是有准备的。{12}”
“我们此刻难道不是正在聊意外事件么?”,杜拉斯问。
“我之前说过犯人会早点处理尸体。”,小姐顽皮地笑笑,“论题不会总停留在一处的。”
看杜拉斯没什么反应,她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预先配好了快干水泥,只需在现场准备些水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12}”,她用手指了指草图上房间横向的那两道线,“他做的可是泥瓦匠的本份事。”
“这项设定有些太简陋了。”,杜拉斯作此评价,但仍将这些可能都记录了下来,“希望下一部分能够更好一些。”
“那是自然。”,伊莎贝拉欠了欠身,做出了一个“感谢称赞”的优雅姿势。


6

This is the cow with the crumpled horn,
That tossed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


“下一种可能:血迹不属于丈夫,且没有人当场死亡。”,杜拉斯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记录,“很容易就能想到替换被害人的情况——丈夫想让妻子认为他死了,于是演了出好戏给妻子看。”,他马上提出了一种可能,“羊头祭司实际上是丈夫:他穿了袍子带着包脸的面具,妻子看不出他是谁。而他找了个朋友来帮他顶罪。他在装模作样地做弥撒时可以故意跪下、面朝着墙。这时候可以让他说一些引起妻子恐慌的话语——她绝对会误认为是跪在那里的人说的:那人也被蒙了头套,只是穿了丈夫的睡衣。{13}”
“另一种可能:他确实想要杀死跪在那里的人。”,伊莎贝拉补充道,“为此他还得学少许泥瓦匠的功夫:正如我们刚刚讨论的一样——他杀了那人,同时藏了他的血迹。不论是地毯还是地砖,警方都会按妻子的口供,认为死的、或者失踪的是他自己。{14}”
“甚至可能是这样:丈夫先是蒙骗了那个可怜人,让他自己给自己做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在用假血演戏之后——这样地板上当然就不会再有鲁米那反应——又在和他共同庆祝的时候将他杀死。他可以用一些常见的替换身份法来完成这件事:因为他已经死了,拥有十分充裕的时间。”,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电影中的手法:脖子前侧安置一套拟真的树脂模型,这‘粗脖子’中间藏有一根管子,管子最上端呈压平了的漏斗状,下端则连着一个假血包。手持利刃的演员将树脂割开,‘被害者’同时用手挤压血包,漂亮的‘鲜血’就会喷溅而出。表演者们需要预先调整好液体的颜色和浓度,以让它看上去更令专业人士满意:这样说来,妻子最好不要设置成某个诊所里的护士。 {15}”
“既然你都提到了诊所护士。我想,是时候再追加一些限定了。”,杜拉斯一边记录一边说着,“这样,关于动机和手法就可以给出更为具体又有趣的假设了。”
他抽出了一张稿纸,读起上面的内容来:
“丈夫是一个小外科诊所的所长。因为前年夏天那场夺去了三位福利院老人生命的医疗事故,诊所被判支付高额的赔偿金。所长为此向银行借了数额庞大的款子,并被迫变卖了房产,搬进50平米的小屋,生活变得异常拮据。”
“哈,蹦进我脑袋的第一个词就是‘保险金诈骗’。”,伊莎贝拉笑了起来,“贫穷、借债、抱怨、死亡……这里面藏着很多动机呢!等等:你说他是外科医生,对么?”
“他是诊所所长。”,杜拉斯停笔片刻,笑得意味深长。
“你暗指他是外科医生:小诊所的所长,又是外科——这明显是有目的的。”,伊莎贝拉接纳了他言语中的暗示,接着说道,“那他就有可能保藏自己的血液,创造出更神奇的情况来!”
“嗯,他可以在他愿意的地方制造一个血量远超过致命量的血泊,让别人认为他绝对已死:丈夫分期抽取自己的血液,并将他们逐次集中。假设警方常用的是鲁米那法——这方法只是对血红蛋白的检验——这样一来,因为现场取证通常是取血泊正中位置的血,犯人大可以在那里放上最新鲜的血液,已让出现检验偏差的可能降到最小:结论明显的案件,警方不会有耐心做完全套的血型鉴定的。 {16}”
“这已经不是在讨论血泊消失诡计了吧?”,伊莎贝拉问道,“你好像是走题了。要么他在卧室地板上先堆积足够的血,然后再费力将它们除掉:那样用过量的血便毫无必要;要么他没在第一现场做这件事,只是用这个方法向警方宣布‘所长必死无疑’:这也只能和某种处理现场血泊的方式结合使用——杜拉斯先生,多此一举的犯人和走题的作者我可都不喜欢。”
“这是‘血泊不消失诡计’,完全逆转思路的情况。”,杜拉斯对小姐的指责并不在意,“这是值得参考的特例:我愿意将这种也归纳进去。”
他又开始写了起来。
“虽然和前提不一致,不过还是——如您所愿。”,小姐耸耸肩,“反正,用假血的情况还有一种:就是让证人失信。”
“让警方认为证人在撒谎,进而陷害证人。”,杜拉斯点头,“我亲爱的小姐,你的话语启发了我:这是高明的办法——我现在可以整理出一种新的‘不在第一现场设置过量真血’的情况了:不用亲自动手,却完全借助法律来杀人。”,他得意地挥了挥手中的笔,“丈夫和共犯在伪造的第一现场,也就是卧室里,全部用假血表演。证人看到的:无论是地上的血泊,还是那‘用从割断的脖子口里冒出的血写成的符咒’——那些都是假的!他们用的不过是电影道具,且在证人失去意识之后,就被完完全全地清理干净了。随后,丈夫在离家不远的某个会在特定时间被人发现的地方留下一个稍微超过致死血量的、全部是自己鲜血的血泊,并且遗留‘能够证明血泊属于失踪者’及‘能够证明证人来过’的决定性证据。{17}”
“不错的办法。”,伊莎贝拉称赞道,“由于目击者证言过于荒谬——羊头祭司、撒旦符文、割喉献祭……一旦现场毫无血痕,加上那设计过的‘决定性证据’:证人很容易就会陷入十分不利的境地。 {17}”
“越不可思议越好——这会让人联想到那些因为过失杀人,又打算用精神疾病来搪塞过去的犯人们。”,杜拉斯答道,“本州也有因此而宣判死刑的例子:在医生给出权威的‘无任何精神疾病’证明之后。{17}”
“等到判决结束,藏匿着的丈夫就可以再次露面:要么回归原有身份,打一场生者冤死、死者复生的保险金官司,帮着诊所脱离困境;要么满足于大仇已报、私怨已了,改名换姓过起崭新生活。{17}”,小姐将话头接下来,“当然,也可能不是丈夫陷害证人,而是其他人。比如:假设两个医生一同追求一位丽人,一个心愿得偿,一个自始自终都令她讨厌,于是由爱生恨。”,她又提出了一种可能,“两个医生是多年的朋友,身兼犯人的那位在半年多的时间里策划了一次献血阴谋;或者是趁着一次邀请给丈夫下了药,存下了足够完成诡计的血量。200cc足矣——为了报复,他大可以将老朋友的血在那个预定地方放到接近致命的边缘,再在已经够大的血泊中添上手头存有的那些:这样也可以防止丈夫随意逃跑。在丽人被无情的法庭送上绞刑架之后,他又可以用替人还债为条件,逼迫丈夫对他的所为保持沉默——呵!爱一个人,又能有多深呢?自己得不到的,就要去毁灭;曾经珍视的,也可以随意抛弃。啧啧…… {18}”
“这可不是莎翁的十四行诗——这是谋杀!”,杜拉斯抗议道,“况且,在我的设定中,他……也不是那样的人。”,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
“某人的言行值得怀疑。”,伊莎贝拉的抒情雅致被强行打断,脸上满是不快,“你要给出新的限定了么?除了丈夫的人品之外,我还很想知道犯人特意留下证人、不予杀害的动机:显然,你的故事设定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丈夫本人设下了一连串阴险的诡计:这是小说中用滥了的手法了。”
“现在可以声明的是:是诡计,但不阴险。”,杜拉斯回应道,“是时候再加上些新的限定了。”
他用铅笔在纸上重重地画上了一笔。


7

This is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hat milked the cow with the crumpled horn,
That tossed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


“可别急呢!”,伊莎贝拉摇了摇手指,“还有两种可能没有讨论:将当事人减少一名的情况。”
“哈,犯案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那么:丈夫使用了跪姿的树脂假人,给它穿上了睡衣,让它成为他的二重身。我们因此得让光线更暗淡些,或者干脆让假人躺下,假装它是被闯入者击倒了,或者迷晕了。”,杜拉斯点头,“假人身上可以预先弄上少许水,看上去就像是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丈夫不幸有些中年发福,假人的腹部可以装一个模拟呼吸的小气泵;假发需用真人头发,发型也要严格考究——总之,要达到让一个受惊过度的女人信以为真的程度。 {19}”
“更邪恶的假设:不如直接使用丈夫的头颅。现场当事人也只有两名,算是‘让证人失信’的一个变种。{20}”,伊莎贝拉说,“为了陷害证人,犯人提前数天杀了丈夫,并将尸体肢解,包装妥当。头颅单独冷藏,使用之前少许化妆,让它看上去栩栩如生。{20}”
“要满足这个假设,这对夫妻的关系显然十分糟糕:到了已经分居、等着打离婚官司的地步……”,杜拉斯冷冷地补充道。
“然后就是真人脑袋加上无头模特,演出一场‘他在那里,他不在那里’的滑稽剧,或许还要配合上一些生前录音,大声播放,以让两三位懒得多管闲事的邻居也能有机会充当证人。肢解的尸体配合沾着妻子指纹的凶器、衣服上的纽扣或者她的一些和她目前头发长度相符的带发囊断发一道投到河里:这是想当然的初犯们经常做的蠢事。警方一旦在下游的水坝发现弃尸,证人的‘谎言’就会被彻底揭穿了。 {20}”
她沉默了片刻,略微思考了一番,接着说道:
“‘羊头祭司不是丈夫,而丈夫不在现场’的另一种可能是——为丈夫提供不在场证明。祭司用假人献祭之后,便打晕了妻子:而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丈夫此刻却在杀死另一个人。而等到妻子醒来,看到的却是躺在血泊中的、颈部受伤、快要失血昏迷的丈夫:当然只是场苦肉计。”,伊莎贝拉给出了新的假设,“为了让证言可信,夫妻感情同样设置为‘很糟’,但只是在筹划着离婚,还没到分居的程度。丈夫去杀的正是导致两人感情破裂的元凶——至少是他认为的元凶,也就是——妻子的情夫。这家伙依旧可以是丈夫的医生朋友,尸体面前的墙上也画上一样的血字,就马上可以将事件和多年前医学院里的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密党集会事件牵扯到一起,让案子变成线索繁多的悬案。 {21}”
“对于陷害妻子而言,还可以加上复合动机:比如高额的离婚抚养费、敌对诊所的收购计划、妻子有一个年迈的远方富翁亲戚等等。”,杜拉斯说,“问题的关键是:情杀、感情戏、阴谋和一己私欲——亲爱的小姐,你怎么总往这方面想?解答无非包含两个要素:方法与动机。在方法一致的情况下,不一定非得动机不良。比如:没有人真的流血,那天恰好是万圣节,丈夫和他的老朋友只是想跟这位女士开个精心策划的玩笑。哪知道玩笑过了火,将证人给吓晕过去了。而对门的邻居看到烛光摇曳下穿着长袍的邪教祭司,以及割喉喷血的恐怖戏码,早早就通知了警察。装死的丈夫和戴羊头的朋友听到警笛声,惊恐万分,又叫不醒证人。为了防止误会,只好匆匆将道具收拾干净,暂时躲了起来。 {22}”
伊莎贝拉只是看着他,笑着,故意不作回答。
“好了,我要添加新的限定了。”,杜拉斯对沉默全无办法,他翻过下一张纸,读了起来,“她看着自己丈夫的血在地上越积越多,长着恶魔般长角的祭司用长袍擦了利刃上的血,向着她走过来。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警笛声。那个恶魔害怕了,他一下子跨过来,用刀背猛击她的后脑。她最后一眼看到墙上的挂钟,上面指着4点11分;而警方进入卧室的时间,是4点14分。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拍醒她——因为领头的刑警觉得她已经被勒死了。”
“有趣。”,伊莎贝拉像坐在戏院包厢里的贵妇那样、优雅地鼓了两下掌,“犯人来不及杀死证人,还加上完美的时间证明——杜拉斯先生,我猜,我们现在可以转回之前的一个论题了:现场转换。”
“我们确实可以回过头来看了。”,杜拉斯对女士的赞扬颔首致意,“既然现场已经确定下来,就可以将一个分支讨论得更加精确:我猜,你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那仅有3分钟的时间差。”


8

This is the man all tattered and torn,
Tha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hat milked the cow with the crumpled horn,
That tossed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


“3分钟实在是太短了。因此……有好些情况在这种限制下都无法完成。”
“我将之前提到的情况标了序号。”,杜拉斯示意了一下一直在写的那张纸,“现在正好进行一下筛选:你看看。”
“嗯,这很方便。”,她接过那张纸,一边看一边说着,“依旧遵循‘证人没有说谎’的前提排除1,2也同时舍去。3与4作为现场转换的引例,稍后再讨论。5到9、13到20,还有刚说的22需要限时处理现场,完成起来是如履薄冰、困难重重;10、12和21,除非在挂钟上做手脚,否则根本是全无可能。”
“为了满足情节限定,必须找到快速清理现场的方法——这方法,按照你所说的,还不能是现场全局转换,只是对现场进行某种改造。”,杜拉斯说,“比如:一开始就为快速清场做准备,一切都只能在证人第一次醒来之前完成。换瓷砖倒也不是不能完成,如果他预先就打算利用警方调查的盲点的话——假设这苛刻的时间限制是犯人故意定下的,并且就是为了陷害证人,让她的证言听上去全无可能。”
“鉴于丈夫的职业,为了准确控制时间,他肯定是给证人下了药。”
“我们假设廉价小屋有一个仅是用来走电线和管道用的小封闭阁楼。通过估算致命血量,犯人严格估计了将要造成血泊的大小。他趁着某次证人外出出差的三天时间,预先对场景进行了布置。”,杜拉斯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他准备了两个3乘3的瓷砖组合,将它们用拼接剂牢固接驳起来。阁楼和卧室之间需要打穿一条通路,设置一段绳梯,并用这九块瓷砖拼成的大方块进行掩护,上端用螺栓固定。预备写下血字的墙上则用水胶额外贴上一层同纹理墙纸。血是真血的话:打晕证人后的第一分钟里,他需要用预先准备好的小型充电式排污泵将血水抽走,并将剩下的血迹用抹布快速擦拭干净;第二分钟取下天花板上的大方块,撕下写了字的墙纸,将排污泵、尸体和抹布都丢到阁楼上——为了准确做到这点,死者需要预先注射大量麻醉剂,并且也得准备好止血用的简易包扎带;第三分钟,将地上的大方块卸下,换上天花板上的大方块:因为他预先做了一些处理,在天花板大方块的下部做了能在地板上牢固固定的措施,这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接缝处的微小缝隙,为了不让它过于显眼,最好让地板周围瓷砖上也显出些纵横交错的缝隙来,这样便不会被发现了。最后,他自己爬着绳梯上去,或者屏声静气地听着下面的动静,或者拿本书消磨时间,或者开始准备尸体防腐。他预先备足了粮食,只消等到证人被带去传讯,调查的刑事们都走光之后,再离开现场就是——因为这个现场并没有被确证为是杀人现场,警察也不会在那儿逗留太久。等到犯人将尸体抛到这家的汽车后备箱中后,会被怀疑的反而是证人了。{23}”,杜拉斯将那张纸拿回来,重新开始了记录,“这是按照你对动机的揣测作出的假设。”
“无需如此强调:这本来就是犯罪!”,伊莎贝拉回应道,“如果单纯是丈夫打算陷害妻子,就更加简单:使用调整过粘滞度的硫氰化铁悬浮液来充当假血,方法和19中类似。依旧照你的23来完成,但完全无需再应付麻烦的天花板——我们可以让地板下面有个能容人的空间。丈夫准备的盖子,是由18块瓷砖负责上下表面的一块厚水泥板。他无需费力清理什么,只需将假人和其它一切统统扔进去,再将盖子反过来盖上,从里向外在缝隙里插一些楔子固定就行了 {24}——3分钟都是绰绰有余。”
“其实我们讨论的并不算是公平的情况:有密室和密道的存在,除非先给出结构图,否则就是在侮辱读者。”,杜拉斯一边说一边记,“我情愿将时间缩短到1分钟。然后,既不使用空间转换,也不改变房间的结构——如此一来,一切事后处理皆不可能,我们所要做的,唯有欺骗证人的眼睛,让她在警探面前说出子虚乌有的事情。”
“你是说‘光学诡计’?”,伊莎贝拉问道,“若是在地面上投射光斑的话,一整套的调节装置必不可少,否则那扩大的椭圆形亮斑,很难做到尽职欺骗、毫不失真。”
“依情况19为基础,假人脖子上不再安排管子,而用一个带自动装置的无极灯来代替:地毯上那低光度的、逐渐扩大的猩红色光斑,以摇曳烛光来陪衬,再讲究一下证人的捆绑位置——比如让她在极度惊恐中用余光来确定血泊,必定能收到较好的收视效果:流动且凸起的可怕血泊实际是在她脑内自动补完,令她惊恐万分、深信不疑。至于符咒,完全可以让羊头祭司用宽大的袍子遮住写字的手指,假装进行这虔诚的‘魔界之连接’,转身时再用同样的伎俩,在墙壁上投影出那撒旦的符号:血迹勾勒出的笔画在黑蜡烛的光线下映射出‘奇迹般的光辉’,必定能让证人的证词变得更不可信。{25}”
“一个类似的手法:用预先制好的红色剪纸来代替符咒。至于血泊,可以用到一种魔术道具——那是一种有16根龙骨的平伞,各端都牵引着一块血红色绸布的边缘。机关先是整个收在假人的胸腔里面,等到丈夫用刀割开系住开关的绳索,它就随着受限的张力缓缓撑开,布料上的皱褶越来越少,直到将绸布整张展平。当然,在证人的眼里,缘于烛光和夜晚的效果,这个或许是证人此生第一次见到的‘流动血泊’,其真实性是完全无须怀疑的。 {26}”
“我还想到另一种有趣的方式:假人是充气娃娃甚至纸糊的人形,而羊头祭司可以是一个脚部截肢的残疾人和一个马戏团侏儒——这样可以很快地处理掉假人,两个人也可以躲到一些无法想像的地方:比如现场有一张预先掏空了的魔术沙发,两个人和一切道具都可以藏到里面去。就算有刑警要坐下或者移动,因为内里笼子一般的结构,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27}”
“这么说,现场也可以一个人都没——阁楼上有一套精确控制的机械装置,大概是由前任屋主留下来的恶作剧道具。它放下两个真人大小的木偶和电动蜡烛,走了一套严格的黑弥撒表演流程——符咒可以是投影,血泊可以是26中的平伞装置,用刀敲人脑袋实际上是木偶要过来吓人:就像很多嘉年华游园会鬼屋中的木偶们经常做的那样。因为太近观察会露馅,熟悉这套装置的犯人预先在证人背后添加了一些机关,祭司木偶一过来,向被绑得动弹不得的证人背后挥刀,机关启动,一个重重的栓线铁球滚下来,正好将证人砸晕。接着,平伞、木偶、铁球、蜡烛、滑道就全被连线回收到阁楼上,而那位犯人则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充当现场导演:当然,这种方法也可以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以完成别处的另一桩罪案。{28}”
这么些诡计都是杜拉斯连续不断地说出来的,他也连续不断地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小姐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嗯。我想,对于这个狭小限定的讨论已经足够了。”,还好,杜拉斯现在终于停下了笔,开始审阅起他整理出来的那张纸,“可以前往钟表诡计了。”
听到这话,伊莎贝拉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很好——你知道,小姐们对理科都不怎么在行。”,她这样申辩道。


9

This is the priest all shaven and shorn,
That married the man all tattered and torn,
Tha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hat milked the cow with the crumpled horn,
That tossed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为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举行婚礼的光头牧师。)


“通常的钟表诡计无非三种:1、利用估算误差;2、利用12小时误差以及3、自行调整时间。”,杜拉斯解说道,“对于1有小偏差和大偏差之分:前者是在钻以‘分钟’为单位计时不够准确的空子,如4点11分可以看作是10分刚过,而13可以看作是14稍差,对处理现场这件事而言,能够额外挤出少许时间来;对于后者,如4点11分在时针和分针长度相仿时容易被看成2点20分——这虽然是证人本身的失误,但却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惊人效果:犯人辛勤处理现场的将近两小时时间,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案件也由‘可能完成’变成‘匪夷所思’。这当然也有可能就是犯人故意为之,选择这个时间让证人犯错:那家伙预先录制了警笛声,以给证人造成‘时间连贯’的错觉。 {29}”
“至于12小时误差,则是利用表盘本身的设计。只要能将下午4点11分伪装成夜间,这个‘3分钟诡计’同样能够完成。”,这位小姐接手了这进行到一半的解说,“那就不妨假定证人卧病在床——这同时也能够解释动机——她服用的药品受到丈夫的管制,可能是神经衰弱方面的疾病。某天晚上他给她用了一些药物,让她直到这天下午才进入浅睡期。而他此时早在卧室唯一的窗外做了一个精致的布景,就像是凌晨4点的光景。他在这个时间里演了戏,放了警笛的录音,然后慢条斯理地清理现场。直到凌晨时候,被预谋派遣到这里的警察才叫醒她:此时她或许当真认为自己只睡了3分钟呢!{30}”
“自行调整时间这点,就更是随意了——对技巧的要求几近为零:犯人用了警笛录音,在打晕了证人之后,将挂钟调回准确时间:凌晨两点。这简单到几乎让人感觉是在作弊! {31}”
“嗯,我猜我们已经跨过时间问题了。”,杜拉斯点点头,“现在5到22即使限定了时间,也可以用23到29的方法来克服:我们的思考当然也应该更进一步。”
“总算是到现场转换了……”,伊莎贝拉打了个呵欠。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劳,但对这个讨论课题依旧感到兴致勃勃,“不知不觉,已经超过30种了,还有无数种使血泊消失的方法正等着我们呢。”
“希望它们能够给讨论带来新的惊喜。”,杜拉斯回应道,“这是小说唯一应该做到的事情。”


10

This is the cock that crowed in the morn,
That waked the priest all shaven and shorn,
This is the priest all shaven and shorn,
That married the man all tattered and torn,
Tha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hat milked the cow with the crumpled horn,
That tossed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是吵醒了属于为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举行婚礼的光头牧师的晨鸣鸡。)


“最常见的,犯人在其它地方也布置了一个同样的房间,运用29到31的任一钟表诡计来取消时间约束。”,伊莎贝拉首先发言,“然后将证人运回警方要去的那个卧室,再折回去清理真正的现场;又或者,现场就在探员拍醒证人的那个房间楼上:这和3的情况类似。 {32}”
“如果屋子能够稍微大一点的话,他就可以欺骗所有到场的警察。”,杜拉斯将假设深入下去,“他预先在卧室的隔壁布置了一个摆设类似的临时卧室,在表演完毕之后,将晕倒的证人移过去,然后用衣柜或者书橱遮住真正现场的门。证人在现场并没有被拍醒,而是被直接送往了医院。探员们无论怎样调查临时卧室,也找不到能够证明证人证词的证据,在证人被怀疑是杀人犯之后,她也不可能自行回去发现这次替换。 {33}”
“没有合适的衣柜或者书橱,却碰巧有一个建筑结构类似的房间的话,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伊莎贝拉笑道,“更换两个房间的全部家具和摆设,让证人误以为案子是在卧室发生,看看——血泊在地板上,血字在墙上。而那里原本可能是起居室里放置地毯和挂一幅廉价油画的地方。证人晕倒后将家具交换摆回原位便是,简单又有效。 {34}”
“只替换现场太过单调,还可以同时替换证人。”,杜拉斯回应道,“如果祭司原本就是位探员朋友,他就可以和诈死者一道冒充到场的警察——他们一同宣称要将一位假扮的证人带到警局作证,或者带去医院治疗。却在半路去了另一个现场,三个人一起将真正的证人送到警局或者医院。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他们可以演两遍戏,让证人的数目同时翻上几番——条件是,街区那些喜欢偷窥的邻居们都很冷漠。 {35} 这当然是要冒些风险的。”
“啧,说到证人,我正在想——如果还是利用光学诡计的话,还有一个更奇妙的方法可以用来进行现场转换:不妨将整个现场倒过来!”,伊莎贝拉说,“或许是利用电磁铁,犯人将房间里所有预先处理过的摆设都颠倒过来,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那个房间一样!”,一提到童话,她就显得很兴奋,“证人被绑得严实,头也被包住,根本没有东西能够向她预知房间的正反:想想那些有趣的魔术,这是可以做到的……除了简单的血色投影,犯人甚至可以真在天花板上杀人。只不过,需要借助一个气泵,将可怜人的血给抽出来。嗯,犯人给他接了根管子,让血被抽到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透明血泊型袋子里;血符咒可以使用道具血完成,也方便清除。 {36}”
“很好,我的小姐。除了能增加证人在目睹现场时的眩晕感之外,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说过了么?增加证人。”,伊莎贝拉得意地摆了摆手,“祭司举行魔术般的血祭,是要为某个新兴撒旦教会增加信徒。”
杜拉斯显然听懂了,他又开始了记录。
“显然,撒旦是反基督:作为神那不可磨灭的对立面,他也应是时空的主宰。”,伊莎贝拉解说道,“窗外,或许有数十位虔诚的教众目睹了这神迹一般的表演。这不可思议的事件愈发加深了他们对恶魔的忠诚。当然,祭司不能在天花板上点燃真正的黑蜡烛,否则蜡汁会滴到地板上的。噢,我们只需抬头看看:光线熄灭,一切也就跟着幻灭了……”


11

This is that Jack sowing the corn,
That kept the cock
That crowed in the morn,
That waked the priest all shaven and shorn,
That married the man all tattered and torn,
Tha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hat milked the cow with the crumpled horn,
That tossed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chas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就是那位播种供养那只吵醒了属于为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举行婚礼的光头牧师的晨鸣鸡的杰克。)


“好了,现在,所有关于血泊消失的情况也算是穷尽了。”,杜拉斯喝了一杯新叫的咖啡,“快到4点,这家店也马上就要打烊了呢。”
“嗯嗯,基本上是。”,伊莎贝拉小姐看了看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这72种可能,是不是还需要分类整理一番呢?”
“那是读者们该做的事情,阅读有阅读的任务——创作者强行分类,出版者强行分类,都是一种越权,应该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这位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将衬在椅背上的风衣取下来,“伊莎贝拉?默里小姐,容我问一句——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还以为你早已忘了这个细节。”
伊莎贝拉也站起身来,提了她的绅包。杜拉斯将一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面,拎起他放满稿纸的公文包,女士和先生一前一后,向着咖啡馆的出口走去。
“在走进这家店前我确实已经忘记了。”,杜拉斯笑着,帮女士拉开咖啡馆的大门,“即使有酒精的帮助,你从那种事情中也还是恢复得太快:这并不太符合常理;再加上我做过的相应调查——虽然我此刻无比信赖眼前这位美丽又聪明的新朋友,但同时也在意她的真实身份。我所知的、被那个割喉屠夫残酷杀害的12名女孩中,没有姓默里的:而且,此种姓氏配合上伊莎贝拉这个漂亮名字,也是相当古怪的组合;今天我们又恰巧讨论到撒旦教和黑弥撒;再加上你那柄匕首上的金色百合花——展开合理联想,在我这愚钝的大脑中很容易产生‘我们是同行’的糟糕误解。”
“那是临时买的匕首……”,凌晨的风从街口刮过,绕着两个人的身边来来回回地走动。穿着单薄的女士,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冷战,“如果你仔细留意过被害人照片,会发现那位可怜的克丝汀?班德拉斯小姐(Kirsten?Banderas),和我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我正是她的姐姐。你满意了么?”
“放心,我不会去深查的。如果我的荒谬臆断冒犯了你,我的小姐,在此还恳求您的原谅。”,杜拉斯撑起挽在左手臂上的风衣,十分体贴地披在伊莎贝拉肩上,“如果您有意归还这件衣服的话,我愿意再邀您喝杯咖啡,顺便讨论下一篇原稿——我的号码在右侧内袋里,绝对不会弄错,也不可能弄丢。”
“谢谢。杜拉斯?普鲁斯特先生,我无比期待这次正式发布的稿件!”,小姐对他微笑,将风衣的领子紧了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走了两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道:
“对了,你准备的那个动机呢?——‘在方法一致的情况下,不一定非得动机不良’,你是这样说的。万圣节的玩笑也算是动机不良吧:我猜,你一定预备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动机良好’。”
“一半的血泊消失,故意让看上去是致死量的血泊被人发现,却又不陷害证人,让她以为丈夫已死。”,杜拉斯答道,“这是对恩爱情深的夫妻,丈夫的诊所却面临了财务问题。更不幸的是,在一次MRI自检中,他还确诊出自己患上了中期肺癌。作为医师,他清楚血常规无法查出自己的绝症,而因为广泛的欠债,他的医疗保险也因为欠缴而被迫取消。无论是保守疗法还是手术切除,他们的家庭现在都已无法负担。但是,如果他告诉妻子真相,或者发展到晚期隐瞒不住,她必定会选择倾家荡产、不惜一切地挽救他的生命。为了不给深爱的妻子和这个经济困难的家庭增添麻烦,他独自设计了这次的表演。因为,一旦他突然‘死去’,债务、疾病便会一笔勾销,只会留下几位伤心的人,和一个口耳相传的离奇故事……”
“哼,理想主义者。”
伊莎贝拉?默里女士给出了自己带着戏谑神情的简短评价,披着杜拉斯那长长的风衣,头也不回地向着出租车停靠站的橙色灯箱走去。


后 记

有位讲中文的德国朋友在msn上对我说:“一切伟大的小说家都死于二十世纪之前”——他将“作曲家”篡改成了“小说家”,我认为这句话多半就是错误的了。
这条路上必定还会有杰作涌现的:那些在第二个千禧年前后出生的、热爱文艺的家伙们,必定会将这项承前启后的伟业推向新的高度。
我则狭隘地希望侦探小说也能够到达一个新的高度,并且别有用心地将这数年来在阅读和写作中积累的一些经验借小说中人物的一言一行告诉那些愿意读也愿意写的朋友们,得到些启发,少走些弯路。
《红讲》中完成的36重解答,是在反复地增加限定的过程中逐步实现的。这就像是每节开头所引的、逐步递进的“杰克造的小屋”一般:不论是Aretha Franklin的同名歌曲还是Nic Phillips的同名电影,甚或在《法医白皮书》第三卷中引用到的那个小短篇,这则英伦歌谣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只是一个教孩子练习定语从句的纠结编排那么简单。我认为它是对柏拉图所引之苏格拉底某个故事的变形,精髓全在最后一句话(注:为了对应,针对原歌谣的最后一段作了少许修改),因此和《广笑府》中“家中猫死了”的笑话大有不同。尼采所讨论的Eternal Return用来形容或许是过于正式了,那么就用Relentless Recurrence吧,这样的替换可不是什么黑色幽默(笑)。不过,也有人将这则童谣解释为典型英式思维的朴素表达——由少到多,由果及因(若是翻译成中文,得倒过来才行):语言结构解释民族思维模式,也是维特根斯坦精神的应用。
文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华丽诡计,只是在“讨论式推理”上尝试了另外的一种结构。会不会如《白讲》那样招人喜爱,也是一个未知数呢。行文仓促,文中逻辑可能并不完善。若有错漏万望告知,在出合集之前,亦将再作修改。
下一篇《橙讲》,敬请期待。

文泽尔
2008年7月29日 于 斯图加特

【《红色讲义》完结】

淡蓝色烟灰 发表于 2010-2-16 23:03:12

橙色讲义


序 言
此为“颜色讲义系列”的第三部,故事在时间上承接《红色讲义》,当然,会继续给出新的转折。当看到橙色的灯箱之后,这一次又会发生怎样的案子呢?如果我不是作者本人,我的手边并没放着已经写好了的提纲——那么,我肯定会猜测本次的讲义是与一只橙子,或者至少和橙黄色的、或者圆形的物体所构建出的诡计相关。
这其中应该有一部分正确吧——世事变幻,但逻辑不灭。我希望以下的文字能够在此理念的约束之下,最大限度地贡献出它们力所能及的表现力来。
以上为序。
1
“你绑得太紧了——混账,混账!长了眼睛的任何生物都可以一眼看出,对于我现时的身材而言,这样的绑法可是致命的。”
图普·奥托(Tupou·Ortho)先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那堆对他来说是“致命的”绳索和蒙头布套甩到一边去。他相当勉强地将头低下来,一边尝试着好好吸上一口杜拉斯刚递上的半截香烟,一边欣赏着那看上去是深深没入了他胸腔之中的长柄匕首——这位身材臃肿的先生,他当然只能够看见匕首柄上的精细雕工:那是些漂亮的百合花纹路,金色的。
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观察,他那被挤压着的、满溢了肥厚脂肪的下巴几乎都已经卡死了他的脖子,要把他给向后弹开来了。实际上,他的脑袋现在已经仰了起来——此刻,胖子图普又看着他的朋友杜拉斯说话了:
“瞧瞧,我埋伏在黑暗中,我绑架漂亮女人,我笨到要被你重重一拳从背后击倒,我被你拿来像被迷晕的流莺一般练习绳艺??我被迫冒充自己钟爱你所说的‘红色喷泉’,只因为我长得像一张画得模糊的通缉犯画像。”
“你长得向来就是如此平面,不过你的表演倒是跃然纸上。”
“先抑后扬是老掉牙的讽刺手法。”,他将匕首从装了道具血袋衬垫的胸部拔出来,按一下刀柄底部一处凹下的暗扣,亮闪闪的长刃就从那空心的柄中弹了出来——如果这时有人将刀夺去,反手用力刺向图普的啤酒肚,刀刃就会再次严丝合缝地缩进去,只露出一指节长的尖头。那看似锋利的小玩意儿压根不足以伤到那团橡皮一般坚韧的肥肉,最多就只会卡在两层脂肪间的缝隙里,“就像这出老掉牙的救美戏一样:多么可悲的演出,让我们之间老掉牙的友谊在瞬间就变得黯然失色。”
“行了,耍贫嘴的家伙:别抱怨了!”,杜拉斯将匕首取过来收好,“我接近这位名字显然不是伊莎贝拉·默里的小姐,可不是为了练习区区一场救美戏那么简单。”
“你是说,她是某个激进共济会教团的成员之一:那帮遗老遗少,用着同样刻有百合花纹饰的金匕首作为暗号。因为你们之间互不认识,你就想了这个点子,趁机钻了陈旧会规的空子——就像那本书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之前,那些受推荐者们小心翼翼费尽心机地严守实际上并没什么要紧的共济会员身份秘密时的场景一样。这是套近乎的妙计,不是么?”
“你这一连串绕口的废话,实际上和你的前一个猜测是同一个意思——我说‘不是!绝对不是!’,我亲爱的朋友。”,杜拉斯申辩道,“他们用他们的匕首执行审判了——他们杀人,而我没有。这样的区别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明白了。简而言之,我在数小时前饰演的那个我,是黑白两道所公认的通缉犯。如果我真是那个疯子——法官想绞死我,伊莎贝拉小姐想用她的匕首杀我,你想在我的小心脏上戳个窟窿,甚至那屠夫也会随时从阴暗小巷的深处冒出来要了我的命??这世界简直是疯了。”,图普还在不厌其烦地玩着他最擅长的挖苦游戏,“或者是我的好友患了癔病,并且坚信我也是他的病友之一。”
“那屠夫自己割了自己的喉咙。内部消息,我的朋友:在计划开始时我就向你保证过了??再说,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小说取材。”,杜拉斯打算用老办法来阻止胖子图普的胡言乱语——他拍了拍随身的公文袋,“你知道,这一打兄弟姐妹中的第二个——在和女士对话的过程中我收获了很多的灵感,这显然有助于他成长为一个健壮的小伙子。”
“你那老玻璃式的比喻让我感觉恶心。”,图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相信我,文字不能救世——这就好像你在梦里走过许多路,到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其实还在床上。啧,不过是为了排遣无聊,你的那些个写得密密麻麻的、五颜六色名字的讲义??让我想想,白色是雪,红色是血,接下来该是什么了?”
“橙色。”,杜拉斯答道。
“呃,关于这种有趣又富有营养的水果颜色,你的创作主题将是什么?怎样在密室里切开一只橙子么??”
胖先生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嘴唇,很不幸的,这举动让他叼在嘴角的那半截香烟掉到了地上。
“该死!你当然会再给我一根的,不是么?”,图普将脚边的烟蒂踩灭,“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成为你今天的第二位约会对象——看在上帝的份上,天快亮了。如果不是你坚持认为尸体应该待在原地别动的话,我现在早该躺在我的安乐窝里,或许正抽着新卷的叶子??”
“叶子也不能救世——虽然我十分清楚我将要给你的余款会流向何方,但是??好吧,老掉牙的话:叶子会害死你的。”
“我情愿在极乐的烟雾、愉悦的幻觉中死去。”,这位瘾君子笑道,“好了,别谈那些余款了,我现在还算是精神得很:来一份沙布利蛋糕,给滚烫的咖啡加点奶和糖,我们就可以像拜伦和雪莱那样畅谈文艺了。”
“很遗憾,我还不清楚自己应当用怎样的残酷手段来对待一只橙子。”,杜拉斯耸耸肩,“我的想象力已经在炭笔屑和稿纸的激战中大批阵亡了。因此,现在去咖啡馆约会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没什么内容可以倾谈。”
“也就是说,你对新篇完全没有灵感,不是么?”
如此的婉拒并没办法使图普感到哪怕一点点的沮丧。相反,他上前一步,用力拍打着老朋友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的毒瘾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杜拉斯将他笑得抖起来的肥手挡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似乎数小时的捆绑疗法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神奇疗效呢。”
“哈,不是那个!我的好友,我伟大的赞助人,不是那个??我想说,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神奇——你可以丢下你的烂橙子了,别再想它。我恰有一个符合你所选颜色的绝妙主意,一则充斥着伟大灵感的华美故事,一首流传已久的诡异童谣??你要说它是什么都可以。反正,我刚刚还想着:‘可惜你已经有绝好的灵感了,否则,我可一定得将这些儿时宝藏贡献出来’。杜拉斯·普鲁斯特,这岂不是神所指定的受膏者的名字么?获选者、幸运儿、早餐供给者、自动咖啡机??”
“可是??”
杜拉斯还想反驳什么,可图普已经开始走了——当然是向着清晨咖啡馆的方向。就是那里,仿佛已经有新鲜勃艮第白酒和小葡萄干调味的、刚刚出炉的糕点甜香和炭火焙煎的咖啡苦味自远而近地飘来了。
2
“如你所说的,杜拉斯。橙色的夕阳、晚霞——继承白色和红色,按照系列一贯的风格,对《橙色讲义》的创作过程有所助益的讨论,就应该是一个和时间刻度相关的诡计创作、筛选及分类之集合。”
“正是。”
“呸,无聊到极点!如果我曾是你的读者——我是说,当我看到第三篇的时候就不再是了。想要屠杀作家名号,‘模式化’无疑是所有能用的刀具中最锋利的一把。杨格也说过的:‘没有丝毫创新精神的作品,怎能满足读者们的胃口,让它们随着作品变得膨胀(ectasy)起来’。”
“我的朋友,原文是‘狂喜(ecstasy)’而非‘膨胀’。”,杜拉斯喝了一口素咖啡,“但你说的没错,这恰是我的顾虑——也是在那事儿结束之后,我们还一同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别那么苛刻,先生。”,胖子图普开始大嚼刚刚送上来的、热气腾腾的维也纳香肠面包卷,“如果你认为我如此诚意地邀请你参考早餐讨论会,只不过是能够被一眼看穿的、骗吃骗喝的小伎俩的话,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实不相瞒,我正是这么想的。”,杜拉斯答道,“至少到现在为止,根据经验、一切显而易见的线索和证词,我没发现这想法存在什么逻辑漏洞。”
“偏见从什么时候开始纠正都不迟。”,图普抹了抹嘴,“你一定还记得,我的婶婶是爱丁堡人。”
“我记得。”
“一直到我十四岁为止,她都住在我们家。那女人有点神经质,每天都反复念叨几首篇幅很长的童谣——苏格兰童谣??或许是民谣。杜拉斯,你知道的,她在念的时候也带着一些韵律和节奏,能够将古怪的对仗句子顺利改编为名符其实的摇篮曲。”
“很好,可这些——”,杜拉斯将自己的公文袋提起来示意了一下,“和我正进行着的创作有什么暗中的关联么?”
“简直是生死攸关!”,图普用手指了指那只放满稿纸的公文袋,“这其中有一首很特别:是个故事,却少了结尾。一个我至今都想不通的谜题:谋杀、藏尸、暴风雨山庄、童话设定、哥特精神??”
“或许真有勉强一听的价值。”,杜拉斯将面前的咖啡杯把由左边转向右边,又用两根手指将它挡住、轻轻旋回原位,“和橙色主题有关系么?”
“你听一听就知道了,绝对的好素材。让我想想,第一句是这样的??”
图普放下手中还剩着小半杯热可可的特大号咖啡杯,清了清嗓子,务求将声音表现得低沉沙哑些,以配合他打算使用的对仗句子、恰到好处的用词和一波三折的语序,来营造出令某些人心醉神迷的黑色哥特气息:
四月里刺槐枯死了,墓碑造在了悬崖边;敲打碑文的红胡子,雕刻铭文时走了眼
他拿着本黑皮子书,错把它当了记词本;碑面上刻好的句子,于是变得密密匝匝
任谁看过都要咒骂,叹可怜人死了不值;红胡子他好生辩白,说那诅咒来自巫妖
世事无常时光荏苒,百年光阴转瞬即逝;那首长诗还在那里,出自何处已不重要
“很好,由故事引入故事,是写作叙事诗时常用的方法。”,杜拉斯评价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随身的便函纸和短铅笔,打算将有价值的内容和好的词句记下,“你继续吧。”
“看看,杜拉斯,你听出它的价值了吧。当然,这才仅仅是开胃酒而已——再听五分钟你就会更感激我:灵感就是你的生命,不是么?噢,为了应付我那糟糕的记性,不至于整行漏句、或者用错单词??我能要一小杯冰伏特加么?”
“啧,我仿佛从你身上看到了伊莎贝拉小姐的倩影??”
“你说什么?对了,还有香肠面包卷,我要再追加两份,配酸奶的,一个草莓味,另一个要EXOTIC(注:通常是菠萝芒果桃子混合味)。”
“好了,那影子现在开始膨胀起来了。”,杜拉斯笑道。
3
欲知碑文所述何事,需听路人娓娓道来;起首是那死人名字,作者署名却无人知
叙述的是远早之梦,亦有照进现实之影;那处少数几位居民,也常忆起村落滥觞
祖先们横渡福斯河,在密林荒岩间歇息;碰巧遇人衣衫褴褛,缠住众人求暖乞食
族人首领小气吝啬,拽起那人抛入河中;可怜老人大声呼救,大家全都无动于衷
众人听着声音渐弱,看着身体沉沉浮浮;起先他还紧抓水草,不久也便力乏身逝
一条人命消失不见,元凶连眼皮也不眨;另外几位像在嘀咕,篝火生起就全忘记
河水底下尸体睁眼,浑身发抖誓要复仇;老人实是荒原巫师,专给恶人施法布咒
这帮歹徒十恶不赦,纵入地狱也不严苛;巫师出水画起魔阵,天地旋转像座风车
岩石分开树木移位,草屋马圈破地而出;滩泥凝石砌了水井,树叶结团变作牲畜
荆棘纠结盘成高墙,围绕全村仅留一门;罪人见状后悔不已,奈何事过无处可躲
自此族人固居于此,男女不得随意繁衍;村中只能留住七口,那名单交予守门人
荒原巫师遗下法器,魔镜监视众人言行;倘使有人离村远去,必因溃烂痛不欲生
咒术下在村外半里,过了界限便不可活;名单上人无一幸免,但守门人却更悲惨
因为他是族长后代,务必代代受咒毒害;他若破誓咒重七倍,降生后便口不能言
他的屋子最小最破,孤单耸立在荆棘外;他被定为村庄守卫,这亦是他绰号由来
为着区分来往旅者,巫师又留魔书一本;守门人来看管此书,专门记录闲杂出入
村民出村采收劳作,出门红点留于左边;村民回村做饭休息,入门红点写在右侧
旅人入村买卖投宿,入门黑点写在右侧;旅人出村再续旅途,出门黑点留于左边
书有三百六十六页,每天零时翻过一页;无需有人费力书写,那些墨点自会留存
它不区分人物名字,只管每年数字准确;新年那天核查无错,无论出入全部归零
“巫师传说,但用词并不精到——不怎么样的苏格兰童谣。图普,你的话向来言过其实。”,杜拉斯只是用铅笔在便函纸上随便画了几笔,“不过,到目前为止还算是个情节丰富的、稍有编年史味道的儿童故事。”
“你小瞧它了,朋友。”,图普摇摇手指,“如果将这段童谣当作犯罪小说来读——我所指的当然是你所喜欢的、关于经典解谜的那一大类——你就会轻易发现其中那些令人感到兴奋的要点:魔镜、魔书、诅咒??这些超自然的、允许违背物理定律及各项常识之规则,一旦用在犯罪小说中,对整体布局和诡计应用的可能性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并不排斥重订规则的类型,宽泛地讲,这和在小说中使用特殊的凶器,或者未知的毒药没什么两样——但作者至少需要让读者们知道,某样出现过的物品有作为凶器使用的可能:他至少可以给出一些关于此物的特性——比如材质硬度、是否易碎、是否便于手持等。至于毒药,如果用它,它就必须在之前的页码中传递‘致命的’这一信息。因此,重订规则的前提是:此类中需构建出足够的、满足顺序阅读公平性的模型——也即‘重订规则之模型’。如果需要分项列出,其中第一条即是:‘需在指定凶嫌之前让读者们知晓规则。’”,杜拉斯回应道,“比方说,在你已完成的那部分叙述中,你认为有趣的那些要点,亦即对角色们进行的限定是:七位村民不能离开村外半里,守门人不会说话,进出村子的人物会被自动记录。对于操纵自己文字世界的‘上帝’而言,这些就是他所制定的新规则之模型。”
“没错,这就是模型,和用塑料碎片拼接起来的那些一样——规则就是碎片。但八岁小孩拼出的东西,这世界上多半没有——即使模型盒上画的是辆本特利的老爷车,专心的小恶魔们也很可能会拼出一头怪兽来。”,图普一边调侃,一边不忘用热可可杯配的大勺子吃他的草莓酸奶——因为酸奶标配的小咖啡匙实在不能满足他的胃口,“这比喻里涉及原型,正如我所讲的故事中提到的意象、那些沾染了神秘主义气息的要点:魔镜对应摄像头,魔书或许是监控录像,诅咒则代表霉运、或者实际是带有报复性的一连串预谋??作家先生,你大可以将这些漂亮的概念替换为现实存在之物、日常通俗之物、屡见不鲜之物;你也能马上想象到,如此的替换会带来怎样乏味的效果。”
“不,我对背景设定的重要性毫不怀疑,很显然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杜拉斯说道,“文字规则的两个特性:一是准确、二是完整。对于小说写作而言,文字的流动本身就是在制定、执行规则:我所喜爱的谜题解答部分,不过是回过头来审视一遍执行效果。”
“当然,这个时候读者和作者就是平起平坐的了。读者可以开始他们的评头品足,如果临近结尾再去说一些他们看了这么多页还不知道的事,或是疑阵布得太多,难保那些脾气暴躁的家伙不会将他们认为糟糕透顶的侦探小说给撕了!”
“因此,如果你不能准确定义童谣里的条件,在揭晓谜底时——如果它存在的话——就难免会陷入尴尬境地。”,杜拉斯这样说,“比如魔镜的监视方式,以及魔书的判定方式。我现在是读者,我已经知道村子只有一个门,并且守门人住在荆棘筑墙
的村子外,但又在‘半里’的范围限定之内:苏格兰、方圆半英里、八百米半径??足足两平方公里——如果标尺没错、不存在诗性夸张的话,那可是个不小的范围;我还知道,外地人也经常会到村里来——旅者和生意人,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他们、以及村里本来就有的那些人,在进出村子时会被自动记录下来,但却不会区分名字、性别、年龄。换句话说,魔书只能判断是否有外人混入了村内,主观点说,能起到证明被荆棘高墙围住的村落是否‘干净’的作用。”
“说得没错,那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根据童谣一贯的交待方式,我下了一个判断:虽然故事还未正式开始,但其中有关魔镜和魔书这两样道具的特性阐述已经基本完成了。”,杜拉斯回应道,“当然,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也不排除这则童谣最后会送上一些适合低龄读者的‘惊喜’。比如‘那恶人许下这愿望后,竟突然变了个秃子——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那宝物会取走许愿者的全部头发,作为兑现惊喜的代价。’”,他喝了口素咖啡,“对嫉恶的孩子们而言,如此生硬突兀的转折当然毫无问题——孩子们甚至就希望会那样;若是事关由因导果的乐趣,那就像是你费尽心力淘到一只达到展览标准的威尔士种猫,却发现它已经被阉过一样。”
“我想想??似乎你说的没错。”,图普答道,“不太符合你所谓‘规则特性’的要求——至少是不够准确。不过,你提到的‘惊喜’,这次应该是不存在的。”
“那样就是最好??反正,规则或许已经足够完整,但每一项的说明却存在不少模棱两可之处。回到之前的问题——对于你口述的这篇小说,作为读者的我,即使不知道故事的后继发展,出于对可能发生的古怪案件的猜测,在读到这里时大概会问:魔书判定是否有人进出、是以哪个精确位置作为标准的呢?是荆棘墙唯一出口的外侧?还是守门人小心收藏魔书的那个五斗橱、书桌、碗柜或者酿酒桶里?”
“啊!你一提醒我就记起来了,有这么一段的。”
图普讨好似地笑笑,杜拉斯用铅笔头敲了敲杯碟,这漫长的童谣故事便又翻过了新的一页:
守门人的窗口敞开,他的书桌摆在窗前;守门人的椅子高高,他的双脚架在桌上
守门人像是个雕塑,呼吸的雕塑他坐着;守门人像橱窗展品,高窗之后面无表情
守门人他从不说话,说不定也从不思考;因为魔镜是他的脑,透过他的眼睛窥视
因为魔书是他的嘴,依靠他的呼吸记事;墙外小屋是他的巢,守门人是一枚蝶茧
然而他永不想蜕化,只是躲了起来看着;魔镜放在高椅子下,它照不出一丝光亮
但方圆半里的光景,却都由它了然心中;要是有谁胆敢逃开,溃烂之咒从不轻饶
一刻不回界线之内,破胀皮肤如被火烧;就算知错转身返回,额上也会多道印记
这印记无法被消去,涂泥浆也不可遮盖;那形状颜色难形容,但每个人都看得见
魔书翻开在左脚边,封皮用法兰绒装饰;就算小屋密不透风,每天它也自动翻页
古书的页面向右开,左侧页码越来越少;书页翻动卷起的风,每天一次吹他脚背
带了那种僵尸气息,直直吹入荆棘墙内;整个村子是他的巢,七人一体永不蜕化
书脊是无边的魔线,越线了便留下标记;魔书仿若无形之门,忠心检阅进出之魂
“或许你的记忆造就了不同的语言版本,又或许我在阅读时偏爱描写多过叙事——无论如何,图普,我喜欢这部分童谣所表现出的意象。”,杜拉斯称赞道,“最重要的是:它很准确。十分恰当地解答了我在听到前一段内容后的疑惑——这也是一个普通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然而然就会生出的疑惑——童谣写作者、故事编造者、小说作家??玩弄文字者务必做到的一点,便是设身处地的从读者的方向进行考量:因此,从某方面讲,从事文艺工作,其实也是服务业的一种。”
“很难想像你和夏哀大师在一起时该怎样展开对话。”,图普拿起叉子,将张口大嚼作为讲述过程中的绝好调剂,“报纸上说,他是个妒才又善辩的怪物。”
“报纸上也说,他是个谦逊又有教养的绅士——评价总是取决于立场。”,杜拉斯回应道,“反正,我表现出了一种有趣的、便于被观察和被揣摩的身份。夏哀先生是个不错的人,因此,我已计划好,在讲义系列进行到某个时候就会给大师一些惊喜。”
说到这里,杜拉斯得意地转了转笔——他深知让情绪溢于言表的害处,便借由话题的转回来调整自己的心情:
“很好,再看看这些诗文般的歌词。”,他看了一眼自己在便函纸上记下的几个关键词,接着说道,“好容易才订立了些规则,却又牵引出了崭新的疑问:那位守门人,他若是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算是巫师的诅咒让他如植物人那样活着,并且不用输液、无需给养,但人总是会死的。”
“童话王国里永远不提及真实的死亡,孩子们不知道死是什么,梦想家们不相信死亡——‘无视’就是‘主观的不存在’,文字和绘画则是一切主观想法能够任意驰骋的无限疆土。因此童谣规则中有一条就是‘没有死亡’:至少在荆棘墙和无尽诅咒之下——‘没有死亡’。”,图普答道。
“那么这文字便前后矛盾了。”,杜拉斯摇摇头,“你别忘记,在之前的诗句中曾出现过‘男女不得随意繁衍’和‘村中只能留住七口’这样的提示;对于守门人,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证言——‘降生后便口不能言’。”
“我的朋友,你显然已经被童谣的晦涩对仗所蒙蔽了——这样的诡计是叙述性的,它让你误以为村中存在正常的人口更替。但是,是哪个词给了你这样的暗示呢?将你的联想导入歧途,让你自以为是地提出矛盾之处。”,图普开始讨伐起他面前剩
下的最后一份香肠面包卷。他的语速加快,声音也因为同时进行的咀嚼变得含混不清——还好这些仅针对陌生人的麻烦对杜拉斯理解他朋友想要表达的意思毫无影响,“你举出了全部的三句证言,可它们全都模棱两可:像一些刻意布置的陷阱,等着你的主观跌进去。‘不得随意繁衍’的意思,可能是繁衍困难、存在特定要求,但也可能是禁止女人们正常生育;‘只能留住七口’从字面上看,仅表示村中长期居住着七个人:不过,可别漏了那句‘七人一体永不蜕化’——若将‘蜕化’看作正常的死亡,这句话倒可能是在暗示,在这村子里,‘生老病死’已经被新规则给排除了。‘僵尸气息’也在暗示这点。”,图普稍顿了顿,接着说道,“最大的误导当然是‘降生后’,从字面上就能看出的含义无需再提,但别忘记,新兴宗教中的‘降生’,一般都代表了怎样的含义——可能是藉由秘仪来净化肉体,通过符咒及魔血洗涤而重生、转生,甚至移魂再生。关于不灭、不朽、不老、不死的讨论,你曾推荐我读《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我读过了——不过你倒像是忘记了。”
“嗯,不死非永生,不朽非不灭:如此一来,新的疑问便由新的规则解决了。即使是如‘族长后代’和‘代代受害’这样的描述也不再能制造矛盾——至少在新规则还未被你补充完整之前。”,杜拉斯开始认真记录了,“那么,童谣的新世界模型,目前应该是这样的形状:存在世代更替,但却并非通过人类生死循环的普遍模式;魔书和魔镜禁锢了这些人的灵魂,将他们囚禁在一个相对小的范围之内,以某种方式延续他们的生命,让他们变成牢笼中的僵尸,令这些曾经作恶的人们永受折磨。”,这位记录者思考了片刻,接着说道,“诗文中特意强调了‘来往旅者’,魔书能够进行的区分判定,也仅仅是针对进出村庄之人的身份:换句话说,‘是或不是村中的人’这点,在履行某项规则时显得十分重要。”
“你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就是这么回事。”,图普说,“规则再怎么变,叙事学的原则和文字的内有逻辑是不会出错的:对于普遍的文章概念,只要你能理解,它便已经遵循了规则;即使你理解错误,你所误读的、你脑海中的阐述,照样还是规则的反映。”
“这是个严苛的世界呢,我的朋友。”,杜拉斯点头道,“但意料外的事情却总是时刻发生——就像我不曾想过,刚刚那大段严谨的推论会从一贯享受松散逻辑的你的口中说出来那样。当然啦,毕竟‘观察到的最多也只是详尽的表象,而在内的才是事实真相’。”
“谢谢你的赞扬,我们还是继续吧。接下来将要公布的新规则就能够解答你目前所有的疑问——并且,还是以你绝对想像不到的、令人拍案叫绝的独创方式。哈,听完之后,难保你不会对那位来自爱丁堡的童谣编撰者顶礼膜拜。但在那之前,我还要叫些别的:香肠面包有些油腻,我需要一些微甜又清淡的热食来调剂一下——杜拉斯,你觉得这里会有早餐玉米粥么?”
胖子图普笑了笑,但这样的微笑却让杜拉斯心生疑惑:他清楚深谈会改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也更容易让说话之人表现出他们真实的一面。不过,倘使有某个熟悉的人突然展现出他的另一面,比如瘾君子说了哲学家该说的话,粗心者给出了条理分明、逻辑慎密的即兴演讲,那就多有可疑之处了。
4
为常年所受之苦啊,那不得宽恕的罪人;这七条污秽的灵魂,永世也出不得村子
但肉体总归会腐朽,魂魄有天自要远离;若因此就使其自由,岂不就是纵罪姑息
荒原巫师拒绝赦免,他愿为此枉费法力;允许罪人更换身体,借此维持囚魂容器
每季过往之旅人啊,你们来到这荒芜地;并非打算缩短路途,也非向往山村住宿
乃是因为荆棘迷香,如同猪笼草的恶臭;将迷途无靠可怜人,引诱到骇人的死穴
他们拥有那句巫言,只需等待合适躯体;倒霉鬼过来说句话,罪人便默念那句子
前后念诵满了三遍,魂灵就由口中溢出;旅人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恶魔夺了身子
抢来的躯体颤动着,皮肤上起了堆血泡;头发的颜色不停变,骨头也开始嘎吱响
性别年龄发质肤色,瘸腿驼背瞎眼弯腰;只要皮囊足够年轻,其它一切毫不重要
祖先们的外貌灵魂,凭借此法永存不灭;纵使换过千套皮囊,他们也还保持原样
这就是巫法之威力,让罪人们罪孽更重;凡人对死亡的恐惧,经过百年也摆不脱
每次感到肢体衰老,就靠掠夺维持生命;这也正是巫师恶意,期盼七人反复杀戮
拒绝死之痛与安详,因罪入炼狱而得赎;只可怜了那些旅人,无辜便做了生祭品
拖着衰老离开村子,行尸走肉再踏行程;以为逃开便能获救,拼命想要远离这里
怎知他们命数已定,仅靠巫力勉强迈步;一旦踏出那条边界,瞬间便会化为尘土
村子对将死者无情,阻止他们纠缠不清;移魂之术才刚完成,荆棘便在脑中尖叫
兆万种尖锐刺耳声,比受火煎熬更折磨;旅人如是失踪不见,魂魄堆积在荆棘边
只令那凄惨的嗥叫,任岁月流逝而长存;迷香味也越传越远,死神嗅到扬起眉角
因为又有无数行者,离得更远亦被诱惑;朝拜过这必死之地,却找不到路可归乡
“虽然仍有矛盾之处,但无伤大雅。”,杜拉斯审视着自己的记录——便函纸的一面已经快写满了,“例如,守门人也即过去的族长,他如果完全不能行动,又怎样夺取新的肉体呢?另外,如果村民互相夺取身体,结果将会怎样?如果有失踪旅人的朋友生了疑心,或者这里的秘密传了出去,引来不少人复仇;又或者荆棘迷香招惹来了一群恶人,还没等到村民念完咒语,就将他们的脑袋给砍了下来??虽然我大致也能猜到,童谣中应该会再给出一些限制:因为它直到目前为止都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精密,并没有犯一般童谣崇尚简单生动的毛病——当然,这是由我们所讨论主题的角度给出的评价。”
“聪明人的对话里没有愚蠢的问题。”,图普暂时停下了嘴部的另一功能,让它在说话时不至于太累,“这些限制存在,理所当然:我马上将它们补充完整。”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用一只手托住下巴,继续他的讲述。咖啡馆的人似乎慢慢多了起来,推门的铃铛声响个不停;那节奏大概也配合了童谣的节拍,混杂出的和声多少带来了些催眠的效果。已经两天没睡的杜拉斯,精神开始有些恍惚——他认为图普抽过叶子后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守门人是具空躯壳,他是象征多过实在;但并非不能去思考,也正因此才更痛苦
巫师要他倍受折磨,惩罚比他人重得多;想动却又移步不得,想说舌头却已僵硬
饥饿咬噬族长的胃,干渴撕裂他的嘴唇;每晚空乏至极之时,荆棘便爬入他的口
用带刺枝叶填饱他,使他腹胀直至恶心;扎破咽喉流出的血,拿来滋润喉头舌根
隔天排泄出的木渣,再由刺叶清扫干净;高窗每天从不关闭,风雨使他皮肤龟裂
他的生活就是酷刑,那座小屋便是刑具;移魂时间不由他选,身体滥用陈旧不堪
必在躯体将毁灭时,饱受衰老疾病鞭笞;魔镜时刻注视着他,直到奄奄一息那日
以巫术引来替换者,那人如在梦游一般;梦中人会攀上高窗,将守门人推下椅子
跌落必是额头着地,颅骨碎裂眼珠爆裂;这时魂魄飘离旧体,梦游人则刚好坐定
荆棘将会吃掉尸体,于是开始新的轮回;他的痛苦永世不断,魔镜记住了他的脸
“至于外来的干扰,童谣里是这样应对的。”
念诵到这里,图普顿了顿,加了句补充,主动给长诗做了分节。
魔镜也注视其他人,知道他们各怀鬼胎;最开始时六人想逃,却受不了溃烂诅咒
移魂延寿等同巫杀,又使众人不能安眠;常年如此教人崩溃,终致有人想要自杀
魔镜使人无法自伤,村民之间互杀不死;偶有恶人入村抢劫,六人反去故意激怒
强盗挥刀杀死一人,灵魂却竟移入他身;地上死尸荆棘卷走,其余盗贼四下散逃
众人指望逃者告密,怎料魔镜再施妖法;外人逃离遗忘一切,终生不得再度返村
数百年后人心坦然,忘却痛苦安心生活;巫师本意早被遗忘,常人岂可洞知生死
“这已是另外的一套社会体系了——据说长生之人容易遗忘旧事。”,杜拉斯评价道,“比常人多活几辈子的时间会造就怎样的‘新人’,这算是一种可能的方式。”
“不可能逃出,不可能自杀,不可能杀死‘同类’,因为移魂巫术的保护作用,也不可能被外人杀死。”,图普总结道,“魔镜施放的遗忘法术,又让那些可能来自外界的破坏成为了不可能——这五重‘不可能’很好地造就了童谣中的封闭系统、也就是你口中那‘重订规则之模型’。”
“我已经很期待这里将要发生的案子了。”,杜拉斯点头,“除了这五重‘不可能’,再考虑到几项道具的属性设置,已经有大量的绝妙设计暗藏其中了——不合常理,但合逻辑。推理小说一旦舍弃掉熟视无睹的规则,反而更接近它的本质,因为直觉判断的数量被迫大幅减少了。”
“案子马上就来。”,图普笑道,“不过,我们首先需要一张登场人物表——这点童谣也考虑到了??嘿嘿,我总是无法抗拒严整的结构:无论是食物还是文字,全都一样。你看看,童谣里不仅有漂亮工整的句子,还有递进式的、一丝不苟的模块式结构——你所期待的它全具有,并且还生就了最独特的构造:‘诗化的推理小说’,它曾在你的构思中出现过么?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反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产物,可惜我也不喜欢后现代叙事理论??”
杜拉斯听着,知道这里有些不对,话语中有些问题。在倾听童谣的某几个时刻里,以及专注于铅笔记载及图普的论述之时,他感觉环境中的一些特征正在被放大,并且变得缓慢。这可能是缺乏睡眠导致:譬如看到一张变形的脸,听到一些扭曲过的声音,和背后那越来越多的、藉由直觉感到的不怀好意之目光??“这没什么的。”——杜拉斯用自我暗示来宽慰自己——关键是话语中有些问题:图普说了他本不该说的话,就连这童谣的来历都显得古怪离奇。其中有些事实是明显不确的,谈话的发展,从进入咖啡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但他现在却开始怀疑,单凭一位抽叶子朋友的记忆力,应该不可能会将一首如此之长的诗歌记得如此准确;况且,他现在反而更清楚地想起,图普那据称是来自爱丁堡的疯癫婶婶根本从未在苏格兰待过——她压根就不懂哪怕一丁点儿盖尔语(注:苏格兰地区承传吟唱诗歌文化的传统语言),只是号称拥有异族血统而已。
且暂不提这首神秘童谣的出处——最关键的疑点应是,眼前这位身材魁梧的老友的交谈逻辑,从未表现得如此之好过。图普能严谨地议论和评价一个故事,而非插科打诨,并且还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对之前一向毫无兴趣的文类的关心:就算这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出恶作剧,或许是以此来抱怨雇主所付的佣金太低??反正,未免也有些太不寻常了。
好吧——第六重不可能,应该是‘话语的不可能’。
想到这点时,他同时为自己的‘毫不惊奇’感到惊奇:他甚至甘愿忽略掉一切怪异且不合常理的细节,只为将这首并不能担保会对讲义系列写作有任何参考价值的童谣奇案听个完整——即使到现在都还不得而知,这首长诗究竟在何处与橙色主题密切相关??
5
要知道他们是谁了,七个不死的负罪者;那元凶他叫做比利,他亲手抛巫师下水
生就一副乡绅嘴脸,不问良心四处敛财;他的身材矮而且瘦,打人时却绝不含糊
商队愿意横越荒山,无非为着多赚金镑;那些投机来的财富,比利绝不慷慨分毫
别看比利蛮横如此,他的身体早已垮掉;半年多来夜夜咳血,外强中干命不久矣
远行怀着别样心思,私去东方探求秘药;哪怕卖了同行六人,也要延寿继享荣华
身旁哈利正在偷笑,暗骂父亲笨手笨脚;这个金发帅小伙子,刻薄狠毒如一条蛇
哄骗女人时嘴最甜,抛弃旧爱便冷若霜;他所爱的现正熟睡,女孩此刻仿若婴孩
七个人里她最无辜,但也因沉默而得罪;大家都称呼她茱莉,她是位金发美人儿
是如今梦中千般好,谁曾料醒后多难熬;每次她要杀生延命,都必定会痛不欲生
茱莉脚边站着父亲,性格懦弱的大块头;他为比利所为叫好,希望以此捞些好处
当年他可不是这样,有主见的好小伙子;众叛亲离去马戏团,在那里从小丑做起
多年以来兢兢业业,一直升至团员领班;团长对他十分赏识,想将全团尽数交付
功劳招来小人嫉妒,设下奸计去陷害他;一群恶人杀了团长,反而诬陷他是凶手
城市警官昏庸无能,听信诬告要逮捕他;被逼无奈只好回村,希望梦想就此破灭
自此以后碌碌无为,造屋种地娶妻生女;灵活双手早已荒废,只在深夜独自缅怀
查理正是他的名字,丧妻后他只剩茱莉;希望她择个好郎君,为此他得巴结比利
他的哥哥冷眼看戏,心里盼着两人都死;他和查理大不相同,成天盼着趁乱取势
早年远行外出经商,发迹之后回乡买地;全族各户皆受他惠,凡事唯他马首是瞻
这小老头满腹坏水,与他侄子狼狈为奸;他们是亨利和达利,一老一少设下奸计
想在途中伺机下药,毒死比利哈利父子;老鳏夫霸占小茱莉,侄子达利继任族长
并非达利寡欲清心,不恋香粉独爱权杖;实是因他另有隐情,只好听从叔叔安排
表面看去并不吃亏,毕竟族长掌权甚多;可实际上他最清楚,到时都是亨利做主
所以选择默不作声,是有把柄抓在人手;达利实是亨利之子,叔嫂通奸诞下了他
幼时已有闲言碎语,长大父子更是神似;事实让他自卑叹息,逢人便觉矮上一截
成年之后惨被放逐,饥寒中被教堂收留;那四年里鼠疫爆发,教士忙着收殓荒尸
达利剃头从了圣职,专给尸体化妆穿衣;尽管能将红斑遮掩,入棺死者栩栩如生
然而逝者终已离去,教士们也渐渐死绝;等到教堂成了空殿,达利再也待不下去
流离辗转回到村落,却被误会染了病菌;村民拿起火把镰刀,当妖怪般赶他离去
幸好亨利念及亲情,强横手段保他回村;可他若敢得罪靠山,必遭排挤无法抬头
达利不知叔叔隐秘,占女实是强充场面;当年达利被逐出村,狗男女便奸情败露
虽然亨利无人敢惹,他兄弟却不吃那套;受此侮辱丧心病狂,狠心将他妻子杀死
气势汹汹去找亨利,二话不说劈头就砍;两人在家扭打厮斗,生死危急遍体鳞伤
亨利错手杀兄自救,但也意外成了阉人;虽则此事不了了之,他却因这丑事生忧
害怕有人笑他无能,纵有万金却欠敦伦;只有抱得茱莉归家,贴钱让她守个活寡
才能绝了众人闲话,况且也是合他身份;村中佳人只此一位,谁娶都是光耀门楣
绝色美人哪个不爱,馨香粉黛谁人不怜;非得丑如达利之妻,有人愿要已算万幸
达利妻子名唤莉莉,是个愚笨聒噪妇人;她的针线活儿一流,耐劳吃苦也是好手
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做事常常颠三倒四;还有背上那个驼峰,重重压在她的肩上
她双眼常注视泥土,双手弯曲扶住膝盖;头发垂下使她舒服,即使别人称她女巫
达利每天毒打莉莉,因她不能留下子嗣;泪水时常满挂腮间,却仍不带怨恨神情
这难道不算公平么,畸形妻子和私生子;多般配和谐的一对,哪处还能生出不满
就这么样一队七人,各怀了难言的苦衷;他们没空管那乞丐,怎料命运因此颠覆
“首先是名字有趣——谐音名在童谣中也算是寻常多见。”,杜拉斯将便函纸上画好的人物关系图拿起来给图普看了看,然后在其中几个人的名字上划了着重记号,“人物介绍则是在反复嵌套中进行,环环相扣??如果不是在一个不死之村的话,考虑一下矛盾激化的恶果:亨利叔侄打算谋杀比利父子,莉莉有杀夫的可能;比利为了私利,可以牺牲所有人。哈利和茱莉的关系并未交待清楚,其中存在少许纠缠瓜葛也未可知:毕竟‘各怀了难言的苦衷’,而茱莉的麻烦,只是因为她那改不掉的纯真本性,使她每次夺取替换用的身体时都感到痛苦万分——而这已经是荆棘村子诞生之后的事情了。当然,为了结束这种状态,她可能也会做一些违背良心的、大胆的事情:我是指,她可能会为了‘能够死去’而犯罪。至于诸事不顺的达利,他被压抑得厉害,仅依靠发泄在驼背妻子身上的简单暴力,大概还解不了他心中郁结——他需要谋杀,对象很可能是亨利:毒杀族长的计划,依两人之间关系来权衡,达利显然会是执行人;而那敢于杀人的水阀一旦下决心旋开,有一滴水漏出,再次开启便不是难事。查理看上去似乎无害,兴许也只是掩藏颇深??图普,如果你不打算再作补充的话,
那么——动机已经齐备。我们现在需要的,就仅是一起在‘五重不可能’上构建出的不可能案子了。”
“应该是六重才对。”,图普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你想的应该是六重才是。”
杜拉斯的心跳加速了,一种面对危险的直觉包围了他。他现在更加强烈地感觉到那些刺在他背上的视线了——这或许和伊莎贝拉背后的秘密结社组织有关。有一种可能是:当他和那位小姐在这家咖啡馆里倾谈时,有人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那些身份显而易见的人收买或者威胁了被绑在黑巷中装死的图普,让图普按照他们的要求来和他对话——在这位朋友的耳中大概有一个无线接收器,如此一来,那些异样目光和不和谐感的来源也就可以解释了。
换句话说,他的朋友此刻说的“六重”,实际正是在暗示自己身处险境。
但图普在最开始时,为什么不给他暗示呢——当时在那阴暗小巷中,应该没有其他人在啊。而且,那时的图普,似乎并未表现出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或许是之前关于《红色讲义》的讨论让他头脑发热、太过兴奋:当时肯定有人监视,并且确有来自图普的某个词、某个眼神、某个动作,却被自己粗心错过了。大概现在早过了逃脱时间,又或者机会之门也还并未关闭。
关键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确实如此。我想,现在应该听听那个案子了——你口中的一切铺垫和一切食物是否有价值,都取决于这一部分完成的效果了。”
杜拉斯笑了笑,选择将这处疑点轻描淡写地带过(当然,也算是有所暗示)。情况或许并不会太糟,就像是有一位陌生人正打算和他玩一个极端复杂的游戏:无论如何,他也还算喜欢这则童谣。就算下一秒钟他将死去,现在至少让他有机会将这个故事听完。
至少这个要求是肯定会被满足的,因此他并没有丝毫打算逃走的意愿。
6
乏味时光形同无物,七人之村寂静如死;以上这些仅是开头,故事此刻才刚开始
边界线上的亡魂啊,你们莫非在等这刻;持续千年的诅咒啊,谁说没有破解之日
上月来了一位盲人,他是赶上了好时候;此时没人正在衰老,也不怕谁觊觎身体
村中人们闲来无聊,便听他讲见闻故事;旅者说他来自东方,那处巫师建造高塔
塔中藏有长生之术,可让凡人永生不朽;六人听得心中苦涩,口中却是连称不信
哪知那人极为认真,扬言他曾遇过巫师;又说此术实为诅咒,需靠移魂方可维持
这下数人万分好奇,专心催他再讲下去;旅者自称吟游诗人,因事去过那座妖塔
有位巫师和他要好,讲过许多魔法典故;之后他将七人遭遇,巨细无遗悉数讲出
故事脉络基本一致,只是改了时间地点;荆棘被替换为山岩,村子则改换成洞穴
此刻六人惊骇无言,哈利甚至拔出了刀;哪知盲者话锋一转,提到故事早已结束
村中罪人皆已死去,他们终究破了妖法;只要满足特定要求,便可去咒入土为安
此时他便不再言语,只是拨弄着六弦琴;任凭六人再三请求,他也不再透露一句
当夜他在村中留宿,住在亨利的宅子里;达利查理和他一道,缠住盲者打探消息
莉莉独自待在家中,哈利茱莉忿忿不平;可他们也无可奈何,毕竟那三人说了算
自从七人不死之后,比利彻底失了势力;亨利无需再去下毒,哈利独掌也难成事
查理听他哥哥的话,莉莉依旧顺受逆来;茱莉哈利成了一对,表面看倒相安无事
因为大家尽皆一样,囚徒般被困在村里;私欲情欲尽被抑制,此生所求无非一死
“似乎有一点遗漏掉了。”,杜拉斯拿出第二张便函纸,“既然他们如此想死,为什么不决意自杀,并且故意不去抢夺身体呢?”,他问道,“即使荆棘的迷香能够吸引人过来,惧死的本能让他们每次面临衰老极限都充满恐惧。但他们却仍然可以合作排演一出《无人生还》式的谋杀剧:比利等同于已死,这位元凶可以暂时不管。其余六人预先将荆棘墙上唯一的出入口封住,然后就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地将前面的人绑起来。唯一剩下的一个人——他必须是所使用身体最虚弱的那个——要在这些被绑得严实的人身上各自捆好能够被拖动的绳子,正如那帮自认为受了欺骗的教士们在若望八世身上所做的那样。”
“我认为那些牲畜中并不包含快马——即使有,也只是被限制过的妖兽。最多只能走到半里的范围上,却不能驮着意图自杀的村民们离开诅咒的控制。况且??”
“不是的。我不需要马,只需要一个结实的屋子——他们可以加固一座现成的。另外,绳子必须结实,最好是绑船用的缆绳,甚至铁索:能够找到的最结实的那种。”,杜拉斯对图普的打断感到很不满意,于是,他也强迫这位朋友还原他嘴巴的另一功能——让他住嘴,以便给美味的早餐玉米粥少许时间,“身体最差的人,将自己用某种方式困在那间屋子里:如果这些屋子有可靠的门锁和能够从内反锁的唯一钥匙,这就并不困难。他需要先杜绝一切可供他进出的可能:若是使用钥匙,就将它从窗口缝隙处丢掉。然后他拖动绳子,将连接其余五人的粗绳索从某处——可能是额外安上的、铁窗栅栏之间的缝隙处——用力拉向屋子,将他们困在一处,另一端在屋内捆死。钥匙从窗口丢掉,在外的那群被绑得严实的人,或许还可以使用有限的移动力,将这唯一能够拯救屋内人的道具弄得更远些:当然,不能的话也没什么——只要屋内的人不能再出去,那就够了。”,他用手触了触眼前的咖啡杯柄,考虑着再喝一口是否安全,“这样六个人就得不到任何交换身体的机会,即使因身体衰老而丧失理
智、走向疯狂也无法逃脱——耗尽的蜡烛无人替换,自然逃不过熄灭的命运。对了,你刚刚要说的是什么?”
“除非有外来的干扰在——而且那显然是存在的。我的朋友,其实你提到的方案异常简单,正常人应该都能想到——他们没这样做的理由,我的童谣中当然会提到,你无需担心,更不用表现得急躁。我刚要说的是:‘况且这点并没有被遗漏掉’。”,图普耸了耸肩,将手中的勺子放下,“你应该后悔打断我的:事实证明那是浪费时间,之后的歌词正要解释你的疑问。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将童谣再向前推进一部分了。”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那么文章所构筑的世界已经开始从某处崩塌了:杜拉斯想区分现实与虚构的差别,他亲历这些不寻常,并且还在其中费力构筑另一个世界——新规则的模型在对话中是趋于完整的,但除此以外的一切反而趋于荒谬和矛盾。这让他感觉新奇——他没什么可隐瞒和可失去的,因此这种体验对他而言十分可贵,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听图普继续讲下去:这是他为自己的心情所找到的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
无论如何,图普总算又开始接着讲了。
他们也想不换身体,仅靠意志维持衰老;只等皮囊老朽难支,颓然倒下魂归天外
但当茱莉试着如此,却知诅咒当真难破;她用一体捱过百年,结果身体虚弱不堪
每次长眠多达数月,醒来之后丧失神智;一有旅人踏入村子,便要过去摄魂换体
难得稍有清醒之时,她便哀求情郎哈利;求他将她层层绑住,免得她再失了魂魄
一旦有人误入村子,马上就会功败垂成;哈利照她所说办理,用绳将她绑个严实
之后她醒来就哀嚎,凄惨凌厉堪比恶魔;另外四人也想知道,究竟这样能不能死
于是他们商量妥当,每天巡逻半里边境;为防旅人进入村子,发生意外前功尽弃
如是又是数年过去,茱莉喊声越来越低;终于有天重归宁静,五人都知大限将至
他们守卫更加严密,甚至入夜也不休息;那天晚上瓢泼大雨,茱莉皮肤开始变色
余下数人兴奋莫名,揣测这是死亡前兆;众人守在茱莉身边,祈祷死亡如期降临
这时大地开始震动,房屋地面尽数裂开;荆棘自地底处钻出,簌簌解开捆绑绳索
亨利见状意图阻止,哈利达利也举起刀;哪知藤枝裹紧他们,无人可以再动一分
五人无奈看向地缝,却见地下藏满骸骨;骷髅堆中升起皮囊,全是荆棘悉心收藏
原来躯体早有备用,紧要关头才会使用;半里之内荆棘密集,旅人常被卷入地底
那有巫术造的监牢,堆积供养以备亟需;数百年来死去无数,但仍总有备用留存
荆棘自会长储七具,自杀显然再无可能;看重盲者理所应当,他或许是唯一希望
“也就是说,诅咒控制了荆棘——这处的植物和土地都已拟人化了,它们监视、操纵、支配着那七位囚犯。投机取巧是行不通的,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破除诅咒。”
“谢谢你的总结。”,图普面无表情地答道——现在,他的脸看上去很像那些没睡醒、或是被不怀好意的催眠师催眠过的人,“我马上就要讲到破除诅咒的部分——同时也是你最想听的、关于案件的那一部分了。”
他在发声时丢弃了音调起伏和通过语速调节语气的效果,以及平时常见的、各种挤眉弄眼的滑稽表情,这让图普变得像一台树脂覆膜的机械人。杜拉斯这样想,他觉得这位爱抽叶子的朋友可能是被催眠了——如果他从催眠师那里收到的指令是“按照耳塞中的要求行事,并且在被命令复述的时候复述听到的内容”,那样的话,除了缺少动机之外,这一切也就勉强说得通了。
杜拉斯相信,一切都会在童谣快结束时揭晓。
7
不知那晚发生何事,凌晨村中传来惨叫;几人出屋侧耳倾听,声音来自亨利宅子
哈利他们急忙赶去,恰巧看到盲者飞奔;他已被人换下躯体,完全就是行尸一具
三人打算将他拦下,但却发现阻止不了;旅者身体力大无比,显然并未过分衰老
挣脱众人离开村子,喊声向着死界远去;究竟谁拿了他身体,三人进宅探个究竟
屋内一片打斗痕迹,亨利查理都被绑住;两人见众挣扎呼救,各人协力救下他们
亨利几乎气晕过去,铁青了脸一言不发;查理抓住哈利衣领,问他为何还敢回来
父亲语气激动粗暴,茱莉感到好生奇怪;莉莉发现达利不在,怯怯问起丈夫去向
哪知亨利压低声音,冷冷说是哈利杀人;哈利闻言大喊冤枉,说一直和茱莉一起
亨利一拳打他脸上,称他昨夜偷听谈话;查理也说破解之法,须得达利方能施行
因为他曾入过教会,圣灵之气尚存其身;若他愿意依计行事,千年诅咒便可得解
日出前去守门人处,举起魔书丢入魔镜;这时荆棘会攻击人,只有达利才能抗住
如此解咒人不必死,仍可保留现有身体;到时放心离开村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但若想要立即毙命,也非没有简单方法;只要有人伸出双手,两臂交叉放你肩上
同时倒念移魂咒文,便可立即将你杀死;不过此法多有限制,旅人讲时压低声音
哈利这时闯进屋来,说他只愿安于现状;他更依照盲人所说,出其不意杀了达利
余下三人大吃一惊,慌乱之中被他击倒;他将亨利查理捆住,旅者吓得不敢动弹
因为搏斗留了伤痕,顺势用了旅者身体;全因身体太过年轻,倒使旅者晕了过去
换体哈利故技重施,也想杀死剩下两人;多亏他没听完全部,才令二人死里偷生
解咒每人只能一次,第二次用便已无效;可怜达利作了牺牲,身体慢慢融解蒸发
哈利逃出宅子半响,达利便已化作空气;恶人奸计清楚明白,他先独自回家躲避
等到发现屋中无人,就便诬赖旅者作怪;说那盲人原是巫师,将那三人悉数杀害
然后便可铲除麻烦,一人霸占两个女人;村中再无人可抗衡,安心生活逍遥自在
茱莉紧握哈利的手,但她心中也有疑惑;因她夜里总睡很死,根本不知什么情况
就是刚刚有人惨叫,也是哈利推她起来;哈利虽然极力辩白,但却已受众人怀疑
莉莉开始放声嚎哭,双手拍打哈利肩膀;她要这人还她丈夫,却被他猛一下推开
查理也就高声骂她,说她丈夫已经死了;这时她竟像发了疯,一下执住哈利肩膀
高声倒念三遍咒文,哈利马上颓然倒地;因为实在事发突然,数人一下没了声响
茱莉眼见爱人死去,双眼一黑也晕过去;醒来之时艳阳高照,周围却已空无一人
“茱莉会去找他们,当然——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她当然找不到任何人,因为所有能够言语的、长生的、不朽的都消失了:这是个谜案,否则就不会成为童谣,不会是这样的一首长诗,不会流传,不会有任何值得一听的价值??”
图普在喃喃自语。他说这些话时先是没看着杜拉斯,一直到最后一个词,才突然将目光移过来——本来木讷呆滞的面容,像是受了什么指令似的,又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此时杜拉斯仍在记录,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首先产生的念头是哈利未死:一场群谋的假戏,或许是为了摆脱茱莉。另一组可能性则需要用到之前的一段证言,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图普就已经在用另一种语气说话了:
“玉米粥的温度使我感到口渴了,我的朋友。”,图普对他说道,“我想再点一杯什么——生羊血可以么?从刚被割断脖子的山羊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味道温润,没有一点腥味:喝过一次就会爱上它的!”
那不是玩笑,图普想点的就是鲜血。他一定是被催眠了。
杜拉斯这样想,但并不打算去阻止他。图普话音未落,一个同样投来异样目光的侍者,已经端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色液体,并且在杯碟旁添上一条糖棒——确实不是玩笑,因为散开来的腥味很重,完全不像图普刚刚说的那样。
这或许不是羊血,而是刚刚放出的人血:杜拉斯这样想着时,便函纸上的一个词被写坏了。他打算写的是“诅咒(Curse)”,现在却变成了“疯狗们(Curs)”:这是合情境的一个词——他忍耐着,一言不发,目光停留在图普的一只耳朵上。
“现在继续吧,图普。”,杜拉斯这样说,“茱莉找不到人,但总能找到些其它的。”
图普笑了。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血,表情很享受——他的声音此刻也带上腥味了:
“好的,现在继续。”
茱莉寻遍整座村子,却没找到半个人影;屋子全都死气沉沉,仿佛多年没人住过
荆棘围墙已经枯死,牲畜家禽亦全消失;诅咒显然已被破除,身体终于回归平常
但她并不觉得高兴,爱人在她眼前死去;百年回忆纷沓起伏,一幕一幕如在梦里
她蹲下身放声哭泣,哭声随风流转飞扬;黄昏时刻停止抽泣,茱莉已经打定主意
仔细再看一遍村子,仍旧不见有谁留下;她便去了守门人那,想看族长是否还在
骇人场面正等着她,但她早忘记了害怕;高窗敞开的洞口处,椅子上是亨利尸体
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好像正在注视地面;他的双脚架在桌上,左脚边却没有魔书
茱莉再去看那魔镜,它倒还是放在原位;但那镜面却已破碎,永不能再去监视谁
顺着亨利目光看去,魔书恰好落在那里;不过已然失了魔力,再也不会多添一点
于是茱莉踏进屋去,想要拿起书来看看;她先发现亨利脑袋,已经整个凹了进去
肯定有人偷袭过他,不提防就送了性命;魔书虽然不再有用,以往记录却还留存
昨天右侧一个黑点,那是旅者进了村子;今天左侧一个黑点,那是死尸出了村子
奇怪的是红点数目,今天左右各有五个;茱莉回忆昨日所知,应该没人踏出村门
不过她却感到欣喜,或许大家并未死去;除了那个讨厌亨利,大家可能都已离去
只是因为魔咒已破,书页记载才会出错;于是她也打点行装,打算赶紧追上哈利
黄昏斜阳还未降下,她已走到半里边界;魔书那页撕在手里,或许仅想存作留念
这时她又开始担心,害怕诅咒并未清除;摸着额上三道印记;回忆当年逃离惨状
恰在犹豫不决之际,悲惨一幕映入眼帘;正是在那边界位置,血中躺着半截身体
腰部以上整个不见,仿佛界线是把侧刀;哆嗦忐忑走近去看,裤子和鞋属于达利
手伸出去一摸裆下,却发现那是个女人;于是尸体就是莉莉,可她怎么死在这里
茱莉伫足静思片刻,突然醒悟事情经过;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心中涌起无限恐惧
自以为的被背叛者,她的眼泪又淌下来;转头原路回了村子,留下血地半具孤尸
那页魔书随风飘动,五对红点缓缓褪去;但又显出数行字迹,以作这首长诗结尾
破咒之人无法越界,除咒无需圣灵之气;破咒之人无法越界,除咒只需迷惑镜子
镜子永远只看外表,不知人心所藏何物;也是因此诅咒可破,却永无法破解人心
时光如梭片刻不停,诅咒故事常有常新;至此长梦便已骤醒,听者亦可沉沉睡去
“这是个谜题,但显然不缺少结尾。”,杜拉斯一边在便函纸上写着,一边评价道,“华美和诡异一样不缺,但似乎和橙色并无关联。”
“杜拉斯,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图普诡异地笑着,拽着自己的左耳,“你先解答了这个谜题,答案就会揭晓了。”
那是个暗示么?
杜拉斯想——或许那该死的耳塞正藏在那只耳朵里,而他的朋友需要他的帮助:他已经喝下了整整一杯鲜血,但似乎还是渴得厉害。
图普迟早会再点上一杯的:那个显然是和催眠者一伙的侍者还会过来。
在他递上嗜血者提供的恐怖饮料时,就是他们逃生的机会了。
杜拉斯打定了主意,他的铅笔在思俯之中片刻未停。
警告读者
童谣谜题的全部线索已在以上七节中给出,请据此推断村中五人消失之谜。
8
“其实这是个并不困难的案子——叙事诗的优点之一,是主动排斥过多的废话。因此,限于童谣的结构和篇幅,作者也不能够更进一步地误导读者。所有在论证时需要用到的提示和线索,都已经在诗文中十分详细、具体地给出了。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位值得尊敬的、富于创意的长诗作者,没有机会将它改写为小说??”
“这本来就是小说。”,有一个声音打断了杜拉斯的发言,“这是小说的浓缩版本,是它的提纲。”
杜拉斯感到奇怪了,因为这声音并非来自图普——他的嘴唇并没有动。但声音的来源又很近,好像是就在他的耳边低语一般。而且,这个男人声音,听上去相当熟悉:他们在最近一周里肯定交谈过。
他本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选择将有关解谜的陈述继续下去——杜拉斯自己也不清楚,他进行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怎样的动机:那种盲目的踏实感支配了他,这让他的理智倍感困惑。
“茱莉并没有看到魔书残页上最后显现出的字句,这导致她推导出仅属于她的一套合理结论。虽然文中没有明说,但却提到‘醒悟’、‘背叛者’和‘无限恐惧’这样的字眼。本来打算追上众人的她,却最终选择原路返回——从已知的线索来推理,这应该是一个合理的结论。”
杜拉斯看了一眼图普:他现在就像是睁着眼睛的入睡者,什么反应都没有。
“有一处线索很重要:亨利被人杀死在守门人小屋里。”,杜拉斯接着说了:他很清楚,有人正在听他讲述,“在诅咒破解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村中的七个人:他们不能自杀,‘互杀不死’,外来的人也不能杀死他们——那在强盗入村的那一段中已经表述得很详细了。这三重绝对‘不可能’中的某一重现在已经被打破,因此亨利死时诅咒已被破解——这一步推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接下来,另一处值得留意的线索是:代表今天的魔书书页上有五对红点,一个左侧黑点。对于这一部分,需要联用的一处重要线索是:当茱莉出村之后,那页纸上的红点数目没有增减。宽泛地讲,即使认为页面撕下之后记录功能就会自动失效:那么,在茱莉进入守门人小屋、拿起魔书的那段时间里,如果魔书有效,根据文中对魔书工作原理的详细描述,也应该会再增添记录,那样茱莉就会留意到,诗文中也应该会提及——由此得出的结论是:魔书的记录进出功能,在诅咒被破除之后就已经消失了。因此,那五笔进出记录应该是诅咒还未破解之前,也即亨利还活着的时候记下的。”
杜拉斯故意停顿了片刻,但图普并没有回应什么,于是他也就继续讲了下去:
“因此茱莉的第一重推理是错误的:她将五对红点看作除她和亨利之外的另外五人,并且认为他们都已离去,而‘书页的记载出错了’。但当她走到边界,看到半截尸体时,因为数百年来对边界的畏惧以及眼前尸体带来的震慑,她被迫停下来做了第二重推理。文中暗示她思考得很仔细,因此她应该能够想到我以上提到的那些内容。她或许假设哈利已经被莉莉杀死,而达利的死是伪造的。因为根据亨利和查理的证词,只有拥有‘圣灵之气’的人才可以破除诅咒,而村中符合条件的人只有达利。根据亨利已死的事实,诅咒显然已被破解,因此达利并没有死在亨利的宅子里。由此推知,魔书记录的五对红点应该是除她和哈利的那五个人,先是莉莉、达利、查理、亨利越过魔书书脊,被记载为‘出村’。然后他们四个取了魔书,这就让一动不动的比利也被记载为‘出村’;达利将魔书用力掷向魔镜,这时书脊越过了五个人,他们又全部被记载为‘入村’。或许这时荆棘开始阻止他们,但并没有成功——魔镜破碎了,魔书上的记录便再也不会变化。”
图普依旧不说话:整家咖啡店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了。杜拉斯独自游离于时间之外,却丝毫没察觉出气氛的极不协调来——他已经陶醉在解答谜题的快感中了:
“这时哈利已融化掉,茱莉仍旧昏迷。关于达利的假死,结合这数人之间的矛盾来分析:查理和亨利分明是故意陷害哈利,而且本身就打算借莉莉之手杀死他:对查理而言,他并不希望女儿和哈利在一起;亨利方面,考虑到除咒之后比利可能苏醒,提前除掉他的儿子显然对他有利;至于达利,他一直都是受亨利控制,也不可能反对这个计划。他们预估了莉莉可能的反应,并且在哈利粗暴对待她时故意煽风点火。更何况倒念咒文的杀人方式已经提早给出,失去理智的莉莉在复仇意念驱使之下为丈夫报仇,也是很合情理的事情。茱莉的昏厥是一场意外,查理不带她一同离开的原因,可能是在破除诅咒后出了些差错:比如,在魔镜破碎之后,比利醒来。这位守门人因为魔镜监视的缘故,已经知道数人合谋杀死了他的儿子。这个向来心狠手辣的罪人杀死了这次诡计的主谋亨利。余下的、没有多少主见的三个人,可能服从了族长,打算尽早离开边界——或许查理提到过茱莉的事,但比利却认为她醒了自然就会赶过来:再说查理也因为合谋杀死了哈利而有些歉疚,便选择了暂时逃避。”
杜拉斯突然停止了讲述,因为他似乎看到图普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这让他的轮廓整个模糊了。他注视了图普几秒钟,可这家伙却不再动,又再像个雕像一般地盯着他看了。
又是错觉?杜拉斯懒得再去确认了——他得赶快将话语接上,因为第二重解答的轮廓已经没那么清晰了。他既然没有将这些话语全都详细地记录下来,就应该赶快将它们说出来。言语可以帮助他的记忆,他迫切需要将合适的词汇统合起来:
“但边界却出现了一些问题:或许是巫师仍旧不愿放过这些罪人。旅者所讲的故事和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不尽相同,这对茱莉而言应该算是个明显的暗示——除咒可能并不完全!我们可以推测一下茱莉在看到半截身体时产生的联想:那幸存下来的四个人,也即比利、查理、达利、莉莉,他们欣喜若狂地奔向边界,几乎是蹦跳着踏上那数百年来都魂牵梦绕的自由土地。可惜荒原巫师的诅咒却同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所有越过边界的人都在瞬间融化掉了。这作为尝试去破除诅咒的惩罚,魔镜和魔书报了被毁之仇,罪人们也承下了他们应得的报应:以最不痛苦的意外方式献上他们的生命,已算是上帝给他们的恩赐了。”
“至于莉莉,因为她身体的畸形,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表达自己的喜悦。她的驼背使她的上半身先越过边界,并且化作了灰尘,于是她的下半身就那样保留了下来,作为警示的符号。而她为什么会穿上达利的裤子和鞋,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衣裤在她杀死哈利、并且茱莉晕过去之后需要换了——比如,她可能吐了自己一身。因为她杀了人,看到哈利在她面前融化,让这位活了几百年的可怜女人感到反胃:当然,还有很多值得一说的可能性。”
“但这些导致她做决定的理由,从聆听故事者的角度来看却并不能成立——因为有相当多的线索在做出这些推理时根本就没用到,这对一个值得流传的优秀故事而言,显然是不被允许的。书页上最后给出的那些句子,实际是对倾听者们的怜悯——明显至极的提示,它们使谜题的难度降低了好几个档次。”
“等我说完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了。”,杜拉斯对某个人这样宣称——他甚至为此感到洋洋自得,“最后一句的箴言是例行的结尾,但前两处中实际只有一处提示真正有用,而这点本身可由推理演绎出来。我们首先需要留意的一点是:查理和亨利肯定说谎了,因此他们对哈利、莉莉和茱莉讲的话,至少有一半都值得怀疑。当时存在的第一个问题是:达利去了哪里呢?这个问题不需要空想,却是需要结合之前的人物介绍来考虑。没有一处线索是多余的——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也就离真相不远了。”
“首先要抓住两处明显的暗示。第一,达利是亨利的私生子,他们两人外貌‘神似’;其次,达利被放逐的那段时间里所从事的工作是为死者化妆穿衣,而他能将尸体装扮得‘栩栩如生’。由此推知,让达利假扮成亨利难道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么?书页上最后给出的提示,指出了查理证词的两处谎言:首先,并不一定非要去过教会、沾染过圣灵之气的人才可以去除咒;其次,负责监视的魔镜只能看到人的外表,它对荆棘的操控,以及对七人的束缚,都是通过外貌来进行判断的。因此,我们可以猜想一下正确的除咒过程——有了末尾的提示这已经很容易了——实际是需要一个化妆成另一人的村民去拿起魔书砸向镜子,这样就能避免受到诅咒的伤害。”
“只是这里需要忽略一个牵强之处:因为魔镜肯定也能看到亨利和达利交换身份的过程。只能假设魔镜并不具有人类的智力,对精心的化妆无能为力:对于一个精巧的故事而言,这样的妥协并不算过分。”
“顺着这条路线继续演绎下去:当时在亨利宅子里的实际上是查理和化妆成亨利的达利;真正的亨利则化妆成了达利,前往守门人小屋执行除咒计划去了。回忆描述那场景时的句子,亨利在哈利进来之后因为生气而‘一言不发’,这同样是他根本不是真正亨利的证明:要随意模仿另一个人的说话腔调,并不是件容易事情:因此一切发言都需由查理来完成。”
“乍一看去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假冒的亨利竟然没有被共同生活数百年的哈利、莉莉和茱莉认出。为了使此处的论证更为合理、不易反驳,除了强调达利的化妆技巧高超之外,作者还给出了不少辅助元素:黑夜、有条件预先布置明亮程度到不至于会遭人怀疑的宅子、被惊醒后慌乱的状态、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哈利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思绪混乱的茱莉琢磨着父亲的话语、开始怀疑自己的情郎,弓背曲腰的莉莉本来就看不太清楚人,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丧夫之痛——这三个人都没能识破达利的化妆,也是情有可原。”
“现在的问题是动机——他们遗留下来的问题需要被重新审视。大致的思路相同,但却需要遵循另外一种可能——化妆成达利的亨利前往守门人那里,当然是要过去解除诅咒。为什么是亨利亲自去,而不是由化妆成他的达利去,而他则取代达利的身份留下来呢?在这里我只是猜测:或许他不愿承受失败的责任,又打算独霸成功的荣耀。按照亨利的计划,在他离开之后,查理先将假亨利绑起来,接着取走了并不知情的盲旅者的身体,然后再自己将自己绑住:文中介绍他时,特别提到了他的马戏团生涯,因此他能够做到这点——不过是个小伎俩。”
“在怂恿莉莉杀死哈利之后,按照约定,查理杀死了达利厌倦已久的丑陋妻子:这行为理应存在一种更合理的解释——因为杀人的机会每个人只有一次。或许早已不
想受摆布的达利也心怀鬼胎,在亨利先行离开之后,他便和查理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比如他可以告诉查理,亨利其实一直都想强占他的女儿:这当然会惹这个压抑已久的人生气。然后,他们商量妥当,达利可以声称‘他不愿亲手杀死妻子’而让查理代劳,作为交换,他的杀人机会则会用在亨利身上——对于这个挂名父亲的仇恨,已然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另一方面,为了防止在破咒之后很可能会重新获得行动能力的比利带来麻烦,亨利在到达守门人小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比利杀死:他必须杀死比利的另一个理由,之前也已经说过了。”
“魔书书页上的五对红点,自然也是在此时留下的。此前文中讨论魔书功用的时候就已提及:记录名字全无必要,只需保证出入的人数一致就够了——可是,记录下人名不是更好些、更便于在可能发生什么事之后进行盘查么?为什么偏要‘少此一举’呢?在这样显而易见的暗示下,我提出了一个疑问:谁规定五对红点不能代表同一个人呢?一旦这样思考,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如果留意到此处细节的布置,并没有一个真正站得住脚的动机的话,就可以看出是童谣作者在故布疑阵:亨利在杀死比利时,可能多次触发了‘进出’的判定;掷出魔书的过程中也同样会触发判定??只要不被‘存在五对红点,就代表有五个不同的人进出’这种先入为主的推理所误导,解决此处的矛盾并不困难。”
“达利并未遵守诺言:在查理杀死莉莉之后,他又将查理杀死了——之后查理没来找他心爱的女儿,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应该更加合理:因为他已经死在她身边了。达利的动机不难想像:文中十分清楚地提到,他也有独占茱莉的野心。对此而言,查理的存在当然也是障碍。”
“在茱莉晕倒的时候,哈利、莉莉、查理的尸体全都融化消失了——女士的晕倒当然纯属意外,原定的计划或许是:由达利将她打晕,以免她干扰之后干掉亨利的计划——当然,她主动晕掉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来,在亨利成功解除诅咒之后,就是一场真正属于男人的决斗:一个充满私欲的男人和他的私生子,不再有任何取巧的方法。这场死斗的结果,如果是从茱莉的眼里看去,假设她的推理能进行到这步,虽然稍有出入,也一定会认为胜者就是达利——因为亨利的尸体正坐在椅子上。但是,想想看,她摸了那裆下无物的、穿着达利的衣服和鞋子的半截身体——茱莉因此推断那是死去的莉莉。哈,他可不知道亨利其实是个阉人!”
“是的,还记得童谣最后的提示么?那句子重复了两次——‘破咒之人无法越界’。因此,破咒的是伪装成达利的亨利,椅子上的死者是伪装成亨利的达利:那半截身体是属于亨利的。可笑的是,虽然诅咒已被破除,但茱莉却因为错误的推理和惯性思维而不敢越过那条界线。她将被自己心中无形的诅咒束缚,在那个只剩一人的村子里孤老终身。”
“这是第三重解答,但并非是最后的一种可能。仔细重读一遍那首诗,把握其中言语之下的那些隐含细节,你还能得到第四重解答??”
杜拉斯接连不断地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快,仿佛他就是他自己的唯一听众,无需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似的。他说着,直到这时候,那位侍者又端上一杯猩红色的饮料。
就是这时候——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他停止讲述了。侍者刚把那杯鲜血放到桌上,手中的糖棒还未放下,杜拉斯就已拿起杯子,将那满满一杯的红色液体泼在侍者的身上了。
那个人,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不过,血液泼洒过的地方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空洞了——才几秒钟的时间,侍者就被那杯奇怪的液体腐蚀殆尽,地上只留下了一滩黑色的污渍。
杜拉斯也没时间惊奇了,那些刺人的目光仍旧射在他的背上。他一把拽住图普的左耳,打算将那个要命的耳塞拔出来。
但他却将图普的整张脸给扯下来了,在那个硕大的身躯里,刚刚喝下去的一杯血从里面喷洒出来。在图普的身体里——或者,准确点说,在那套肥大的皮囊里——伊莎贝拉小姐正藏在里面。她对着目瞪口呆的杜拉斯微笑,一言不发。她的脸上溅满了血,样子可怖至极。
然后,她从那具皮囊里伸出手来了;她将双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将那里抓出一道道血痕来了;她反复抓挠着,那里开始裂开口了;她将手指伸进去,将自己的脸给扯下来了!
那里面竟然是夏哀先生。
杜拉斯惊得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了。他的眼中开始出现橙色的光芒:柔和、温暖、缓慢??时间是真的停滞不前了,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动,那些惹人紧张的目光也早消失,只有同样微笑着的夏哀先生,他的脸上没有一滴血——他张开了口,那黑洞瞬间变成无尽的包容,将他深埋了进去。
杜拉斯·普鲁斯特从梦中惊醒了。
他的手边摆着刚刚誊抄好的《橙色讲义》手稿,还剩最后一重解答没有写完:杜拉斯,他实在是困极了,而且头疼得厉害。昨天的讨论让他过于兴奋,伊莎贝拉小姐的电话还没打来,缺少风衣的归途倒先让他感了冒。他躺在床上,喝着褐红色的、带着少许腥味的感冒糖浆,手边聊作消遣的小说是夏哀先生的《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西方篇)》。
对了,他还在听歌。不过,有一侧耳塞已经掉了,但另一半仍在他的左耳里。歌还在放,反反复复的——是橙梦乐队(Tangerine Dream)的那首《七巧板(Tangram)》。杜拉斯热爱橙梦,建团四十年来的每一张专辑他都收藏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最崇拜的人不是夏哀·哈特巴尔,而是埃德加·弗洛瑟(Edgar Froese)。
那么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杜拉斯,他看了看床头灯黄色的暖光,摇了摇头,再次握起他的笔,打算将最后的一段誊抄完。
明天,又该是和夏哀先生约定会面的时间了。
后 记
这本来就是小说——那首长诗,它是《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西方篇)》的浓缩版本,是这个还未完成的长篇的提纲。已经阅读过本文的读者无需担心,我将在长篇中论证第四重解答。文字、修辞、叙事结构的不同,也会带来一个全新的故事。

淡蓝色烟灰 发表于 2010-2-16 23:05:20



颜色讲义打包下载!{:14_521:}

xianjian 发表于 2010-7-12 14:10:45

非常好看的书,感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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